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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二刻工夫前,申正一刻。


    長安,大明宮,丹鳳門。


    張翊均騎在颯玉騅背上,跟在崔琯身側,領著十數名精騎先行出坊,千許京兆府廣平軍列隊跟在後麵。一名騎手將那麵赤紅應龍旗高高舉起,一路上的百姓肩輿,鋪兵武侯見了,紛紛向側避讓,以免衝撞。


    “也不知道李義山會不會想起來,我在萬年縣衙還有個人情……”張翊均心裏不由得犯起了嘀咕,他有些後悔當初對著李商隱耳側耳語時沒提及此事。那個神情,倒有些像某位兄長對將出遠門的親弟知不知道照顧自己而泛起的憂色。


    往昔他們倆總是一同查案,即便是昨夜潛入許府之前讓李商隱獨自往萬年縣衙求援,他也是明白對李商隱吩咐過的。


    畢竟若是亂黨進攻十六宅,人數必然不少,那麽如此一來,僅憑王晏灼家裏豢養的私兵,怕是難濟其事。


    不過話又說迴來,他們帶著的這些人,人數方得過千的京兆府兵,難道就夠嗎?


    暗渠中的刀戈甲衣,足足夠裝備兩座折衝府兵團,那可是近兩千人!倘若加上宮中可能配合行動的神策軍,即便隻算王守澄所掌控的右神策軍,他們所領的京兆府兵根本不夠看。


    城中金吾衛散布各處,若是能尋得一種將金吾衛快速集結至宮城的方法,他的內心也絕不會像現在這般惴惴不安。


    但要如何做呢?


    張翊均心裏發出一聲喟歎,眉間的細紋變得更深了。他早先初入長安時怎麽也沒有意料到,這到了最後關頭,竟然還是處處捉襟見肘的局勢。


    死馬當活馬醫吧……


    他們即將抵達丹鳳門前,那高聳的城樓上飄揚的日月星三辰唐旗已清晰可見。崔琯忙命領頭的騎手將應龍旗卸下,另一名手持廣平軍番旗的騎兵馬上一躍至最前。畢竟假作宮使可是僭越重罪,崔琯可不想救駕的隊伍一路趕到宮城,就為了最後被守宮門的衛兵給逮捕了起來。


    不出所料,重兵把守的丹鳳門完好無損,亂黨再兵力雄厚,也不可能會挑這座巍峨的宮城城門下手,目標太大,得不償失。張翊均在城下還能遠遠望見城樓上飄起的炊煙,申正剛過,正是將士們換班吃哺食的時候。


    然而這便帶來一個疑問,亂黨應當早已抵達宮城,如果襲取的是其他城樓,為何丹鳳門這邊毫無反應?


    崔琯策馬行至宮門近前,一名宮門監馬上領著身後的幾名金甲衛兵笑臉盈盈地迎了過來,在距離崔琯十步遠的位置站定,拱手為禮。


    宮門監是個六旬老頭,花白的長須垂過胸口。他有些在意地瞥了眼崔琯身後的十數名具甲精騎。宮禁重地,不得帶兵進入,即使是停在宮門前,也有不軌之嫌。


    宮門監心裏不由嘀咕,怎麽這崔琯剛上任京兆府尹,就不懂規矩了?就不怕被烏台(禦史台)的那群瘋狗給盯上?到時候參他的奏本都足夠把他給埋嘍。


    崔琯同樣麵有驚詫,心底有著同張翊均一樣的疑問:“敢問監門,臨近城門可有傳來消息?”


    “此言何意?”宮門監愣了愣神,眯眼看了崔琯一眼。現在正是吃哺食的時候,宮門例行巡迴得等到酉初時分了。


    見宮門監這個反應,一個不祥的預感閃過張翊均的腦海,果然發生了最壞的情況……


    丹鳳門這邊沒有接到線報,說明鬼兵已經用最為迅速、幹淨的手段占領了其餘的某座宮門,宮門守備的金吾衛已被全部肅清。而這座宮門是哪裏,他們並不知曉,現在派人去詳查,如果猜錯,隻會耽擱更久。


    那麽這種情況下,他們如何進宮都成了個問題!


    與此同時,建福門。


    新兵眼前唯有無盡的黑暗,耳側隱約能聽到伴著咯血的呻吟。


    我在哪兒?


    好像是建福門……


    對,火長昨天說好要給我們今天燉羊肉蹄子的……


    那個味道好香啊。


    可是,方才發生什麽了?


    唿嘯的弩箭、駭人的麵甲、四濺的血肉、鑽心的疼痛……


    新兵的左眼皮一直在跳。


    可是阿爺和阿娘曾說過,左眼是跳財,右眼才是跳災啊。


    肚子好痛,好痛……


    好像有什麽東西從肚子裏流出來了……


    新兵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指尖似乎觸碰到了某個刀柄樣的物什。


    他已經奄奄一息,即便是睜開雙眼都十分費力。


    在他的手指邊,是一把鼓槌;而在他的身後,則是示警之用的戒晨鼓……


    隔壁突然傳來刀劍入肉的聲音,幾聲痛苦的呻吟隨後便在屋內戛然而止。


    新兵立刻意識到,敵人已經開始補刀了,一共七人,很快就會輪到自己……


    他下意識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嚐出的卻是滿嘴的血腥。


    他移開覆於下腹的手掌,那邊被捅出了個暗紅色的洞,其中滲出的鮮血已然濡濕了整片下襟。


    他怕得不行,下腹鑽心的痛又一次襲來,讓他唿吸陡然變得粗重,渾身止不住地發顫……


    新兵眼角流下濕熱的液體,我是不是要死了?我還想吃一口羊蹄子。


    “阿爺,阿娘……”


    丹鳳門外。


    崔琯顧不得那麽多了,他必須盡快打開宮門,在此耽擱的時間越多,亂黨距離聖人就越近一步。


    “時間急迫,天尊有危,還望監門速開宮門……”


    “崔公,這個真不得行……”宮門監覺出了一絲異樣,麵上的皺紋嵌得更深了,但還是按照規矩給崔琯不緊不慢地解釋起來:“現在宵禁將至,任何人進宮都需要中使的宣諭,更不用說您帶著這些騎兵了……”


    “聖人有難,我等特來救駕!速開宮門!”崔琯真的急了,忍不住向前一步,衝著城樓大吼起來,宮門監身後的金吾衛即刻緊張地橫起槊來。幾名城樓上的金吾衛聞聲探出來腦袋,須臾又縮了迴去。


    宮門監倒是站得筆挺,他狐疑地向崔琯身後瞅了一眼,捋著胡子,語氣裏還帶著點嘲諷:“真為救駕,就這麽點人?濟得什麽事?”


    “我等先行至此,京兆府廣平軍千餘人步行,須臾便至,監門公,聖人危在旦夕啊!”崔琯已經對宮門監用起了尊稱,這已經逾越了禮數了。


    宮門監心裏有些沒底,他同崔琯常打照麵,這是個穩重的人,但現在卻是這番表情,莫非宮裏真的出了什麽事?


    開宮門很容易,隻要他下令讓兵士們轉動絞盤即可,但如果出了亂子,他可是要掉腦袋的……


    想到此,宮門監還是向崔琯揮了揮手,轉身要走。


    建福門。


    新兵隻覺自己四肢冰涼,溫熱的生命力正緩緩從他的體內流逝。


    死亡就是這樣的嗎?


    新兵胸腔不再劇烈地起起伏伏,他疲憊地閉上雙眼,右手手指無力地搭在鼓槌柄上。


    鼓槌?


    “快擂鼓……”


    “快擂鼓!”


    火長被殺前高喊的那句話,突然不住地在新兵的耳邊響起。


    就不能讓我歇歇?


    他嘴角動了動,想扯出一抹苦笑,手指則緊緊捏住了鼓槌的手柄。


    他想起來了,當初正是劉火長手把手教的自己如何擂鼓鳴警……


    那就試試吧。


    新兵幾乎拚勁最後的力氣,掙紮著站起,僅僅是起身的動作,就已經讓他前額滿是細汗。


    他捏著鼓槌,口中忽然哇地一聲咯了一地的血。


    隔壁聽到了這間側屋裏的聲響,突然腳步急促。


    新兵向身後望去,視線盡頭是一張狀似惡鬼的麵甲,以及明晃晃的橫刀。


    新兵冷笑一聲,心裏嘲諷道:“沒想到吧?”


    說著,他握緊鼓槌的手臂猛地掄起……


    丹鳳門外。


    張翊均指甲不住地扣著韁繩上的繩結,難道真的要被自己人給堵在外麵?他遽然下馬,快步趨向前去,高聲喊住了宮門監。


    “若要尊駕開啟宮門,何等情況下才可?”


    宮門監徐徐轉過身來,目光在張翊均身上掃了又掃,他本不想作答,但礙於一旁崔琯的麵子,還是不耐煩地道:“中使宣諭、聖人親至、辰時朝參,凡此三種……”


    “就沒了?”


    “就沒了……”宮門監答得幹脆,忽而又補充道:“倒是還有一種,不過不太可能……”


    “?”


    “臨近宮門或是宮中擂鼓示警,當是宮中生亂,官府救駕之兵可入宮禁。”宮門監嗬嗬笑了一聲:“不過這自然不太可能,宮中有禁軍,城門均有金吾兵把守,沒那麽容易生亂……”


    宮門監話音未落,他的耳側卻陡然傳來淒厲急促的擂鼓聲。


    一通之後,鼓聲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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