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坐在地上,翻到那一頁,默默念著:“辛酉年二月初七降生……庚午年犯太歲,應有病厄,後得遇貴人消除……乙亥歲末,紅鸞星動,該於丁醜年結良緣,娶索綽羅氏之女……”


    到這句,懿澤不自覺走了神,新婚之夜的纏綿畫麵又在腦海中閃過。


    “我,愛新覺羅·永琪,一生一世心裏隻有索綽羅·懿澤一人,也隻娶一人,永不相負。”


    懿澤的眼淚滴在了命譜上,濕潤了兩行小字:“戊寅歲中,化祿照入夫妻宮,應得正妻西林覺羅氏之女……”


    她往下繼續默念:“庚辰中得子,辛巳再添嫡子,然不相宜,旋而複失……壬午……”


    “壬午”後麵的字樣,顯然有修改過的痕跡,懿澤於是抬頭看耄屾,問:“你這裏是不是塗改過?原來寫了些什麽?”


    “那年本該是他父親有大災之年,若不是你從中幹預,乾隆帝應葬身火海,人間易主才對!”說到這裏,耄屾長歎,搖頭笑道:“你該問問福祿壽三位星君,或許乾隆實在運氣好,竟躲過一劫,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倒有福氣了,這大災都轉到兒子家去了!”


    懿澤當然記得,是永琪親自將乾隆從火海中背出來,為此,永琪反而差點送命,而在那後沒多久,孟冬背叛了她,永琪娶了瑛麟和胡嬙,一個月的時間,碧彤和綿脩,連同王府的下人旌筠和幽漾,四條人命竟全都是死於非命!


    懿澤再下看那修改後的字樣,果然如是:“壬午災星入門,家宅大兇,傷及妻兒,累禍家仆,血光之災連連……”


    耄屾又歎道:“本來以為出了岔子,修改兩筆就完了,誰知後麵越發荒唐,就隻能廢棄重寫了!”


    懿澤合上了命譜,失魂落魄的問:“你說的乾隆大災之年,人間易主,新君是哪個?”


    耄屾笑道:“自然是你家夫君了!”


    “真的是他?”懿澤手中緊攥命譜,心中不知該是何等滋味。


    耄屾又說:“其實,乾隆躲過了大災,也就是添壽添福了,不該影響他。我那時塗改的,也僅僅是讓他榮登九五之尊的時間推遲了些年罷了!可是你們這麽瞎折騰,命給折騰沒了,就誰也沒辦法了!”


    懿澤癡癡的問:“你的意思是,隻要他活著,那個位置遲早是他的……”


    耄屾答道:“那當然!凡人從落地那一刻起,命相就已經注定了,他原本就是帝王之相。我雖為命神,也從不敢瞎寫,是人都有思想,也不是我想讓他們怎樣就怎樣的!天地萬物,自有定律,我隻是執筆而已,若仗著神力亂來,遲早要深受其害!”


    “所以……天規才不許神仙以神力插手凡間之事,違規必有重罰,對嗎?”懿澤盤腿坐在地上,那樣子十分傷情。


    耄屾隻是歎氣。


    懿澤又問:“如果他做了皇帝,皇後是哪一個?”


    雖然問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但懿澤還是想知道。


    耄屾答道:“萬琉哈氏。”


    “是她?看來,如果沒有神力的阻礙,她會成功。”懿澤苦笑著,又問:“那西林覺羅氏、索綽羅氏……那些先進門的置於何地?”


    耄屾答道:“西林覺羅氏追封為貴妃,索綽羅氏為妃,還追封了一個瓜爾佳氏為嬪,舊人就剩一個胡氏,身份太低,憑著生了個女兒,勉強封了一個貴人。”


    “原來……原來我的命相中也隻能做個妃位?”懿澤又自嘲一般的笑了笑。


    耄屾冷笑道:“你太高看自己了,那裏壓根就沒你的位置,他命譜中提的索綽羅氏,是你的妹妹宜慶!”


    懿澤愣了一下。


    耄屾問:“你該不會忘了吧?你從沒在我這兒登名造冊過,怎麽可能在命譜之內?你是恰巧在宜慶出世的時間跳入人間,才跟她擠在了一個命格裏,做了孿生姊妹!前十四年,你倆一直是共用的一個命譜,但一個命譜其實不能兩人共用,所以你倆格格不入。因為你強她弱,你到底還是把她從這個命格裏擠了出去,你入宮後的興衰際遇,全都是搶了宜慶的位置,她沒了位置,連姻緣線都沒了,就隻能孤獨終老。你占了她的命譜,要能正常走下去也就罷了,也沒人跟你計較,可你偏偏總要在人間使出你的神力!結果怎麽樣?人間但凡稍微跟你有點瓜葛的人,命譜全都讓你給帶偏了!”


    懿澤又問:“那在你原來的規則中,永琪之後的君王應該是誰?”


    耄屾猶豫了一會兒,歎著氣說:“我要告訴你,你可別傷心!如果沒有神力幹涉,再有一任新君,就是你的兒子綿億。”


    懿澤聽了,手中的命譜跌落,完全軟癱在了地上。


    原來,一切是可以兩全其美的。如果永琪活著,她的兒子終能坐上人間帝王的寶座,她也會爬上最至高無上的太後之位,她來到人間的使命會實現;而且永琪依然深愛她,她想要的、在乎的,完全可以一樣都不失去。


    但是,永琪死了,這些都沒了。耄屾叫她不要傷心,那怎麽可能。


    懿澤離開了那一堆命譜,腿腳鬆軟的爬到另一棵萬年古樹旁,輕輕的依靠著古樹,耳邊又飄來永琪對她說過的曾讓她動容、卻在他死後才完全信服的那番話:“你根本不知道,也不會知道,我究竟有多麽喜歡你,多麽在意你,多麽放不下你!我天生便擁有無數人窮盡一生都求而不得的尊榮,但自知仍需勤勉好學。功名利祿,我拿得起也放得下,愛恨情仇,我抓得牢也看得開,如果我最後還是會活得一敗塗地,那一定是為了你。”


    耄屾有些擔憂的看著懿澤,輕輕的問:“你……你沒事吧?”


    懿澤忽然仰天長嘯,抱住凸出在地麵的樹根,放聲痛哭起來,她的淚水灑落在樹下,後來,那個地方長出了嫩芽,開出朵朵小花。她望著嬌豔的花朵,淚水從此更不能斷絕,在哭泣中入眠,在夢中繼續流淚,醒來抱樹絕望而哭。


    耄屾和徒弟們無數次來到這棵樹旁看她、又離開,每次看到的她都在同一個位置,或垂淚、或傻笑、或發呆、或睡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她從來沒有在夢中看到過永琪的身影。


    她對著樹,癡癡傻傻的念著: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耄屾的徒弟們依舊每日為她送來飯菜,總也在涼透了之後再撤走,或在天涼時為她披上一件披風,待天暖了再拿走。懿澤就像一個木偶一樣,一直倚在那棵樹下,哭、笑、愣、讀詩、說夢話,總也在那一個位置,整整坐了十年。


    十年後的一天,耄屾來到她的麵前,無奈的問:“你就準備在這裏坐到天荒地老嗎?”


    懿澤帶著那副半死不活的神情,眼中無神、毫無氣力,低聲答道:“來人間之前,百花仙子暗示過我,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能自殺,否則做人的這一世,隻會成為神族的笑柄,讓勒得海眾神更沒有地位和尊嚴,可是我活著,一無所有……無事可做……無處可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你有沒有查過年月?你已經在這棵樹下坐了十年,你要再坐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在人間那些認識的人大概就該死絕了,你若還有出去的一天,世上都沒有認識你的人了!”


    “不認識就不認識……”懿澤的嘴似動不動的低語著,還是那個頹喪的模樣。


    耄屾無語的搖了搖頭,迴頭向外喊道:“雲兒,去給她燒點水,弄到那個屋裏,讓她洗個澡!”


    外麵陳崇雲應了聲。


    懿澤抬起頭,好似神經質了一樣,傻傻的問:“你叫他……給我洗澡?”


    “我叫他給你燒水!誰會願意給你洗澡?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是什麽樣子!跟你站在一塊兒,連我身上都要臭了!”耄屾一臉嫌棄的樣子,數落完了,仍迴到自己的桌案前坐著。


    懿澤愣了一下,她早就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子了。


    少時,陳崇雲帶懿澤到了一間屋子,屋內有浴缸,浴缸裏的熱水還在冒煙。懿澤走到浴缸前,低頭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感到十分陌生,原來她早已髒亂到了一種令人作嘔的程度,難為耄屾和陳崇雲等還願意收留她。


    “我給你找了一件衣裳,就放這了,你好好洗洗,我在外頭等你。”陳崇雲交待了幾句,就出去了。


    懿澤看到旁邊屏風上半搭著一件純黑的衣服,不知是誰的衣服。


    大約半個多時辰,懿澤從屋裏走了出來,穿著陳崇雲為她找的那件黑色的衣服,披散著頭發,隻是頭發已經太長,幾乎垂到了腳麵。黑色的頭發與黑色的衣服渾然一體,看起來有那麽點嚇人。


    陳崇雲又帶著懿澤迴到草堂,向耄屾一拜,道:“師父,她來了。”


    耄屾點點頭,站了起來,到懿澤麵前打量了一番,說:“這還像個人樣,就是頭發長了點,你坐下。”


    懿澤聞說,看到旁邊有個凳子,就坐了。


    耄屾對著神來之筆吹了一口氣,筆變成了一把梳子,耄屾就站在懿澤身後為她梳頭。


    懿澤問:“你不是從來都很忙嗎?怎麽舍得停筆?”


    耄屾哼了一聲,好似挖苦似的說:“我要帶你出去幾天,怕別人看見了,當咱倆是黑白無常!”


    站在一旁的陳崇雲,聽到這句,忍不住捂嘴偷偷笑了一下。


    懿澤用目光的餘光往後瞥了一點,這才留意到,原來耄屾每天穿的都是一襲白衣。


    耄屾將懿澤的頭發梳成雙蟠髻樣式,髻心呈梨狀,又係以彩繒,最後在側邊插上一支步搖。


    完畢,耄屾將懿澤拉起,笑意盈盈,稱讚道:“這才是個真正的人!”


    陳崇雲奉承道:“師父手藝真好,隻是不知,這支步搖是哪裏來的?”


    耄屾忽然斂了笑容,瞪著陳崇雲,冷冷答了句:“別人落下的!”


    陳崇雲沒敢再問。


    次日,耄屾聚集了所有弟子,告知道:“我要帶她出門幾天,誰也不準過去動我的東西。”


    弟子們領命,各自迴去。耄屾就帶著懿澤下山。


    懿澤問:“我們要去哪裏?”


    “你不是不知道自己怎麽存在嗎?我帶你到人間四處看看,看別人都是怎麽存在的!”耄屾說著,大筆一揮,他們已經來到了一條小巷。


    巷子的盡頭有一戶人家,耄屾帶懿澤走到那家門口,往裏指了一下。懿澤看到,內有一個婦人正在洗衣服,用棒槌敲打的十分賣力。


    耄屾道:“她才二十出頭的時候,丈夫在大戶人家幹活被砸死了,她哭了三天三夜,差點把眼睛哭瞎,後來為了孩子要過日子,她到官府告狀,前前後後折騰了半年多,對方懶得耗著,才賠了她一點可憐的銀子。她也耗不起了,開始給人洗衣服,你看她那手,繭子厚的。你知道她每天都在想些什麽嗎?她就想‘我今天賺了多少錢’,‘我兒子上學堂,束脩夠不夠’,‘明天家裏吃什麽’……你以為她不思念死去的丈夫嗎?但她沒時間想,她得養活孩子。”


    懿澤聽著,又看了那婦人一眼。


    走出小巷,耄屾大筆一揮,他們又來到一個熱鬧的街市。一頂大轎子從他們麵前過去,抬到一個大宅院門口停住,一個女人從轎子裏麵下來,妝容凝重,看著十分幹練,院內許多老少爺們都出來迎接著進去了。


    耄屾指著宅門,又對懿澤說:“你再看這個女人,她十幾歲嫁到這裏,當時是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就知道吃喝玩,從來不過問家裏的生意。可好日子沒多久,她丈夫就臥病不起,一命歸天。本來她都準備隨丈夫去了,沒成想她的妯娌為了獨吞家產,給她栽贓了一個偷漢子的罪名,他們家人差點把她給勒死!你知道後來怎樣嗎?她氣不過,為了自證清白,暗地裏查她妯娌的軌跡,結果順藤摸瓜竟然查出來她丈夫就是被他們害死的!她收集了三年的證據,終於替丈夫和自己報了仇,然後她也不想殉情了,一點一點的學做生意,現在是他們家的頭號掌櫃,全族老少都聽她號令。”


    懿澤一直默默的聽著。


    耄屾又是大筆一揮,他們來到一條僻靜的土路,前方有一個舊木亭子,上麵插著一麵寫著“茶”字的破旗,亭子內,一對白發老夫婦正在給客人倒茶。


    懿澤看著,恍然感到有些眼熟。


    耄屾問:“你還記得他們嗎?他們給過你一碗茶,還要把家裏最能禦寒的一件衣服送給你。”


    懿澤點了點頭。


    耄屾歎道:“他們年輕時有一個兒子,老漢為讓兒子能娶上媳婦,很賣力賺錢,誰知還沒攢夠錢,兒子摔死了。後來又生了個女兒,兩口子已經不太年輕了,可還是攢錢,想給女兒一份豐厚的嫁妝,可惜,女兒又病死了。你覺得命運對他們是不是很殘忍?”


    懿澤問:“你就不給他們寫好點?”


    耄屾輕輕一笑,道:“他們命相中就是無字無女,實在不能怪我。”


    懿澤望去,那對老夫婦對人滿腔熱情,就好像那日對待自己一樣。


    耄屾又說:“雖然命運殘忍,可他們還是用最善念的一麵對待別人,這樣真的很偉大。你覺得,他們活到這把年紀卻是絕骨頭,不會為失去子女而痛心嗎?可是你看他們有沒有一蹶不振的模樣?”


    懿澤已經知道耄屾帶她下山的用意了,她垂頭喪氣的搖著頭,道:“你帶我去看的這些人,他們和我都不一樣!他們雖然失去的也是最親的人,可是那都是無可奈何的,是無能為力的……可是我的丈夫,他原本是不該死的,甚至也可以說,他是被我害死的……如果我能在他活著的時候,不是那麽冷漠,去多關心他一點,或許我也不會有這麽多的悔恨……如果我能不要那麽驕傲,如果我能多信任他一點,我們之間所有的悲劇,都是可以挽迴的……是我親手毀滅了我們原本唾手可得的一切……”


    說著,懿澤早已淚如雨下,淚光中,是悔、是恨、是自責、是不甘。耄屾默默聽著,並不做聲。


    待懿澤慢慢控製住眼淚,耄屾又帶著她往迴走,一邊問:“你知道,你們這些天生的神仙,跟我們這些修行千年甚至萬年才得道的神仙,有什麽不同嗎?”


    懿澤答道:“自然是你們法力更高。”


    耄屾搖了搖頭,笑道:“非也,是你們還沒學會做人,就去做神了!”


    懿澤看了耄屾一眼,好似有所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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