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有源早就從道徒們的口中,聽聞過一些有關自己身世的情況。他算過許多形形色色的八字,所以對於棄嬰,也並未覺得又有什麽特別,抑或難堪與自卑。


    唯獨讓魏有源牽念掛意的,是聽說有一張寫著他生辰八字的紙條。他算了那麽多人的八字,但到頭來自己是一個什麽樣的八字,卻渾然不知。


    他曾翻看馮媽的戶口簿,查找戶口欄上所填寫的出生日期,但一眼便知,那戶口簿的“出生日期”和底下的“登記日期”是同月同日不同年,這顯然是補辦戶口時,反推歲數敲定下來的。至於自己的真實生辰,他可不敢問他師父,生怕觸碰到大人們內心所忌諱的情感底線。


    而正是戶口本上的“登記日期”成了魏有源的生日,馮媽會在這一天,給魏有源煮一碗素麵,外加兩個雞蛋。


    十歲“生日”早上,魏有源和妹妹不僅如願以償地吃到素麵加雞蛋,還收到了林姨給他們兄妹倆新置的衣服和鞋。


    末了,魏有源就想這整十歲的生日,師父理應有所表示吧,所以,他一撂下碗筷便興致勃勃地跑上道觀,笑嘻嘻地走進師父的雲房。


    “師父,早呀。”


    林真人正在記賬,見魏有源進來,僅僅抬了一下眼瞼:“什麽事這般的高興?”


    “您猜,今天是什麽日子?”


    “什麽日子……”林真人放下手中的筆,略加思索後方用手指點了點案桌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嗯——”


    “時間過得真快,”林真人一捋胡子,笑咪咪地說道,“我們的源源都已十歲啦。”


    說罷,林真人拉開案桌一側的抽屜,招手魏有源近前。


    “這是我特意給你買的‘銅錢寶’。過來,我幫你戴上。”


    魏有源走過去一看,是一條木質手串,非常精製。三枚亮黃色順治通寶的銅錢編嵌在一串扁圓型的檀香木珠間。


    “這‘順治通寶’呀,辟邪!現在是越發地難找。”林真人一邊給魏有源伸過來的手戴上,一邊解釋說,“這八枚檀香扁珠,手感非常不錯,絕對是用上好的檀香木做的,木質沉穩清香宜人。”


    “師父,我膽子大。可以不用戴這個的。”


    “這算我送你的生日禮物。”林真人笑了笑,又說道,“你要不喜歡戴,就先藏好來,千萬不要弄丟嘍,反正你現在戴著略微有些大。”


    “噢,”魏有源推想自己不經意的一句話惹到師父不高興了,再看這手串的製作工藝還是很精湛的,雖說是大了些,不過也是師父的一番心意,“師父,那您忙,我去玩啦。”


    林真人會意地點點頭。


    這時,天空飄下蒙蒙細雨。


    魏有源走到靈霄殿,迎麵正好撞見兩名小女孩,可能是一路小跑上來,她們兩人都在大喘著氣。其中的一個,魏有源認識,她比自己小兩歲,是鎮子裏蘇老師的女兒,名叫蘇萱,長得俊俏活潑。而正與她手牽手的一名女孩,魏有源不認識,長得更是眉清目秀,玉潔冰清,衣著打扮像是城裏人。這名女孩的左側膝蓋上沾著一塊苔痕,眼裏仍留有哭過的淚痕,肯定是在上台階時摔過一跤。


    “萱萱?”魏有源張臂將她們給攔住,“這裏是清修之地,不許你們在此嬉鬧。”


    “我們上來隨便走走看看。沒有嬉鬧!”蘇萱一嘟嘴,側頭介紹道,“這位是我的表妹,從佳都市來的。”


    “佳都市?……”魏有源常聽到過這麽個地名,而且在他的印象中,那兒應該是一個非常繁華且令人向往的地方,離清源鎮又非常遠。


    “我表妹聽說,我們的清源觀這兒有‘三怪’,就想過來看看。”


    “佳都市的人……也知道清源觀嗎?”


    這時,旁邊的那名小女孩方才睜大眼睛,瞅著魏有源沒有說話,隻一個勁地點著頭。


    魏有源就問她道:“那你可知道,是哪‘三怪’嗎?”


    “我知道。”蘇萱急忙舉起小手,爭搶著發言,“嗯,一怪是後山岩石會說話;嗯,二怪是千年井底開蓮花;還有……三怪是八歲孩童畫八卦。”


    旁邊的那名小女孩也附和地點著頭,似乎她也知道這“三怪”一般。


    魏有源見她一直不作聲,便問她道:“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叫……曉雨。”


    “艾曉雨,她姓艾。”蘇萱在一旁補白道。


    曉雨,愛小雨。魏有源抬頭看了看屋簷外飄著細雨的天空,笑道:“你的名字可真好記。”


    在這兩名女孩子麵前,魏有源儼然是一名大人,所以說話的口吻硬實,底氣十足。


    “你們所說的第一怪,我是沒見過,後山陰森恐怖,別說我們小孩子,就連大人們都不敢靠近那兒。而這第二怪的千年井,我自小在這道觀長大,從來就沒有見過有這麽一口井,更別說開蓮花啦。這第三怪嘛,就更不用去想了,一個八歲的孩童哪能懂什麽八卦,八卦知識高深莫測。所以呀,這一切都是胡編亂造的!”


    魏有源全然一副言傳身教的樣子。


    “你是這兒的道士嗎?”艾曉雨膽子大了起來,輕聲問道。


    魏有源笑了笑迴答道:“算是吧,我從小在道觀長大,跟師父學習經文,也學一些易經八卦。”


    “他叫源源。”蘇萱對艾曉雨附耳介紹說,“我們鎮子裏的人都知道他的,他會算命批八字。”


    “小哥哥,那你能幫我算一下命嗎,看我什麽時候能再得一個‘三好學生’?”


    聽到一個“再”字,魏有源已然明白。


    “這個不用算就知道,隻要你努力學習,你每年都能拿‘三好’。”


    “嗯。謝謝!”


    “算命需要有一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的信息,也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出生的?所以,我沒法給你算。”


    “我比她大兩個月。”蘇萱連忙插了一句。


    “師父交待過,我不能給小孩子批八字。不過沒關係,我們不用批八字,看相也行。”魏有源仔細地打量著眼前這名貌若天仙的小女孩,他伸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耳朵(艾曉雨頓時顯得有些矜持與麵腆,又不好迴避)說道:“小時看耳,我看你的雙耳輪廓清透,屬於典型的‘玉潤溫潔’。照此看來,你的父母應該相敬如賓,不怎麽紅過臉。他們對你也是疼愛有加……”


    魏有源又仔細地察看了一下她的嘴唇與下巴,又接著說道:“你應該會經常做一些惡夢,並且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對的。”艾曉雨聽了投以驚異的目光,“你算得可真準!”


    “這樣吧,”魏有源經此一誇,竟然做出了一番忍痛割愛的壯舉,抬手摘下師父剛剛送給他的那隻手串,戴到艾曉雨的手腕上。


    這條手串對於艾曉雨的手來說顯得就更大了,魏有源索性將它就推至艾曉雨的手臂上。


    “這隻手串能辟邪,它能夠幫助你打敗睡夢裏麵的那些惡魔。等以後不做惡夢了,你再還給我。”


    “源源師父,我也做惡夢的。”蘇萱投以羨慕的目光。


    “我就一隻手串,你妹妹是客人,她比你更需要它。”


    “謝謝。”艾曉雨燦然一笑地道了聲謝。


    魏有源謙謙迴道:“不用謝。這兒沒什麽可看的,你們迴家吧。”


    說完,他習慣性地抬手擰扭了一下自已的耳垂,轉身離去。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望著魏有源離去的背影,兩名女孩子抵頭朗笑道,真是一個怪道士。


    ……


    自打十歲以後,魏有源謹尊師命不要給別人批斷八字。


    理由其實很簡單,以前你小,對求測者來說,你批斷準了固然好,不準也無傷大雅,畢竟童口無忌。但現在你長大了,在大家的心裏頭,對你的期望會更高,對你批斷的依賴性也有所增強。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對他們以後的生活產生較為深遠的影響。


    師父還說,假如他是一個殘疾人,那就不同了,因為你本身就己背負著苦難與痛楚。算命隻是你賴以維生的一門手藝。他在給別人算命時,準不準也都隻是技術上的問題。


    再說,一個好的命理師,他扮演的是一位生活的開導者,勸慰者,從心理上安撫求測者潛在的傷痛,排解求測者內心的矛盾,盡可能的幫助他們喚起對生活的積極向往。所以,這就需要命理師得具備豐富的人生的曆練和感悟,而這些對於一個正處成長階段的孩子來說,無異於寸莛擊鍾,力所不逮。


    所以,從十歲開始。魏有源潛心修學,就沒再批過八字。剛開始,還有一兩個求測者慕名前來,經師父林真人出麵推脫後,慢慢地,人們就淡忘了。


    ……


    佳都市市立小學三年級(2)班教師辦公室。


    班主任正為班上的一名男學生欺負低年級的女學生而進行訓導與教育的處理。這名女學生,就是艾曉雨,陪同她一起到三(2)班辦公室的還有她的母親,以及她所讀一年級的班主任。


    三(2)班主任一邊聽取學生家長和對方的班主任講述的事情原委,一邊拿眼瞅著那名犯事的男學生,見他仍是一副神氣活現滿不在乎的樣子,簡直讓班主任氣不打一處。


    “顧振珝,你給我站好囉。”年輕的女班主任斥責到,“你還沒意識到自己錯在哪兒嗎?等你爸媽過來,得好好地教育你!”


    事情很簡單,這名叫顧振珝小男孩前後已有過三次欺負小女生艾曉雨的表現,第一次是將蒼耳子撒在她的頭發上;第二次是將一隻青蛙放進她的書包裏;第三次也就是今天上午,他搶走了她手腕上的一條手串。


    這就是魏有源送給艾曉雨的那條手串,它被一條皮筋精心紮疊處理後,三枚銅錢正好貼在木珠上麵,這樣手串大小就與艾曉雨的小手腕匹配,隻是木珠顯得有些大。


    當顧振珝聽到“搶走了手串”時,他立馬辯駁道:“這手串不是她的!”


    艾曉雨針鋒相對地迴答道:“這手串就是我的。”


    “這手串比你的手腕大,肯定是你偷來的。”


    “不是。”艾曉雨一聽不服氣,又不敢說是別人的,她就謊稱,“這是我家祖傳的。”


    艾曉雨說完,抬眼看了自己媽媽一眼,陸元怡微微地點了點頭,表示這麽迴應沒有錯。


    沒想到,顧振珝當仁不讓:“不對。你在狡辯,一定是你偷來的!”


    艾曉雨一聽,自己從原告一下子變成了被告,心裏冤屈,急得眼淚掉了下來,“它就是我家祖傳的。”


    母親見女兒哭了,好生安慰:“好好,你別哭,媽媽可以作證,它就是我們曉雨的。”


    “他搶我手串,還把它弄破了。”


    “它本來就是破的。”


    艾曉雨手指著顧振珝說道:“它原是好好的,就是被你弄破的。”


    “它要不是破的,裏麵怎麽會藏有一張紙條!”


    一張紙條?女孩的媽媽忙著問艾曉雨:“曉雨不哭,跟媽媽說,那張紙條現在在哪兒?”


    “嗚嗚……被他給吃嘍。”


    “你這孩子,”小女孩的媽媽無奈地看著麵前這個小男孩,簡直無法理喻。


    班主任在一旁發飆道:“好端端地,你幹嘛要把紙條吃掉?”


    顧振珝據理力爭:“它上麵密密麻麻寫了好多字,肯定是特務用來接頭的暗號!”


    班主任聽了哭笑不得,她斥責道:“哪來的特務!你還有道理啦?不管怎麽樣,你搶了她的手串,還把紙條吃了,就是不對!”


    這時,從辦公室外走進一對夫婦。


    那男的一見艾曉雨的媽媽:“喲,陸醫生。你也在?”


    “顧總?”陸醫生一指那男學生,“怎麽,他是你兒子?”


    進來的那名婦人沒說話,隻是過去把顧振珝攬入杯裏,看得出,進來的這對夫婦應該是顧振珝的父母。


    這位顧總感覺有些難為情,他對班主任說道:“姚老師,不好意思,又給你添麻煩啦。”


    待班主任姚老師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一講。


    這位顧總的臉色更是難看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辦公桌上的手串,臉上露出驚愕之色。


    稍作思忖過後,顧總一把將妻子身後的顧振珝拉扯出來,讓他向艾曉雨賠禮道歉。這顧振珝也是性子傲,咬緊嘴唇就是不說話。


    相持之下,顧總有些下不了台。


    “你行,你行是嗎?!”


    顧總顯得很生氣,他迅速從姚老師的辦公桌上拿起一把剪刀。大家見此狀況,都驚惶失措起來,不知道接下來他要幹什麽?


    說時遲那是快,顧總另一手從自己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根雪茄煙,順勢地從顧振珝的跨下虛晃一摸,又快速地提上來。


    顧總隨口又責罵道:“我讓你囂張!”


    他手中的剪刀照著雪茄香煙“哢嚓”一聲,剪成了兩截。


    “嗬唷!”顧振珝措不及防,腦子一片空白,心想完蛋了。他的兩隻小手本能地摸向褲襠……


    在場所有人被這“暴力又血腥”的一幕給驚呆了。


    顧振珝的媽媽反應過來,再一次把顧振珝攬入懷裏:“景東,你想幹嘛!有你這麽當爸爸的嗎?”


    “我想幹嘛。”顧景東非常氣憤,指著顧振珝破口大罵道,“你個小東西,以後膽敢再給我惹事,我就讓你蹲著撒尿!……你給我聽清楚沒有?!”


    顧振珝傲氣全無,嚇得眼淚直流,聽到顧景東發話,便躲在媽媽的身後,一個勁地點頭。


    “……姚老師,陸醫生,真是對不住。”顧總平複了一下心氣,向老師和家長致歉,最後又把目光投向可愛的“原告”身上,“你,就是曉雨吧。他以後再敢欺負你,就給叔叔打電話。”


    顧景東躬身遞給艾曉雨一張名片,又迴顧頭冷冷地瞟了一眼顧振珝,狠狠地說道:“我再剪的,就不是香煙啦……”


    躲在媽媽身後的顧振珝一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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