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有源接到的是林姨的電話。


    林姨在電話中告訴魏有源,沈國軒老先生正在“苦瓜茶舍”等他,說是有要事相商。林姨說已將地址定位發到他的手機上,考慮到晚飯前要帶艾曉雨來家,所以林姨催他快去快迴。


    魏有源進到病房跟她們母女倆一說,陸元怡連忙讓艾曉雨擦幹眼淚,隨同魏有源去赴約,別耽擱了上魏有源家吃飯,免得首次上門就落個拖遝的印象。


    離開病房,艾曉雨開車載著魏有源來到城區一條較為偏僻的老街。這條街道與梧桐老街相仿佛,街麵不寬,卻很幹淨。魏有源透過車窗玻璃望出去,發現兩邊的人行道旁栽種著一溜的銀杏樹,枝繁葉茂一派嫩綠交相高擎在街道的上方,給人一種清新自然且心爽神怡之感。


    艾曉雨的車子直接停在了茶舍的門前停車位上。


    下車後,魏有源抬眼看到一塊別致的匾額——“苦瓜茶舍”。這塊匾額采用的是一整塊的木板,除去店名四個字是天青色之外,木板其餘部分經過火燎,呈現出炭化後的玄黑色,反襯出“苦瓜茶舍”四個字更為強烈的立體感和藝術感。


    沈國軒聽得茶舍門外有動靜,便從屋內走出,待看到是魏有源,他立馬和顏悅色地迎上前,一握魏有源的手問道:“源源,這地方不好找吧?”


    魏有源告訴他,林姨給他發了地址定位,不算難找。


    “年輕就是好嗬,像我這把年紀的人什麽都不懂,早被社會淘汰啦。”沈國軒瞅見關好車門走過來的艾曉雨,又主動招唿道:“這位美女應該就是艾曉雨吧?”


    艾曉雨迴了一聲:“沈爺爺好。”


    “好好,你們能來,我非常高興。”沈國軒一麵請兩位年輕人進茶舍,一麵述說道,“我沒有留你源源的手機號碼,所以就打電話給了林總,林總對我說,今天是你第一次帶女朋友上家裏吃飯,恐怕時間過於倉促。我一聽當即就給她承諾,一定不會耽擱你們好事的!”


    魏有源與艾曉雨一前一後隨同沈國軒進到茶舍。


    整個茶舍一共是三直店麵,采用返璞歸真的裝修設計。櫃台、欄柵、扶手、茶桌和長條板凳等等一律用毛坯麵的實木製成,粗獷而厚重。四壁貼褐色泥磚圖紋的牆紙,且掛滿犁耙、畚箕、鋤頭、簑衣、漁護、柴刀與獵槍等農用工具,天花板上編鋪著篾條和一層厚厚的稻草,每張茶桌的上方都吊掛著外觀像煤油燈的led燈具。


    沈國軒見兩個年輕人四處打量茶舍的裝飾,情不自禁地笑道:“這是我的一位朋友開的,他這人喜歡戀舊,所以就張羅著一些老物件。你們看看,這裏麵的好些東西就連眼下的農村中也很難找得到啦。”


    魏有源迴了一句:“這就像歲月留下來的一道疤,隨著時間的流逝,把它慢慢地釀成了風景。”


    “說得好。”


    沈國軒隨即請他們在一張茶桌上就座,服務員過來上茶,用的是陶壺和粗碗。


    沏出的茶,為一種暗紅色的老茶湯。


    “來,我們一起嚐嚐吧。”沈國軒舉碗請茶,笑道,“這應該算是粗茶淡飯中上好的粗茶,采用老茶樹的上一年舊葉,經過揉撚發酵,再用微火焙製,苦中帶澀香澤持久,別有一番滋味。”


    魏有源喝過一口後,感覺的確如沈國軒所說,苦澀之味掠過舌根之後,唇齒間反而充斥著一種醇香與甜潤,且彌久不散。他放下茶,誇讚道:“沒想到,沈老還是一名懂茶的行家呀。”


    沈國軒連忙搖手迴道:“不敢當,不敢當。”


    艾曉雨喝了一口,苦得她連皺了幾下眉頭。她很難理解眼前這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究竟在吹捧什麽,就這般苦口的味道也能稱得上好茶?


    “曉雨呀,”沈國軒非常禮貌地對艾曉雨說道,“接下來我和源源要談論的事,可能會怠慢到你。請你見諒。”


    “您客氣啦,不用關顧我的……我是不是得迴避一下?”


    “不用迴避。我們說的也不是什麽秘密。”沈國軒笑著迴過艾曉雨之後,又把頭轉向魏有源述說道,“源源,我非常佩服你在易卦上的獨到見解。許多年前,我父親在向我傳授風水要義之前,送給了我一張橫幅,上麵寫有十個字:‘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他告訴我,人的一生避不開迷茫、困頓與不順,這就需要我們執易者運用易學知識幫助他們走出‘屯蹇’。後來接觸到了易經,我才知道屯蹇原是兩個卦象,水雷屯卦和水山蹇卦。一路走來,我發覺自己在風水的學習上總是擺脫不了‘屯蹇’的如影隨形。”


    “您在取卦斷卦上的造詣,在我還剛來佳都之時就有所耳聞。”魏有源謙誠地迴複道,“我還聽說,胡先生對您也是非常地倚重。”


    “胡先生對我有知遇之恩。隻可惜,我的能力有限,不能為他做出應有的幫助。相反,他為我在學習風水易理方麵上提供了許多的便利。”


    沈國軒一提到胡景生,臉上由衷地流露出一種恭敬的表情。


    “我聽我姨說,您特意找我過來,說是有要事商談?”


    “對的。是這樣的,”沈國軒調整了一下情緒,攬入主題,“自從上次,你給我們講解了讀卦取象之後,我運用你的方法對易經的六十四卦逐一進行了解讀,但仍有許多卦令我百思不解。比如水澤節卦,《序卦》詞上說,‘物不可以終離,故受之以節’。從它字麵上的意思看,應該是萬事萬物不能總是分開,所以要從中把握住分寸。但從節卦的象上看,水在外而澤在內,不知作何解?我是想了好久,還是沒弄明白。”


    魏有源心想,沈國軒勞師動眾地把自己叫過來,不會單就一個卦象的問題吧?他順手提起陶壺給沈國軒續過茶後,又想往艾曉雨的碗裏添置。


    端坐一旁的艾曉雨聽不懂這兩個男人討論的內容,茶又苦,見魏有源要給自己倒茶,她連忙捂住碗口,笑道:“我不渴,不用加啦。你們聊你們的,反正我是聽不懂,我玩一會兒手機。”


    魏有源會意一笑,移壺給自己的茶碗倒上。


    “所有卦的卦象都是非常質樸的,反映的是當時社會人與自然和諧進處的生活狀況。”魏有源眼睛看著沈國軒,一麵揣測他的用意,一麵迴答說,“水澤節卦,坎水在外,主動。兌澤在內,主靜。也就是說,外卦的水是一條江河溪流,而內卦的澤是指積水的低窪之地,如農田水塘之類。內卦的兌卦,第三爻正好是陰爻,開口與外卦的坎卦之水相通,就如序詞所說,事物的量要做到適可而止,盈虧滿溢。就象一塊農田,它所種的莊稼要按它既定的成長期合理地安排好蓄水量,要把好這個度,而這個度就節。當然,兌澤卦它也可能是一口水塘,但不能到了枯水期時,才想到要從外卦的江河溪流中取水,要懂得時令中水位的變化,做好事前的準備,這就是節。節卦,就是外物與內需的一種把控與協調。”


    “你說得太好啦!”沈國軒剛想拍案叫絕,一看艾曉雨在旁邊,生怕失態,轉而對魏有源豎起了大拇指,說道,“我們的老祖宗,他們是想通過水的進出與需求來明辨事物的是非對錯。隻可惜,我們眼下許多的學者師長自己都沒領會到其中的深意,便胡謅一通,讓莘莘學子對艱深晦澀的易理望而卻步,也給易學的傳承帶來了諸多坎坷。”


    “卦外無詞。事物都有其兩麵性,它的玄奧既是壁壘,也可能是推動學習熱情的助燃劑。”


    “對對。你說的沒錯。”沈國軒點頭迴道,“我是真的希望你能抽出時間,把你對卦象的解讀編纂成冊,給許多易學愛好者以幫助呀。”


    魏有源怡然笑道:“執易不語矣。”


    “當然,我也不能強人所難。”沈國軒也付之一笑,說道,“今天,我約你過來還有另外一件事。”


    “您請說。”


    “我聽說,你在曉雨家的屋後桂花樹下挖到一隻鐵箍?”


    “是的。”


    魏有源自此領會到沈國軒約自己出來的真實意圖。


    坐在邊上的艾曉雨聽到鐵箍二字,她放下手機驚異地盯著沈國軒。


    “莫不是陽宅風水中用來破宮位的鎖龍箍?”


    魏有源嗤然笑道:“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我想知道,你是怎麽處理它的?”


    魏有源並沒有立即作答,而是提碗喝了一口茶,然後緩緩地放下茶碗,笑對沈國軒反問道:“沈老,是不是有人托您老出麵讓我網開一麵手下留情?”


    沈國軒點點頭。


    “這個人是不是已經流了兩天的鼻血?”


    “什麽事都別想瞞得過你源源呀!”


    旁邊聽事的艾曉雨,馬上聯想起,魏有源在鋸鐵箍時、一邊念著咒語,一邊澆注“黃湯”的場景,原來,他所做的一切是在懲處背後下降頭之人。


    “您告訴這個人,他得流七七四十九天的鼻血,當然,得看他身體能不能扛得住。”


    “這事不能通融嗎?”


    “這件事,有違一名執易者的道德底線。我隻不過是一個執事人,我說了不算。”魏有源指一指艾曉雨說道,“她才是當事人,得問她同不同意。”


    “你說的沒錯。”沈國軒見魏有源借故推脫,麵有難色,索然說道,“這個人一直很仰慕你,我也不便透露他是誰,想給他留點麵子,否則,我怕他往後在你跟前無顏以對啦。”


    魏有源想起在之前的一個飯局上,顧景東將阮林府工程俯瞰圖交給自己鑒別的情景,再從行業競爭與利害攸關上一掂量,他隨口問道:“這個人不會是顧總吧?”


    沈國軒搖頭迴答道:“景東是斷然不會做出這等事情來的!倘若你真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這個人是誰。”


    “不用。”魏有源心想你沈國軒想說早就說了,不用這般吞吞吐吐,自己還不如大度一些迴絕他來得幹脆。“這事,我不敢擅自作主,還是讓曉雨自行定奪吧。”


    “你我都知道,那根鐵箍的功能有限,所以艾總的死與它沒有多大的利害關係。”沈國軒對鐵箍進行過一番定性後,迴顧臉對艾曉雨誇讚道,“曉雨生性溫良豁達大度,肯定會高抬貴手的。”


    現在,魏有源反倒擔心艾曉雨不堪容忍而陡然拒絕饒恕,讓沈國軒一時下不了台,便從旁墊言說:“沈老說的也屬事實,單就那根鐵箍不具多大的傷害力。”


    艾曉雨看著魏有源輕聲言道:“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嗯。”魏有源隨即對沈國軒說道,“既然您老出麵,我們是不能不遵從的。”


    沈國軒聽了高興,抬碗示敬道:“我替他感謝你們的寬宏大量!”


    “您讓他找一杯童子尿喝下去就沒事啦。”魏有源又進一步解析道,“最好是沒到滿月的童子尿。”


    “謝謝。”


    “沈老,您還有事嗎?”


    “哦,沒有啦。”沈國軒意識到今天魏有源是有事在身,所以他連忙站起來說道,“實在是不好意思,讓你們抽空過來。大恩不言謝,今天你們有事我就不作挽留,改天,我一定好好請你們吃一餐飯。”


    沈國軒送魏有源和艾曉雨兩人出了茶舍。


    沈國軒對魏有源說:“年輕真好,我看著你們才知道自己老了。想想,這人的一生磕磕絆絆總是難免,關鍵是要遇上對的人。一個男人要想活得好,身邊必備兩件法寶:在家有賢妻,在外有摯友。一路上,再大的風雨也不怕,再多的艱辛也能扛。大家相互扶持患難與共,一切貧窮富貴皆為雲煙,人活到這份上那才叫幸福。”


    “沈老所言極是。”魏有源婉然迴道,“請您留步。”


    但沈國軒卻執意要送他們出來。


    一直見魏有源和艾曉雨上了車,沈國軒在車旁一拱手道:“老朽在此恭祝你們倆比翼連枝、喜結良緣。”


    “謝謝,謝謝。”


    仁人者送人以言。魏有源能感受得到,在沈國軒身上,充分體現了一名傳統執易者謙遜恭讓的美德,特別是對魏有源這般年紀的人也能做到悉盡禮數,確實難能可貴。這就為什麽胡景生會將梁家作為聘禮的《蓮花易》,轉送到他的手上。當外麵正為《蓮花易》古籍拚得頭破血流之時,而他沈國軒獨擁兩套《蓮花易》卻安然無事。


    對一名執易者來說,沈國軒不可能沒有求知欲望,他既然查證到存世有五套的《蓮花易》,就一定想在他有生之年飽覽無遺。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會不擇手段地去巧取豪奪。因為在他眼裏,人書相遇是一種情緣,其途徑必須得正。


    一個人,能改變他的外事外物有很多,有人緣際遇、財富、知識等等。倘若他心術不正,遇人不淑,他所擁有的財富將變成他大肆揮霍的籌碼,他所學得的知識也會成其驕奢放逸的借口。所以想要正本清源,歸根結底得從自我的思想上端正認識。


    作為闡述天地世間萬象更新的《易經》,作為國學群經之首,它就是一部洗心革麵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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