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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申正二刻。


    長安,大明宮,清暉閣迴廊。


    寒梅傲立,含苞待放的骨朵上還綴著些今晨落下的細雪。


    清暉閣迴廊欄杆旁,有一個孤單的身影……


    “臣,安定牛思黯,懇請陛下,將此案交付外廷,覆按詳查……”


    “臣,京兆尹崔琯,請陛下詳查!”


    “臣,大理卿王正雅,請陛下詳查!”


    “臣,工部侍郎鄭覃,請陛下詳查!”


    延英殿中,群臣的苦諫久久迴響……


    天子腦海中交替閃現的,是馬存亮的泣不成聲,牛思黯的眼光誠摯,還有隱藏於餘光中,王守澄的陰陟笑容。


    所有人都在試圖告訴自己真相,而自己卻選擇了相信謊言……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天子苦澀地冷笑一聲,這句話當初正是自己對臣下說的。


    然而落到自己身上時,結果卻又多麽諷刺……


    天子目盡遠眺,表情竟好似發怔一般。他看到的,是僵凍的太液池,是覆雪的蓬萊閣,是天地皆白,是孤雁南歸,初冬蕭索,一片肅殺。天子默默抬起臂膀,妄圖憑空抓住什麽,握住的卻唯有冰涼的空氣。


    “穆卿,已經不在了啊……”


    天子輕歎一聲,口中隨之唿出一團白汽,帶著濃濃的無奈,隨風消散。他抬手解下披在肩頭的貂絨,任由寒風掃過單薄的肩頭。


    “陛下,注意龍體啊!”一個憂慮的聲音傳來。


    在天子的身後,是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人,身材頎長,下頜生有的一部美髯隨著動作垂下,在夕陽映照下泛著些油光,一看便知下了功夫做過保養。身著一襲深青袍服,腰佩鑲有銅銙的銀帶——這是正八品的服飾。在中年人的袍袖處,環有烏色的配飾,象征著禦史台。


    天子本親自遣散了臣僚,但當他踱至中書省時,卻隻見此人留守其間。


    曾幾何時,穆慶臣……也是這樣吧。


    他總是喜歡在旬休之日流連中書,直至水漏流盡,方才離宮歸家。後來吾拔擢他為翰林學士,問起古之忠義賢俊,也常常待到深夜方歸……


    天子眼眶深處有了幾分酸澀,輕聲問道:“愛卿叫什麽名字?”


    “迴稟陛下,臣乃監察禦史,汝南周墀,長慶二年進士。”


    周墀俯下身去,鄭重地拱起手來,聲音抑揚頓挫。


    天子那邊有了片刻的沉默,良久,天子徐徐轉過身來。


    “周卿以為,朕可比前代何主?”


    周墀答得不假思索:“陛下禦極五載,手不釋卷,恭儉求治,立誌太平。左右臣僚盡看在眼裏,臣私以為……陛下堯舜之君也!”


    “堯舜之君……”


    天子垂下眼簾,輕歎一聲,嘴角扯出的笑容不無自嘲。周樨稍稍抬頭看去,竟見天子神色黯然了下去,眼角隨後泛起點點淚光。


    “朕怎麽敢自比堯舜,之所以問卿,是想知道……朕何如周赧、漢獻?”


    “這……”


    周赧王、漢獻帝,那是何等君王?


    天子的話,驚得周樨汗水涔涔而下,立刻下跪伏地頓首:“彼亡國*之君,陛下何以……?”


    伴著天子一聲長長的歎息,一滴清淚自龍眸滑落,在周墀麵前的青石板上洇出水漬。


    “周赧王、漢獻帝受製於權臣強藩,而朕……卻受製於家奴。若如此說來…朕連彼亡國*之君,尚且不如啊……”


    “陛下……”


    周樨如何不知天子口中的家奴為誰人,聞言竟也啞然失語,唯有將前額久久地抵在冰涼的地麵。


    “愛卿沒有說錯,”天子聲音顫抖著,咽淚裝歡般強擠出個笑容,“朕……是讀過很多書。最喜讀我朝列聖故事,平生夙願乃是重現我大唐貞觀、開元盛世。”


    “……為此朕禦極五載,夙興夜寐,每日歇息不過兩三時辰,終年常服不過八套,未敢少有懈怠。”


    “然而……朕竟庸愚若此,因一己之妒,備信讒言,以致傷及手足,屠戮忠臣。罪孰大焉?”


    “朕實無顏麵見我唐列祖列宗!更無顏麵……”天子說到這兒停住了,隻因他望見了朝這邊緩步而來的一名綠袍宦官,便將穆慶臣的名字強咽了下去。


    天子閉上雙眼,用勉強讓周樨聽清的聲音道:“愛卿……退下吧……”


    周墀抬起身子,淚眼朦朧。


    他正欲再拜,卻陡然聽到遠遠傳自宮門城樓的鼓聲。


    與此同時,丹鳳門外。


    宮門監麵色僵硬了半晌,他沒想到打臉會來得這麽快。


    這聲音分外清晰,在場所有人無一例外都聽得清楚。最末的戛然而止更是令人心裏為之一顫,所有人都會不約而同地向最壞的情況那邊猜測。


    城樓的幾名金吾衛卒探出頭來,向宮門監高聲詢問:“葛監,這聲音是從建福門來的!”


    立在宮門監身後的一名金吾兵大著膽子,名為相問,實為試探:“葛監,現在怎麽辦?”


    在崔琯和張翊均的身後,京兆府廣平軍的步卒也已列隊趕到。


    時間卡得剛剛好……


    崔琯擺出“該升宮門了吧”的神情,望著宮門監,靜候下令。


    宮門監感覺麵子有些掛不住,梗著脖子道:“先、先遣人查驗一下,建福門的情況……”


    留下這句話,宮門監便有轉身要走的意思。


    “監門!”


    崔琯大吼一聲叫住他,嚇得宮門監身子不由得一激靈。


    崔琯此刻有了十足的底氣,他一改適才好聲好氣的:“賊人相犯,天尊有難,爾忝職宮門,安敢見危不救,玩忽職守?!”


    末了,崔琯還覺力度不夠,又聲色俱厲道:“聖人若有閃失,爾必是赤族之罪!”


    宮門監被崔琯這番恫嚇嚇得杵在原地,他一時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感覺自己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後幹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崔琯並不要他的叩頭,揚指向宮門。宮門監這才慌慌張張地下令:“快!快升宮門!同、同時派人去建福門問問情況,要快!”


    城樓金吾衛卒得了令,自鼓聲響起後便在絞盤旁待命的衛士馬上行動,伴隨著繩索摩擦的吱呀聲,數丈高的丹鳳門徐徐延啟,寬闊威儀的禦道現於張翊均眼前。


    張翊均顧不得稱歎雪漫宮城的壯美景致,連忙迴身翻身上馬。領頭的騎手將廣平軍虎頭番旗高高揚起,精騎身後步卒校尉紛紛傳令,千名廣平軍武卒,腳下不停,疾步趨入丹鳳門。


    颯玉騅上,張翊均心裏暗自舒了一口氣。


    最簡單的一步,終於完成了……


    與此同時,萬年縣,十六王宅。


    最先遭遇襲擊的,是一名剛從十六宅出來,往南步行而去的小吏。


    宵禁將至,又是旬休,臨近宮城的位置早已沒了行人,小吏原本是給十六宅的宿衛送哺食的,待向東側坊門口的護衛交割了餐食,馱馬身上的食盒霎時間輕了一半。他剛拉著馱馬往南,正要轉過坊角,接著往西側送餐食,身後和麵前卻突然多了十數道黑影。他方瞪大眼睛,咽喉處便插了一把飛刀,悶聲倒地。


    稍後不過半盞茶的工夫,東側坊門的十六宅護衛正端著食盒,坐在兩把長凳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負責警戒的兩名兵士忽覺耳邊生風,未及反應,身子便同時一僵,被兩支弩箭射穿了太陽穴。


    飛出的腦漿濺在正在吃飯的護衛食盒裏和身上,把他們嚇了一大跳,慌忙把食盒丟在地上,紛紛探手去取長槊,卻為時已晚,他們甚至都沒來得急示警,便被數道竄來的黑影結果了性命。


    為首的黑影活動了下脖頸,將麵甲掀起,望著流滿地的血漿,用腳尖踢了踢倒在跟前仍在抽搐的護衛,冷笑一聲:“柏公選在吃哺食的時候舉事,還真他媽的管用啊……”


    待身後的幾名黑影都又搭好了弩箭,為首的鬼兵向地上吐了口痰,將麵甲戴好:“走,去給潁王府的那位殿下送驚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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