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天何言哉】


    五百年前,軟綿綿和武大狼的時代,那個貴族時代最後的終章。


    風驟起,黑雲湧,寒風颯颯卷荒洪。


    往事念,今悲切,血色茫茫卻成誦。


    武大狼,坤太狼的後人,灰太狼的先祖,此刻一步一步地踏上了五百年後那淡藍色少年和那灰黑色的男人將會站上的那方山崖,默然地,眺望著遠方。密林,草原,青山與綠水。五百年的時光早把這方古戰場恢複到了戰爭之前的模樣,把過去的不堪,過去的絕望,都統統做了個埋葬。


    但他身旁,卻有那麽一方石碑,一方那個時代殘存的痕跡。那些刻進岩石中的字跡,受著風霜雨雪的侵蝕,卻全然沒有消逝,此刻,還是那麽的清晰可辨。


    若不是這一方石碑,他或許還有充足的理由,去否認過去,去遺忘過去,去把那一切的一切,都永遠地留在不可返迴的過往。


    可是這一方石碑,斷了他所有的念頭。


    武大狼一聲輕笑。是啊,命運哪裏會給他留下那一點他所祈求的希望呢?倒是也好,這一方石碑,就讓它斷了自己所有的妄想吧,也省得糾結反複,生不如死了。


    他還記得,昨日,自己突然開口問自己的手下:“你說,一個人,是不是必須要為他前世的過錯而負責呢?”


    “什……什麽?”手下的神色和語調清晰地表示出了他的困惑。


    然而自己隻是笑笑,沒有答話,隻是自顧自地,走遠了。


    走遠了……


    為什麽自己,就不能在麵對那充滿了痛苦的過往時,一個轉身,便離開,便走遠呢?為什麽自己,必須承受那不堪的往事?!


    可笑啊可笑!這石碑上的事,對於所有人,所有人!都不過是個笑話,是早已被遺忘的無趣過去,至多,若是還有人記得的話,也不過是個茶餘飯後的談資。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可對於自己,它卻不得不成為一個夢魘,成為深深刻下的永恆困苦,走不掉,逃不開,完完全全地逃不開!


    罷了罷了,既然這一切,已然可以肯定不是一場幻夢,那倒也簡單了。


    武大狼抿起一抹微笑——就讓自己這一世,來還那前一世的債吧。


    不是他想要這麽做,隻是,別無選擇。


    軟綿綿站在剛剛立起來的瞭望台上,倚欄而立。風輕拂著他的白發,他歎口氣,一杯酒便灌進了肚裏。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鐵柵欄門已經立了起來,麵對不過幾分鍾便要到達的狼族軍隊,這本是一件值得緩口氣甚至於高興的事情,可軟綿綿,這位羊族的領袖,乾羊羊的後人,喜羊羊的先祖,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正相反,他隻能一點一點,用酒精去**著他絕望的神經。


    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自己要承擔這麽不堪迴首的往事?又為什麽,命運,竟要讓自己想起來這些往事?!


    為什麽,自己上一世那一句來生再見,竟然被命運如此給人以顏麵地實現了?!


    為什麽?!


    這不公平啊!不公平!


    本來可以按原有的軌跡進行下去的一生,自己帶領羊族,打敗武大狼,建立永久的和平。為什麽,要硬生生地插入進這段對前世的迴憶?為什麽,自己一旦想起,就再也甩不掉,就再也擺不脫?!


    為什麽!


    在苦痛之中,軟綿綿唯一能做的,就是又給自己斟滿一杯酒,一飲而盡,接著,便把那精致的青花瓷酒杯狠狠地砸在地上。精美的青色花紋碎為齏粉,他也便狂笑起來,狂哭起來,癲狂,決絕。瞭望台下的眾羊不知發生了什麽,被嚇得麵麵相覷。剛有人鼓起勇氣想爬到瞭望台上看看,便聽見遠方,角聲驟起,殺聲震天。


    在這聲浪之中,軟綿綿似乎也清醒了幾許。他抬起頭,看著遠方的火光和塵霧,揉了揉有些紅腫的眼睛,強打起幾分精神,緩步走下了瞭望台的台階。


    不管怎麽樣,今生這出戲,該演,還是得演下去的。


    可是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這出戲的另一位演員,早已決定了用放棄,徹底的放棄,來結束這場跨越兩世的鬧劇。


    鐵柵欄門,“哢噠”一聲,合閉了。


    不遠處,武大狼,著紅底金邊軍服,頭戴黑色海盜帽和黑色眼罩,帶著狼族的嗜血的大軍浩浩蕩蕩而來。看著鐵門閉合,他心底卻是一聲輕笑,但神色上還是不能露出分毫。


    畢竟,這出戲,不論自己給自己最後安排了個什麽結局,現下,也隻能按事先便已經排好的劇本來演才是。


    他強露出一副憤恨的表情,把手中彎刀往地上一擲,接著便氣憤地跳將起來。而鐵門另一邊,軟綿綿的心中縱然早已波濤洶湧,可也隻能在臉上扯出一個冰冷無比的神色。


    然而當他們的目光相交,看見彼此眼神中那抑製不住的湧動水光,他們便都已經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場戲而已。


    粉墨畫皮戲做骨,起承轉合笑啼哭。眾道戲子冷無情,怎知心為何人住?


    他們,都隻是不得不如此。


    誰讓狼和羊,自上古以來,便已是命運注定的天敵呢……


    一個月後。


    青青草原的夏日,豔陽高照,酷暑難耐。然而在青青河彼岸的密林之中,到底是有那繁密的枝葉遮擋,卻有了幾分難得的清涼。


    這方密林,大多是在五百年前古戰場的廢墟之上複又拔地而起的。然而這裏,這方五百年前就早已存在了的小小的空地,周圍一圈又一圈地,卻真真實實是千年的古樹,活過了風霜,活過了雨雪,活過了歲月,活過了戰爭。可或許是在汩汩的清泉、斜跨的小小的彩虹、和那一簇簇早早盛開的淡紅色雞髻花的簇擁之下,那些古樹顯得卻是那麽的年輕,它們的幹,屹立挺拔;它們的枝,密而不亂;它們的葉,青翠欲滴。


    軟綿綿就斜靠在一株這樣的樹上,兩指擋在眼前,遮蔽著白日刺眼的陽光。指縫之間,他默然地注視著空中仍緩緩流浪著的煙花綻開後的縷縷煙塵,帶著些許仿佛是緊張的感覺,輕笑了一聲。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在做一場豪賭。


    額上,不知是因為酷暑,還是因為緊張,此刻,已布滿了汗珠。他抬手把它們擦去,卻擋不住,更多的汗,從額上,順臉頰,緩緩而下。


    他沒有記錄時間,所以當武大狼默然而陰沉著臉從這方空地的另一側慢慢踏入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裏等了多久。實際上,這段時間大概是不怎麽長的,可感覺上,真真是仿若已過去了一整個五百年。


    畢竟,一切,都是那麽的像,那個五百年前的夏日飛雪夜。


    可是物是人非。軟綿綿抬起頭,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了對麵這灰黑色的惡狼。他當然早就知道——不然他也不會來這裏——武大狼的某個或瘋或傻的手下,提出了這純然荒謬的通過減肥來鑽過鐵柵欄門進入羊村的計劃。他當然也知道,出於全然的不可理喻,對麵的人竟然接受了這個計劃!可當他真的見到這已然從惡狼變成“餓狼”的人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半個月的瘋狂節食和嚴重過量的運動早已讓他瘦成了絕絕對對的皮包骨,軟綿綿一時真有些不知該說些什麽。


    對麵的人勾起一抹有些諷刺的微笑,卻也沒有開口。然而在軟綿綿終究張開嘴想要開始說些什麽的時候,卻被武大狼抬手製止了。他用著有如五百年前那一夜般冰雪嚴寒的眼神四下把這方空地打量了一番,才以同樣冰冷的聲音開口說到:“軟綿綿,你叫我來,是要幹什麽?是要向我投降嗎?”這後半句,本來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是一句充滿戲謔而諷刺至極的話,此刻,卻也是被毫無抑揚頓挫的冰冷語調帶出的。


    軟綿綿一愣。難以想象,那一瞬,他究竟是有多麽的緊張。他固然是想拯救這個上一世的他曾經的好友,這個曾經與他一起幻想永生永世的好友,可他卻絕不願意——再也不可能願意——去複現上一世的悲劇。那個夏日飛雪夜,留下了絕望,也留下了對那句不相信的不甘與對那背叛的憤恨。他不想——再也不想——犧牲自己,再甘願讓他負自己一世了。而此刻,對麵人那冰冷的聲音,那腰間別著的彎刀,還有這句毫無抑揚頓挫的話,無一不提醒著他五百年前的那段往事,無一不提醒著他,有很大的危險,那滿是命運的絕望的結局,又要再一次到來。


    可他終究是平靜下來了幾許,搖了搖頭,歎口氣,輕聲地說道:“何必這樣說話呢?你也想起來了那些過去的往事,對不對?不然,你就不會隻一個人孤身前來了。”


    聽著這話的武大狼,心裏,一聲嘲諷的輕笑。軟綿綿剛剛那緊張糾結的表情,盡然收他眼底。而軟綿綿這句話,那一聲“對不對”裏充斥著試圖掩藏起來卻根本掩飾不住的期待甚或於乞求;那一聲“你就不會隻一個人孤身前來”聽來像是訴諸邏輯,實則根本就是徒勞地試圖說服他自己。可武大狼最終隻是默然一笑,算是默認了軟綿綿的話,他漸漸踱步到軟綿綿身旁,用著柔和了許多的音調緩緩道:“那麽你找我來,又是為了什麽呢?”


    那一瞬,軟綿綿試圖掩飾,卻實在是太過於明顯地鬆了一口氣,武大狼看著對麵人神色突然的改變,差點沒笑出聲來,但最終隻是默然地看著軟綿綿漸漸地收了神情,死死地抿起了唇,幾乎是要咬出了血來:“我是來問你……你是傻嗎?!減肥鑽鐵柵欄這種明顯荒謬的辦法,你竟然也會信?!”


    “我當然不傻。”武大狼這次是真真地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畢竟,在看到密林上空綻開的絢爛煙花之時,他就已經知道這是軟綿綿找他的原因了,“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你……!”軟綿綿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迴答,全然無法反駁,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的手指顫抖地指向對麵人,卻是又放下了,嘴型來來迴迴變換了好一會,卻是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武大狼的唇角綻開一抹諷刺的笑,卻是又被迅速地斂起。“看來你沒有別的要說的了,”他終究是輕笑出聲,“那我說一句,我應該離能鑽過鐵門不遠了,這幾天之內,把你們村門口那塊大石頭上披上羊皮,做成一隻石羊。”


    “你……你要幹什麽?”軟綿綿一下子有些口吃了,武大狼的每一句話,都實在是太超出了他的預料。


    武大狼仍舊是維持著那諷刺的笑容,沒有接這句話,反而開口道:“其實你做不做這件事也沒什麽關係,反正我自己已經準備好了一張羊皮,到時候你要是沒做這件事的話就我自己來,也無所謂。”說著便是要掉頭離去,“行了,沒別的事了,我得走了。”


    “哎……!”軟綿綿在有些呆愣之中,想要伸出手來,拽住正要離去的對麵的人,卻隻見他轉迴頭來,目光一瞬間又變成了之前那嚴寒冰冷的模樣,甚至,還多了幾分犀利與兇狠。軟綿綿心中一驚,手一抖,便鬆開了武大狼已瘦成枯枝般的胳膊。再下一瞬,那灰黑色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了茫茫的密林之中,不複得以尋見了。


    夜已深。


    前幾日還是一輪滿月,今夜卻隻剩下一彎下弦殘月了。而本應點點閃爍的繁星,此刻也不知為何盡皆隱在天穹的黑幕之下,把這陰暗的夜,變得更加壓抑。但在這濃濃的夜裏,已是期頤之年的軟綿綿卻是披著黑袍,捧著一束潔白的天堂鳥,輕輕推開了羊村——這方他率領了幾十年的村子——的鐵柵欄門,輕手輕腳地向青青河的彼岸而去。


    可誰知,沒走幾步,便是驚雷直下,接著暴雨傾盆,路一下子變得泥濘不堪。軟綿綿已然年老,身體不好,此刻又沒有帶上雨具,按理說來,他應該掉頭向迴走了——可是他不,他仍在亦步亦趨地向前走去。


    畢竟,今天,是他為武大狼立那塊小小的碑的整六十年。正是六十年前的那個月明星稀的晚上,他在那方小小的林中空地裏,為武大狼建了那麽一座衣冠塚,立了那麽一塊無字碑。


    而正是那晚的整九天之前,那個月圓之夜,武大狼以他的生命,造就了餓狼傳說。


    那個軟綿綿再也無法忘卻的月圓之夜。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那個月圓之夜,繁星也是盡皆隱匿,星河也是全然不見。黑雲翻滾著壓來,又翻滾著離去,讓那輪本應灑下銀白光輝的滿月,隻能時斷時續地從黑幕裏探個頭,把一點慘白到可怖的光強擠下來,慘慘淡淡地,硬是把密林草原,乃至於整方大地,都染成了灰白。而時不時打下的驚雷更是一瞬一瞬地把這整個蒼穹都塗得那麽淒慘,那麽可怖。


    武大狼站在羊村村口外的土路麵上,有些氣喘籲籲的。剛又做完一組運動,大約比量一下,他便知道,自己已經可以鑽過羊村的鐵柵欄了。


    那麽,也就是說,自己也該去接受命運的最終裁決了。


    臉上強做出一副兇殘的笑容,卻掩不住眸中深處的悲傷與不舍。可也是堅決,也是決絕。就算實際上是命運把自己推上了這條路,為了保住最後的尊嚴,作為一個人的最後的尊嚴,在這生命的最終時刻,武大狼他至少也要——也準備——說服自己相信,這是自己的堅決的選擇,是自己決絕地決定用這種方式來贖清前一世的罪過,而不是什麽神秘的力量,什麽神秘的命運,在暗中冥冥操縱。


    事實如何並不重要,相信就好了。


    輕輕的一聲苦笑,他沒有再說什麽,便向鐵門的方向,跑去了。近了,更近了……


    果然,鐵門之後,不遠處,那塊大石頭之上,披著有一張羊皮。


    更遠一點的地方,一棵大樹背後,軟綿綿和羊村裏幾隻小羊正緊張地看著這一切。


    他們確實是都緊張不假,可緊張的原因,卻全沒有半點一致。那些小羊們,各個都是顫抖的手裏握著兵器,像是隨時準備衝上前去戰鬥似的。他們眼中死死盯著的,是鐵門之外,那些等著武大狼進去之後為他們打開村門,衝進來飽餐一頓的惡狼。


    而軟綿綿死死盯著的,則不過武大狼一人而已。


    這大石頭上的羊皮,是軟綿綿找來披上的。他根本沒能猜到武大狼究竟想用這石羊來做什麽,隻是想著先滿足武大狼的要求再說。


    而這也正是他如今感到緊張的原因。


    冥冥之中,由於他自己也似乎不完全明白的原因,他相信武大狼不會動手傷害自己。而他知道,武大狼一定很清楚自己會盡全力保護羊村的小羊們,那麽,他也應該不會傷害他們。


    所以說,武大狼他,究竟準備做些什麽?


    看著那大石頭上披著的羊皮,武大狼眼眸之中一時水光翻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產生出怎樣的情緒。憤怒?可軟綿綿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準備用這石羊來做什麽,那還有什麽可憤怒的?


    罷了罷了,管它應該產生什麽樣的情緒呢,反正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


    一切的一切,徹底的結束。


    從鐵門的兩個鐵枝之間鑽了過去,他刻意地四處張望了一圈,最終把目光——當然——鎖定在了那石羊之上。


    目露兇光,他,衝了過去——


    夜幕之上,烏雲在這一刻統統散盡,那一輪圓月,霎時間灑下淒冷的光。


    ——並且一口把石羊吞了下去。


    看著武大狼臉色一瞬時變得慘白,接著身形向一側搖搖晃晃地倒下,軟綿綿先是反應不過來地一愣,接著就是慘叫出聲,仿佛吞下那石羊,感受到那劇痛的,是他自己一般。身形一閃,他便要往前衝去。


    “村長!村長!別過去,外麵還有狼看著呢!”身旁的幾隻小羊拽住了他。


    他扭扭身子想要掙脫,卻在看見那些小羊們的焦急神情時一下子愣住了,漸漸地,他的頭,便低了下去。


    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實完全沒有辦法,此生這場戲,即使有一人已然離去,即使隻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他也隻能,繼續演下去了。


    百歲老人軟綿綿就這樣站在大雨傾盆之中,迴憶著往事,渾濁的眼死死地注視著麵前的那方衣冠塚與那塊無字碑。


    他還記得,在武大狼死後,全羊村的那番歡慶。大家都以為,這給大石頭披上羊皮做成石羊,是自己準備好對抗武大狼的辦法。而自己卻毫無辦法,隻能跟著所有人一起慶祝,接受著大家無厘頭的讚揚,發表一個又一個空虛的講話。


    隻有晚上,在自己的房間裏,他才能卸下偽裝,痛哭失聲。


    而一直過去了整整九天,他才得以抽出時間來,來到這方空地,這方承載了兩世記憶的林中空地,為武大狼,建起了這座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衣冠塚。


    至於這麽小一塊碑,是為了記憶,還是為了忘卻,他也不知道。


    可他也沒有辦法,再做更多了。


    而現下,軟綿綿的手,就這樣輕撫在石碑之上。他苦笑著。


    “所以說,上一世你負了我,這一世,你就真的來還債了嗎?想讓我重新負你了嗎?”


    聲音,是那麽的輕,那麽的平靜。可再下一瞬,他卻突然瘋狂地咆哮起來,以他垂垂老矣的身體能夠允許的最大力量,咆哮了起來:


    “你說你是不是傻?!啊?!我從來沒有就要求過你這樣做,從來沒有……”


    可還沒有說完,他就哽咽了。早已分不清的淚水和雨水混雜著,順臉頰直直而下。


    抬頭望天,他最後輕聲說到:


    “我隻求上天,如果我們相見就一定要是如此悲慘的結局。那下一世,便不要讓我們再相見了吧。”


    沒有迴答,當然沒有。有的,隻是無盡地連綿下落的雨珠。已經在雨水的冰寒之中感到力不從心的軟綿綿終究抿起了一抹虛弱的微笑,接著,便跪在了早已成了泥潭的地上,接著,便倒在了早已成了泥潭的地上。


    接著,他的眼,便闔閉了,而且再也沒有,再次睜開了。


    白鳥朱荷引畫橈,垂楊影裏見紅橋,欲尋往事已魂消。


    夏日的青青草原,早已沒有了春日的繁花似錦。但在羊村之中,還有這一方小小的荷塘,粉紅色的荷花才剛剛齊齊綻放,配以翠綠的荷葉,一派清香。


    荷塘之上,潔白的珍珠鳥翩翩起舞,垂楊在風中恣意飄搖。朱紅的拱橋斜跨潭上,一葉扁舟則是隨風悠悠蕩漾。


    歡快的小羊們在上麵嬉戲著,玩鬧著。他們有時會跳進淺淺的水裏,和荷花荷葉嬉鬧著,感受著那一絲一縷的清涼。


    在這個時代,餓狼傳說早就成了悠遠的曆史。三百年的時光早已自那一刻起過去,隻留下了和平與安詳。無論是廣袤的草原還是青青河對岸濃濃的密林,也都有三百年,沒有見到過一隻惡狼了。


    這也讓有些小羊,不顧村中老人的勸告,執意要勇敢地去村外,去林中,去冒險,去闖蕩。看啊,現在就有這樣一隻小羊,在那古老的密林裏,肆意地奔跑,肆意地歡笑呢!


    和夥伴們追逐打鬧,他順著自遠方而來的野花的花香,一點一點地闖進了密林的深處。周圍的參天大樹愈發地古老,時光留下的痕跡在它們挺拔的幹上也愈發地顯著。這密林裏大多的林木都不到千年,但這裏,這一帶,卻是實實在在的千年古樹,甚或於更為古老。


    小羊的好奇心起來了,他一寸寸地前進著,撥開茂密的枝,繁雜的葉,想要去一探究竟,看一看,這一片自他從來沒有在學校裏學到過的曆史年代便已然存在的林木,到底有些什麽特殊與秘密?來迴半晌,順著純憑直覺所指引的道路——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走這麽一條路——他終究是推開了一叢枝葉。然後,便是突然一派豁然開朗,土地平曠——


    是那一方存在了至少千年的林中空地。


    一切,依然與舊時一樣:樹木環抱,芳草茵茵,野花點綴。那一方天然的噴泉也還在那裏,那一道道七色的彩虹也仍舊若隱若現。真就像八百年前,乾羊羊與坤太狼之時一樣。


    當然啦,小羊是不知道這些的。他更不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那六月飛雪之中的血的往事,那下弦月之夜的紀念與忘卻——他都不知道。


    但這樣,才是真的好啊。


    小羊先是有些驚訝地愣了一愣,接著便帶著孩童的歡快跑向了噴泉之下那一汪小小的清潭,小腳丫伸了進去,踢起一個又一個清亮的浪花——這一切都是那麽的自然,他不知道,這也和八百年前,他的先祖乾羊羊第一次來到這裏時的情景一模一樣。但現在這樣,至少他還在歡笑,至少,他還是快樂的。


    可下一刻,他的命運便驟然發生了徹底的轉變——


    一隻小狼,突然從這空地的另一邊,探進了頭來。


    餓狼傳說,如果說於羊族已成了悠遠的曆史。那麽於狼族,它也是一樣。


    餓狼傳說鑄就以後,狼族確實離開了青青草原,然而他們從未搬離這方對於他們而言也是故土的地方真的太遠過。而,就像總有些不聽話的小羊願意闖進密林裏去探險,也總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好奇心的小狼會向著青青草原的方向去冒險,去登上草原邊界上那座高聳的山崖,眺望他們的祖先,曾經世代生活過的地方。


    但這隻小狼是三百年來,第一個真的敢於翻過這座界山,邁進和草原緊鄰的這方密林裏的狼。其他小狼縱然膽子大,也還不敢忤逆父母到了敢於踏上那條下山路的地步。可小狼……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對於腳下這座山,對於山下這方林,他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他相當肯定這是自己第一次踏入這方狼族的禁地,可是,腦海之中,卻總有個古老的聲音,仿佛在告訴著他,這裏,那些他所不可能知道的,一切。


    也是隨著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直覺,他走下了山,走進了林。他哪裏會知道,這條路,正是他八百年前的先祖坤太狼所走的那一條——當時,那個六月的夜晚,坤太狼正握著利劍,向著空中綻開又凋零的煙花,自這方山崖出發,去赴那最終鑄下了一世又一世孽緣的和乾羊羊的相會。


    他哪裏會知道。


    當然啦,他也不可能料到,自己這一行,居然會碰上從羊村裏跑出來的小羊。所以,當他突然把頭探進這方林中空地,真的看到了一隻小羊的時候,竟一下子,愣住了。


    兩個小孩子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著,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時間,仍然在緩緩地流。遠處的夕陽,開始漸漸地,沉下去了。


    風輕柔地吹著,樹葉沙沙作響。遠方將沉未沉的夕陽把橘紅色的暮光灑下來,全一派悠悠的金黃。


    大眼瞪小眼的兩個小孩子裏,小羊是先一步反應過來的。他的聲音,帶著孩童式的驚訝與好奇,卻沒有半點恐懼的意思:“你……你是狼嗎?”


    也終於反應過來了的小狼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有些困惑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居然不怕狼的羊,因此他的驚訝,相比第一次見到狼的小羊,大概是隻多不少:“你……你不怕我?”


    小羊偏偏頭,似乎對這個問題有點不知該怎麽迴答了,想了半天,他反倒是來了一句反問:“為什麽要怕你呢?你會傷害我嗎?”


    小狼幾乎是噗嗤一笑:“狼是吃羊的呀,你不知道嗎?”


    小羊又偏了偏頭,看起來是又開始了思考:“可爸爸媽媽說,你們狼都不敢傷害我們羊村的羊的。老師們也教過,說你們,有一個什麽傳說……啊呀,曆史沒有學好,記不住名字了,但反正就是說有一個傳說,讓你們不敢吃我們的呀……所以你會要吃我嗎?”小羊的神色,突然像是有點緊張。


    這句“你會要吃我嗎”,怎麽聽怎麽都有點好笑,可小狼卻有些神色不太好。爸爸媽媽確實說過,青青草原上的羊都是有詛咒的,如果想要打他們的主意,是會沾上厄運的。雖然說自己總覺得那是說出來嚇小孩的,雖然說自己是敢於跟著直覺翻過界山來到這裏的,但是真的把麵前這隻小羊抓起來,親自去挑戰那古老的傳說,自己可是不敢了——畢竟,自己可不想丟掉偷偷跑出來玩這麽多次還沒有被父母發現的好運氣啊!這麽一想,小狼撅了撅嘴,晃了晃頭,幾乎是有幾分無奈:“我不會吃你的。”


    小羊像是鬆了一口氣,接著就是笑了出來。孩童的清脆笑聲是那麽的悅耳,但小狼隻是撇撇嘴,並沒有說什麽。然而,當最後一縷陽光突然把周圍古樹的長長陰影拽到了小羊身上的時候,小羊一下子就跳了起來,直把那汪清潭激起一片水花:“呀,時間不早了,我要趕緊迴村子了,再見啦!”便是一個轉身,歡快地衝進了茂密的林木裏。


    小狼撇撇嘴,衝著小羊消失的方向也輕聲說了句再見,便是也要往迴走了。但他卻在那一刻,驟然愣住了。臉上先是笑容僵住,接著一下子變成了麵無表情,再接著,就成了全然的驚恐。他猛地又轉迴了身,衝著小羊離開的方向就是一路猛跑著追去。可是那深深的密林,哪裏還能尋得到小羊的蹤跡?最後,他也隻能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眼眸之中,茫然而又驚懼,無神而又戰栗。


    是的,就在那一瞬,命運作祟,小狼竟突然想起了,那前兩世的一切。


    而他那時還無從知道,這場見麵,既是他和小羊的第一次見麵,同時也將是,這一世的,唯一一次。


    十年之後。


    月光悠悠。已是成長為少年的小羊立在草原邊界那座山崖之巔,手撫著那塊記錄著八百年前往事的石碑——林中空地裏軟綿綿為武大狼立的無字碑早已被掩埋在了泥土裏,但這方遠更古老的石碑卻反而如舊——雙眼,則是直直望著宇宙蒼穹。


    真的是命運弄人啊!


    一直到和小狼那次偶然相遇的第二天晚上,小羊才突然想起了前兩世的事情。和他兩百年後的後人,那淡藍色的少年一樣,小羊也是自夢中驚醒,第一瞬,也一樣是感到無比的難以置信。


    說來也實在是諷刺,上一世,明明是小羊的前世軟綿綿乞求上天兩人不要再相見。這一世,迴憶起來了的小羊卻還是耐不住。也不知到底是耐不住什麽?按理說,這前兩世,他們早已把恩怨一切都盡皆還清,互不相欠了,也不用耐不住去報仇雪恨,也不用耐不住去還清孽債,那是耐不住什麽?大抵隻是個不甘吧。縱然這千年的糾葛隻是苦痛,可仍舊是不甘,仍舊是不願把八百年的曆史就這麽拋在身後,仍舊是盼望著能打破狼羊之間的敵意,仍舊是幻想著,能戰勝命運。


    可笑。


    仍是少年卻被這兩世迴憶脅迫著成熟起來的小羊強擠出一聲冷笑。


    這十年裏,他至少每一個月便會來一次這界山山巔,盼望著能見到小狼或至少是他所生活的地方。可是呢,別說他所期盼的小狼,就是任何狼,他都沒有見到過。永遠是孤獨地站在山巔。永遠見到的,隻有遇到風便諷刺地笑起來的草原和密林;永遠相伴的,隻有對各種唿喚都不做出半點迴應的沉默的如塵繁星。帶著曆史的沉甸甸的石碑也靜立在那裏,把血的重擔殘忍地壓在他身上,卻不肯給他,半點希望。這一切,都讓他,近乎崩潰。他不知道小狼和他所在的狼群究竟去了哪裏,甚至有時候懷疑,那之前的相遇,是不是,隻是自己的一場幻夢?但他唯一可以確定知道的,便是一切,是再也不會有希望的了。這一世,他們再也不可能相遇了,命運,絕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


    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


    但是他還是不甘心,他還是來到了這裏,繼續眺望著,冰冷冷的眾星。


    小羊並不知道——當然他並不知道——小狼所以離開的原因,諷刺至極地,正是十年前,那一次,他們二人的相遇。


    餓狼傳說對於狼族已然成了曆史,這不假,可這絕不代表著他們已經把它徹底忘記了,更是絕不代表著,他們已經不再害怕,那傳說中青青草原上的羊所帶有的詛咒了。


    所以,那天,當小狼有些失魂落魄地迴到家中,告訴了父母他遇到了一隻來自羊村的小羊的時候——他其實本不想說的,畢竟這樣就要暴露他偷偷跑去界山那邊玩的事情了,然而,他的父母終究是比較關心他,看他神色不對,著急地想要知道發生了什麽,於是小狼也抵不住,隻好說了出來,不過關於他想起的前兩世的往事,小狼完全一字未提,畢竟,就是小狼自己,都覺得那太過難以置信了——小狼的家裏,瞬時間一派驚懼的氣氛。


    其實不僅僅是小狼的家裏,他們的鄰裏,整個群狼的村子,一下子都慌了。好巧不巧,沒多久前這村子裏剛遭遇了一次輕微的流感,本不是什麽特別的大事,但聯係上這小狼見了一隻青青草原上的帶著詛咒的羊的事情,一下子,便是人心惶惶。本來對於這村子裏的其他狼,是有個簡單的解決方案的:既然隻有小狼跨過了界山,見到了草原上的羊,受了詛咒,那把他們一家驅逐出去,就可以把這詛咒趕離村子了。可小狼的父母極力保護小狼,馬上就指出了一件事實上村子裏所有人都知道卻心照不宣的事情——這村子裏的幾乎所有孩童,其實都有偷偷跑去過界山那一帶,去玩耍。


    說到底,其實村子裏的父母們都是知道這一點的,畢竟,他們當年也是經曆過童年,經曆過那個瞞著家裏四處跑出去瘋玩的年紀的。所以這一下,小狼的父母成功地把村子裏的說法一瞬間就變成了這流感是對於許多年來越來越多人不在乎餓狼傳說,竟默許孩子們跑去界山玩的懲戒,要是繼續下去,上天的懲罰必定會越來越重——於是,所有人都恐慌了起來,一夜之間,整個村子,竟是全部搬走了,搬去了各個,遙遠的地方。


    小狼歎口氣,看著周圍的陌生的山川。


    其實已經在這裏住了十年了,按理說,環抱著這一方小小土地的山川河流,怎麽也不應該說還是陌生了。可小狼,也已是成長為少年了的小狼,卻從來沒有覺得過這裏真的是他的家。不知到底是因為懷念他再也不可能迴去了的青青草原旁那過去的家——畢竟,若是以青青草原為中心,他們現在所住的這個地方真可謂是天涯海角了——還是說,在想起了前兩世的事情之後,他就再也不可能覺得任何地方是自己的家了——畢竟,天下蒼茫,家園,也不過是個虛妄?


    小狼又歎了一口氣,絕望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已然成了老狼的小狼突然驚醒,大口地喘著粗氣。八百年前,來自第一世的那一些畫麵,或者,不如說,那一幅畫麵——自己的手,顫抖著,把那銀光利刃,沒進神色絕望而又決絕的好友的胸口——就這樣,在腦海裏,不斷地湧現。


    他本以為,他已經忘了的。


    風雨夜已至,幻夢久逝。燃燭人已老,往事仍繞。


    ……


    “那時節啊,普天下,瘡痍滿目。狼羊兩族,烽火燃遍。


    “那時節啊,曾見有一羊一狼,抬頭望,星夜之中,仍見希望。


    “那時節啊,他們,相信友誼,相信和平,相信,夢想。


    “那時節啊,卻是命運作祟。兩軍對壘,人道故友拔刀向,終鑄成,誤會一場。


    “那時節啊,六月飛雪,洋洋灑灑。雪血白紅相間,愛恨情仇相織。


    “那時節啊,密林之中,幻虹相伴。鮮血四濺殷紅,黑薔薇,朵朵開遍。


    “那時節啊,有詩人,賦詞一首:不恨天涯行役苦,隻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那時節啊,二三百年之前,曾有一羊,佇倚危樓,飲酒消愁,衣帶漸寬人憔悴。


    “那時節啊,二三百年之前,曾有一狼,隔欄相望,怒擲彎刀,卻不過戲子一個。


    “那時節啊,滿月夜,鐵門邊,一隻石羊,傳奇說,命運鑄。


    “那時節啊,一人離去,卻是無可奈何,卻是,無能為力。


    “那時節啊,下弦月之夜,雨傾盆。無字碑前,衣冠塚上,往事念,今悲切。


    “那時節啊,祈求上天,隻願,再不相見。


    “可如今啊,一切,卻不過,煮酒飲茶笑談事,幻夢久逝,往事,仍繞。”


    ……


    老狼還記得,他曾經,對著自己的孩子和村裏的孩子們,這麽地,把那些往事,講給他們聽。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或許隻是寂寞難耐,也或許他真的是在希冀著什麽?可是那些孩子們,不過是把這當作個有趣的傳奇故事罷了,而且一個個地,都在嬉笑著,都在說著,那一羊一狼,是有多麽的傻,多麽的幼稚——狼和羊,怎麽可能成為朋友呢?狼和羊,怎麽可能和平呢?


    他或許有些難過吧,但並不驚訝,畢竟,這本就是應該預期的結果。


    但他還是講,講到自己終究不想講,講到自己開始了遺忘——或者說,自以為,開始了遺忘。可事實上,記憶,又怎麽會消逝呢?遺忘,不過是暫時的浮塵而已。界山石碑上的銘文都還在,記憶,又怎麽可能會不在呢?


    老狼搖了搖頭,那種絕望的感覺再一次填滿心頭,可他已經習慣了,真的已經習慣了。站起身,聽著窗外的狂風驟雨,看著窗外的風雨飄搖,他歎口氣,一揮手,熄滅了桌上的蠟燭,之後默然地躺迴了床上,重新,沉沉地,睡去了。


    睡去了。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三尺厚的積雪,已然成了老羊的小羊掛著一抹微笑,默然地前行著。而雪花則是悠然飄落,把大地染得一派潔白。遠方的山巒銀裝素裹,亦起伏飄搖,在如霧般的飛雪裏若隱若現,全像幅水墨畫一般。


    霎然間,狂風驟起,雪花漫舞天際。日月星辰和重山疊巒一並被隱去,天地間,隻餘一派蒼茫。見此景的老羊卻竟是狂笑了起來,腰間的長劍被一把抽出,帶著和他年齡全然不符的輕逸,一躍而起,便是穩穩地落在了雪麵上而半點沒有陷下去,然後,隨著疾風,便舞起了劍來。


    ——若是天地一派澄靜,這該是多麽震天撼地的場麵。寶劍的銀光劃過虛無,把耀眼而仿若神聖的光芒撒向宙合。光影之中,一曲曼妙的音樂仿若已然奏出,如夢如幻,直讓人沉醉其中,心境也隨著那光芒,或低沉,或平靜,或激昂。


    然而現下,其實也有另一番風采。漫天的風雪隨著他的劍鋒舞動著,繪出神秘而繁複的圖案,直把唿嘯的風聲變成了和諧的伴奏。白衣飄然的老羊立在期間,與天地風雪全然融為一體,仿若他不再是站在地麵,而是立於虛空。劍舞,也成了或仙或俠的神通。


    他有時候會想啊,為何那漫遠的過去之中,他從來無法像今日一樣,與世界和為一身,達到至高的和諧?從來無法像今日一樣,飄然於塵世之上,不沾紅塵,不惹凡煙?


    是他仍舊太過愚蠢?仍舊太過幼稚?太脫不開那八百年往事的羈絆?還是隻是說,當下的超脫,當下的絕世,不過是個幻想,是個旖旎迷夢,但凡醒轉,便要灰飛煙滅,如煙花絢爛綻放,最後卻隻能餘下那一點飄搖的塵灰?


    他還記得,春末夏初,那滿園的荼蘼花任著微風輕撫,徑直掀起那素白色的花浪,直像是第一世那童年的美好。他還記得,到了盛夏,荼蘼花就默然退下,讓給了血紅的秋海棠和殷黑的黑薔薇,身處其中,就仿若是乾羊羊與坤太狼時,那血戰之後的沙場,全一派血色蒼茫。但到了秋日,隻剩滿目蕭索,落葉枯枝,踩在其上便隻有“刺啦刺啦”的尖利的響,真像是,第二世,希望已然散盡,隻餘下,悲苦和淒涼。


    而如今,冬季初降,就隻剩下這一片純白,白得幹淨,卻也白得可怖。


    在這樣一個時節,他唯一能用以安慰的,似乎隻有冬天已至,那春天便也斷然不遠了這種可笑的念頭。但無論可笑與否,總歸那是個念想。


    可這最後的念想,到底也在那永不停歇的夢魘之中,變成了終究的空無。兩世的往事在一場又一場的噩夢中襲來,摧毀希望,摧毀情感,摧毀,生的念想。一切都已經去了,永遠地去了,連個影子,怕是都留不下了。


    笑話啊笑話!


    那是不是,如今的飄然,如今的與世無爭,其實正是這念想的消逝,這一切的湮滅?沒有世事的結束,便沒有萬物皆空的開始?


    或許吧,或許吧,誰又在意呢?


    風,終究是停了下來。踩過那幾塊沒有覆著雪的黝黑的石,踏過一級級階梯,老羊終究踏上了界山山巔。身後,日落西山,赤橙的夕光把延伸至永恆的雪的潔白染成了血的鮮紅。而麵前,則是漸漸顯出的星空。幾十年裏,似乎是第一次,他達到了這種境界——不再是耐不住,不再是冷笑,不再是不甘心,不再是,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


    是看透了嗎?是不在乎了嗎?


    不是的。


    老羊麵對星空,輕聲,卻帶著誠懇,卻帶著怒意,既是祈求,又是要求——“隻要我和他,下一世,能夠再度相遇,能夠不必在苦痛之中登高望遠,能夠不必再去質問一切,是否隻是一場幻夢——隻要能夠不必如此,就算痛苦絕望,就算剜心掏肺,就算熱血四濺,也都好啊!我也都會,無所畏懼的啊!”


    說完這一句,老羊竟是狂笑起來,眸中湧動的水光折射著星光熠熠,那麽的璀璨,那麽的耀眼。他張開雙臂,便是縱身一躍,那一抹單薄的身影,就這樣,披著星光,消融在了,無邊的,茫茫雪海之中。


    ……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可夢的盡頭,不過是另一場夢。


    ——或者倒不如說,你怎麽知道,現實不是一場夢,而夢,不是一場現實?


    ——其實吧,噩夢,是永遠不會醒來的。


    乾羊羊和坤太狼的故事已經過去了千年。在當下,這個夜,界山之巔。


    也不知雨是不是還在下。似乎是在下吧,可是既無烏雲當空,也感覺不到風雨交織的冰冷。似乎是沒有在下吧,可是那茫茫星海卻是整個地被什麽扭曲著,被什麽飄渺著。


    但無論如何,有一點,倒真真像是可以被肯定的:當下,天地之間,隻有一派沉寂,而絕無一絲聲息。


    淡藍色的少年倚著那方石碑,帶著不知是玩味還是戲謔的笑容,諷刺地看著對麵灰黑色的男人目光在他手中的長劍上飄忽,卻就是不願,亦或是不敢,把他的藍黑色的眸,對上自己的眼睛。


    真是可笑。


    “看夠了,大叔?”喜羊羊的語調,決然是譏諷至極。


    灰太狼終究是抬頭把目光投向了淡藍色少年一瞬,卻像是極度恐懼一般,又把頭急急地低了下去。死死抿著唇,足有半晌,他才終究開了口。


    “所以呢?”


    “還用我說嗎?你我前三世的故事,我都已經替你複習一遍了。你是個長了腦子的人,大叔,這一切的結論,不用我來告訴你吧。”


    “結局會不同的……”


    “這句話,你自己真的相信?若是你真信的話,那你可真是,非瘋即傻了。”


    灰黑色男人看著手裏的長劍,在忽暗忽明的星河下它一會兒溶於黑夜,一會兒又寒光映照。他,突兀地笑了。


    “是,你大可以當我瘋了便是。


    “可我有一件事是真的很好奇:若是今日你我角色調換,我是那個站在這山崖邊,拿著短匕,決定不等命運下手便自己求個痛快結局的人。你,又會怎麽做呢?”


    “我……”少年竟一下子愣住了。


    “誠實地迴答我。”男人眼中溢滿笑意,可卻是,那麽可怖,那麽冰冷。


    “我會來阻止你。”少年的聲音,低到他自己,都有些聽不清。


    “嗬。”男人倚劍而立,冷笑一聲,“看吧,所以說,或許我是瘋了吧。但至少還有個人陪著我,和我一起一樣地瘋癲,那我,也就知足了。”


    真的,知足了。


    瘋癲罷,命中注定,狂者癡狂!不過是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世人笑我太瘋顛,我笑世人看不穿!與君月下共酣飲,欲報君恩,便是,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所以,你知道,你的錯是什麽嗎?


    少年抿著唇,薄弱的身子不住地顫抖著。對麵的人卻僅僅是一聲歎息:“你錯就錯在,你以為,這個世界上的事其實還是有選擇的。可若是你真的如此相信命運,又怎會不明白?若是一切已然注定,我就是個瘋子,我就是非要去下這一盤死棋,非不願接受個體麵下場,那又豈是人力可以改變的?不要試圖否認了,其實,你也是一樣的人。不然,這四世糾葛,從何而來?嗬,不過都是些明明知道希望不存在,明明都已經習慣了絕望的人,卻還偏要去追逐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希望罷了。”


    ——對於已經懂得了真相的人,用那真相的黑暗去勸說他們,根本就是徒勞。


    ——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的。


    “所以,你準備怎麽做?”少年終究是苦笑開口。


    “我並沒有任何別的選擇了。”灰黑色的他,手中的長劍已然被舉起,“我隻希望,你不要因為事實上沒有任何選擇的事,而去怪我吧。”


    “若我定要怪你,你又能奈我何?”少年輕笑。


    ——那就怪吧。


    少年,閉上了眼。


    黑暗。


    雲盡雨終月如練,水涼風似秋。獨念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夜來幽夢,明月夜,短鬆岡。


    那一個月圓夜,狼堡地下室。


    灰太狼推開沉重的鐵門,帶進了幽然的滿月清輝,隨之被照亮的,是房間裏少年清秀的麵容。他頭也未抬,便是一聲輕笑:“你來了。”語調中一點疑問或驚訝的意味也無。


    “……嗯。”灰太狼有些尷尬地站著,“你真在怪我?”


    “如我所說,若我定要怪你,你也奈何不了我。”抿著微笑,少年枕著雙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了身後的牆上。


    “我說過,我並沒有選擇。我知道我勸不動你,所以把你打暈,帶到這裏,是唯一能避免你自盡的辦法。”灰太狼顯然一副急著解釋的模樣。


    “把我關到這裏又如何能避免我自盡?”少年的臉上滿是看笑話般的無所謂。


    “這個房間是當年為了抓你們而建的,”灰太狼的神色有些怪異,“這裏設了機關,除了能避免關在裏麵的人逃跑,還能避免裏麵的人自殺。”


    “所以確實如我所想的嘛,一直到你迴憶起前三世事情的前一秒鍾,你都還在想著抓羊,哦對,抓我。”喜羊羊的笑容,漸漸地帶上了幾分諷刺的意味,“不過你設防自殺的機關做什麽?怕我們被關在這裏,逃不出去,失去希望,決定不等被你吃就自我了斷,讓你隻能吃到不新鮮的肉不成?”


    “我,我……總之,我這是沒有選擇的無奈之舉。”


    “哈,這一點,我當然知道。說真的,都第四世了,你難道還像當年的小坤太狼一樣,以為我是個幼稚無知的小孩子嗎?”少年幾乎是笑出了聲。


    “……”對麵人張張口,卻並沒能說出什麽。


    “其實吧,”少年的笑容,愈發地深了,愈發地深不可測了,“你又怎麽知道,我怪你,不是因為沒有選擇呢?”


    “我不知道,或許吧。”灰太狼搖搖頭,“既然你明白我毫無選擇,那你怪我,就隻能是因為我帶走你,破壞了羊村麵對狼族的防禦罷了。我答應你,我一定會盡力幫你們羊族的。我會暗中阻撓狼族這邊的進攻,同時把這邊的軍事資料私下裏傳給你們羊村。這樣,你能夠安心了吧。”


    “……灰太狼,”聽到這話的淡藍色少年一瞬間坐直了身子,臉上的表情,也驀地嚴肅了起來,“我懷疑你不會相信我接下來的這段話,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的——無論我有沒有怪你,這都與羊村的防禦,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第一,我沒有那麽自大。或許平時對付你,我在羊村裏起到的作用很重要,但是如今麵對狼族的大軍,我在與不在,哪有什麽根本的區別?我能從這狼堡裏借助些許小聰明救出羊來,但是,麵對一整支正規的軍隊,我能做什麽?挖陷阱嗎?


    “第二,無論我在與不在,這一場戰爭,羊族,都是輸定了。五百年前,貴族時代將要結束的時候,兩族的勢力均衡就已經倒轉了,狼族,已經是遠強於羊族了。為什麽我的第二世會被你的第二世一路追著打,最後幾乎可以說是逃到了這方青青草原?你仔細在你的記憶裏找找,原因其實顯而易見。雖說我的前世在想起一切之前曾經以為過他可以打敗你的前世,但這無非是自大的幻想。事實上,如果不是你我的糾葛,不是你的前世為了贖清過去的錯,而用生命鑄造了餓狼傳說,羊村那臨時建起來的鐵門,又能撐多久?而如今這一世,命裏注定是要重複第一世,你負我。那也就是說,這方麵也不會存在什麽特殊的希望了,羊村,必然會被攻破。既如此,隻要村長和我的夥伴們逃掉了,就是最好的結局了,我也就不會有什麽遺憾了。別的事,我哪裏還會關心?


    “既如此,我也根本不關心,也不需要,你去幫我們羊村。我所以怪你——如果我真的怪你的話——無非就是擔憂你罷了。畢竟,你這麽把我帶迴來,如果你準備保障我的安全的話,其實是要冒不小的風險的——某種意義下,確實如你所說,我和你,是一樣的瘋了的人,明知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什麽希望,明明習慣了絕望,卻還要去尋找那連個幻影都沒有的希望——也就是這樣了。”


    良久的寂靜。


    少年搖搖頭,歎了口氣,重新靠迴了牆上,眼半眯了起來:“我知道你不信我。”


    “那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


    “有些事,並不是因為有意義才去做;正如有些話,也不是因為有作用才去說。


    “我的上一世,那隻小羊,為什麽要至少每個月都去一次界山山巔,去眺望遠方,去期待與你相遇?難道我不明白,其實相遇是全然的不可能,其實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你可以說事實上我是不甘心,事實上我是在心底仍抱有希望——也確實如此吧,然而理智上,我是明白這些的。但同時,理智上,我也明白,我根本別無選擇。假使我心底裏也已經接受了希望不存在,我也不會有辦法拋棄希望,不會有辦法放棄去做這些無意義的事,隻因為,沒有別的事情可能去做了,或者倒不如說,唯一一件別的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自我了斷罷了。


    “這也就是現在的情形吧。既然你阻止了我自盡,那我唯一剩下的可能去做的事情,無非就是告訴你這些你並不會相信的東西了。我人事已盡,剩下的,就這樣交給這萬般不由人的命運吧。”


    月已沉,晨曦將至。這一個滿月夜,也馬上,就要結束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時間,過得是真快啊……


    “你是誰?這裏是哪裏?為什麽要救我?”……


    “我的尾巴可是跟你的完全不一樣。”……


    “以後,就以煙花為信號吧,想要聚的時候就在這裏放煙花,看到煙花就過來!”……


    “那,你有告訴他們,我是狼嗎?”……


    “既如此,雖君與吾將隔千裏,但君吾仍為永生永世之好友!吾承諾於汝,永不與汝為敵,永不傷害汝!”……


    “吾守吾諾言,不與汝戰。”……


    “我有什麽理由應該相信你?”……


    “我信與不信,又有何所謂!虛妄的過去,就當一刀斬斷;愛恨情仇,都讓它隨之而去吧!”……


    “你說,一個人,是不是必須要為他前世的過錯而負責呢?”……


    “軟綿綿,你叫我來,是要幹什麽?是要向我投降嗎?”……


    “那我說一句,我應該離能鑽過鐵門不遠了,這幾天之內,把你們村門口那塊大石頭上披上羊皮,做成一隻石羊。”……


    “行了,沒別的事了,我得走了。”……


    “你……你不怕我?”……


    “狼是吃羊的呀?你不知道嗎?”……


    “我不會吃你的。”……


    “可如今啊,一切,卻不過,煮酒飲茶笑談事,幻夢久逝,往事,仍繞。”……


    “切!可惡的小羊,這次本大王一定會把你們一網打盡的!”……


    “你也想起來了,是嗎?前三世的事情。”……


    “我……我真的隻是希望,我們能夠團結一心,再與命運做一次抗爭。萬一,萬一……說不定,這一次,我們能夠戰勝宿命呢!”……


    “可是,在從你家裏出來之後,你就說,不管大人們說些什麽,什麽狼和羊是天生的敵人,但我們,始終都是,也永遠都會是最好的朋友啊!”……


    “我絕不會讓你,把這就這麽變成第一世的重演的。”……


    “結局會不一樣的。”……


    “是,你大可以當我瘋了便是。”……


    “所以說,或許我是瘋了吧。但至少還有個人陪著我,和我一起一樣地瘋癲,那我,也就知足了。”……


    “我說過,我並沒有選擇。我知道我勸不動你,所以把你打暈,帶到這裏,是唯一能避免你自盡的辦法。”……


    “我答應你,我一定會盡力幫你們羊族的。我會暗中阻撓狼族這邊的進攻,同時把這邊的軍事資料私下裏傳給你們羊村。”……


    灰太狼自己也不明白,都到了這個時候,為什麽他的想法裏一絲一毫的混亂也無,反而是這些過往的畫麵,按著嚴格的時間順序,整整齊齊地一幀一幀地在腦海中逐漸展現出來。這,簡直是,毫無道理。


    算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沒有什麽道理,所以有現在這一件全無邏輯的事,是一點也不值得奇怪的。


    或許如今應該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更重要的事情上,比如四周那高唿著“叛徒!”“處死他!”和諸如此類的群狼,比如遠處那高聳的斷頭台和上麵那明晃晃的銀白刀刃。


    嗯,或許應該把注意力放到那些事情上。


    可是不知為什麽,灰太狼感覺自己隻是想笑。笑得越痛快,笑得越荒謬,笑得越諷刺,笑得越可笑,那便是越好。至於究竟是笑什麽,倒不是那麽重要。或許是笑這群無情無義的狼?或許是笑自己終究還是戰勝了命運,至少,這一世,不必自己去負那淡藍色少年了?亦或許,隻是單純地想笑,笑一切之可笑?


    然而也可能不是那麽可笑吧。這一切,畢竟,對於灰太狼而言,也不是未曾預料。其實吧,當他開始秘密向羊村傳遞情報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知道,這是必然的結局。是,他是沒有料到自己會被發現得這麽早,但他還沒有愚蠢到以為自己能永遠不被發現,也沒有愚蠢到會幻想被發現之後,族狼能突然講起情義,饒自己一命。


    所以唯一值得笑的,可能也就是自己用生命的代價,換來了和命運的戰鬥的勝利吧。雖然也不是什麽真正重大的勝利,但無論如何,這一世的結局,和第一世,到底不同了。一切,到底是不用再重複一遍了。


    當他站上斷頭台的時候,他真真地就是這麽想的。當“處決開始”的聲音響起的時候,他真真地就是這麽想的。而當劊子手揮起那銀白的大刀時,他也真真地,就是這麽想的。


    但當飛梭的破空聲從他耳邊劃過,劊子手應聲而倒的時候,他反而沒有什麽劫後餘生的感覺,正相反,他感到了極度的恐懼。


    抬起頭,他看向了遠方。


    烈火,夕陽。


    在森林邊界的戰場上,烈火熊熊燃燒,把天空,配上來自如血殘陽的淒慘的光,硬生生地染上了一道鮮紅的晚霞。而在這鮮紅的背景上,則是與之融為一體的,渾身皆已被黑色的血染得殷紅的,眼中卻含著顫抖的淚水的,少年。


    嗬嗬。


    如果說原先,一切可能還不是那麽可笑。那如今,一切,就真的變得很可笑很可笑了。所以這一次,灰太狼,就是真的笑出了聲。


    ——那也就是說,自己做了這麽多,到底是什麽用都沒有。在那個月夜,少年說的話,竟是如此的真切。所有的一切,真的都是被命運所掌控,真的,都是一盤死棋。而所有人,真的,是都逃不掉的。


    他突然很想大聲地質問,甚至是咒罵,對著那神色或許應該叫做真摯的少年:“你這**!你為什麽要逃出來?!明明我們都已經可以戰勝命運了,都可以找到不同的結局了,為什麽,你要毀掉這一切?!我辛辛苦苦努力付出的一切?!為什麽,你要向命運,繳械投降?!為什麽啊?!”


    可是他知道,少年隻會平靜如水,隻會輕聲迴道:“我,不會看著你死去的。”


    是,他不會的。


    手中握著滴血長劍的少年還記得,那時,千年以前,還是孩童的自己,對著灰黑色的他的那一句話,那一句承諾。自己說,無論大人們如何說,什麽狼和羊是天生的敵人,什麽這就是命運,自己都不信,自己和他,始終都是,也一定會是,永生永世,最好的朋友。


    而朋友,是不會見死不救的,是不會,放棄彼此的。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後知鬆柏之茂也。


    當然,是,沒錯,在那方林中空地裏,自己是說過一句,說是現下再來看,千年前的那句話,真是純屬幼稚,純屬可笑。但說是那麽說,可是,在自己的心裏,自己知道得很是清楚——那句話,是自己這四世裏,做過的,最鄭重的承諾了。


    “說謊的孩子可不是好孩子哦。”那是有一次,自己因為耍小聰明,說謊話,而落進那灰黑色的大叔設下的圈套被抓住後,他對自己說的嘲諷話。


    呐,看,我現在,是好孩子了吧。不過,你是不是後悔,後悔當初這麽教育我了呢?


    可是這世上,是沒有後悔藥的哦!


    少年舞起利刃,浴著血,衝進了群狼之中。


    在那一刻,他明白了很多。比如說,他明白了,當自己試驗良久,終於發現狼堡地下室那座牢房的設計漏洞的時候,當自己終於利用這個漏洞把牢房裏的防逃跑機關關掉時,現在的一切,一切的細節,就已經是確定的了。但是不是也有可能,當自己在上一個月圓夜,踏上那界山山巔的時候,一切,就其實已然確定?


    再比如說,他也明白了,對麵灰黑色的他,那正失態地笑著的他,此刻,是會想要質問自己些什麽,而他也知道了自己將會如何迴答——在現下自己這舞著劍的一刻,在現下自己這驟然有了上一世的尾聲在雪原之上舞劍之感覺的一刻,他更加明白,自己會如何迴答了:


    “你知道,上一世,我生命的最後,我在那雪原之上舞劍之時,我懂得了什麽嗎?


    “在那飄然的一刻,在那絕世的一刻,我曾經在想,這,是不是幻覺,是不是,隻是一場旖旎迷夢?可是我最後發現,不是的,那飄然與絕世,其實,都是真的。


    “但同時,我也突然明白了,其實飄然,其實絕世,是並不需要看破紅塵的,是並不需要,對一切,都不再在乎的。或者說,那其實根本就做不到,不可能。


    “飄然絕世,無非隻是真誠地接受了命運罷了。無非隻是承認,哪怕痛苦絕望,哪怕剜心掏肺,哪怕熱血四濺,這些,都不可避免。無非隻是承認這些罷了。


    “這些都懂了,都承認了,就會與世無爭了。念想的消逝,一切的湮滅,世事的結束,萬物皆空的開始,都不過如此。


    “是啊,都不過如此……所以我明白了,其實一切,是沒有別的出路的。是,向命運繳械投降可以說是很失尊嚴的事情。可我明白,我已經——或者說從一開始就是——沒有選擇了。我不可能看著你犧牲自己而無動於衷。我不可能不遵從自己的心,不堅守,自己的,最鄭重的承諾。沒有人能做到和自己的情感為敵,這絕無可能。所以當我從你那牢房裏逃出,這一切,就已然確定了,我必然會來到這裏——即使麵對群狼,我最後也做不成什麽。


    “終究,有些事,並不是因為有意義才去做;正如有些話,也不是因為有作用才去說。


    “我必須要做,即使這一切,比沒有意義,還要沒有意義;比喪失尊嚴,還要喪失尊嚴;比痛苦絕望,還要,痛苦絕望。”


    舞著劍,少年就這樣,在群狼之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那一個傍晚的場景,或許是沒有語言可以描繪的:那透著殷紅殘光,淒淒慘慘的將沉夕陽;那被這光芒浸透,仿若在刺啦刺啦燃燒的密林枝葉;那蒼涼荒蕪,連片青苔也無的裸石懸崖——當然,還有那浴著血的少年,手握寶劍,看著漫山遍野湧來的群狼,卻是綻放出了一抹美好的微笑。


    這番場景,真真是無從描述的。


    然而現下,對這景象的描述卻還是不得不去做。


    那個傍晚,是那一場狼羊戰爭的最後一個傍晚。就是在那一個傍晚,守護羊村的圍牆與鐵門最終被狼族攻破,慢羊羊送走了所有村中的小羊,隻有懶羊羊拒絕離開,一定要和慢羊羊一起,留了下來,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那是一幅無比悲壯而恢弘的場景,隻有這一段來自古老史詩中的篇章才能把它精準地把握下來:


    “殘陽籠罩血海,


    “唯餘烈火灼灼,煙塵茫茫。


    “這焦灼的大地啊,


    “連野禽猛獸也不敢停留。


    “可勇士的勇氣是永遠不可磨滅——


    “是的!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麵對潮水般的敵人,


    “他們絕不退縮!


    “或許這並沒有意義,


    “那又如何?


    “他們的劍,仍直指蒼穹!


    “不正義地活著,


    “哪裏還是活著?


    “是的,


    “他們和敵人,


    “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他們,


    “以血為袍,


    “那是,榮耀的戰袍!


    “他們的失敗,


    “正是他們的勝利——


    “恆久的勝利,


    “永遠地銘刻在曆史的紀年石!”


    那一天,羊族五百年的故土就此陷落,在同歸於盡的**引爆聲中,那一方曾經的樂園,就此化為了灰燼。那一天,五百年的餓狼傳說,也就此成為了過去和曆史。


    可是那一天,又有多少人還記得另外一幅場景?——羊族和狼族的曆史記錄者們,似乎都忘卻了,在那個懸崖之上,那個少年,遠望著自己的家園淪陷在火海,而不遠的近旁,則是衝自己殺過來的群狼。


    那又是一副怎樣的光景?


    似乎曆史記錄者們統一地認為,為了保衛家園,這個可以理解的崇高目標,而做的無意義的奮鬥,才可以被叫做英雄主義,而若是為了其他的目的,則統統隻能叫做愚蠢。比如說這個少年,明明那麽聰明,怎麽會為了一隻狼而坦然選擇了死亡?為了狼羊之間的所謂的情誼,這種根本就是白日做夢的東西,而做根本無意義的犧牲,這不是愚蠢是什麽?


    可是想來,少年自己當時所在乎的,根本,就不是後人的評說吧。


    在那承載了四世記憶的界山山崖上,最後的希望的消逝,已然像夕陽的西沉一樣,再也不可避免。少年身旁的男人,此刻隻能有些虛弱地擠出一個苦笑:“看來,這就是這一世的結局了。不過,這一世確實要不一樣了。你看,這次,我們要一起死了。”


    不知怎麽的,少年沒有答話,反而是衝著男人抿起了一抹微笑。他轉過身,看向了懸崖的下方,那裏,是那片自己在這麽多年裏和身邊大叔的鬥智鬥勇中已然熟悉的密林,而再遠一點,就是自己的家,羊村了,但那裏,已經是火光漫天——


    轟然巨響。


    那一場爆炸,羊村就此不複存在了。親眼看著這一切的少年,並沒有說什麽,但淚,不受控製地開始流淌……


    就算他早就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痛苦和絕望,也不會因此少上哪怕半分的。


    但也就在那一刻,少年還注意到了一些別的東西,懸崖下,近處,那是……


    “我知道你很難過,”男人的手搭在了少年的肩上,“但……我想,你我的最終結局也已經到了。這一世的結局並不好,但我還是希望,我們,能來世再見。”


    “會能的。”少年的聲音,超出男人的預料,竟是完全沒有哭腔,反而帶了一點笑意。而當少年轉過頭來,男人更加驚奇地發現,他雖然臉上仍然掛著淚珠,但眼中卻完全不再含著淚了,相反地,是直通心湖的那種平靜,那種釋然。


    “你……”男人有些愣愣地開口,聲音在已然衝到相當近處的群狼的喊殺聲中有些聽不清晰。可還沒等他說完,少年就帶著他標誌性的微笑——不,比他的標誌性的微笑還要純淨,還要美好——伸出了雙手,用力一推——


    之後,少年轉過了身,握著手中那把閃閃發光的劍,衝進了,群狼之中。


    ……


    深夜。


    傾盆的大雨終於澆醒了昏迷著的灰太狼。


    是崖壁上的一株樹救了他。


    之前,喜羊羊正是注意到了這棵崖壁上的樹,但很明顯,這棵並不茂盛的樹是撐不住兩個人的重量的——


    ——所以他選擇了犧牲他自己,讓灰太狼能夠活下去。


    可以說,這一世,終究還是如少年在那個月圓夜所想,和千年前的第一世一模一樣,終結於了男人負於少年,而少年自己,則,鮮血四濺。


    ——即使這一世,他們兩人之間根本沒有誤會,沒有猜忌。即使如此,一切的結局,竟也沒有變。


    而對於灰太狼來說,他隻覺得這一切,都有些可笑。


    他活了下來,可是為什麽要活下來?僅僅是因為少年用他的命換了自己的命,所以自己不敢死,不能死,如此罷了。但他什麽都沒有了——少年離去了,屍骨無存,大抵是被餓狼們瓜分了個幹淨吧;紅太狼和小灰灰受灰太狼的罪行牽連,被兇狠的狼族給無情地處死了;羊族視自己為狼族的戰爭罪犯,以為是自己害死了喜羊羊——或許這也沒錯吧;狼族則是視自己為一個逃脫的死刑犯,一個罪無可赦的叛徒——或許這也沒有錯吧。總而言之,兩族是都不可能接受他灰太狼的。


    於是灰太狼後來便也隻能孤身一人留在了狼堡。而青青草原經此一戰,已然變成了焦土廢墟,幾乎沒有了任何生靈,可灰太狼卻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於是就也隻能如此了。


    這焦土廢墟之上,僅剩下來的,就隻有那一小片最為古老的千年古樹和其中那一方小小的林中空地了。灰太狼後來經常來到這裏,撫著他所立的一方無字碑——其下,是少年的衣冠塚,但事實上連衣冠塚也算不上吧——對著這一方無字碑,講著話。


    不知是對著少年的在天之靈,還是僅僅是,自言自語罷了。


    猛地坐起,已是壯年的喜羊羊卻突然感到一種孩童般的迷茫和無助。


    這個夢,實在太真實了,真實到那一瞬間,喜羊羊都無法確定,究竟是不是夢,才是現實;而現實,其實是一場夢?


    粗喘了好幾口氣,他才推開了帳篷的簾子,看向了外麵漸漸升起的朝陽。


    這曾經是希望的標誌啊……那這,是不是,是不是標誌著,一段新的生活的開始?


    可是這一場夢,明明是一場幻夢,卻像是比真實更加真實地在在地告訴著他——不,命運,是絕不可逃脫的。希望,永遠,永遠,隻能是個幻象罷了。


    幻象,罷了。


    舊文至此全部更完啦!


    而且雖然樓主之前本已經說放棄更文和寫文同步了,但是最後關頭樓主把進度趕迴來了!第十章《童年憶事》已經全部寫完並校對完畢了!(本來《童年憶事》是準備兩萬到四萬字的,結果寫了六萬字,成為了目前《夕夜夢歸》各章之中最長的……)


    明天開始更新文!拖了三個月終於寫出來的《童年憶事》可以發出來了!樓主也終於可以不用寫複現原作情節的內容了,可以寫全新的故事了!


    激動!


    (而且明天還是樓主的生日……啊,多麽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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