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靈和葉青櫻久未見麵,正是暢聊之時,周元用餐之後,便匆匆離開。


    他並未迴到千戶所,那裏太過吵鬧,而此刻的他需要安靜。


    他罕見地住在了宅子裏,並讓紫鳶伺候著洗澡。


    少女紅撲撲的臉頰上帶著羞赧,那是世間最美好的顏色,但她更多的是高興,因為姑爺終於讓她伺候了,她不再遊手好閑,像個沒人要的丫頭了。


    “好了,去休息吧。”


    周元擦了擦濕漉漉的頭發,給自己倒了杯茶,便讓紫鳶離開。


    紫鳶丫頭到底是從小伺候人的,眨著眼睛問道:“姑爺是有心事嗎?”


    周元笑道:“怎麽看出來的?”


    紫鳶歪著頭道:“姑爺今天反常,平時是不讓我伺候的,今天非但讓我伺候,話還少了很多,更沉默了,像是在想事情。”


    周元摸了摸她的頭,道:“快去休息吧。”


    “還早呢。”


    紫鳶輕輕道:“我就在偏房休息,姑爺有事就叫我。”


    她俏生生地笑了一番,才踱著小步離開。


    周元輕輕歎了口氣,看著桌上的茶,色澤幽沉,茶葉厚積,泡得很濃。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味苦而澀,舌根都在發顫。


    他的心很亂,因為他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出現了巨大的偏差,因此所有的計劃都將被打亂。


    原來的計劃是,按照一定的節奏,慢慢謀求一份前途,達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後,急流勇退,和趙蒹葭好好過日子。


    而這個計劃的根基在於,大晉朝至少是相對穩定的,不至於出現大範圍的戰亂,有經濟基礎和地位的百姓可以過相對平靜且優越的生活。


    但變了。


    雲州暴亂隻是一場意外的話,浙江巡撫之死,則表明了大晉朝國祚將至,天將傾覆。


    這意味著,即使是有經濟基礎和一定地位的士紳階級,也將在戰亂之中朝不保夕。


    這是周元不願看到的情況。


    作為一個經曆過各個階層的老司機,周元可謂老謀深算,絕不會對未來抱有樂觀的幻想。


    他隻願把命運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可國運如此,天將傾覆,又如何去掌握命運?


    誤判啊!誤判!


    本以為大晉還能堅持個幾十年,沒想到已經到了這種危機的邊緣!


    一切的變了,之前的計劃完全作廢。


    如今隻有三條路可走了!


    第一,帶著全家老小,遠赴南洋,居於濠境、瓊台,甚至出海之安南、暹羅等國,避兵革之禍。


    其二,留在大晉,在亂世兵禍之中漂流,任憑命運宰割。


    可炎黃子孫,祖龍血脈,豈能因此逃亡異國他鄉啊!況且那些地方語言不通,氣候不合,或許比兵禍更可怕。


    趙蒹葭有父母,薛凝月有家人,她們也不會跟自己去流亡,最終會和自己一起去的,頂多是傻傻的彩霓罷了。


    然而留在大晉任憑命運宰割,這也讓周元難辦,他深知曆史,知道什麽叫靖康恥啊。


    說實話,朝廷若真的到了那一步,真是奇恥大辱啊。


    前二者,似乎都不可取。


    第三呢?


    第三條路在哪裏?


    其三——幾十年宦海沉浮、叱吒風雲之經驗閱曆,五千年曆史底蘊之才學,集於一身,可挽天傾否?


    想到這裏,周元渾身一震,直接腹內燃氣一團火焰,熱血瞬間沸騰。


    天將傾覆,國將沉淪,身為炎黃子孫,又有滿腹才學,何為不敢補天裂!


    “紫鳶!紫鳶!”


    周元突然喊了起來。


    紫鳶連忙跑了過來,揉著眼睛道:“姑爺,還沒睡啊?”


    周元愣了一下,看向窗外,隻見圓月高懸,已至中天,竟是三更之夜了。


    他迴頭看向紫鳶,眯眼道:“雲州之亂你經曆過,當時怎麽沒帶著小姐跑?”


    “啊?”


    紫鳶顯然沒想到周元突然提起這個,苦笑道:“到處都是暴民,怎麽跑啊?”


    “況且小姐和夫人被困於主樓,我怎麽能一個人跑掉。”


    周元笑道:“丟命都不怕?”


    紫鳶道:“怕啊,但也不能跑,小姐待我如親妹,我情願和小姐一起死。”


    “就是死,我也是趙府的一份子。”


    周元站了起來。


    他沒有說話,隻是推開了大門,走了出去。


    深夜的院落唯有蟲鳴,月光如水,給大地鋪上了一層銀光。


    古鬆蒼翠,老榕繁茂,大好的天地啊,錦繡的河山啊。


    “死都不怕,又怕什麽艱難困苦。”


    “天傾難挽,無非七尺之軀葬於黃泥,從哪裏來,迴哪裏去,僅此而已,”


    周元迴頭看向紫鳶,笑道:“去把明瑞叫醒,讓他立刻出發,替我送信。”


    “啊?”


    紫鳶瞪眼道:“現在啊!”


    周元淡淡笑道:“你心疼他?”


    “才不是!胡說嘛!”


    紫鳶急得跺腳:“奴婢是姑爺的人!”


    “去吧,有急事。”


    說完話,周元便迴到房間,鋪紙磨墨,提筆便寫。


    “嶽父大人,小婿於七月十七下午相見內廷司執官,驚聞大秘,浙江巡撫黃珩於六月二十二日被刺身亡,運河船上數十人,連同錦衣衛在內,全部死絕。”


    “二品封疆大吏,朝廷股肱之臣,絕命運河,皇帝怒而不宣,實數異常。”


    “近年來大晉局勢堪憂,北有韃子、蒙古虎視眈眈,襲擾不停,內有流寇作亂,屢剿不滅。”


    “南方土司猖獗,沿海走私成風,大旱洪澇,蝗蟲肆虐,天下皆災。”


    “國亂歲兇,黎庶不支,窺斑知豹,而得天之將覆,大廈將傾。”


    “餘家貧為婿,入贅之人,卻也少時讀書,能背聖人經義,願以滿腹經綸、雄才偉略,怒挽天傾,試手補天,雖死無悔。”


    “泰山曾見聖君,殿試欽點狀元,自有天下胸懷。”


    “吾輩讀書人,豈能坐視江山覆滅,民不聊生?”


    “故請嶽父大人助我,將這山河聚攏,鑄成金湯長城!”


    一信寫罷,周元長長舒了口氣,隻覺全身都舒坦了。


    世界上最難做的事,是下決定。


    因為“決定”意味著方向。


    周元很慶幸自己總能在最混亂的局勢中,保持最清醒的頭腦,作出最符合自己意誌的決定。


    哪怕到最後,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錯誤的,但隻要符合自己的意誌,那便無有遺憾。


    但做人做事,既然決定了,就必須要全力以赴。


    事關命運,事關天下,事關自己的道。


    豈能懈怠。


    周元迴頭,看向了遠處的宅院,那裏已經沒了燈光,隻有一片黑暗。


    但周元知道,那裏有自己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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