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前世今生】


    冰冷的雨。


    那一個夜晚,那個充滿了悲劇的夜晚,那個改變命運的夜晚。


    羊村在那一夜,陷入了徹底的震驚與混亂。平穩運作了二十年的新的**架構,在一夜之間便是秩序全失。之後,便是那個新的時期,那四十個被曆史永遠銘記的春秋,和那一場最終的劫難。


    這當然是從一個曆史的大的角度做出的評論,但我們完全忽略了其中那一個個人,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那些雖被曆史銘記,卻也同時被曆史誤解的人。比如懶羊羊,當他看到喜羊羊留下的信時的惶恐、震驚、恐懼、與悲傷;比如一夜之間失去了父母,成為了孤兒的那個小女孩兒。


    再比如,喜羊羊本人。


    羊村曆史上後世評價最為兩極分化的這個人,在那一夜,離開了羊村——許多不知真相的人都說他這是為了逃避某種罪責,但可憐而可悲的是,所有能為他辯護的人,卻都是有心無力——不過事實上,那一夜,對於他來講,也確實是為了逃避什麽吧,隻不過,逃避的,並不是什麽罪責,而是過去罷了——無論如何,那是他餘生再也無法忘記的一個晚上,全是痛苦,全是絕望。


    那一晚,他去了山中古堡。


    二十年前必須要走上九天路程才能到的地方,如今,開著飛車,喜羊羊隻用了一個小時便到了。他雙目無神,幾乎可以說是行屍走肉般地走下了飛車,看著眼前,曾經是恢弘古堡但如今隻剩下碎石瓦礫的廢墟的地方,卻也沒有什麽想法,卻也沒有什麽評價,隻是漠然地,注視著。


    畢竟,哪還有什麽可以說的呀……


    兩個小時之後,已是後半夜,喜羊羊終究是在這廢墟旁,支起了帳篷。他躺下了,閉上了眼,漸漸地,進入了睡夢之中……


    記憶,始終都在那裏,永遠也不會消逝。所謂的遺忘,不過是暫時的浮塵罷了。心底深處銘刻的絕望,就像那千年以前刻下的古老銘文一樣,縱然過去千萬年,甚或億萬年,又怎能消逝呢?


    從夢中驚醒,淡藍色的少年頗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仿佛不認識自己這副軀體一樣。胸前閃著金光的鈴鐺,曾是自己力量的源泉、自信的象征、親情的符號,可現在再去看,不過隻是天邊一片浮雲,全無意義。


    少年的視線許久才移開,移向窗外。夜,已是深了,本應高懸的繁星若塵此時卻是皆已隱去。透過無邊的夜幕望向青青河彼岸,少年隻覺自己似是能看見密林之中那方暗紫色的古堡一般,看見,其中的,他。


    他,醒了嗎?從此生這場幻夢中,醒了嗎?


    ……


    命運,是無人可以逃脫的絕對。所謂的抗爭,不過是癡人說夢,徒勞無益,而絕然一場笑話罷了。


    昏暗的紫色古堡裏,一抹灰黑猛然驚醒。他緩緩地自床上起身,踱到窗邊,自此處登高望遠,籠罩在夜幕中的森林盡收眼底。這裏,是他的家園。但當下這一刻,自內心深處,他卻感覺滿是陌生,仿佛從未見過此處,從未到過此境一樣。


    天下蒼茫,家園,也不過是個虛妄。


    灰黑色大叔的目光,漸漸地,投向了青青河的彼岸,那方羊族已世代居住了五百年的故土。他覺得,自己似是能看見廣袤草原上那棟淡藍色的兩層小屋一般,看見,其中的,他。


    他,醒了嗎?從此生這場幻夢中,醒了嗎?


    千年以前,青青草原。


    如畫般的青山綠水,漫天的花海。


    一隻孤苦伶仃的小狼的身影,在這美景如畫之中,顯得是那麽的格格不入。他亦步亦趨,正向著不可知的方向,艱難地,顫顫巍巍地走著。本應是玩樂的孩童幼年,卻由於一場戰火連天,已然變得無依無靠。可或許是由於尚小的年紀,小狼的心中,還沒有生出仇恨,有的,隻是對命運的絕望。


    永恆的絕望。


    小狼隻覺得自己的步伐愈發地艱難,隻好有些費力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戰爭中受傷而血肉模糊的右腿。如今,傷口怕是已經發炎了吧。全身,隻感覺愈來愈熱,額頭不住地冒汗,眼前,也漸漸模糊了——


    那是什麽?一抹潔白,那麽的純粹,是,天使嗎……


    啊,不在意了!在這一方花海之中魂歸虛無,也還是不錯的結局呢!


    刺耳的警報聲突兀地響起,讓沉思中的喜羊羊猛地一驚。不必說,灰太狼大叔又來了,這許多年來,羊村的警報聲,不還都是為他而響的嗎?歎口氣,真的是,老抓羊,煩死羊了。可也不是完全是煩,一般來說,喜羊羊此刻都該感到幾分玩世不恭的刺激感和——難免——那麽一點點的恐懼。


    但這一次,喜羊羊心中的情感卻有幾分難以道明,全然不同於往日,既沒有厭煩,也沒有刺激,也沒有恐懼,而是有些……有些什麽?喜羊羊發覺自己竟也說不清楚。隻怕,也沒有人能夠說清吧。


    不過在他這麽想著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早一步做出了反應,推開門,便衝了出去,奔向羊村鐵門的方向。天邊,烏雲密布,一片一片地連綿著,一點一點地壓下來,隻讓人喘不過氣來。


    「要……要下雨了嗎?」不知為何,喜羊羊竟是有那麽一點發愣。


    大門外正是灰黑色的他,此刻,他正盯著眾羊們已推過來並瞄準了自己的那一門門大炮,臉上盡是些莫名的神情,可身體上全無動作,真可謂波瀾不驚,就像一尊雕塑一般,失了生氣。直到遠見地平線上突然出現的那一抹淡藍色,淡藍色的他,眸中,才瞬間閃過一絲無比奇異的光芒。


    冰冷的鐵門,隔開了兩人間的距離,然而,當兩人的雙眸對上的那一刻,這距離驟然間變得完完全全的微不足道了。即使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也真的不可能比這更加全麵,更加細致了。


    畢竟,有千年積攢的默契,四世積攢的默契。


    喜羊羊想要開口說些什麽,話到嘴邊,卻還是咽了下去。這個場合,不宜直說,還是得繼續,把此生這場戲,演下去。


    費了許多力氣,他終究換上了那經久不變的戲謔語氣:


    “灰太狼大叔,你怎麽又來了?這次想讓我們用什麽方式送你迴家呀?”


    可他深藍色的雙眸中,顯現出的,卻完全是另一句話:


    「你也,想起來了,是嗎?」


    “切!可惡的小羊,這次本大王一定會把你們一網打盡的!”


    「所以說,和我想的一樣,你果然……也記起來了。」


    “呦,你這話說了多少遍了,哪次成功過?”


    「第四次了……這次,命運又會給我們哪種悲慘的結局?」


    “哼!別欺人太甚了!看招!”


    「不要……不要放棄啊!這一世,隻要你我同心,一起努力,一定能打破命運的!」


    少年靈巧地躲過幾支飛來的箭矢,“呦,灰太狼大叔,我說,你也就這一手了吧。我勸你還是先好好想想迴家怎麽和你老婆交代吧!”一顆**,便已然出現在手中。


    「前三世,哪一次,不是這麽想的?可又哪一次,打破了這盤死棋呢……」


    看著手中倒數至隻剩三秒的**,“你……可惡的喜羊羊……”


    「這一世,一定可以的!」


    “嘻嘻……”滿臉都是戲謔的笑容,“灰太狼大叔,再見咯!”


    「沒有希望的……命運,絕對是不可能打破的……」


    “啊啊啊……可惡的喜羊羊,我一定會迴來的!”


    小羊們漸漸地從門口散去了,懶羊羊打著嗬欠,美羊羊和暖羊羊聊著天,沸羊羊則邊跑步邊舉著啞鈴鍛煉。於他們而言,剛剛這一切,隻是他們的生活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可喜羊羊卻是一動未動,雙目凝視著灰太狼先前被炸飛後劃過天際的那個方向,喉頭一陣哽咽,眼角,無法抑製地,劃過了一滴淚水。


    天空澄澈,悠悠的白雲透著點淡藍。青青河自碧綠的草和細細的沙中間流過,那麽的清澈,倒映著一派山水如畫。


    千年前,青青草原的這方美景卻被驟來的雨打破了。可世界並沒有因此變得灰暗,萬裏蒼穹仍舊透著明媚的陽光,並無一片烏雲,隻是下起了綿綿的太陽雨。緩步其中,隻覺清涼而不覺嚴寒,隻覺美好而不覺黑暗。


    點點細雨落在銀絲般綿延的河裏,水紋一圈,一圈,嬉鬧著打破了倒影,但仍留下了繽紛的色彩。可仍有此處,河邊一座木色的小屋,倒影依舊澄澈清晰。


    小狼在其中悠然轉醒,第一眼所見到的,是一抹潔白,正是他昏迷過去之前所見到的那抹潔白。那是一隻小羊的身影,在前前後後忙忙碌碌,聽到背後的聲響,小羊轉過身來,卻一時間表情有些焦急,跑過來扶已然坐起來的小狼重新躺下,為他掖好被子,這才露出一抹真誠而帶著稚氣的微笑,語調中也帶著歡快:“你才剛醒過來,傷還沒完全好,要好好躺著,好好休息呢!”


    似乎是由於對命運的絕望早已根深蒂固,小狼是不太相信居然有人會來救他的,此刻,不免有些茫然,好久不知該說些什麽,等到真的把想問的事情問出口時,語氣就帶了幾分急促和難以置信:“你是誰?這裏是哪裏?為什麽要救我?”


    “唔……”小羊撅著嘴,偏著頭像是想了好一會兒一般,“我叫乾羊羊。至於這裏是哪裏嘛,就是河邊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小房子啦!為什麽要救你嘛……這個,我當時看到你傷口發炎,晃晃悠悠的,然後就倒在地上了,爸爸一直告訴我說不能見死不救,所以,我就把你背到這裏來,給你包紮上藥了。哎呀,哪有你這樣的嘛,一醒來就問這麽多問題,好好休息啦!”語氣仍是孩童的歡快。


    可小狼仍是帶著奇怪的語調死死追問著:“可我是狼啊!”


    “唔……”小羊再一次撅起了嘴,“爸爸是說不能見死不救隻限於其他小羊。可……哎呀,我不喜歡那麽多奇奇怪怪的規矩。真是的,狼就狼嘛。你看,你是不是有兩個耳朵?”


    “嗯。”小狼點點頭,對於小羊的這個問題隻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是不是有兩條胳膊、兩條腿?”


    “嗯。”


    “是不是有一條尾巴?”


    “我的尾巴可是跟你的完全不一樣。”


    “哎呀,誰在意嘛,反正是有一條尾巴嘛!還有還有,你和我一樣,都有一雙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小羊幾乎是興高采烈地叫了起來,“除了我比你多一對角之外,其他的,都一樣嘛!既然都一樣,那我當然就可以救你啦!”


    “噗嗤”一聲,小狼也一下子笑了出來,可他的笑容漸漸地有了幾分苦澀。他雖和小羊年齡相仿,可是已經經曆了太多,比如說,他知道,這個世界那漫天的戰火,那奪走了他的父母和親人的戰火,正是狼羊兩族之間燃起的。這隻小羊,生活在這方尚未被戰爭吞噬的世外桃源裏,自然對此是一無所知。


    可小狼還是笑了,帶著一點點童稚的天真和一點點成熟的悲傷,笑了。


    喜羊羊的腦海中,就這樣不可抑製地迴現出了他們第一世的初遇,讓淡藍色的少年,終究是在幾聲輕輕的笑聲後露出了一抹苦笑。他把視線轉向窗外,原來密實的烏雲竟是散去了,露出了湛藍的天空。可雨卻沒有跟著散去,而是繼續以太陽雨的形式柔柔地下著,伴著和風在天幕裏畫出一行行透明的細絲,落在綠得清亮的廣袤草原上,別有一番如畫風韻。


    真像千年前的那番風光。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魂遊物外的喜羊羊並沒有聽到村長喊他的聲音,直到慢羊羊一聲怒吼傳來才讓他從幻夢中驚醒:“喜羊羊!!!”


    渾身一顫,喜羊羊這才把視線轉迴來,並突然想起,自己這是在教室裏,是在上課,一下子尷尬得不知所以。慢羊羊則顯然是發了火:“上課叫你這麽多次你都聽不到似的,還看著窗戶外麵傻笑!你到走廊裏罰站,麵壁思過!”


    “哦……”喜羊羊的聲音還是有些呆滯,剛睡醒般地晃晃悠悠站了起來,又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教室門。


    慢羊羊無奈地搖了搖頭,又自顧自地講起課來了。喜羊羊卻沒有聽話地站在走廊裏,而是一路走出了教學樓,走進了外麵的細雨裏,在這夏日本來的赤暑中,頓覺幾分清涼。少年抬起頭,任細微的雨絲落在臉上,癢癢的,卻是很舒服。


    但下一刻,天邊卻突然綻放開了一朵絢爛的煙花,五彩而精妙的絢麗,接著,便即刻凋零,隻餘下幾點塵埃。少年緩緩皺了皺眉,這又不是什麽節日,突然放什麽煙花呀?然而,隻一瞬,記憶便自動填補了它的空白,於是淡藍色少年隻是一偏頭,迴望了一眼仍不斷傳出朗朗讀書聲的教學樓,歎了口氣,接著,拔腿就向青青河彼岸的密林,跑了過去。


    千年以前,一個晴朗的日子,萬裏碧空,無一絲白雲,卻也不覺得過於酷暑。而在青青河的彼岸,和千年以後一樣,也有那麽一方密林,綠綠油油,鬱鬱蔥蔥。而,看呐——在其中,有那麽一隻小羊和一隻小狼,帶著孩童的歡快,開心地捉著迷藏呢!


    “來抓我呀!”小羊——他名叫乾羊羊——把頭從一叢綠葉中鑽了出來,衝著他的灰黑色的夥伴,調皮地笑著。


    “抓到你啦!”小狼——他名叫坤太狼——個頭雖小,可反應絕不慢,他飛快地轉身,便要往聲音的方向撲去。可小羊早有準備,隻是靈活地一閃身,便複又不見了。


    小狼撲了個空,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禁有些不滿地撅了撅嘴。真是的,哪有這樣的嘛,每一次玩捉迷藏都是自己輸。明明狼應該是嗅覺敏銳,觀察力敏銳的族群,結果,也不知小羊是怎麽做到的,每一次都能把自己的位置和氣味掩藏得那麽好。真是真是,不玩了。小狼剛下定決心,準備幹脆認輸,好換一個遊戲。結果站起身來,不待說話,便聽到遠處小羊的驚唿聲:“哇!”


    小狼一陣困惑,這是怎麽了?小羊的驚唿聲就像是發現了什麽天大的寶藏一樣,激動萬分。不禁帶著疑問,循聲而去,撥開繁密的枝、墨綠的葉,終於現出夥伴那一抹潔白,張口便問道:“怎麽……”卻是沒問完就自己打住了,接著,便也是一聲驚歎。


    眼前,幽暗的密林之中,竟露出一方空地來。高大的樹木環抱著這裏,而在其中,綠蔭之下,芳草茵茵,各色野花點綴。正中央,更是有一座天然的噴泉,把夏日炎炎中難得的清涼和那一道道美輪美奐的七色彩虹潑灑下來。而其中夾雜著的水氣,更是彌散著,隨著澄淨空氣裏的道道微風撲麵而來,直直使人愜意。


    兩個小孩子就這樣看得呆了,來迴在這裏一圈一圈走著,除去“好美啊!”的驚歎,已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了。當時的青青草原,尚未受戰火洗禮的青青草原,本就是伊甸園一般美好的存在,但和林中這一方小天地相比,簡直是不值一提了。太美啦!就像一方從未被踏足過的淨土,那麽的幹淨,那麽的純粹。


    兩個小孩子最後是坐了下來,把小腳丫伸進高高衝起的噴泉水柱下那一汪小小的清潭裏,在歡聲笑語中,踢起來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浪花。小羊偏了偏頭,用著歡快的語調建議道:“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秘密基地了!你說,好不好?”


    “好呀!”小狼倒是答應得很爽快,“以後,就以煙花為信號吧,想要聚的時候就在這裏放煙花,看到煙花就過來!”


    ……


    灰太狼使勁揉了揉太陽穴,把頭揚了起來,目光直直地射向天空蒼穹,那裏,煙花絢爛散盡,隻餘下了一抹塵埃,而一道道雨絲則也從遠方墜下,落在臉上,倒是很柔和,但對於那煙花留下的微不足道的痕跡來說,卻是像一把把利刃,把它們一下下割裂開來。很快,它們,便徹底地消逝了。


    不過隨著煙花點燃而在腦海中也浮現出來的記憶卻沒有隨著煙花殘骸的消逝而一並沒入虛無,此刻,那第一世,第一次,來到這裏的點滴全然曆曆在目。但是,當然,灰太狼可不是憑著這點記憶找來這裏的——那可是捉迷藏,在密林之中鑽來鑽去,哪裏記得清楚什麽路線啊!但是,後來,這第一世,或是之後的第二世,他還來過這裏,許許多多次。這裏,曾見證過許多許多,有美好,有歡樂,但更多的是迷茫、苦痛、絕望,甚至,是鮮血。


    沒錯,鮮血,鮮血淋漓。


    那一幕仍舊清晰地映在腦海——自己顫抖著的手裏,握著被染上了血的殷紅的銀光利刃,而麵前,則是好友已然慘白的臉色和其中尚存的絕望而又決絕的神情。


    ……


    灰太狼猛地頓住思緒,眼眸中湧起的情感的滔天駭浪也被決絕地壓製下去。他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前幾世,都已經過去了。活好這一世,才是當下真正重要的事情。


    可是,這又怎麽可能呢?過去那三世,早已在少年和他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如若定要除去,怕是隻有剜心掏肺,熱血四濺,才能,做得到吧。


    細微的雨絲仍在空中四散飄逸著,隻是隨著夕陽西沉,漸漸地,冰冷了起來。然而灰太狼卻仍立在其中,也不撐開隨身帶著的傘,僅僅是默然著。眼眸,則是把目光死死地投向這方空地的邊緣,那一環又一環的密林。


    一陣輕微的沙沙聲,接著,便見淡藍色的少年推開繁密的枝葉,徑直走了進來。見到灰太狼,少年卻仍舊是麵無表情:“怎麽了,大叔?叫我來有什麽事嗎?”


    “你也想起來了,是嗎?”灰太狼的聲音帶著那麽顯而易見的顫抖,“前三世的事情。”


    “我以為,上午在羊村鐵門口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了。”少年的聲音很是冰冷。他徑直坐了下來,把手伸進空地中央,那座曆經千年而仍如舊的噴泉裏,感受著泉水柔柔地流過,漸漸地,露出了一抹,無比虛弱的笑容。


    “你,你別這樣啊……”灰太狼一時間有些心慌,語氣中竟帶上了幾分乞求。


    “那你要我怎樣?”少年有些諷刺地笑了,“第四世了。我們跟命運鬥爭了三世,結果呢?我們除了把各種不同的悲慘結局試了一個遍之外,還做到了什麽?”


    “我們……也收獲了很多快樂啊!”灰太狼急道,“你難道忘了嗎?第一世,那段美好的童年時光,當時我們在這裏,嬉笑玩耍。還有,還有這裏!這片林中空地,不就是當時玩捉迷藏的時候發現的嗎!”


    “你不是靠著玩捉迷藏的記憶找到這裏的吧。”少年冷冷地道。


    這句話一下子讓灰太狼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默然了半晌,他也像少年一樣緩緩地坐了下來,歎了口氣。


    “所以說,你確實還記得。”少年一聲輕笑,仰起頭來,直直地麵對著愈來愈黑的天和愈來愈大的雨,“但我想,還是再幫你複習一遍想來是你在這裏,最刻骨銘心的那一段迴憶比較好。”


    “不用了。”灰太狼語調低沉,仿若毫無生氣。


    也不知是這話聲音太小,淹沒在了漸強的雨聲之中,還是喜羊羊刻意對這句話不予理會,總之,少年徑自說了下去:“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雖說是夏日,可卻六月飛雪。鵝毛般的雪花就那麽洋洋灑灑地落在這裏,一片銀白,可漂亮啦!……”


    “不用再說了。”灰太狼的語調仍是那麽低沉。


    “我手無寸鐵,來向你解釋,想要消除誤會。可最終呢,我卻變成了來贖罪的。那濺出的殷紅的血,落在白雪上,就像白茫茫的大地上開出了一朵朵鮮豔的花……”


    “別說了!”灰太狼的聲音驟然揚起,近乎是吼了出來。


    少年這才頓住口,帶著不知些什麽情緒的雙眸死死地盯著對麵灰黑色的他,最終,搖了搖頭,卻沒有說什麽。


    兩人就這樣沉默了許久,看著雨越下越大,終究變成了暴雨如注。灰太狼站起身來,看著對麵在一片黑暗中僅餘下輪廓能夠被模糊看見的少年,伸出手來,輕聲道:“雨太大了,你們羊在這樣的黑暗環境中根本看不清路,來,我送你迴羊村吧。”


    “……嗯。”少年竟是緩緩點了點頭,也站起身來,把手遞給了灰黑色的他。灰黑色的他的手,即使在這樣的寒風厲雨之中,也依舊是那麽的暖和,就像少年記憶中的父親一樣,總是能夠給人以溫暖。


    可少年的手卻是冰涼的。將少年的手抓在自己的手中,灰太狼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眼中神色,似乎顯出些許悲哀。帶著那傷感的情愫,他最終開口道:“我……我真的隻是希望,我們能夠團結一心,再與命運做一次抗爭。萬一,萬一……說不定,這一次,我們能夠戰勝宿命呢!”


    少年苦笑一聲,微眯著眼迴憶著往事:“你還記得,第一世,小時候,你來到我家裏那一次嗎?那一世我的父親,在當時說了一句話,後來再看,真可謂是太對了。他說:‘狼和羊,千百年來,始終都是敵人,這是天注定的,人力絕無法抗爭的。’”


    “可是,”灰太狼輕聲反駁道,“在從你家裏出來之後,你就說,不管大人們說些什麽,什麽狼和羊是天生的敵人,但我們,始終都是,也永遠都會是最好的朋友啊!”


    “嗬,”少年又一聲苦笑,接著卻換上了諷刺的語氣,“我當時是這麽說,可是結果呢?我們是又做了好幾年的朋友,但是之後呢?現在來看,你還不覺得,我當時那句話,是有多麽的幼稚與可笑嗎?”


    ……


    啊,對了,之前看過舊文的大家,第8和第9兩章大多可以不看,就是《四世·命運》的舊文,沒有內容上的改變,不過最好看一下586樓,這是一段新的內容,喜兒做《四世·命運》這個夢的背景,有不少對後文的暗示#(哈哈)


    千年以前。


    瓢潑大雨之中,一隻小羊一隻小狼拉著彼此的手,全然不顧傾盆的雨幕,歡快地、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


    然而他們的心情其實還是有那麽一絲微妙的區別的——小羊的歡快,是發自內心的;而小狼,則不過是強裝笑顏罷了。


    說到底,是因為,他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太清楚了。看著身邊夥伴自動作,到神色,到眼神,都表現得再清晰不過的快樂心境,他除了能無聲地歎息夥伴的單純和無知之外,再無它法。


    他們是在往小羊的家走去——幾天之前,小羊突然提出邀請,想小狼來他家裏做客。


    小狼的第一反應是拒絕。畢竟,在這個時代,一隻狼到羊的家裏去做客,會受到什麽樣的禮遇,實在是不言自明。可是看著夥伴期待的眼神,他終究是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可他還是沒有準備直接放棄,就這麽答應了,仔細措辭半晌,終究開口問道:“那,你跟你家裏人說要邀請我去了嗎?”


    “當然啦!”小羊可是完全沒有聽出小狼語氣中莫名的小心翼翼,聲音仍舊是那麽的歡快。


    “那,你有告訴他們,我是狼嗎?”小狼繼續輕聲問道。


    “這個嘛……”小羊的眼神突然暗了一下,但隨即又被童稚的快樂光芒所填滿,“確實沒有,不過,不要在意這些啦!你就來嘛!”


    小狼在心底歎口氣,知道已經沒有辦法再試圖拒絕了,隻好有些不情不願地答應了小羊的希冀,約定了見麵的時間。


    ……


    現在,在這暴雨如注的正午,再一次迴憶起來,小狼卻突然想起了小羊當時眼神那隻一瞬的黯淡。當時他一直是在思索著如何能夠既不傷害朋友的感情,又能把這件事拒絕掉,就沒有太過注意到,可當下想來,那眼神的一瞬的黯淡,也不過隻有一個解釋——


    自己的夥伴,其實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天真無知。他其實明白狼羊之間永恆的對立,隻是,或許由於那麽一點幼稚的信念,他相信,他能夠改變這一切。


    小狼在心底裏搖了搖頭。其實更小一點的時候,他也有過這樣的夢想,在那戰火連天之中,幻想著自己能夠成為一個和平使者,結束這一切。但當父母、親人,一個接一個在自己麵前逝去,而自己卻全然無能為力的時候,這脆弱的夢想,終究被扔進了那標著“幼稚”的垃圾筐裏。


    “坤太狼,坤太狼……?”小羊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把沉浸在思緒中的小狼拉了迴來。他一時愣了愣神:“嗯……?”


    “剛剛走著走著,你突然就停下來不走了,怎麽叫你還都沒有反應,可把我嚇壞了。”小羊有些不滿地撇了撇嘴,伸出手來又拉過了小狼的手,卻在下一瞬突然一驚,“呀!你的手怎麽這麽涼啊!是不是生病了呀?”


    “我……”小狼一時有些不知該怎麽迴答,他當然是沒有生病,可也不能直接就把心裏的擔憂——或者不如直接說,絕望——說出來,嘴型來迴變換數次,終究說道:“沒……我沒事,走吧。”


    “哦。”小羊明顯還是不太放心,但最終還是拉著夥伴的手重新向前走去了。


    ……


    在小巷裏幾番來迴,終於是在未時到了小羊的家門前。推開古樸的院門,拉開雕花的屋門,小羊高聲喊道:“爸爸媽媽,我迴來啦!”


    小羊家裏的眾人明顯都是在收拾桌子,準備茶點,等著小羊帶著朋友的到來。聽到小羊的聲音,他們統一帶著柔和的神色,把視線投向門口,卻在真的看到小羊小狼的那一刻,又統一地表情僵住了。


    一派寂靜。


    小狼心裏此刻竟是有些暗暗發笑。果然如此,和他所想象的情景,幾乎一模一樣。而小羊原本臉上歡快的表情,則是漸漸地暗了下來,眸中那明媚的陽光,也漸漸地被黑雲所遮蔽了。好久,他才有些語調沉悶地開口:“爸爸媽媽……?”


    “呃……”小羊的媽媽第一個成功地讓表情恢複了正常,雖然眼神中的難以置信、恐懼,甚至於嫌惡還是那麽的一清二楚,語氣中的怪異也是毋庸置疑的,“來來來,歡迎歡迎,坐坐坐。”邊說邊抽出一把椅子,接著便逃也似地離開了房間。


    屋內其他眾人也仿佛如夢初醒般,一個接一個地露出全然尷尬的笑容,然後紛紛散去了。最後,房間裏隻餘下了小羊小狼二人。


    小羊呆立在那裏,臉上,兩行淚便止也止不住地直直流下——小狼之前的想法是對的,小羊當然沒有那麽天真無知,他當然知道,狼羊數千年來的對立,甚至他也想象到過當下這個情形。可是,同樣和小狼所想的一樣,他始終有那麽一個信念,幼稚的信念,那就是,自己能夠改變這一切。


    如今,這個信念,狠狠地撞在了現實的南牆上。


    看著夥伴不住的淚水,小狼剛想開口安慰安慰他,便見小羊的母親又探進頭來,開口道:“啊,不好意思啊,我們需要跟乾羊羊他說點事,你先坐在這裏,茶點都在桌上,隨便吃,別客氣。”雖是對小狼講話,可是卻一直沒有把目光投向小狼的方向。


    ……


    小羊事後也記不清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了,隻記得,自己帶著淚痕,低著頭,跟著母親走進了一個很大的房間,家裏人一個接一個地教訓自己。具體教訓的內容,小羊根本就沒有聽進去,他隻是一個勁地哽咽著,流著淚。直到最後,小羊的父親讓其他人都離開了房間,徑直走到小羊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歎了口氣:“孩子,你還小,但你遲早會明白的,狼和羊,千百年來,始終都是敵人,這是天注定的,人力絕無法抗爭的。這個,就叫命運啊!”


    可是他不信,他不信什麽見鬼的命運。一走出家的大門,他就轉過身來,鄭重地告訴小狼,無論大人們怎麽說,什麽狼和羊是天生的敵人,什麽這是命運,他都不信,他們,始終都是,也一定,永遠,永生永世,都會是最好的朋友。


    他,偏要和大人口中的命運,一較高下。


    小狼當時聽著小羊的話,心中,自然,充滿著友情的溫暖——可是,理智卻讓他明白,永生永世都是最好的朋友,這不過,是個幻想,甚至於妄想罷了。


    他明白,無論他怎麽想,小羊怎麽想,現實,最終,都斷然會證明這一點。


    而現實最終也確實證明了這一點。


    鬥轉星移,時光如白駒過隙。十年時光就這樣匆匆而過,乾羊羊和坤太狼這一對童年玩伴早已長成了氣宇軒昂的少年。而隨著成長一並而來的,是現實,摧毀著童年一切稚嫩夢想的現實。即使是乾羊羊,也早已放棄了結束狼羊數千年來的對立這純然可笑的想法。在現實麵前,夢想不得不低頭。


    此刻,又是一個夏日,湛藍的天空中豔陽高照,浮雲悠悠。而身旁則是密林蒼翠影斑駁,遠處是青山綠水一如畫。


    乾羊羊默然地看著這一切。這許多年來,就算他放棄了這一份想結束狼羊對立的幼稚,可他從來就沒有想過,一刻都沒想過,要結束那另一份幼稚——他和坤太狼的友誼。就算是幼稚又如何?就算狼羊對立是天定之規又如何?有信念,他就不信一份真誠的友誼都無法被堅持下去,都必須向現實屈服。


    可他錯了。現在,他知道他錯了,而且錯得是那麽的徹底。


    看著遠方地平線上出現的好友灰黑色的身影,他歎口氣,強打起一副快樂的神色。說來真是可笑,都已到了這個時候,都已到了命運給出的結局已然清楚的時候,他竟是還想把這無謂的糾葛再延續上那麽一時半刻。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理智終歸敵不過情感,就算一切都已注定,他也還是想再給自己尋找那麽一小會兒的快樂。


    像往日一樣,他們仍似是孩童一般,在密林中玩捉迷藏。可是,不似往日,這一次乾羊羊竟是被坤太狼抓到了好多次,很明顯,他有那麽幾分心不在焉。當然,坤太狼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但他卻沒有太過在意——畢竟,又能有什麽事情發生呢?


    可命運似乎總是很喜歡開玩笑——乾羊羊跑著跑著,突然頓住了腳步。坤太狼聽到背後的動靜,急急轉迴身來,剛想喊“抓住你啦!”卻是在看到好友皺眉猶豫的神情之時愣住了,一股不安油然而生,自心底蔓延至全身:“乾羊羊,怎……怎麽了?”


    “坤太狼……”乾羊羊猶猶豫豫地開了口,眸底掀起洶湧而莫名的波濤。然而最終他也隻能在心中歎口氣,他知道,其實已然沒有選擇了,再把事情拖下去,隻是徒增痛苦,“吾此來,實是尋汝告別。”


    在那個貴族主導的時代,這種古風語其實頗為盛行。可即便如此,一般它也隻會被用在非常正式的場合。而這一對童年玩伴之間,自然,還從未這麽用古風語交流過。因而,這句話,在此刻,頓時顯得不尋常的嚴肅。


    坤太狼一愣。他早就料到過他們之間友誼的結局,早就知道,永生永世的好朋友,不過是個妄想。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的時候,他還是難以接受:“你……你要走?為什麽啊?”


    “吾家長輩已知吾汝為友。”乾羊羊的語氣,有些悲傷,但更多的,卻是一種莫名的絕望。


    坤太狼則是一下子被嚇了一跳。他自然知道這樣一個屬於貴族的榮譽至上的時代,這樣一個狼羊之間烽火連天的時代,讓乾羊羊家裏知道他們之間的友誼意味著什麽。更何況,十年之前那一次去乾羊羊家中的拜訪,至今仍曆曆在目。自那之後,這十年以來,乾羊羊始終跟家裏宣稱和自己已經沒有交集了,可是當然,紙是包不住火的,這件事最終還是讓乾羊羊家裏知道了。


    和十年之前不一樣,那一次,總歸還是無知孩童的初犯,隻要乾羊羊保證不再和坤太狼來往,乾羊羊的家中還是願意寬容的。可這一次,已經是十多歲的少年,竟然還做出如此敗壞家中聲名之事,是沒有人會再容忍的。


    乾羊羊還記得,自己和坤太狼的友誼被發現的那一天,也就是昨天,他又一次被狠狠地訓斥了——隻不過這一次,還加上了體罰。但即使如此,本來他還是以為,隻要自己再承諾一次不再和坤太狼來往,家裏就還會再放過他一次。


    可是這一次,他想錯了。


    “吾父母昨已斥責於吾,”乾羊羊低著頭,努力避免讓坤太狼看到自己已快要抑製不住的淚水,“其將攜吾離去此地,隻待明日黎明。”


    是的,乾羊羊的家裏一番商議之後,最後做出了一項決定——搬離青青草原。他們已不願意再相信乾羊羊做出的不和坤太狼來往的承諾了。


    “什麽?!”乾羊羊當時聽到家中的決定之後一下子叫了起來,“不行!!!”


    “為什麽不行?”乾羊羊的母親語氣陰沉卻很平靜。


    “這……我……”乾羊羊當然答不上來。


    “因為你還想繼續跟那隻狼做朋友?還想繼續欺騙家裏,給家中蒙羞?”


    “……”


    “不用說了。在這個決定裏,你是沒有發言權的,後天黎明,我們就動身。”乾羊羊的母親根本沒準備給他反駁的機會,直接起身,帶著陰沉的臉色離開了房間。


    ……


    坤太狼聽到乾羊羊這一句,喉頭一下子哽咽了。就算再明了這件事終會發生,可當它到來的時候,誰也免不了難過和痛苦。他狠狠地抑製住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拉過好友的手,語氣也變得嚴肅起來:“既如此,雖君與吾將隔千裏,但君吾仍為永生永世之好友!吾承諾於汝,永不與汝為敵,永不傷害汝!”


    乾羊羊抬起頭來,看著好友堅定的神色,一瞬時便是兩行未能止住的淚自臉頰上劃過:“吾,吾……亦如此承諾於汝。”


    他們就那樣緊緊相擁著,割不斷的糾葛,終究讓他們選擇了和命運繼續抗爭的這條路。


    命運始終是決絕的。


    乾羊羊和坤太狼分別二十年後,青青草原。


    曾經世外桃源般的草原和森林,此刻,卻滿是一派黃沙漫天。衝天的火光和熾烈的陽光把戈壁碎石和其上的森森白骨染得仿佛鮮血淋漓。暴烈的風卷著尖利的砂撲麵而來,把此處生生地變成了生命的禁地。


    說來也是,哪裏有那麽好的運氣?這方淨土,已然躲過了上百年的戰禍,但哪有整個世界皆已淪為地獄此地卻能獨安其身的道理?不過是時間早晚那一點問題罷了。


    可是這一點無所謂的時間早晚,有時候,卻可能徹底地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坤太狼知道,自己,就將是其中之一。


    二十年了。曾經十幾歲的少年已經長大成人,容貌上甚至顯出了被歲月雕琢過的痕跡。身著戎裝,緊皺眉頭,他把目光投向帳外,這方已然寸草不生的他曾經的家園,不禁懷想起過去和乾羊羊在草原和森林中盡情玩樂的點點滴滴,懷想起離別時那句“永不與汝為敵,永不傷害汝”的諾言。


    可是,可是……


    二十年,對於乾羊羊而言,也是一段仿佛如一生般漫長的時間。


    身為一員羊族大將,他難得有精力和時間去觸景生情。可是,這一次,他卻是無**製住自己。這裏,是他曾經的家啊!十餘年的時光裏,他在這裏度過了自己的童年。那時,這裏山清水秀,鳥語花香……


    可是如今,除去遠方的山巒輪廓以外,再也看不出和曾經的草原有什麽相似之處了。這裏,就像世界的其他地方一樣,已經完全墮為了一片戰爭的廢墟。所以當下,對乾羊羊而言的唯一慰籍,或許就是迴憶了,迴憶那些二十年前的往事,那段和坤太狼的童年友誼。


    有時候,真的,真的很想再和他見一麵啊……可是,如今,他們之間還可能說些什麽呢?乾羊羊早已聽說,坤太狼也成為了一名將領。一員羊族大將和一名狼族將領,他們之間,還可能說些什麽?時光,早已讓他們變成了敵人。


    可是,無論如何,還是,很想再和他見一麵啊……問一問,他這些年,過得好嗎,然後和他一起,一起迴憶那段永遠也不可能再迴去的童年……


    這個時代,戰爭的號角總是響起得很快。


    沙場上,轉瞬之間,便已是兩軍對壘。再一瞬,喊殺聲衝天。又一瞬,就是血流成河,屍骸蔽野。血火交織,這樣一個時代,充斥著英雄和史詩,可是對於那個時代的一個個人來講,卻隻能代表著無限的痛苦與絕望。


    再沒有什麽,比被命運硬推進一個時代的漩渦中心,不情不願,更加令人絕望了。在濃厚得仿佛摸得到的殺氣中,乾羊羊就這麽死死抿著唇走了出來,本是夢想成為和平的使者,如今,卻變成了戰爭與死亡的代言人,真是諷刺。可他,又有什麽辦法呢?手握映著天地寒光的寶劍,他也隻能盡力去顯出可怖的威嚴。


    可當他看到狼族陣前那一員大將的時候,所有的偽裝一瞬間崩塌,雙目瞪得老大,明明白白的難以置信,慌亂也從他忘卻教養,沒有用古風語而是直接用日常的標準語說出的話中清晰可見:“怎麽,怎麽是你……”


    他知道自己絕對沒有看錯——即使他無比地希望是自己看錯了。但縱然是二十年過去了,這麵容,這始終帶著幾分絕望的眼神,除去自己的童年玩伴,除去他之外,絕對不可能是第二個人。


    命運,就是這麽喜歡開玩笑。上一刻還在想著多麽希望能再見他一麵,下一刻,他們就真的相見了,但卻是以此種形式,真是再不可能更加戲劇化了。


    “何以不能為吾?”坤太狼如此應道,臉色陰沉,但心中卻在發笑。不是笑別的,而就是單純地笑自己,笑自己好笑。真的是好笑,他早就該料到,命運哪裏會這麽輕易地放過自己?二十年前的離別之際,那句承諾根本就是給命運下了戰書,而哪裏會有命運不敢應戰這種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命運會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席卷而來,摧毀一切希望,把那些妄想挑戰天之權威的人,統統施加以最嚴厲的懲罰。


    但他比乾羊羊此刻還是要鎮靜許多的。畢竟,他早已知曉自己將要麵對的敵人是誰。而看乾羊羊的樣子,便可以知道,自己的出現是他絕對沒有料到的。然而,此刻,他握著寶劍的手依舊在不住地顫抖。作為一名狼族的將領,作為有血性的狼族的一員,此刻他應該做的,就是衝出去,為了族群的利益,和敵人展開生死血戰。可是,對麵的,是他呀,是自己曾經向之莊重承諾過永不為敵的他呀!他雖早就知道將要麵對的是誰,但這個究竟應該以族群為先還是應該以友誼和承諾為先的決定,他卻始終做不下來。


    然而在這一刻,他已經沒有多少選擇的時間了。手中的劍越握越緊,已是準備衝上去戰鬥的姿勢,然而情感的巨浪在心湖之中卻也越來越烈,越來越勢不可擋。他艱難地邁出一步,但最終,卻隻能在渾身劇烈的顫抖中把劍一扔,長歎一口氣。


    做不到,他真的做不到。


    “吾守吾諾言,不與汝戰。”他不是不知道,就這樣放棄戰鬥,被在軍旅中革職,視為懦夫還是最輕的。大有可能,他會直接被視為叛族,處以極刑。就算不計個人的命運,他也從來不是一個想背叛自己的族群,讓自己的族群失望的人。可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沒有人能做到和自己的情感為敵。


    坤太狼默然轉身,向自己的陣中走去。


    可命運似乎不準備就這樣簡單地結束掉這對童年玩伴短暫的再次見麵。隻一瞬,便聽“嗖”的一聲破空響,坤太狼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便是眼前一黑,向前栽倒在地。背上,赫然矗立著一支箭。


    一時間一片寂靜,狼羊兩軍似乎都有些反應不過來,都那麽愣住了。好一會兒,乾羊羊才終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一下子轉迴頭來,毫不顧忌地用標準語怒吼道:“你們,是誰放的箭?!是誰?!”


    無人敢於迴應。而狼族陣前此刻也終究迴過神來,幾隻狼急匆匆衝出來把已然昏迷過去的坤太狼拉迴陣中,接著,便聽到整齊的高聲怒吼:“為坤太狼大將軍報仇!”一齊殺出。


    乾羊羊眸中怒火直燃,全身充斥著憤怒,然而,看著漫天衝來的狼族戰士,也隻能牙關一緊,全然是咬牙切齒地命令道:“給我上啊!”


    又一瞬,就是血流成河,屍骸蔽野。


    喜羊羊隻覺有些好笑。


    和千年前的坤太狼一樣,此刻,淡藍色的少年所笑的,不是別人,而正是他自己,笑他自己,笑他自己可笑。


    是的,他也早就該料到,早就該料到這一切的。


    他明明清楚,明明清楚這一世隻可能和前三世一樣,以悲劇收場,而不可能有任何別的結局。他明明清楚,明明清楚狼和羊之間的情誼是命運所不容的,是違背狼羊數千年來不變的敵對這個永恆事實的。


    他明明清楚。


    可是,究竟是怎麽迴事?怎麽會在心中的某一個角落,還留有荒謬的希望?怎麽會?


    真是可笑。


    看著青青河彼岸的密林燃起熊熊的大火;看著一隊又一隊狼族的戰士踏過青青河上的浮橋整齊地走來;看著刀光劍影,血與火;看著對麵陣中明顯不情不願,表情痛苦的灰黑色的他。少年的表情竟然是純粹的譏諷。


    你看,我說對了吧。命運,是不可能被打破的吧。


    漫步於槍林彈雨之中來到陣前,看著代表狼王的猩紅色旗帳,看著帳下所坐的人。隻覺這一切,和千年之前,有什麽區別?他還記得,上一世,他曾祈求上天,隻要能和灰黑色的他再度相遇,能不必再登高望遠,隻為全然無果的思念,隻要如此,就算痛苦絕望,就算剜心掏肺,就算熱血四濺,也會無所畏懼。


    這麽來看,命運,還真是夠給他麵子,居然真的就讓他們來享受他所祈求的痛苦了。


    不情不願的狼王看著麵前那個熟悉的少年,看著他驟然大笑,那麽諷刺地大笑,隻能是全然不知所措。他當然明白少年在笑的是什麽,想要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可是又能說什麽呢?他自己都已經看不到希望了,難道還能讓少年看到希望不成?最後,眸中一番水波翻湧,卻也隻能是默然。


    轉迴頭,看向身後成千上萬的狼族戰士,他隻能長長地一聲哀歎。他為什麽是狼王?為什麽狼王就要承擔這樣的責任?為什麽狼族會是這麽一個冷血的族群,以至於願意用狼王家人的安危來威脅他們的王?


    這一切的迴答,其實很簡單。


    都是命運罷了。


    誰讓千年之前,他們的第一世,竟妄想打破狼羊對立,挑戰天之權威呢。


    向大家匯報一下新文的寫作進度,今天已經把第十章《童年憶事》的第五部分,複現三部大電影情節的部分寫完了,還差最後五段(前四段是第六部分,複現喜灰新版時期的部分劇情;最後一段是一個收尾總結),第十章就都寫完了。啊……我很高興終於快要能開始寫“歸”的故事了#(哈哈)


    千年以前。


    本是夏日,卻是寒風颯颯。坤太狼立在崖邊,冷然地望著腳下,那方血與火的修羅場中,自己的部下,狼族的軍隊,一點一點地潰不成軍,節節敗退。


    可他已然不在乎了。


    身披的玄色長袍被尖銳的風決然卷起。他冷漠到帶著殺氣的眼神隻瞥了一眼這件他本鍾愛的將軍袍,冷哼一聲,便隨手把它解開,仍憑著風將之狂暴地拽走,一點也沒有留戀。


    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什麽美好。想要生存,隻能待之以冷漠和決絕。


    下一瞬,坤太狼的副手鳳太狼便躬身走來,輕聲道:“將軍,天氣寒冷,屬下以為,您還是披件厚衣……”


    卻是還沒說完便被坤太狼揮手打斷。見他不願被打擾的樣子,鳳太狼也隻好一點頭,默然告退了。


    再度把目光投向遠方,坤太狼還記得,自己驟然醒轉之時,眼前已不是沙場交鋒,而是此方山崖之上,荒蕪寂涼。一瞬間,自己還以為,那之前的事情,和乾羊羊在陣前交鋒,轉身被暗箭射中,隻是個南柯一夢。


    可是不是,這種虛無的奢望,命運哪裏會放過?很快,他就知曉了之前發生的一切——自己被暗箭射中之後,兩軍便開始了交鋒。但沒有了大將坐鎮指揮,狼族的隊伍作戰根本就毫無章法,隻能步步退敗,直至退到此處。


    知道這些以後的坤太狼卻是異常地平靜,僅是默然地來到崖邊。此刻,他也沒有什麽激烈的情緒,隻是冷漠,全然的冷漠。


    沒什麽值得拋開冷漠的,這所有的一切,他早就明白,或者至少,早就該明白,不過是個基本的事實罷了——狼羊之間的情誼,在命運麵前,純然是個妄想,或者倒不如幹脆說,是個笑話。


    二十年,能夠改變的,實在是,太多了。


    然而,出乎意料地,天邊,突然綻開了一朵絢麗的煙花。


    飄零無緒歎途窮,搔首踟躕日已中。何處人聲似潮泝,黑雲驟起滿山風。


    滾滾烏雲沉重地壓來,直讓人喘不過氣。乾羊羊抬頭,水光湧動的眼眸直直地注視著這方黑色的天幕上,那一絲一縷的絢爛芳華。看著它色彩斑斕地釋放開來,展現著它的傾城絕色;又看著它隻一瞬便驟然淡去,剩下的,僅僅那一點灰白的煙塵而已。


    思緒流轉,何以能不念舊?在這方奇跡般幸存下來而沒有和青青草原其餘部分一並被夷為大漠戈壁的林中空地裏,看著那野花芳草、噴泉霓虹,乾羊羊有那麽一瞬,覺得自己仿佛仍在那過去,仍在那無憂無慮的童年,那充滿著歡笑的童年。


    可是迴不去了。遠方的喊殺聲陣陣飄來,冰冷冷地提醒著他這個事實。迴不去了,永遠也迴不去了。


    死死抿著唇,如一尊雕像般默然站立。時間就那麽從他的身上狠狠地劃刻而過,留下磨不去的傷。絕望,決絕。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將要說的話其實毫無說服力,不是不知道,熾烈的情,感到被背叛的憤怒,大有可能將自己這釋解誤會變成贖罪之行。


    他不是不知道。


    隻是知道了,又有什麽用呢?他照舊必須站在這裏,等候命運冰冷的裁決。


    遠方,夕陽漸沉。一個六月的夜晚,一個夏日的夜晚,卻開始,漫天飛雪。


    六月飛雪,洋洋灑灑。任誰都能明白,這究竟,代表著什麽。


    雪與血,白與紅;愛與恨,情與仇。


    在這個本應屬於溫暖卻被冰寒所占據的夏日,寒光的利劍倒映著天地。坤太狼的手顫抖著,想把這決絕的冰冷貫徹到底,隻一劍,便可斬斷所有的過去,再無虛無的糾纏。


    乾羊羊默然卻筆挺地立著,雙眸之中輾轉的水光散射著早已在心湖巨浪裏碎落無窮的幻夢。他的聲音,充斥著心傷和絕望:“我知道,你不準備相信我。”


    “我有什麽理由應該相信你?”本應是一句諷刺至極的話,可在與手中的劍一並顫抖的坤太狼的聲音裏,卻顯得那麽的嘶啞。


    “不管怎麽樣,我真的是希望來解釋的。那支箭,不是我下令放的,是一個士兵,因為緊張而不小心放出去……”乾羊羊已是滿滿的懇求。可他頓住了,看著對麵人臉上神色,那明顯標示著不相信自己的神色,他終究頓住了,隻是搖了搖頭。


    絕望地搖了搖頭。


    坤太狼手裏的劍已然舉起。鵝毛大的雪花就那麽落在上麵,覆上一層潔白。


    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陰沉飛雪白。


    乾羊羊抿緊唇,任憑風雪肆意,半晌,才終究歎道:“我既來此見你,便已然做好了準備。你若是不相信我,就殺了我吧,權當作贖罪罷了。”他沒什麽可留念的,被命運推進時代的漩渦,早就讓他生不如死,那倒不如直接魂歸虛無,反是種解脫了。


    一派寂靜,隻有風雪唿嘯。


    坤太狼近乎瘋狂的笑聲最終打破了沉寂,已然沒有了理智的聲音敲擊在乾羊羊的耳側:“我信與不信,又有何所謂!虛妄的過去,就當一刀斬斷;愛恨情仇,都讓它隨之而去吧!”狂笑不止。


    命運的裁決,就這樣全無儀式感地下達了。在它麵前毫無還手之力的乾羊羊竟是露出了一抹微笑,那麽虛弱的微笑:“那,就來生再見吧。”


    鮮血四濺。那溢出的點滴殷紅,就這樣在白得發亮的雪上綻開,仿若幻化為一朵又一朵的黑薔薇。坤太狼顫抖的手握著染著血紅的銀光利刃,乾羊羊已然慘白的臉色上,卻是殘存著絕望,卻是殘存著決絕。


    命運裹挾著時間,就這樣,帶著他們這一對曾經幻想永生永世的好友,曾經鄭重承諾永不為敵的好友,帶到了如今。千年以來早已成死局的狼羊對立,終究還是把因果鑄就。應該說,他們盡力了,但從好友到敵人,不過是個時間早晚的事情,決然是沒有別的出路。


    至此,天地間,便再無此等情誼的幻想。


    不恨天涯行役苦,隻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抽劍而出的那一刻,破碎的傷;天地間,全一派血色蒼茫。


    誰承想,這一句來生再見,竟是一語成讖,直把兩個鮮活的生命,墮入永生永世都無以逃脫的深淵。


    這一世又一世的糾葛,這一世又一世的痛楚,換來的,至多不過是短暫的歡樂,但夾裹著的,卻是永恆的悲厄。


    命運,從不是個公平的遊戲。它向來無言,卻主宰著一切。


    天何言哉!累累屍骨,屍積成山,但天何言哉!


    灰黑色的他從夢魘中猛地驚醒,坐在空蕩蕩的床上大口地喘著氣。冰寒的感覺漫過全身,像是要把他扔進冰窟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千年前的往事,在他和淡藍色的少年之間建起了割不斷的糾葛,也把那個六月飛雪夜的絕望,永遠地刻在了他們的心底。自此之後,就像遠方山崖上記述這段不堪往事的石碑仍然聳立著,銘文依舊清晰著一般,這種烙印,這段迴憶,都無從逃脫,無從磨滅。


    現下這場狼羊之間的戰火,就像千年之前那支飛出的箭矢一般,似是巧合,其實早已命裏注定,無非是這一時那一刻,這一種那一類罷了。


    還記得不過上一次滿月之時,在漸大的雨中,自己和少年麵對麵立在那方承載了多少不堪往事的林中空地裏。自己就像千年以前仍是孩童的那小羊一樣,幼稚而可笑地幻想著與命運鬥爭到底,幼稚而可笑地幻想著指不定能戰勝宿命。


    確實幼稚,確實可笑。


    絕望,現如今,隻有絕望。


    仍記得少年站在兩軍陣前,那絕對的譏諷,那突兀的狂笑。他知道,少年和他一樣,在自嘲,在放棄,放棄那所不得不放棄。


    放棄……


    這一瞬,一個念頭突然劃過他的腦海。


    糟了!


    夜,冰寒般地黑。疾風驟雨之中,一襲素衣的少年默然地遵著記憶中的道路登上這方山崖。那裏,除去一塊冷然聳立著的石碑外,便隻是一派虛無空寂。


    而石碑上的字跡,在黑夜的迷霧之中,此刻是不複得見了。少年把手,輕輕地撫了上去,石碑上那些深深的刻痕,曆經千年卻仍然明晰。


    其實,少年也不必看,也知道,那上麵寫的是什麽,記述的,又是什麽。


    這千年來的糾葛啊,早已把一切注定。經曆了這四世,如今兜兜轉轉,一切,卻是又迴到了最開始。那麽這一世,也隻能和千年前一樣,終結於他負我,而我,鮮血四濺。


    既如此,那何必等命運把自己逼上絕路呢?


    少年勾起一抹微笑,笑得卻是那麽的淒涼。接著,便化作一聲尖利的狂笑,純粹的絕望和痛苦,純粹的諷刺和咒罵,就這樣帶著可怖的寒意席卷而出。而在這狂笑聲中,少年猛地把手縮迴,自腰間抽出一把短匕,便直衝自己的胸口,刺下來。


    雨漸大,風亦漸大。黑暗仿佛也跟著風雨一並飄搖,把濃而沉的夜,拽出一道可怖的裂隙。撼天的雷聲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慘白的光也跟著一並而來,把少年的臉,映照得毫無血色,也把那一道短匕的寒光,映照得咄咄逼人。


    “鐺”的一下,清脆的響聲。


    少年睜開眼,見到的,不是預料之中殷紅的血,而是灰黑色的他的顫抖的麵容。眸中,仿佛有些震驚,又仿佛有些懇求。而他手中的那一把長劍,則是擋在了自己的短匕之前。


    轟隆。


    又一道閃電劃過,兩人的麵容便盡收對方的眼底。少年並沒有說什麽,仿佛早已料到般連點驚訝都沒有,隻是卷起一抹蔑視的微笑,也不知是蔑視眼前的人,還是蔑視自己,蔑視自己的生命。


    下一瞬,便見少年快速地一個轉身,短匕從長劍的刃上劃過,便是要再度刺向少年自己的胸口。然而對麵人的反應絕不慢,長劍跟著一轉,便把短匕彈開,隻在少年胸口劃過一道輕輕的血痕,就轉過了方向。


    “何必呢?”少年的聲音很輕,很平靜。


    “我絕不會讓你,把這就這麽變成第一世的重演的。”話語中仿若堅決,可是聲音,真的是,少年的聲音有多麽平靜,他的聲音,就有多麽顫抖。


    “你真覺得你做得到?”少年一聲輕笑,帶著滿滿的諷刺。


    灰黑色的他隻是抿緊著唇,一言不發。


    少年見狀,笑得更加肆無忌憚:“逃不掉的,都逃不掉的!”手指遠方的草原,那裏,火光和殺聲一並直衝天際,“你告訴我,哪裏還有半點和千年前不一樣?!你告訴我啊!嗬,逃不掉的!誰都逃不掉的!”


    刺耳的笑聲中灰太狼目光飄忽,手上的長劍,也抖得厲害。下一瞬,笑聲卻突然戛然而止,就那麽一瞬間,刺耳地,戛然而止。他有些愣地把目光聚到眼前,便見對麵的少年突然手上一鬆,他手中的短匕,也當啷落在地上,緊接著,便是握住了自己手中的長劍,直把劍鋒,刺向他自己的胸口!


    灰太狼大驚,急忙向後抽迴劍刃,卻突然感覺到少年手上在同一刻鬆了力氣。少年帶著看起來那麽美好的微笑,突然蹲下身來,拾起掉在地上的短匕,表情絲毫未變便舞著短匕向前方刺去。全然反應不過來的灰太狼隻能任由自己下意識地向旁邊躲閃,手上的長劍,也就那麽打著旋地向後飛出,劃過一道白光。


    又一聲驚雷。


    少年繼續帶著那平和的微笑,手中的短匕,在空中,飛速舞出漂亮的劍花,卻是下一刻,重新向他自己的胸口,刺了下去。


    鮮血四濺。


    霎時間,淡藍色少年的神色,變得似乎有些恍惚。他看著眼前人突然蒼白的麵色和額上豆大的汗珠,一時間,隻是什麽都說不出來。


    ——在短匕即將刺下去的最後一刻,灰黑色的他,重新得以衝上前來,死死地握住了短匕的利刃,讓匕鋒,最終離少年的胸口隻有一指之遙時,頓住了。


    少年不可置信的雙眸中倒映出對麵人突然綻開的微笑。隻見他手上發力,短匕便向後劃出,跟著磅礴的雨水,墜下了萬丈的懸崖。


    又是一派寂靜。萬籟俱寂,了無聲息。


    “究竟是何苦呢?”最後打破了寂靜的,是少年終於不再平靜了的聲音。


    “我說過了,絕不會讓你,把這變成千年前的重演。”反倒是對麵的人的聲音,充滿了少年原本的堅決。


    “你明知這已是一盤死棋,還準備繼續下下去?”少年幾乎有一點不可置信,“結局早已注定,你連個稍體麵點的下場,都不想要?”


    對麵的人隻能再一次地一言不發。少年卻似是從中突然搶迴了自己的決絕,冷笑著再度開口:“說起來,在你我想起那前世的事情以前,你天天做的事情,無非就是試圖把我抓起來,試圖報我一直阻止你抓到羊的仇吧?現在可倒好,你關心起我的安危了?”


    “我……”


    “看來命運還是走錯了一步棋,就應該讓你哪天把我抓住殺掉,之後再讓你想起前三世的事情,這樣,能省去不少麻煩。”少年的語氣,愈發地咄咄逼人。


    “你就這麽不相信希望嗎?”沉默半晌,灰黑色的他終究再度開了口。


    “你相信希望?”少年冷笑著反問,“看看遠方吧!看見了嗎?那兵荒馬亂的草原,那你所率領的狼族,那我所身在的羊村!看見了嗎?!這和第一世,還有哪裏不一樣?!”


    “結局會不一樣的。”灰太狼低下了頭,全然不敢正視少年冰冷如利劍般的目光,說出的話,則是連他自己聽來,都那麽的有氣無力。


    “嗬。”少年再一次,愈發諷刺地笑了,愈發癲狂地笑了,“我算是體會到了,什麽叫事不過三啊!三世,第一世,你負我;第二世,我負你;第三世,則一世全然不相見。真是試盡了所有可能的悲慘結局啊!事不過三,一旦過了三,這一世,就幹脆開始重複了啊!”愈大的笑聲摻雜在愈大的雨聲裏,也不知是對命運的絕望,還是對生命的絕情與譏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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