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澄溪帶來的這些野菜,楚奕央都吃過。在他還是肅王,在密州藩地的時候。


    堂堂肅王,皇帝的兒子,居然會淪落到吃野菜?說出來誰會信呢!可在密州幽台,一年到頭他沒少吃過野菜野果。


    幽台是密州邊陲小縣,他之藩密州的不久閔國騎兵屢次侵擾幽台,他親率衛兵前往幽台指揮鎮守。那裏偏遠道路難行,送去的糧草蔬菜經常延誤。蔣柔賢惠,會和婢女們一起到荒田野地裏去挖野菜,他發了好幾次火,可蔣柔每次都溫言細語地安撫,說各種野菜的益處,然後又哄又勸地讓他嚐嚐。比如這薺菜,他最喜歡和肉餡一起包的餃子。


    方才說到薺菜,彌澄溪引用的是陸遊的《春薺》,可在《詩經》中也有“誰謂荼苦,其甘如薺”之句。楚奕央便隨口道:“方才講到薺菜,《詩經?穀風》便有一句‘誰謂荼苦,其甘如薺’,你不可能沒想到。”


    彌澄溪快嚼了幾下飯菜,咽了下去,“‘誰謂荼苦,其甘如薺’之後是‘宴爾新婚,如兄如弟’……我……我不喜歡這首。”


    這讓楚奕央來了興致了,“哦?為何?”


    “全詩的敘述,是講一位女子辛勞操持,才使自己和丈夫的日子慢慢好過了起來。但她的丈夫負心,不顧念患難中的糟糠之妻,卻喜新厭舊把她當作仇人,有意尋隙找茬動輒拳腳相加,最後終於在迎親再婚之日,將她趕出了家門。”——宮人們聽得入神,不禁拳頭暗攥,感憤負心漢為婦人不平——“棄婦如泣如訴地傾吐了心中憤恨和滿腔冤屈。可要我說的話……”彌澄溪忽然止了語,啞然失笑,“我這說完可就見笑了,我還是不說了。”


    原本聽得兩眼放光的眾宮人都不免失望失落,紛紛望向陛下,祈求陛下讓她說下去。


    楚奕央顯然也和宮人們一樣,“故事聽到一半,講故事的人不講了,這可太氣人了!飯友,你講來就是了。”


    嘴上叫著“飯友”,可語氣裏分明就是命令的意思。彌澄溪哪敢抗命,隻得硬著頭皮繼續,“我若是認識那婦人,定會恭喜她。”——眾人目瞪口呆,屏住唿吸——“都道夫唱婦隨,夫妻恩愛是乃人人之所向。可既然她丈夫負心厭棄了她不顧念糟糠之情,那她不過是失去了一個沒有良心又不愛自己的人,這難道不值得恭喜嗎?”


    眾宮人猶如醍醐灌頂,皆是一臉茅塞頓開。可楚奕央卻麵色難看。


    “再說之前是因為她的辛勞操持,日子才好起來的,那她實在不用羞憤氣惱,不如收拾心情好好為自己今後的生活努力。既然負心丈夫不愛她,她就要好好愛護自己呀。”


    這一席話落。眾宮人兩眼晶晶亮,一臉崇拜地看著彌澄溪。仿佛她的周身有光,是落入凡間的神仙。


    可楚奕央久久不語,使得氣氛漸漸尷尬。


    察覺到彌澄溪一臉不安。楚奕央轉了話題:“彌先生近來可好?”


    “家父一切安好,每日晨起登山身體康健。就是每次寫信老挑我哪些字寫得不好,還罰寫。”彌澄溪如實道。


    楚奕央哈哈一笑,“彌先生果然還和以前一樣。”說著,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當年自己可沒少挨手板子呢。“澤州人傑地靈,除了像彌先生這樣的書法大家,也出了不少丹青聖手、琴棋國手,遍地都是飽讀詩書學富五車的學子雅士,不知彌先生是否已經在澤州為你物色佳婿了呢?”


    彌澄溪一聽到陛下說的話,頓時覺得飽到嗓子眼了。陛下這是什麽意思?自己原本若是沒有參科入仕,可是要入宮成為陛下的承恩女官的。“三年前秋闈我中了舉,家父生氣與我斷了父女關係,說不再管我任何事了。入了禦史台任職後,家父也迴了澤州清修,不過之後的書信之中都是勉勵我為官為臣要忠於陛下,要忠於社稷和百姓。”


    這樣滴水不漏的迴答,迂耿的彌修比之可差多了。楚奕央一笑,“那你可要勤勉,不要辜負彌先生期望。”


    *


    *


    雲庭靜望著遠山最後熹微餘光被暮色吞沒,不禁吟道:“山際窺落日,熹微終隱沒。暮色襲蒼穹,披星邀月來。”


    一旁的蔡茂森問:“又是誰的詩?”他從囚車上下來後,就這樣站著不聲不響地陪著看了許久。以前他隻喜歡看朱雀大街的燈火長龍,覺得那才是最美的風景,沒想到落日餘暉和夜色星點也那麽好看。


    雲庭靜略帶羞澀地一笑,“我剛隨口吟的。”


    蔡茂森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翻了個白眼,撇撇了嘴,“跟那些個寒門一樣,一肚子酸腐。”


    雲庭靜嗬嗬笑著,知道他隻是嘴欠。一路上他給蔡茂森講了很多詩書文章,他都能聽得進去。塗州一路雖然荒僻居多跋涉辛苦,但他們發掘景致也不少,他們看過飛瀑濺石,看過一夜春雨後的滿山茶嫩和春筍拔林,看過雲卷雲舒……每每雲庭靜都會對景吟誦相符的名家詩句,蔡茂森也偶爾想起別句來附應。若不是蔡茂森一身囚衣,他們還真有幾分踏春賞玩的錯覺。


    “凡才有兩種,一種是才高的看不上,一種是不及的隻會嘴酸嫉妒。”雲庭靜丟下這麽一句話,抱著大氅走了。


    蔡茂森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你居然說我隻會嘴酸嫉妒!你給我等等!”小跑幾步追了上去。


    兩個人掐掐哈哈,打鬧著去看官差鋪柴燒火。因著都是世家子弟,押解官也沒敢對他們太嚴苛,一路上能不用戴手鐐的也就沒讓戴。今天要在山地裏紮營過夜,山陡路峭的不讓他們到處去,就讓他們在帳營邊走著活動活動。


    山林裏晚上很冷,大家圍在火堆烤火。


    明日就到坪山縣的勞役所了。這是雲庭靜一路相送而來最後共處的夜晚了。


    蔡茂森抬頭看了好久的月色,想起了家中的父母和兄長。父親從小對他們兄弟倆嚴厲得很,兄長任了工部督水司員外郎常年不在家中,父親就對他管得很嚴盯得很緊,幸好母親從小就偏疼他,什麽事都會護著他。可自上元節一事自己被進了牢房,聽說母親日日以淚洗麵,都清減了許多。父親怕母親受不了,送別的時候都沒告訴母親。想到這裏他就深深地覺得對不起母親,又深深地想念她。


    鼻子一酸,差點沒忍住要掉淚,蔡茂森怕丟人,趕緊用胳膊肘捅了捅雲庭靜,尋了個話題:“聽說你還有兩位兄長?”


    “嗯。”雲庭靜點點頭,他不愛和外人提起家裏的事,因為他大哥雲思遠是皇城四衛營的將軍,二哥雲清致在徐州老家打理雲氏家業,小妹雲潤寧是未來的皇後,他隻要一說自己是右相家公子,一大堆人趕著上前巴結。“我們兄妹四個剛好湊了‘寧靜致遠’。”


    蔡茂森一臉不明白,皺著眉頭問:“怎麽‘寧靜致遠’了?”


    “小妹雲潤寧,我雲庭靜,我二哥雲清致,我大哥雲思遠。”雲庭靜把名字一個一個念給他聽。


    “哦哦哦!”蔡茂森恍然大悟,“倒著來的呀。”


    這麽一說,雲庭靜倒是挺想兩位兄長了。大哥常年在皇城四衛營掌軍駐守,很難得休沐迴家。他和雲潤寧原本一直在徐州由二哥照看長大,逢年過節才會來京,可自去年十一月,他們知道一起都將反過來了,也不知道二哥少了他們兩個鬧騰會不會寂寞。哦,不會。二哥有一位正妻三位妾室,哪會寂寞。


    “你們的名字意境好啊。猜猜我的名字是怎麽來的。”蔡茂森見雲庭靜發呆,又拿胳膊肘捅了捅他。


    “嗯?”雲庭靜蹙眉,在心中默念了兩聲“茂森”,終是不得解地搖搖頭。


    蔡茂森見終於有雲庭靜不懂的事情了,得意地嘿嘿一笑,“我爹找老道給我算了命,老道說我五行缺木,這不,茂森茂森,名字裏一次補個夠。”


    雲庭靜聽罷,跟著微微一笑。曄朝雖奉佛教為國教,但也不妨眾人尊道,尤其是京中的百姓,家中新生兒都會讓道人以其生辰八字來算命占卜,根據五行取名。


    也不知怎麽地就想起彌澄溪來了,雲庭靜順口就道:“那彌監察就是五行缺水了。”


    三年前雲庭靜還在為參加鄉試而求父親雲玉衍準許,可雲玉衍說什麽都不答應,責罵他不懂事,說雲氏是一等世家,而自己是三朝老臣,再說他妹妹將來可是要成為國母的人,雲庭靜隻得憤懣作罷。可第二年,金紫光祿大夫之女取得二甲傳臚的消息在世家中炸開了鍋,正因為如此,父親轉而同意了他參科。


    蔡茂森自然是聽到了雲庭靜說的。冷冷地“嗬”了一聲,“我看你這十有八九是看上那冬瓜小官了吧。”


    雲庭靜一聽,立時臉色漲紅,嘴上不悅:“你莫要亂講。”


    “兩位公子吃個烤蛋吧。”一名官差正端著一碗烤蛋過來,討好地哈著腰。那烤蛋是外包著一層泥丟進火堆裏烤的,已經扒去外麵的泥了,看起來像是還沒烤的生雞蛋。


    蔡茂森一臉鄙夷,頗為嫌棄。“多謝。”雲庭靜道了謝,拿了兩個,在身下所坐的石頭上敲了一圈,將殼敲碎了才塞了一個給蔡茂森。


    “嘁。”蔡茂森嘴上嫌棄著,卻還是學著雲庭靜那樣將雞蛋放在手中,兩手滾搓。“我跟你說,”他換了一副苦口婆心的語調,“可是那冬瓜小官在禦前諫言要依法判處我們的。我爹說了,她是挾私報複。兩年前她參科得了二甲傳臚,陛下大為讚賞,原本欲賜入翰林院任侍讀,卻是你父親為首領吏部一幹人給勸了下來。”


    “為何?”雲庭靜停下了剝蛋,眉頭緊蹙。


    蔡茂森也沒看他,覺得手中的蛋燙得很,趕緊放進嘴裏咬了一口,可滿口熱氣更是燙得他哈哈唿唿往外吹氣。


    雲庭靜也不剝蛋,等著他吃完給自己一個解釋。這侍讀雖隻是六品官職,卻是在經筵時最親近皇帝的人。要知道經筵倍受重視,正因為這是儒臣接近皇帝,影響其行為、涵養及德行的唯一機會。而侍讀更有與皇帝評議、駁議和稟議的機會,是向皇帝展示才學的極佳機會。


    蔡茂森兩口吃完了烤蛋,發現味道還挺不錯,跑去跟官差又要了兩個。迴來時見雲庭靜一直盯著自己,一臉的懵懂疑惑,看了看手中的蛋,又看了看雲庭靜,壞笑著拿起一個蛋往他腦門上砸去,“還能因為什麽,因她是女兒身啊。”——


    “啊!”雲庭靜吃痛地叫了一聲。摸了摸腦門,見蔡茂森一臉洋洋得意,正撅著屁股要在他身邊坐下,一甩袖子打了他的腰側,可他打的力氣小,像撓癢癢一樣,惹得蔡茂森嘿嘿一笑。“若真因為她是女子,那也不會讓她去禦史台呀。”


    “哎喲喂~”蔡茂森真的要嫌棄他了,“你是不是書讀太多讀傻了?”見雲庭靜還是一臉純良無知,於是深吸一口氣,拿出平生最大的耐心,“你想啊,禦史台裏都是自詡清流的寒門吧?寒門哪裏會把她一個世家小姐當同道中人?把她放去那裏就是不用她做什麽,每日立了班,誰管她喝茶聽曲還是研究胭脂水粉呀。她父親可是做過陛下的授課先生,別扯什麽靠自己考取的功名了,那也不過和將來的你我一樣,是蒙祖蔭蔽。”


    “不!”雲庭靜噌一聲站了起來,手中的雞蛋都被捏了個碎,他憤怒地瞪著蔡茂森,仿佛他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是靠自己的才學考取的功名!”說罷,憤恨地轉身朝自己的馬車走去。


    蔡茂森一臉懵,也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發起火來,他覺得自己無緣無故被吼了還委屈呢,於是衝雲庭靜的背影嚷:“蒙祖蔭蔽怎麽了?你不高興什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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