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祿這話說得再明顯不過,裴芸怎可能聽不懂。


    不僅她聽明白了,書硯書墨自也聽明白了,常祿話音才落,書硯當即得意道:“自是娘娘的手藝,哪家繡娘繡的能比咱們娘娘更精巧。”


    裴芸險些沒拿住湯匙。


    心歎這丫頭怎還給她添亂。


    幽幽抬眸看去,果見太子正靜靜看著她。


    她便曉得,定是她扔在小榻一角的香囊教他瞧見了。


    他就以為,孩子們都有,裏頭定也有他的,可以太子的性情自不可能主動跟她要,於是常祿便“機靈”地代替他開了這個口。


    也順便給了她一個“機會”。


    這份好意,裴芸可實在是心領了,可奈何她壓根沒給太子繡香囊,甚至連這個念頭都未生過。


    繡筐裏那隻青竹紋樣的,是給她兄長裴栩安的。


    然這會兒子,裴芸屬實被這兩個“貼心”的奴婢架得不上不下了。


    她總不能說未給太子準備吧。


    她思索片刻,笑了笑道:“臣妾粗笨,也替殿下繡了一隻,但也不知殿下瞧不瞧得上眼。”


    李長曄神色柔和,“太子妃自謙了,瞧諶兒這隻,便知太子妃女工精湛。”


    裴芸聞言看向書硯,書硯當即興高采烈自內殿捧了那隻香囊出來。


    裴芸接過,正欲贈予太子,卻見太子抱著李諶站起來,微微側身,“還得勞煩太子妃給孤係上。”


    當真麻煩。


    裴芸強忍著不耐,笑著道了聲“是”,稍稍俯身將那香囊係在了太子腰間。


    其實,裴芸對這枚香囊並不十分滿意,其上幾片竹葉繡得歪了些,她本打算就這般將就將就,懶得再重新繡一隻,再者這隻丟在一旁也可惜。


    而今正好,便給了太子,她再給兄長繡一隻新的,更漂亮的。


    裴芸直起身,一抬眸,撞進男人漆黑的眼眸裏,可這雙眸子不似往日那般清冷冷的,反是透著幾分柔和。


    她便知,太子心情極好。


    但裴芸想著,大抵不是因著這隻香囊了,她隱隱記得,初初嫁入東宮時,她好似也送給太子一枚香囊,太子收下後,有一段日子一直係在腰間。


    她因此滿心歡喜,可隨著時間推移,她對他的感情生了變化,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那香囊已自他的蹀躞上消失了。


    然那時,裴芸早也無所謂,想著,他或是不喜歡,丟在了某處吧。


    不管太子因何而喜,對裴芸來說都是好機會,她順勢道:“殿下,元宵那日,南街有燈會,臣妾入京多年還不曾去看過,很想去瞧瞧。”


    李長曄扯開諶兒正欲往嘴裏塞的布老虎,看向她,“那日,孤正好要出宮一趟,屆時陪你一起逛。”


    按理尋常夫君這般體貼,妻子早已歡欣雀躍,可裴芸卻不是。


    他去辦他的事,實在不必理會她的。


    “殿下若有要事,盡管去忙,何況那日,臣妾當不是獨自一人,臣妾的妹妹素來也愛逛這燈會,還有……”裴芸頓了頓,試探道,“還有二皇妹和謹兒……”


    李長曄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好,孤會讓常祿安排好一切,到時宮外自有馬車接你們去看燈會。”


    歡喜之下,裴芸展顏而笑,雙眸似都漾出星星點點的光亮,她福了福身,“多謝殿下。”


    李長曄好似有一瞬間的愣神,但末了,他隻低低“嗯”了一聲,垂首將視線落在腰間那枚香囊上,薄唇不顯地抿了抿。


    太子是在琳琅殿用了午膳才走的,這一個多時辰,他幾乎一直抱著諶兒未離手,臨走時,李諶竟扯著他的衣襟不肯撒開,還是裴芸上前,將孩子抱了過去。


    她站在殿門內,目送太子遠去,方才在諶兒屁股上輕輕拍了兩下,笑著埋怨了句“沒骨氣的小東西”。


    “抱了這麽一會兒,就不吵不鬧,跟你那爹爹好啦。”


    裴芸抱著孩子入殿去,少頃,卻又蹙眉迴身去看,太子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


    她到最後都忘了問。


    太子今日究竟做什麽來的?


    及至元宵當日,裴芸早早就將謹兒和李姝棠叫來了琳琅殿吃浮元子。


    原這日,宮中是有宴席的,但她那先皇後婆母在世時,厲行節儉,曾在一年南方大旱時,求慶貞帝取消奢靡的宴席,用以賑災,後來這個習慣便也延續至今。


    用過晚膳,盛喜便來了,道是太子殿下吩咐,送幾位主子去看燈會。


    出了宮門,上了馬車,這一路倒是順暢,直抵燈會所在的南街。


    裴芸已提前派人去國公府遞了消息,邀妹妹裴薇出來玩,故而下了馬車,便見等在河邊一垂柳下的少女笑著向她小跑而來。


    “阿姐。”裴薇挽住裴芸的胳膊,抱怨道,“阿姐怎這麽慢,可讓嬿嬿和二姐姐好等。”


    聽得這句“二姐姐”,裴芸抬首看去,便見裴芊緩步而來,衝她一施禮,“見過長姐。”


    裴芸點了點頭,唇間笑意淺了些。


    李謹也自馬車上下來,拱手喚了聲“二姨母,三姨母”。


    裴薇笑著應了,旋即似看出姐姐不大高興,踮腳在裴芸耳畔低低道:“二姐姐今日來,是有話想與阿姐說。阿姐,二姐姐她不似二嬸……”


    裴芸大抵猜到了裴芊的心思,卻隻笑了笑,拉了一旁的李姝棠,“怎的這般失禮,還不見過二公主。”


    天色暗,裴薇隱隱看見馬車上又下來個姑娘,但未辨認出來,經裴芸這麽一說,趕緊上前見禮,“臣女見過二公主殿下。”


    裴芊也跟著低身。


    李姝棠忙將裴薇扶起來,“三姑娘不必如此,這是在宮外,隨意些便是。”


    此言一出,裴薇還當真隨意了起來,她盯著李姝棠目不轉睛地瞧,直將這位公主殿下看紅了臉,赧赧道:“三姑娘這般看著我做什麽?”


    裴薇一下便笑了,“臣女隻是好奇,分明二公主和大公主都是陛下的女兒,緣何性情會天差地別?”


    聽得此言,李姝棠唇間笑意霎時凝滯在那廂,以為裴薇是覺她性子悶,不如她皇姐來得俏皮可愛。


    誰知下一句,卻聽裴薇道:“二公主怎就比大公主更令臣女喜歡呢。”


    裴薇的直言不諱,令李姝棠滿臉通紅,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


    “大公主與臣女不對付,可臣女覺得,二公主與臣女想是能相處得極好的。”


    裴薇並不喜歡李姝蕊,誰教她曾在一次宴席上聽見那位自命不凡的公主殿下貶低她阿姐,她氣不過,迴了兩句嘴,從此京中就再無哪家設宴敢給她遞帖子了。


    也是因著此事,她姐姐才會讓宮裏的嬤嬤來教她規矩。


    “你呀你。”


    裴芸無奈在妹妹額上點了一下,又看向李姝棠,“我便說她性子魯莽,不若你恬靜,二皇妹莫怪。”


    “怎會的。”李姝棠看著裴薇笑,“我也覺得我與三姑娘甚是投緣呢。”


    “那可倒好,今日就讓臣女帶著二公主好生逛逛這燈會。”說著,裴薇徑自是拉著李姝棠的手便往裏走。


    李謹站在一側,神色卻頗顯拘謹,長這麽大,他還是頭一迴出宮來看燈會,從前也隻在他二弟李謙口中聽說這燈會是如何如何熱鬧好玩。


    他心下向往,卻從來不敢跟他母妃提。


    沒想到母妃卻主動帶他來了這燈會。


    見李謹望著前頭雙眸發亮,卻是步子未動,裴芸心下了然,“前頭有賣好看的花燈和各類糕食點心的,謹兒同母親一道去看看?”


    李謹重重點了點頭,跟在裴芸身側。


    裴芊則默不做聲走在最後頭,還是後來裴薇想起,將她拉了過去。


    幾人圍在一花燈攤子前,挑了好些時候,最後買下了三盞,裴薇的是兔兒燈,李姝棠的是海棠花燈,李謹則買了盞虎頭燈,裴芊沒要。


    三人提著燈,在流光溢彩中徹底笑鬧開,裴芸在一旁靜靜看著,於她而言,不論輩分,眼前三個還都隻是孩子。


    本就該這般無憂無慮的。


    盛喜始終跟在裴芸左右,估摸著時辰,湊近低聲道:“娘娘,殿下說了,待他辦完事兒,便會來這廂同您匯合,想是也快到了。”


    裴芸聞言敷衍地扯了扯唇,“殿下日理萬機,縱然不來也無……”


    話至半截,她驟然止了聲兒,連帶著腳步也停了,因得不遠處,一人著蔚藍長袍,玉冠束發,佇於人群中,如芝蘭玉樹,格外顯眼。


    或是這廂的目光太過灼熱,他越過麵前人直直看來,視線一下定在了她身上。


    正與他交談之人,亦隨之折身看來,看清其中一人時,裴芸身子不可控地僵了僵。


    “母親,是父……父親。”李謹先認了出來,他一出聲,其餘幾人都看了過去。


    裴芸猶怔愣間,便見太子已闊步向她走來,沈寧朝亦跟在他身後,待太子停下,衝裴芸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


    “見過嫂嫂,二姑娘。”


    這廂人多,她不好隨意暴露裴芸等人的身份。


    裴芸強笑了一下,“實在巧,不想遇到了六姑娘,還有……盛嬤嬤。”


    沈寧朝身側的老嬤嬤聞言低了低身,“許久未見了,夫人。”


    她施禮罷,抬首與裴芸對視,分明是奴婢,可看向裴芸的眼神卻是不卑不亢,冰冷銳利。


    可誰教她有資格,連太子都要禮待她三分。


    畢竟,盛嬤嬤是先孝仁皇後的乳母,是在先皇後身邊伺候了近四十年的老人。


    先皇後薨,太子曾想在京郊置一處宅院,供盛嬤嬤安享晚年,可盛嬤嬤卻拒了,而是自請留在京城,留在沈家,伺候六姑娘。


    分明已過了那麽多年,可再次見到盛嬤嬤,仍是有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懼自裴芸骨子裏漫出來。


    誰讓當年賜婚的聖旨降下,前往蒼州教習裴芸規矩的正是這位盛嬤嬤。


    或是曆經兩世,變了心態,從前一些事在裴芸的心中也逐漸明朗起來。


    在蒼州時,盛嬤嬤對她的過分嚴苛,或不僅僅是因著職責所在,而今想來,她因那位沈家二姑娘沈寧葭而生出的自卑起初正是拜這位老嬤嬤所賜。


    那段日子,她記得她看到最多的是嬤嬤的皺眉和歎氣,聽的最多的便是那句“哪及沈二姑娘萬分之一”。


    裴芸甚至篤定,盛嬤嬤是厭她的!


    幾番舉動好像在替沈寧葭出氣,好似是她搶走了太子。


    可裴芸至今想不通,她被賜婚時,沈寧葭已然過世兩年,她入東宮也是皇命難違。


    盛嬤嬤究竟有什麽理由要針對於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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