心裏想的是一迴事,嘴上還得順著她的話說。


    “沒生氣那你笑一個?”


    絮兒嗖地轉過頭,早知道他廢話多,真不該與他浪費口舌。


    孟長義的手指在背後攪和來攪和去,站在絮兒背後開始小動作不斷。地上矮矮的那個影子,頭上多出一雙翅膀,隔一會兒又出現個狗嘴,再一變是個走來走去的小人兒……


    絮兒憋著不出聲,倒是要看看這心如稚童的老男人會多少手影!


    孟大哥對她的好,直接且笨拙。她氣的大概是這人不分輕重緩急,還有那一份莽撞奮不顧身。


    說笑而已,他推遲一年半載也可啊。不去指望誰來滿足她的小小心願,才不會一次次獲得失望呀。


    孟長義,你這樣待我,可能我真會忍不住削弱防禦,貪戀你對我的好……


    孟長義發現坐在地上的姑娘,不再緊繃肩膀,於是使出渾身解數。至那姑娘由生氣不理人到越看越入迷,甚至忽略地上寒涼、陽衰陰盛。


    既然她喜歡,軍頭用上他的聰明才智,直接拾起兩根小木棍,在絮兒頭頂演起影子戲。


    他一個初初動心知意的傻小子,能會講什麽情愛嗔怨啊?大好機會被他用來展現指間武藝,也不想想人家姑娘是否看得懂其中門道。


    少年英傑演得盡興,飄零孤女看得認真。他不知何為鳳求凰,她不曉這是入情網。


    蜜糖雖甜,不過喉舌幾寸;鍾情之妙,通達百骸心魂。


    夕陽倦鳥入寒山,烏木晚風知不言。


    見過孟長義那雙被勒傷的手,絮兒當然過意不去。


    “孟大哥,對不起,我害你多添了傷疤。”


    坐在火堆一側,絮兒視線落在那雙手上挪不開眼。


    他的傷疤,是戍邊衛民所得,那是軍人的榮耀。


    孟長義翻動手掌,淺笑注視著身旁的姑娘。絮兒不明所以,抬眼對視,目光中帶著詢問。


    “絮兒,我想把自己講給你聽,有興趣嗎?”


    不同於其他任何時候的語氣,絮兒眸光微閃,輕輕點頭道了句:


    “好。”


    總算有一處關於她的印記,讓少年心中竊喜。從這裏開始,到平安鎮的整段路程,便是主動把自己推給她的好時機。


    歸於山野的軍頭,從他手上的疤開始說起,每一道,便是一個驚險的故事。同時他把這些經曆當作鑰匙,一層層去打開小女子心門上的鎖,直到讓她看見最真實的、完整的孟長義。


    禦敵對戰,計策萬千。攻一座心城,該是原理相通吧?


    路有曲折,哪怕目的地始終未變,換一種走法,便去見另一種風景。


    絮兒與孟長義算是相熟嗎?一年來的相處中,稱得上同甘共苦,可攜手開荒,能吃一口鍋出來的飯食,怎麽不算熟悉呢?


    但對於彼此的過去,那真是稱得上十足陌生了吧?


    孟長義將手中的樹枝剝幹淨皮,也才講完一隻手的故事而已。


    能在戰爭中活下來的人,哪一個容易呢?


    “常人慣於右手使刀,我記得很清楚,當初有個長臉兄弟總是背著人左手吃飯。


    那夜突襲敵營,我順手拉他一把躲過敵人致命一擊。但他丟了右臂,我傷了右手。


    再後來,他用左手刀,還我一命之恩,留在南穀死無全屍。”


    絮兒記得他右臂上那條長長的疤,雖不知這人身上共有多少傷,但下地幹活時露在外邊的,這一條很是醒目。


    山中那小小的關屯啊,百餘漢子中,哪一個算得上完全好人?這個少塊皮,那個斷過骨。他們或許記不得留下傷疤的敵人是誰,但一定清楚自身打過幾場,撿過幾次命。


    兩人盯著篝火,一人訴說,一人傾聽。


    這世上哪來的無緣無故相互信任靠近?他從前防備不說,她習慣獨行不肯多問。少有坐下來談天說地時,九成九圍繞村中之事。


    聽他講真正的邊關交戰,苦寒兇險,絮兒試圖想象自己那少時離家的兄長。


    他也是個奮勇殺敵的小少年嗎?


    還是丟了胳膊腿兒的人中有他一個?


    從小到大都聽說軍中苦,邊關難。她想過很多種關於哥哥的可能,無非生與死,絮兒隻是想找到他。


    火上架著小鍋,沸水敦厚起來,與之一起聆聽故事。


    孟長義時不時揉捏腫脹的手腕,掌心被繩索蹭掉皮,使他做什麽都有些妨礙。


    絮兒默默添柴,會注意到他動作不便,心裏突然想起,他傷了手竟還為她挽發插簪,有點氣,有點堵心,還有點覺得虧欠。


    野蜂巢的位置偏僻,翌日天明,孟長義決定帶上絮兒繞其他路來走。戍守盤龍山五六年間,孟長義無比熟悉這片綿延起伏的荒山。


    絮兒發現他走的不是來時路,多了個心眼沒問,反而將周遭地勢突出的地方記在心裏。


    孟長義發現後覺得有意思,開始好奇她曾經走過的路,經曆過的事。當一個男人開始想要去探尋一個女子過往和內心,用上真心加計謀,尤其是明晃晃的陽謀,除非女子清心寡欲跳出凡塵吧?


    反正絮兒這樣的性子,長短都很明顯。孟長義就是知道她不願欠人的,所以先一步“賣”曾經的自己,換她一二舊事。朋友鄰居一年之情,如此應該不過分吧?


    老男人沾上男女之情仍守著赤子之心,逐步探索對方攻守界限。少女封心隻為自保,交情深淺尚可掌控。


    自他們離村後,其餘眾人平淡中偶有小狀況。


    比如巧織的好幫手公羊,開始得寸進尺想要更多好草料呀;還有尹朝朋酒癮難控,纏著巧織要釀酒,結果被耿秋打得鼻青臉腫;胡光與老白意見不合,爭論的無非是先建房屋還是先分宅基地。


    砍柴的走出去更遠;打水的抱怨村中無井;新縫製的皮襖少了人判先來後到;開荒的人躲在山中自有清靜……


    雜貨鋪裏迎來送往,王誌沒有薑丙銀的沉澱和天分。那日乘馬車而來的貴氣人,不過討了壺熱水沏茶。王誌沒能從他手裏賺到銀錢,反而耽誤半個時辰賠了一頓笑臉。


    唐越冬諷他短視摳門遲早吃大虧,兄弟倆因為摸索生意經,總是能吵上一頓飯的。隔壁牛二嬸一家漸漸習慣,他們不吵啊,沒樂子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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