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李絮遠去的背景,大半文吏的眼神中,卻絲毫不顯露出同情來。


    一名儒吏小聲念叨:“呸,異儒,活該受罰!”


    進入行宮時,北地、沐陽、東海郡各地官員,正爭先恐後地向皇帝奉上祥瑞呢!


    北地郡郡守,說樸城附近的農夫,獵獲一隻獨角的獸類,看它的皮毛模樣象麃,也就是麅子。


    北地郡守以為,這就是當年孔子將死前,遇見的麒麟。


    而海封郡的郡守,則玩起了其他花樣,說近來海封城外的山上,常有獵戶聽到奇怪的鳥鳴,找來當地方士一問,說很像是鳳鳴,還有人撿到了鳳凰鮮豔的羽毛。


    麟鳳五靈,王者之嘉瑞,這兩件事被認為是大吉大利。


    方馬郡守找不出獨角麅子和鳳羽,索性拿著不知從哪裏找出來的六穗禾獻上,說這真是天地造化,王者之風帶來的好事。


    而其他各處的郡守,甚至連鵝生雙卵,柳樹八月裏生絮,但凡有點不尋常的事,都拿出來作為祥瑞獻上。


    趙赫聽著竭者報出的祥瑞,眉頭緊鎖


    二十年,僅僅二十年時間啊,打退沈國時,莫不恭儉、敦敬、忠信的秦吏們,在庭堯的花花世界浸淫數載,卻變成了一群馬屁精。


    雖然他也會違心恭維,但還沒到這麽不要臉的程度。


    看來不止是庭堯,這就是現如今,帝國從上到下,彌漫的風氣!


    一時間,各種奇葩祥瑞爭奇鬥豔,將整個行宮搞得烏煙瘴氣,那些從庭堯來的列侯百官,有了中大夫李絮勸阻封禪惹怒皇帝的先例在前,也都心照不宣,沒有哪個聰明人站出來,戳破這些低劣的“祥瑞”。


    可偏偏有位叫杜文的年輕人,跳出來,指認這些“偽造的祥瑞”。


    趙赫在一旁苦笑,今天的年輕人都這麽莽撞剛烈嗎


    好在這位杜文杜大人也是有身份背景的:杜裕峰的族侄。


    靠著這層關係,張嘯殺最後也隻是將他驅逐出儀式而已。


    儀式繼續,張嘯殺站在大殿上,喊道:“國賴長君,朕年歲已高,欲立儲君。”


    所有人都把耳朵豎了起來,準備側耳傾聽著,今天的重頭戲,終於來了。


    所有的公子、公主,都揚起頭,表情中夾雜著緊張與激動。


    其中二公子張振朝最為明顯,當年長公子意圖謀反,導致被廢,囚禁在一所偏殿裏,現在所有公子公主裏,論資排位,自己才是最大的那個,畢竟自己已經小五十歲了。


    “朕,欲立五公子張輔仁為儲,諸卿以為如何啊?”張嘯殺淡淡地問道。


    什麽!父皇竟然沒有立我,張振朝愣在原地,而一旁的三公子張柒峰也傻了眼,居然沒有立自己的二哥。


    “這個……”群臣相互對視,誰也答不上來


    每位臣子都有自己中意扶持的公子或公主,這就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黨派,而最終,押寶押成功的那個黨派,才會贏得最終的勝利:扶持公子坐穩帝位。


    而張輔仁的黨派勢力,不是左丞相趙赫;不是右丞相郭擎;不是少府的張崚;不是郎中令焦遂,而是九卿中,存在感最低的一位:禦史大夫李楊。


    治栗內史孫大海,在右丞相郭擎眼神的示意下,走上前一步:“臣以為,國賴長君,五公子尚年幼,剛去邊陲曆練了兩三年,經驗不足,處世不長,所以不如擇二公子為儲。”


    按照傳統宗法製度,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在沒有其餘人選的情況下,張振朝一樣是第一繼承人。


    郎中令焦遂上前一步作揖道:“倘若這般說法,三公子張柒峰,遊曆東海,與各國海商一同經營、冒險,曆練七、八年,處世經驗,可也不比二公子差。”


    趙赫歎了一口氣,拱手向前:“二公子年長,處世長,常處理政務、三公子常在東海附近遊蕩,喜歡結交百家學者、奇人異士,還會坐樓船,到各地巡遊,四公子性格乖張,這些年一直在軍中曆練,其他公子也都在各處曆練,但,臣隻知道,五公子,張輔仁,仁德慈愛,安鶴郡洪災時,從自己的私庫裏,調出布匹、糧食,第一時間交到安鶴郡郡守手裏,之後更是親自趕到安鶴郡,聯合當地鄉紳軍士,一同抗洪,其仁愛之心,天下百姓,皆可鑒!”


    張嘯殺倚在旁邊的大柱子上,點點頭“卿說道有理,便立五公子張輔仁為儲君,由二公子、三公子輔佐監國,其餘封王封地,處理名號等事,明日朝會再處理吧,散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群臣叩拜


    ……


    外宮一個門檻上,兩個身穿官袍的人正坐在一塊,正是失落的李絮和剛被逐出的杜文。


    李絮擦了臉上的水,想要大聲念,卻又害怕引來其他人,隻能用壓抑的低沉聲音誦道: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製之!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


    杜文擊節讚歎:“說得好!事在人為,放棄人為的努力,而寄望於天賜福祉,那就違反了萬物的道理!”


    荀子的這番理論,已不僅是原始的樸素唯物論,而上升到了辯證的高度!他並非簡單地批判祈迷信風俗,還在不斷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這句話翻譯過來,不就是“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麽!


    在這個庶民蒙昧迷信的時代,荀子的思想,猶如劃破夜空的閃電一樣耀眼奪目!不愧是諸子百家的集大成者!


    稱讚完後,杜文又歎息道:“老兄,我真是羨慕你,能遇見如此良師,可惜荀子已逝,我不能去蘭陵聽聽他講的課,也沒有機會拜入門下……”


    “夫子雖逝,但留下來的學識不滅,況且,我也沒見過荀子本人,隻能從他留下來的書,認識他。”


    李絮受了鼓勵,咬著牙道:“我知道,今日在內宮頂上說這番話,掃了皇上的封禪之興,實在是不合時宜。但這些道理,雖不被皇上和諸公理解,甚至連趙赫丞相也不再提及,但我李絮卻不會將其舍棄!定要將其發揚光大!”


    “何其難也。”


    杜文卻搖了搖頭:“荀子之言雖是真知灼見,但這世上之人,卻信者寥寥。”


    廣大黔首自不必說,社會上一般人的思想,與精英們所達到的高度尚有不小的差距。杜文的家裏人,就無不篤定神明,他母親還在家族裏捐了一個少司命廟。再翻翻《日書》就可以窺見,人們多如牛毛的禁忌,和繁雜的避邪驅鬼法術。


    在古代,國人雖然十分功利,什麽神都信,但就是不相信沒有神。


    唯物論在底層沒有基礎,那高層呢?


    首先,有“天命”加持的皇帝是絕不會承認的,一旦承認,長生、求仙,都成了泡影,這對秦始皇來說是絕對無法接受的。


    再放眼社會的中層,九流十家的知識分子們,墨者尊鬼神,儒家講究天人之感,道家黃老對神秘主義也十分中意,方士化的陰陽家就更不必說了,他們就是靠鬼神仙術吃飯的。


    法家理論裏極少談及天地神明,也推崇人的力量,但在秦朝,他們多是官吏,除了謹遵律令外,極少動腦思考更深層的東西。


    思來想去,唯獨可能接受這一理論的,就隻有埋頭苦耕,希望用人的力量而不是老天爺賞臉,增加糧食產量的農家了……


    從數百年前,那場震驚稷下的天人之辯起,便決定了,荀子“天人相分、人定勝天”的理論,隻會被少數人篤信,這群人,還被各家當成了異端……


    李絮懷揣的理念,像極了黑夜裏亮起的一點燭光,微弱卻奪目,但隨便一點風雨,就會將其打滅,再次被點亮,可能要到很久以後了。


    內宮裏,有又幾位方士又稟報,說行禪禮的地方,當夜仿佛有光出現,白天有白雲從封土中升起……


    對此,剛得知消息的李絮隻是撇了撇嘴,雖然不信,但也沒有再貿然站出來,畢竟自己也進不去內宮了。


    他明白,這正是皇帝想聽,也想讓天下人信以為真的東西,想要撥雲見日,還為時尚早。


    元禾七十年,元禾帝又宣布,特賜給庭堯的百姓,每十戶羊一頭,酒十石,年八十歲以上的孤寡老人贈賜布帛二匹。


    此次封禪的郡:琅荷郡,免除徭役和今年租稅。


    消息從宮中不脛而走,無數黔首庶民,本還在恐慌天上黑雪一事,但聽到錢糧米麵,便將其他的東西全都拋在腦後。


    紛紛朝著王宮跪拜下來:“皇上萬歲!萬歲!”


    “萬歲!萬歲!”


    如山唿海嘯般,此時的民心,確有當年宏淵王朝的遺風。


    但有外國使節卻在書中寫到:這些都隻是宏淵衰敗滅亡前的迴光返照,滿足了他們想迴到宏淵王朝的心,但代價就是,國滅、人亡。


    寫這本書的也很有名,自詡為沈國第一文吏,孫尚。


    而現在的孫尚,還站在廣場上的一角,默默地看著其他人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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