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麽……


    大炎,已經亂了半年了……


    那個一直自詡蒸蒸日上的大炎。


    竟然也會陷入如此混亂的境地。


    至於蘇跡為何會待在這窮山僻壤。


    那就說來話長了。


    倒不是什麽生在窮鄉僻壤,做人不能忘本,所以就選擇在窮鄉僻壤中歇腳。


    無它。


    人這種生物就是趨利避害。


    隻是這種地方最適合蘇跡‘安定’下來罷了。


    “但是,大炎亂不亂和修行者的規矩有什麽直接的聯係?”


    劍匣男子搖了搖頭:“那我就不清楚了,我也隻是一個散修。”


    “我見別人都肆無忌憚飛來飛去,我自然也就不管那麽多了。”


    蘇跡聽懂了。


    村口的狗叫了。


    整個村的狗也都跟著叫了起來。


    哪怕後麵的那些都不知道前麵的在狗叫什麽。


    蘇跡又抓著劍匣男子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後,沒有繼續為難,放任他離去。


    或許明年是該出去看看了。


    至於現在?


    還不是時候。


    ……


    轉眼又是兩個半月過去。


    入冬。


    蘇跡這間茶攤,冷清的有些可怕。


    天邊的霜雪鵝毛從昨天夜裏開始就未曾停歇。


    蘇跡伸出手,接住幾片雪花。


    很快就消融在他的手心。


    他又搖了搖頭。


    現在,也還不是時候。


    ……


    又是七日過去。


    蘇跡在他買下的一間庭院中練完一套劍法。


    唿出一口白灼的熱氣,渾身一震。


    漫天飛雪倒飛而上,逆流迴天際。


    或許現在是時候了。


    將淩雲劍歸鞘,緊了緊一身如雪的單薄衣物。


    推門而出。


    街道上,大雪已深及腳踝,將往日的喧囂深深掩埋。


    雪花無聲地覆蓋著每一寸土地。


    遠處的山巒也隻剩下模糊的輪廓。


    街邊的屋舍緊閉門窗,炊煙不見,隻有偶爾傳來的風聲和雪落的輕響,。


    唯有寂靜與荒涼。


    蘇跡踏著厚厚的積雪,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足跡,很快又被新落的雪花將它逐漸填充。


    他走過曾經熱鬧的市集。


    那裏曾是商販吆喝、孩童嬉戲的地方。


    如今隻剩下一排排空蕩蕩的攤位,被雪覆蓋得嚴嚴實實,仿佛一切繁華都隻是昨日之夢。


    蘇跡停下腳步,伸手輕輕拂去一個攤位上的積雪,露出一角斑駁的木桌。


    繼續前行,蘇跡來到一棵老槐樹下。


    風穿過樹枝發出的嗚咽聲,與這寂靜的雪景相伴。


    蘇跡吸一口冷冽的空氣,轉過幾條小巷。


    因為,他聽到一陣微弱的喘息聲穿透風雪,傳入他的耳中。


    不一會,就在一處半露天的廢棄房屋中見到一位衣衫襤褸、滿頭白發的老乞丐蜷縮在牆角。


    他身體微微顫抖,臉上滿是風霜的痕跡,嘴唇發紫,顯然已到了生命的邊緣,即將被這場大雪吞噬。


    老乞丐似乎察覺到動靜,艱難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與絕望。


    “蘇先生……您來了。”


    蘇跡點了點頭:“嗯,我來了。”


    蘇跡輕聲問道:“知道我的規矩麽?”


    老乞丐顫抖著手,眼中泛起了淚光。


    仿佛瞬間喚迴了他的一些生氣:“知道……”


    他張了張嘴,渾濁的老眼飄忽半天。


    最終還沒有擠出一個字。


    蘇跡皺著眉頭催促一聲:“你時間不多了。”


    “嗯……”


    老乞丐艱難地翻了個身:“賤命一條您拿去就是,但你要說遺憾……”


    “我這一生,從生下來就是一個遺憾啊……”


    “五十多歲了,還孑然一身,我有太多心願未了,又沒有什麽心願未了……”


    “就這樣吧。”


    說完。


    老乞丐像是認命了。


    眼中的光彩逐漸變得呆滯。


    最後,嘴角微微掛起一絲笑容。


    或許是在將死之際,再次看見年少青澀時的她,又或許是看見誌得意滿的自己。


    蘇跡靜靜走到老乞丐身邊。


    一把抓住,頃刻煉化。


    大雪中,隻剩一件破爛的衣裳落地。


    證明老乞丐曾在世間來過這一遭。


    沒有絲毫的同情與停留。


    這不過是一樁交易罷了。


    蘇跡又頂著風雪上路。


    這種地方,每年入冬。


    都會死很多很多的人。


    多到隻用了三年的時間,蘇跡就已經有些麻木了。


    他看慣了生死離別。


    每逢冬季,他就像一位索命的閻羅,宣布一位又一位的死刑。


    他不會為了一己私欲去製造無端的屠戮。


    但他也會想辦法滿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沒有誰是無瑕的。


    說他虛偽也好,說他婦人之仁也罷。


    他不是為了別人的評價而活。


    隻求一句問心無愧就夠了。


    ……


    風雪依舊。


    有人逆著風雪帶劍不帶傘。


    “知道我的規矩麽?”


    ……


    “你還有啥心願未了,太麻煩的,就別拜托我了,我時間很趕,不會因為一個人耽誤太久。”


    ……


    “這事……我不接,走了。”


    ……


    “一斤幹糧給你了,熬不過這個冬天,你的性命我就收下了。”


    ……


    三個。


    五個。


    二十……


    兩百……


    八百……


    短短兩個月。


    蘇跡又吞噬近上千的神魂。


    這便是他留下的原因。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這裏,是凍死骨最多的地方。


    他有些後悔自己平定了大炎的戰亂。


    否則狼煙峽那邊,死上的人還要多得多。


    而他也不是什麽善人開茶攤不收錢。


    而是這裏的人,根本就拿不出什麽錢。


    唯一令蘇跡疑惑的是,這‘長生淨涅功’分明說著,一個人吞噬的神魂,是存在‘飽和’的。


    有人吞三五個就要消化一個月,有人吞七八個也隻要三天。


    但蘇跡似乎還沒有試出自己的底線在哪裏。


    即便近千人依舊不能給他‘吃飽’的感覺。


    這一天。


    蘇跡默默看著跪伏在他腳下,氣若遊絲求饒的中年男子:“求您……”


    蘇跡搖了搖頭:“我已為你女兒添了一件過冬的衣物與兩斤幹糧,交易已成。”


    中年男子有些迴光返照的手腳並用想要逃出房間:“我能活下去的……我能活下去的。”


    蘇跡把他抓了迴來:“你活不過今天,除非今天雪停。”


    “我隻是來通知你一聲的,不是來和你商量的。”


    他將拚命掙紮的男子頃刻煉化。


    片刻後,蘇跡踩著門檻出去。


    這一刻,風雪驟止。


    有些陌生的驕陽刺的蘇跡有些睜不開眼睛。


    身處黑暗何以窺見天光……


    蘇跡看著天光下,自己的倒影。


    他張了張嘴。


    意義不明的笑了笑。


    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吃飽了’。


    身處黑暗……


    為何還要為黑暗辯解……


    總覺得自己會是與眾不同的那一個。


    其實都一樣。


    唯一的區別就是天光下,他的影子黑的不夠徹底。


    是啊!他太虛偽了。


    不夠善,也不夠惡。


    但夠蘇跡。


    那就足夠了。


    念頭通達之後,蘇跡身上長時間與將死之人接觸的暮氣腐朽一掃而空。


    旋即帶出幾分令人難以琢磨的韻味。


    他似黑暗與光明交替的黎明。


    但他絕對不是黎明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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