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屾道:“神之所以受人敬仰,可不是因為神的法力,而是因為神能解救人間疾苦。隻有做過人,才知道人間有多苦,成神之後,才會時時惦記著幫助那些正在受苦的人。天生的神,提到‘拯救蒼生’,那就跟聽人說書一樣!神能夠對人有用,才算是真正的神!”


    懿澤恍然想起南巡時,永琪因責備她亂用神力,曾說過一番相似的話:“凡人敬神,絕非僅僅敬仰神的神通廣大,而是相信神明深知人間疾苦,憂天下蒼生之憂、樂天下蒼生之樂,常常不顧自身得失,願以神力救萬民於水火之中,才受人敬重。所謂‘神’者,修心更重於練功,若不能為世間萬物造化功德,法術再高,也算不得真正的神!”


    耄屾又說:“如果神的經曆淺薄,無有善念,不懂助人,那麽法力越高,反而越危險,因為他可能因為一時情緒,利用神力徇私,給人間造成災難!那就與魔無異了!”


    懿澤又想起永琪說的:“如果仗著擁有凡人不及的法力,就在人間胡作非為、製造混亂,繼而導致種種悲劇,那不是神,是魔!”


    耄屾問:“你明白嗎?”


    懿澤點點頭。


    耄屾笑道:“你可能覺得,你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人,也已經知道人生的苦。但我們這些人,可不止是修行一世。千年萬年,可能托生為男人、女人、貴族、貧民、甚至於優伶、娼妓、奴仆,非要將人間不同的苦頭都嚐盡了,才能開悟,得到飛升。你這一世,雖感知過人情冷暖、人心善變,也深受生離死別之痛,卻從沒被柴米油鹽為難過,所以你才會在我那裏一坐十年,以為無事可做。你可曾想,你若在普通人家,因為受了失去丈夫的打擊就一走了之,等你傷心夠了迴去,你兒子早該餓死了吧?你因為是貴族,嫁入皇室,不愁有人撫養皇孫,才能滿世界流浪消遣情緒,才敢在我這兒一坐十年!”


    懿澤低著頭,想起綿億,的確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你自謂帶著使命來到人間,一旦使命無法完成就無事可做,你怎麽不想想,你來到人間之後該有的使命呢?人的責任,是隨著人的身份改變而不同的,就比如,你從小受教過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雖然腐朽,卻有它的道理。如果你具有多重身份,你就會有多重責任,如果這些責任相互矛盾,你就該明白‘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當擇其一而不可貪心;如果你認為最應做的事沒做成,你就該想想其次應做的事;如果你最在乎的人沒有了……”耄屾停頓了一下,強調似的說:“你就應該想想你其次在乎的人!迷失自己,隻會讓失去的越來越多。”


    “如果我老早就能想得通,想得開,就不會讓他傷心,他也不會死,一切都會好好的……”懿澤癡望著遠方,說不出有多懊悔,多痛心。


    “我說了這麽多,你怎麽還是如此執念深重?”耄屾閉著眼睛,輕輕搖頭。


    “我真的好想見他一麵……就見一麵……”懿澤含淚,嗚咽著傾吐道:“我隻是想告訴他,我一直都是他的那個懿澤,我一直都愛他,我不要他連死帶著傷心和遺憾……”


    “沒有如果,你迴不到過去。”耄屾隻是搖頭歎氣,一臉惋惜。


    懿澤望著耄屾,淚如雨下,如懇求一般的說:“你是命神,你一定知道他的下落,你帶我去見見他好不好?陰曹地府也可以!哪裏都可以!我願意拿元神來換,我可以不再做神,我什麽都願意,我隻求再見他一麵……”


    耄屾搖了搖頭,道:“你沒有機會了。”


    “為什麽?”


    “他說他這些年過的太糟心了,那些記憶越早忘記越好,因此主動要了孟婆湯,投胎轉世去了!”


    “他……他已經投胎轉世了?”懿澤瞪大了眼睛,更加悔不當初,自怨自艾道:“他對我到底有多失望?連記得我都不願意……他寧可永遠忘記我……”


    耄屾哀歎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他投生到哪裏去了?讓我也去投胎轉世好不好?求你,把我倆的命譜寫在一起,讓我們在下一世相遇好不好?”懿澤抓住耄屾的衣袖,就好像在無邊無際黑暗中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活著的時候,你總記掛著前世的使命,他死了,你又巴望下一世與他相遇?我說……你什麽時候才能認真對待這一輩子?”耄屾這句話,像斥責,也像警示。


    懿澤無言以對,隻是低著頭,無聲的哭泣著。


    “你要做人,就應該明白,對於凡人而言,有一件事比緬懷過去和寄托未來更重要,那就是——接受現實,活在當下!”耄屾看著懿澤,嚴肅的強調著說:“你必須接受一件事,他已經死了,永遠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這個人了!”


    懿澤腦袋轟轟的,她停住腳步,看了耄屾一眼,慢慢的閉上眼睛,突然又仰天長嘯,如鬼哭狼嚎一般的放聲大哭。她覺得她的心被一片片撕碎了,那種心頭滴血的滋味,是真真切切的生不如死!


    不知懿澤哭了多久,耄屾就默默的等著,等到懿澤哭累了,哭不動了,耄屾又帶著她繼續前行。


    懿澤就像一個僵屍一樣,一言不發、神色凝滯的跟在耄屾身後。


    耄屾歎道:“人生實苦!有一個女子,與你命運頗有相似之處,她雖出身官家,卻生母早亡,在繼母和姊妹們的捉弄下長大,為自保性命而學醫,因為沒有老師教,隻能自己琢磨試探,不知道在自個兒身上紮了多少針眼!入宮選秀,莫名其妙落選,還莫名其妙成了伺候別人的宮女。她憑借自己的智慧,為心上人謀了一個前程,沒成想那人卻另娶,她白白給別人做了嫁衣裳!年歲漸長,她又苦心經營,終於到那裏初戀情人做了側室,但總要為祖婆婆去辦一些極難辦到的事,才能維持小家安康,可謂是步履維艱。連生了孩子都沒時間安穩休養,整日為人謀劃,以至於身體失調,後來又懷上了幾個孩子都沒保住。她經常以身犯險,都是為了她那個老實本分的丈夫能在那個爾虞我詐的大家族中能夠安身立命、安穩度日,再累,她都沒有怨言,因為她真的很愛她的丈夫。可是四個月前,她的丈夫突然死了,死的不明不白。”


    懿澤聽著,總覺得那些經曆有點耳熟,但聽到最後,又覺得並不耳熟,她一邊跟在耄屾身後走著,一邊低頭胡思亂想著,也不知走向何方。


    耄屾停住了腳步,說:“她家就在前麵,你要不要進去看看她現在是怎麽生活的?”


    懿澤抬起頭,看到眼前這個府邸門頭上的牌匾,竟是“履王府”,她驚訝的問:“你說的是,孟冬?”


    耄屾點點頭。


    “四阿哥死了?”懿澤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耄屾問:“以你對這位昔日舊友的了解,你覺得,她此刻是會沉浸在失去丈夫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呢?還是會鼓起勇氣,重新整裝待發,將丈夫的死因一追到底呢?”


    根據懿澤曾經認識的孟冬,她當然更認可後麵那種方式。


    耄屾又問:“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一下,你丈夫死去的背後,誰才是真正的黑手嗎?”


    懿澤當然想知道,就是因為太想知道,當初才逼問胡嬙的幕後主使,結果沒能問出個結果,反而讓所有人都認為胡嬙是被她逼死的。


    懿澤忽然想起,問:“你是命神,他們的死因,你應該很清楚吧?直接告訴我,不可以嗎?”


    耄屾搖了搖頭,笑道:“我是掌管凡人命運的命神,能知道的,也就是凡人的事。你丈夫的死,顯然非人力所為,我怎麽會知道?事實上,就算是凡人的事,我也不可能都知道,因為——人心叵測。這世上,總有些人會不按常理出牌,所以,即使是沒有任何神力的幹涉,還是會有人會偏離我為他撰寫的命譜,所以,其實我幫不了你,我能為你做的,也就隻能到這一步了。”


    懿澤聽罷,又抬頭看“履王府”三個字,想起她與孟冬,從敵人成為朋友,從朋友又變成敵人,再次和好後形影不離,再次背叛時割袍斷義,她以為已經是決絕。可是,上次在永琪的葬禮上匆匆一見,孟冬還在極力保護她,如果當時沒有孟冬提醒,她也許真的會被乾隆請來那三百名道士捉了去,然後,後果大概就不可預料了。


    耄屾笑問:“你有沒有覺得,你其實挺想去見一見這位昔日的好友?


    懿澤點點頭。


    “那就去吧!你該迴歸屬於你的生活,繼續你沒走完的人生了。”耄屾淡淡一笑,隨之消失不見。


    懿澤隱身進了履王府的大門,一間挨一間房屋的尋找孟冬。她在一間居室的外麵看到了孟冬,孟冬正在為一位少年郎試衣,十分溫和的說著:“若是還不合適,我再替你改一改。”


    孟冬的頭發中已經有多處變白的痕跡,眼角、額頭也都泛起皺紋,臉上也長了幾顆斑,但那笑容還是慈愛的。站在她身邊試穿衣服的那個,自然應該是她的兒子綿惠了。


    懿澤看著已經顯老的孟冬,頓時有恍如隔世之感,她現了身,走到門口,輕輕喚了聲:“孟冬……”


    孟冬聽到,迴頭一看,吃驚的問:“懿澤?是你?”


    懿澤點點頭,孟冬突然眼中含淚,懿澤也深為觸動,兩人相向走來,緊緊相擁,都滾下熱淚。


    孟冬激動又欣喜,感慨萬分:“此生還能看到你這般溫暖的目光,我死而無憾了!”


    “對不起……我讓你等了太久……”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懿澤輕輕的搖頭。


    綿惠在一旁,並不認得懿澤,但也看得出兩人關係非同一般,於是告辭道:“額娘,你們聊,我就出去了。”


    孟冬鬆開了懿澤,點了點頭,又吩咐丫鬟們:“你們去外麵守著,若是大福晉轉到這邊,就立刻來告訴我,不可放她進來!”


    丫鬟們遵照吩咐,都出去了,屋子裏隻剩下孟冬和懿澤兩個。


    懿澤問:“四阿哥都不在了,你和紫玥還是不能好好相處嗎?”


    孟冬笑道:“我有綿惠,她一無所有,怎麽可能心理平衡?從來就沒處好過,我聽她的刺耳話,都聽了十幾年了,也習慣了。就是怕她發現你在這兒,出去亂說,才讓人看著。”


    懿澤又問:“皇上還在抓我嗎?”


    孟冬道:“哪有那麽多精力?早就放棄了!抓了一二年,一直抓不到,他是一國之君,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就顧不上了。但我想,如果他能再次見到你,還是會舊事重提的。所以,如果你要繼續留在京城的話,就得先澄清當年的事,不然你也無法正常的呆在這裏。”


    懿澤輕輕一笑,還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苦笑著問:“澄清又如何?留下又如何?我早就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了,更不會在乎別人怎麽想我!”


    孟冬握住懿澤的手,鄭重其事的說:“懿澤,你不可以這樣。你和我一樣,有一個兒子需要照顧,還有一個沒有查出真相的命案在懸著。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再信任我一次,聽我安排,你會慢慢找到生存的意義。”


    “是嗎?”懿澤半信半疑的看著孟冬。


    “當然!”孟冬拉著懿澤的手坐下,就開始了自己的安排:“第一步,你要先跟我進宮麵聖,讓皇上允許你留在榮王府或者宮中,我們才好查案;第二步,你要讓綿億接納你,你是他的母親,隻要他認可你,整個皇族就必須都認可你的身份。如果這兩件事都做到了,我們就等於成功了一半。”


    “綿億?”懿澤似乎有些迷茫,問:“他在哪?”


    孟冬答道:“他在宮裏,被皇上指定協助六阿哥督辦舒妃的喪儀,今日舒妃就該遷往地宮了,明日綿億便無事了。”


    “舒妃的喪儀?”懿澤並不知,她恰巧趕上舒妃的喪期。


    孟冬笑道:“其實你也不必驚訝,自永琪出事,皇上就跟舒妃記仇了。太後賓天之後,我便猜到舒妃不會有好日子了。可悲她出身顯赫,十九歲就擠身妃位,卻做了三十年的舒妃,連死後都沒能追封個貴妃!”


    “太後也死了?”懿澤更感到不可思議,她記憶中的太後,一直都是後宮中最強悍的那個。


    “你消失了太久,京城早就不是原來的京城了,後宮也不知換了多少張麵孔,我都不知道該從哪裏給你講起了。”孟冬總是很自然、很沉穩的樣子,拿起水壺,為懿澤和自己倒了一杯茶。


    懿澤早該想到,風雲多變的京城、爾虞我詐的後宮,怎麽可能還是自己當初離開時的模樣,她配合孟冬輕輕笑著,說:“你就大概講講現在的局勢吧!”


    孟冬道:“還是先說綿億吧!你當時一去不複返,我擔心綿億被陳瑛麟教壞,就在太後和皇上麵前攛掇,將綿億接進宮中撫養。皇上鍾愛永琪,也自然心疼綿億,因此也有意留綿億在身邊,令皇貴妃覺得這是一件不錯的差事,就鼓動皇上將綿億送到承乾宮,交於慶貴妃撫養。你離開後沒多久,皇貴妃生下了十七阿哥永璘。因為皇貴妃、慶貴妃、穎妃三人經常匯聚一處,所以十五阿哥、十七阿哥和綿億也經常在一處習文練武,關係十分要好。綿億十歲那年,慶貴妃忽然去世,次年皇貴妃也病故了,因此穎妃以為自然由她來接管綿億和永璘。但不知道為什麽,綿億跟穎妃處不來,你知道結果怎麽樣嗎?不僅綿億在景仁宮住了沒多久,他還慫恿著永琰、永璘全都搬到毓慶宮阿哥所去了!”


    懿澤笑問:“綿億竟這麽有能耐?”


    “綿億執拗的樣子,像極了當年的永琪,因此皇上很寵他,好像是他的存在,彌補了皇上失去永琪的那一片空白。”孟冬笑了笑,又說:“前些年,你的表妹瑛麟打著要看綿億的幌子,時常進宮,後來不知怎的,扮成宮女潛入壽康宮,找出來一隻小鐲子,拿到了皇上麵前。我也不知那是什麽意思,但後來皇上因此和太後又僵持了很久。”


    懿澤道:“那隻小鐲子是我給太後的。”


    孟冬愣了一下,不太明白。


    懿澤笑道:“這件事我慢慢再告訴你,你接著說。”


    孟冬便繼續說:“太後當時都是快八十的人,身上早就有不少毛病了,隻不過總也對外隱瞞。跟皇上慪氣了幾年,身體就一年不如一年,皇上聽信陳瑛麟的,以為太後又是裝病,其實,太後腦筋是真的有點混了,勉強熬到今年,到底沒撐到春天。皇上一看,太後這次真死了,又特別後悔傷心,後事辦的是極其隆重,還遷怒你表妹,她不服,頂撞了皇上,從此就被禁足在榮王府中了。”


    懿澤點點頭,歎道:“瑛麟果然還是有仇必報的人,如此推測,她應當也會針對我才對。”


    孟冬笑道:“她這個報仇,其實不劃算,太後今年都八十四高齡了,她就算不動腦筋,太後又能多活幾日?”


    懿澤道:“你不了解瑛麟這個人,越是因為太後離死不遠了,她才更要下手,不然就沒她的用武之地,她心裏一定是過不去的。”


    孟冬笑著搖頭,道:“雖如此,可畢竟年紀輕輕的就弄個終身監禁,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換了我,肯定不做這種賠本的買賣!”


    懿澤笑問:“我倒好奇你,太後是你的靠山,怎麽就能眼看著靠山倒了?你是扶不起,還是不想扶?”


    “你就當我是扶不起吧!”孟冬淡淡的笑著,沒有正麵迴答懿澤的問題。


    懿澤點點頭,笑道:“看來這些年,你是真的太累了!”


    孟冬道:“如履薄冰的日子,誰能一直忍下去?”


    懿澤又問:“皇貴妃都死了,現在掌管後宮的是誰?”


    孟冬笑道:“說起這事兒,可就有意思了!皇上深愛孝賢皇後,所以以自己年歲高為由,不立皇後。皇貴妃死後,他又因深愛令皇貴妃而不複冊封皇貴妃,可事實上,現在後宮連貴妃的位置都是空的,能管事的自然就隻有妃了!四妃的位置,倒是齊全,永和宮愉妃,滿人;景仁宮穎妃,蒙古人;鍾粹宮容妃,迴人;翊坤宮惇妃,漢人。據我看來,皇上也不是什麽愛不愛的,他是不知道該立哪一個,幹脆讓後宮形成了四足鼎立之勢。自天下會之後,民間時不時就有些私聚起義的消息,皇上得知了也總讓地方悄悄鎮壓,不敢外傳,但心裏會有些怕怕的。後宮這種局麵,也可以平衡八旗地位,維持朝內外的穩固。但實際上,愉妃早就帶發修行,所以現在等於是穎妃、容妃、惇妃三妃共掌後宮。”


    懿澤點點頭,又問:“容妃就是之前的容嬪吧?惇妃是哪一個?”


    孟冬答道:“就是和你一起南巡的永常在、一起東巡的永貴人!這個人真算得上是後來居上,從常在晉為貴人、再晉嬪封妃,通共就六年的時間。更難得的是,皇上竟把皇後居住過的翊坤宮賞給了她,前年她生下了十公主,可能是老來得女的緣故,皇上寵愛這位小公主的程度,是其他所有皇子公主都不能及的,因此惇妃也寵冠後宮。”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龍城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滬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滬弄並收藏龍城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