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伯父雲玉衍,雲澤希問過安後第一句話就是:“那彌澄溪不得了。難怪陛下會把她調入禦書房。”


    “哦?又是說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茶釜裏的水正冒起魚眼,雲玉衍將茶投下。


    雲澤希便把今日陛下召見戶工二部之事說了一遍。


    “昨日你說香坊之事,我隻猜想到段玉會否決,也以為陛下明後日才會召戶工二部商議,不想竟是今日如此匆忙。”雲玉衍訕訕一笑,他也原以為陛下會召他前去商討一番。


    茶溫正好,雲澤希舉杯一口飲下。“伯父煮的茶好喝。”雲玉衍笑著,又往他杯中添了一勺茶湯。雲澤希敲指致謝,又轉迴話題,“陛下若原隻是想以立新司啟新職來說服工部,那麽段尚書所言確實是讓陛下措手不及了,所以虧得彌澄溪腦子轉得快。不愧是禦史台來的,最懂怎麽對付朝臣了。”說罷,又是將茶湯一口飲下,一想起他們灰頭土臉從勤政閣退出去,雲澤希好覺飲了美酒一樣暢快。


    雲玉衍目光一抬,盯著雲澤希,“若她原本就是那麽打算的呢?官督民營,她若已設想到了戶工二部會否決,就想這麽借旗行軍打公行私呢?”


    一股不自在湧上雲澤希心頭。彌澄溪怎麽可能會是那種人!“哈。”雲澤希以笑做掩,緩了緩心緒,“那隻能說她比我想的更加不得了。”


    雲玉衍又為雲澤希添了茶湯。“安吉、安平二橋的建造再與此次的設製香坊一事無不說明陛下扶持密州民生的決心,密州眼下是國朝大熱之地,而若能在那裏做出政績來,定是青雲直上。”他放下茶杓,又將一碟蜜餞放到雲澤希麵前,“這香坊便是那登雲之石。”


    雲澤希錯愕不已,“伯父是讓我去督造?”


    見他一臉的不滿不快毫不掩飾,雲玉衍心中一聲歎:還學不會寵辱不驚。“是。”雲玉衍也很是直接,“你在禦書房近四載,已是一等參政,再下去便是到六部之中任職。你是我的親侄,到哪裏無不會是被捧著供著,什麽都不讓你做,也就是讓你沒有晉升之路,難道你想一輩子困在五品之位?”


    雲澤希倒吸了一口涼氣,垂眼看著那碟蜜餞。


    “督香司郎中還是從四品呢。”


    督香司?雲澤希一聽這三個字忍不住笑了起來,“伯父這是現加的官職呢?”


    雲玉衍見他笑了,便知自己已經說服了他,也微微一笑,“一切關乎香坊之事我命清致將掌事調去協助你。不出兩年,你定能紫服金帶立於宣德殿中。”


    紫服金帶,那就是三品。與其在六部之中混著五品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出頭之日,確實不如拿兩年時間搏一把。


    雲澤希拈起一顆蜜餞,放入口中。他有齲齒,立時便被這蜜餞甜到牙疼,便趕緊舉起茶杯灌下茶湯,卻不想竟把蜜餞囫圇吞下卡在了喉下,他忙用力拍了兩下胸口。


    雲玉衍趕緊又給他添了茶湯。


    蜜餞已經拍下去了,雲澤希清了清嗓子,“伯父,庭靜也該準備成家立室了吧?”


    雲玉衍抬眼看他,等著他把話說完。


    “我看彌澄溪就挺好的。”


    *


    帶著從院中折的一枝茶花,穿過折廊,終是來到了書房。雲澤希一踏進門,就看見雲潤寧坐在窗下的羅漢榻上正看著手中的信紙,嘴唇張張合合像是在默念詩詞。


    雲澤希忽覺悵然。他的這個堂妹也是讀過聖賢之書,也曾有過與相愛之人攜手相守的小女子情懷,可誰料一朝竟要做一國之後,要母儀天下,也要一輩子困守宮中。


    她會快樂嗎?


    她不會快樂的。


    陛下不會喜歡她。


    陛下他……不喜歡女人。


    “澤希哥哥。”


    雲潤寧一聲喚,雲澤希這才迴過神來,忙露出個笑容,“阿寧。”雲氏大家,同輩的女子有四個,可妹妹就這麽一個!兩人相差七歲,雲澤希小的時候就抱著這唯一的妹妹不撒手,喜歡得不得了。


    “來,哥哥送你一朵花。”說著便把手中的茶花獻上。


    雲潤寧輕輕一聲哼,佯怒道:“又折我的花。”雲澤希每次都是這樣,惹得一旁的丫鬟覃雙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雙兒,去取碗水來。”


    “是。”覃雙福過一禮,退出書房了。


    雲澤希在羅漢榻上坐下,看了看小幾上放著的那幾張信紙。字體娟秀,一看就知道是雲潤寧寫的。“這是什麽?”


    “乙悠子的詞。”


    雲澤希蹙眉,“沒聽說過。”


    “我之前也沒聽說過,但是陛下喜歡他的詞。”


    一聽是陛下喜歡的,雲澤希趕緊拿起了認真品讀。


    覃雙取來了水。雲潤寧將茶花從花枝上剪下,放入水碗中。這朵花開得剛好,碗中的水每日更換,這花還能養半個來月。


    詞隻有四首,雲澤希其實早就讀完了,可一想著是陛下喜歡的,他又反複咀嚼了幾遍。最後,他終於還是失望,“很……很平淡啊。”


    雲潤寧用手巾擦淨了手,淺笑著朝雲澤希走去。“我原也覺得平淡無味,可父親告訴我,陛下還是肅王之前喜歡的是孟道甄的詞。”


    我現在也喜歡孟道甄的詞呀。雲澤希又是蹙眉,不明白雲潤寧的意思。


    “密州苦寒,肅王之藩不久又是閔國來犯掀起西疆戰事。戰事四年,肅王在陣前就有二三年,金戈鐵騎,血染沙場,對於為國朝疆土浴血奮戰的戰士來說,詞中那山河安好景致悠然,日暮飛鳥林深湖靜正是他們渴求的平淡的美好。”


    雲潤寧明明是娓娓道來一副淡然,可雲澤希卻聽得激昂無比,心跳如鼙如鼓。


    這不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彩雲追月得知己嗎?雲澤希感動得要落淚。


    心跳久久才平靜下來。“阿寧,”他摸了摸雲潤寧的發頂,一臉的欣慰,“你會是陛下的知己。”


    陛下也許不喜歡女人,但絕對不會不喜歡知己。


    陛下是孤獨的。孤獨的人最渴望有人懂他,陪伴他,溫暖他。


    *


    一下例朝,段玉和薑恩銘就直接到了禦書房。


    看來他們是鐵了心不讓彌澄溪的“官督民營”成事,兩部通力合作,昨日更是加班到深夜將一個製香坊從占地、構造、分布安排都圖紙詳細,所需時間、財力都精算清楚,通通呈到禦前。


    彌澄溪不用參加例朝,一立班就到一等參政的值房裏跟蘇傾之學習。


    她不在勤政閣,段玉和薑恩銘便肆無忌憚大談特談官辦官營的好處,根本無需與民營合作。


    可陛下似乎對他們說的並不感興趣,冷眼看著他們,左手托著右手,大拇指在右手掌上一下一下地推揉。


    楚奕央在心裏偷笑了好幾迴,昨天還振振有詞說地否決,被彌澄溪一敲打一個晚上就把方案都做好了。神速!


    二人見陛下不言不動,後脊背繃得僵直。段玉心怕陛下已經和彌澄溪有過約定,好說歹說軟磨硬泡,苦口婆心循循善誘。


    楚奕央覺得逗夠他們了,便一臉沉肅道:“好。你們二部互相協作,朕限你們兩個月內將此事辦妥。”


    *


    寫條陳做票擬彌澄溪都很是得心應手,因為她之前常常被父親批改糾正書信。


    楚奕央特地看了幾個由彌澄溪貼條陳的奏疏,驚訝於她的措辭和概括能力,竟然無可挑剔。於是,彌澄溪又多一件差事,就是在陛下目力疲勞的時候給陛下念奏折。她的聲音清越,反應極快斷句精準,聽她念奏折也是事半功倍。


    想來陛下是十分喜歡彌澄溪的,這不,午膳時間彌澄溪剛拿到自己的食盒,太監就來傳令說陛下要她進去一道用膳。


    備受眾人羨慕的彌澄溪戰戰兢兢地跟著太監進去。勤政閣後麵還有一個供皇帝在禦書房用膳和小憩的地方,雖然簡單但已經很好了,至少小憩的那張矮榻是彌澄溪想要得不得了的,她為官後也就徹底和過去的舒服午憩的日子告別了,每天都是在案牘上趴著眯個一盞茶的時間,脖子難受得很。


    看著陛下麵前一桌子的菜肴,彌澄溪想起之前的“十香膠肘”,打心底裏懇求陛下不要賜菜,各吃各的吧。


    楚奕央已經淨了手,見彌澄溪拎著食盒跟著太監進來了,道:“免禮了。用膳之時沒有君臣,隻有飯友。聽說彌飯友府上名廚做的菜極好,我就拿我的菜和你換。”


    聽著九五之尊的陛下用“我”自稱,彌澄溪實在是惶恐不安。嘴角一抽,“陛下說笑了。”


    “你們在外麵廊餐,他們怎麽誇的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彌澄溪心道:我府上哪有什麽名廚呀。隻有李叔和李嬸。要不是怕李叔李嬸忙不過來,前幾日我也不用花二百六十兩在豪客來請客呀!


    “不用拘禮了,坐吧。”楚奕央揚了揚手,示意她坐下。按著規矩,彌澄溪不能坐到皇帝對麵,隻能在陛下左手邊的末位而坐,因為“右為大”,而她又不是一品大員,隻是小小八品。


    雲妝聽陛下說的了,對身旁的小宮女微一點頭示意,小宮女便上前對彌澄溪福身一禮,接過了她手中的食盒。


    一打開蓋子,小宮女和雲妝都愣了。“這……”小宮女一臉為難地看著雲妝。雲妝雙頰緋紅,但很快鎮定下來,點頭示意讓人一一試毒。


    確認菜羹都無毒後,宮人們又將菜肴一一擺在彌澄溪麵前。白蒿炒蛋、清炒野薇、薺菜白魚、荇菜煨湯——彌澄溪也是一副目瞪口呆難以置信,這……這真的是我府上送來的菜嗎?這也太寒酸了吧!可很快她就想起來現在時值三月正是吃野菜的季節。


    楚奕央看看了各道菜的分量,誇了一句:“胃口挺好。”


    彌澄溪尷尬一笑,禦書房的同僚喜歡換菜,她讓李叔李嬸多備的。另外,她多帶些是要分給蘇傾之的,這兩日他教自己寫條陳做票擬,總歸是要感謝人家的。


    楚奕央又仔細看了看,忽然指著那道清炒野薇,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侍奉的宮人們一頭霧水,麵麵相覷。彌澄溪莞爾一笑,迴:“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出自《詩經?小雅?采薇》。楚奕央一聽彌澄溪的迴答,知道自己果然沒有看錯,那盤菜正是清炒豆苗。不禁大笑,又問道:“那其它的呢?”


    眾宮人不禁詫異。政務上陛下雷霆手段殺伐果決闔宮內外無人不怕,雖然陛下寬仁恤下從未對宮人苛責,但他始終喜怒不顯於色,一副帝王威儀叫人心驚膽寒不敢造次。除了對小皇子小公主和長公主外,他們從未見過陛下對誰這麽開心的笑過。


    彌澄溪看了看麵前的菜,又指著那道白蒿炒蛋,道:“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出自《詩經·小雅·出車》。又指著薺菜白魚,道:“食案何蕭然,春薺花若雪。從今日老硬,何以供采擷。”出自陸遊的《春薺》。最後指了自己那盅荇菜瘦肉湯,道:“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楚奕央蹙眉,問:“那是什麽?”


    “荇菜。一種長在水裏,開著黃花的野菜。”彌澄溪猶豫了一下,問:“陛下嚐嚐?”


    “好啊!”陛下應得幹脆爽快。


    雲妝直接把那盅湯端走了,這讓彌澄溪一臉懵,咦?不是說隻是嚐嚐嗎?怎麽直接都端走了?那我喝什麽呀?幸好,宮人很快又為她端來了一盅禦膳房做的湯。


    雲妝為陛下布菜,從彌澄溪帶來的菜裏都挑了一些。然後又為彌澄溪布菜,彌澄溪意思意思地隨便指了兩個葷菜。陛下說是不用拘禮,這裏隻有飯友,可彌澄溪怎麽可能吃得自在,小心翼翼細嚼慢咽,連頭都不敢抬,生怕像那天吃膠肘一樣沾了一嘴巴的醬汁,又在陛下麵前失了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奈何陛下盡欺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花已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花已陌並收藏奈何陛下盡欺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