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個故事後,劉汾意味深長地對廖峰道:”這便是律令中,建議審案法吏不要動輒用刑的緣故了,隻有詰問到犯人辭窮,多次欺騙,還改變口供拒不服罪時,才能依法拷掠,拷掠緣由還要記在爰書上。“


    廖峰明白了,因為隻是”建議“而非嚴格禁止,所以宏淵國的官吏並不遵守這一條款,也隻有劉汾等少數人默默執行。


    用通俗一點的說法,劉汾是個相信”程序正義“的法官。他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維持裁判過程的公平,如此才能達成“律法上的正義”。


    廖峰不免慚然,還記得他剛當上長史的時候,也是個追求“正義”的好文吏。可經曆了許多的事情,在戰場官場裏摸爬滾打兩圈後,廖峰的心境開始有了變化,一些原則被拋棄了,做事開始不擇手段起來……


    劉汾是個聰明人,他隱隱約約已經猜到廖峰和潯南郡的宿怨,能猜出來他積極參與此事的目的,隻是廖峰做事謹慎,沒有任何把柄。


    所以臨別時,劉汾便意味深長地對黑夫道:”廖長史,你雖然年紀輕輕就立功得爵,身居高位,但切切要記住,錯行必得錯果!“以公務之名,行報私仇之實,不可取!


    劉汾話中有話,廖峰麵上恭敬聽訓,心中卻是一聲無奈的歎息。


    他不會嘲笑劉汾迂腐,而是會敬佩劉汾。


    世人皆隨波逐流,講究與世推移,唯獨劉汾一直站立在原地,手裏抱著數卷《宏淵律令》,堅持自己心裏的準則。


    但廖峰卻絕不可能效仿。


    “勝者即是正義!”


    心裏默默念叨著口號,廖峰走入了漆黑的街巷中,他還要連夜拜訪賊曹唐覺,與他商議,要盡快讓”省公安廳“賊曹與”省法院“獄曹爭奪這次的審訊權。


    ……


    一如黑夫所料,許沆是個驕傲的沈國縣公,心裏的貴族情節很重,不用刑的話,他根本不會吐露半個字。到了次日,劉汾反複審問得到的唯一迴應,便是許沆輕蔑的後腦勺。


    於是在廖峰的鼓動下,賊曹掾唐覺開始向郡守、郡尉請求,將許沆移交給賊曹,保證能問出東西來!


    考慮到許沆並非嫌犯,隻是個證人,又是被俘沈國縣公,往後說不定要送去庭堯,於是郡守便扔給賊曹一個難題:可以由他們審問,卻不得留下明顯傷痕……


    唐覺有些發愁,廖峰卻樂壞了,不留疤痕的刑訊方法,他正好知道不少呢!


    在被從獄曹轉移到賊曹獄中後,許沆才發現,先前那個秦國法吏劉汾不緊不慢的詰問,是何等的禮遇……


    他先是經曆了一次尋常的審訊,許沆依舊選擇默不作答,之後他就被粗暴地綁在一張長案上,那個看著他一臉壞笑的宏淵吏廖峰出現在麵前,並指揮一群麵露獰笑的獄卒走向了許沆。


    “豎子!本縣公絕不會說出半個字!”


    許沆早已料到了這一天,但這個硬朗貴族卻毫不畏懼,不論是鞭笞還是刀子,他都能甘之若飴!


    秦人血脈,沈國貴胄,以劍自刎都不怕,怕什麽刑罰?


    然而,接下來卻不是想象中的鞭子、木棍,那些獄卒隻是用一層層的厚麻巾蓋住他的口鼻。


    在沈國流傳頗廣的“暴秦十大酷刑”裏可沒有這一種,許沆有些奇怪,隨著麻布越來越厚,他下意識地張開大口用力唿吸吞咽,然而接下來,冰涼的冷水澆到了他的臉上……


    大量的水被吸進胃、肺及氣管中,窒息感很快襲來,鬥然喉頭痙攣,開始嘔吐、咳嗽不止。


    許沆拚命掙紮,雙手亂劃,雙腿亂蹬,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活活窒息而死時,臉上的濕布被拿走,黑夫和唐淺的麵孔出現在眼前。


    “招不招?”


    嗡嗡作響的耳邊傳來唐覺的聲音:“與你有書信往來的潯南郡人士,是誰?”


    許沆咬緊了牙,一個字都沒吐露。


    廖峰笑了笑,擦了擦衣袍,指導獄卒們道:“繼續。”


    於是接下來,他反複享受到了“水刑”的滋味,不間斷地享受溺水的瀕死體驗,他的肺及氣管分泌大量濃鼻涕,嘴巴流出了血,甚至大小便失禁,飽嚐了難以名狀的痛苦和羞辱……


    終於,在許沆被折磨得精神幾近崩潰,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他終於捱不住這種痛苦,喃喃地交待了劉汾沒有問出來的事。


    “我說……”


    “停!”


    唐覺大喜,舉手製止了意猶未盡的獄卒們,和廖峰一同走近許沆。


    卻見許沆拚命吸了幾口空氣後,閉著眼,嘴唇微動道:“與我有書信往來的,是潯南郡人士王端……”


    “你說什麽?”廖峰吃驚地問道


    半個時辰後,唐覺與廖峰拿著審問出來的成果找到了常儼匯報,同時將情報送去郡尉府。


    唐覺道:“經許沆交代,王端和許氏有一些貿易往來。據許沆說,在宏淵和沈尚未開戰的那幾年,雙方還有一些商船互通,王端憑借其郡丞身份,暗暗從許氏處買入一些金、錫,以此牟利,同時賣咱們郡城的米、麵糧食給給許氏。”


    “不過,對於這王端是否為內間,透露平隸郡虛實,許沆矢口否認……”


    常儼搖頭道:“想不到啊,想不到,王端原來早就叛國了”


    唐覺說道:“下吏已經派了部下去郡丞府探查了,除了郡丞府的幾名侍衛婢女,再無他人,沒有找到王端及其家人的行蹤,屋內床榻、桌子,早已布滿蛛網,鏽跡生灰。”


    常儼聽罷,看向一旁的卒史:“卒史,這兩家該當何罪?”


    卒史應道:“古人雲,人臣者,無外交,不敢貳君也!為人臣子者若無君主之命,不得與外國之人互相接待交往,此乃成例。許沆乃沈國縣公,一地封君,亦在此禁之內。”


    不過,以戰國的國際環境看,各國書信、貿易往來十分頻繁,若諸侯都對自家臣子管的那麽嚴,蘇秦張儀公孫衍這些人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所以諸侯都隻是口頭上禁止,唯獨當初的秦國,專門為此立了法,抓到一個就嚴懲一個……


    馮敬道:“先君昭王時,增設了‘通諸侯罪’,這兩家若坐實此罪,依法當誅!”


    “通諸侯罪……”


    常儼頷首,隨即想起來:“沒記錯的話,秦昭王時的河東郡守王稽,便是坐此法被誅,於鹹陽棄市的!”


    這件事廖峰亦有耳聞,王稽最初是秦國謁者,也就是外交官,他協助落魄如喪家犬的魏人範雎入秦,將他藏在自己的馬車上運到鹹陽,又向秦昭王推薦範雎。


    範雎獻遠交近攻之策,得到秦昭王重用,做了秦相後,也沒有虧待王稽這位救命恩人,在他的大力舉薦下,王稽和另一個恩人鄭安平都得到了升職。王稽更是做了河東郡守,享有三年之內可以不向朝廷匯報郡內政治、經濟情況的特權。


    長平之戰後,秦軍進攻邯鄲,範雎以為趙國剛死了四十萬青壯,邯鄲絕無抵抗的能力,就力主鄭安平為將。


    誰料武安君屠殺的後遺症開始顯現,趙人同仇敵愾、眾誌成城,魏公子無忌也派兵來援,鄭安平不僅沒有獲勝,反而在邯鄲與部下二萬餘人被趙魏聯軍合圍,這個貪生怕死的家夥率眾投降趙國,被封為武陽君。


    這下,範雎就尷尬了,因為按秦法規定,被舉薦者若是犯法叛國,其舉主也要同罪!


    秦昭王與範雎算得上君臣相得,不忍心殺他,借口說鄭安平被舉薦後已有一次職位變更,故範雎不必受懲,還下令國中:“有敢言鄭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好歹用君王的特權壓下了這件事。


    誰料,此事之後過了二年,王稽為河東郡守,被屬下舉報說他與諸侯私通,查實後,坐法誅。


    王稽可是實打實被範雎推薦到河東郡守任上的,期間並未升遷。這一次,在如山的律令麵前,秦昭王也保不住範雎了,於是範雎便以此事連坐而死……


    由此可見,秦國對待人臣與外國私通,懲處是較嚴的。


    宏淵國其實也差不多


    隻是平隸郡處於邊境之地,境內諸吏與沈國有曆史淵源,所以才藕斷絲連。


    若是宏淵國與沈國和平,也沒人吃飽了撐著嚴查,可如今兩者已成敵國,又發生了郡守郡尉遇刺之事,外國之人互相接待交往,便很容易扣上一頂“內間”的帽子了。


    作為潯南郡人,廖峰亦詳細稟報道:“王端乃潯南郡人,掌禦史印,其家乃潯南郡,郡城一豪,有族人近千,僮仆賓客上百。


    此人若真是楚國的內間,則非同小可,若其生亂,以潯南郡投敵,則一郡之地盡數糜爛,並會威脅到其旁數郡安危!務必速速將王端緝捕,帶到郡上與許沆對峙,徹查此事!”


    “此言有理,邊境要地不容有失。”


    廖峰憂心忡忡地說道:“下吏現在就是擔心,王端或許已經跟著前些日子逃走的安國密探一同跑掉了……”


    一郡關防的壓力壓在肩頭,常儼不敢有任何大意,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熾焚,所以在常儼心中,對這些人,寧可殺錯,不可放過!萬萬不能影響到備戰大計。


    如此想著,他便下達了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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