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箬視線落到凍得瑟瑟發抖的何修遠身上。


    她艱難張開嘴,喉嚨裏像是滾著刀片。


    “把衣服穿上吧。”


    再這麽凍下去,他也該凍傷了。


    何修遠已經很久沒聽到女兒開口。


    他激動地老淚縱橫。


    “春花,你、你終於願意和爹說話了!”


    自從何春花上山撿柴火滾落山坡,埋進雪堆半日,被何修遠找到後用門板子一路拖迴來後。


    她就再也沒主動和他說過話。


    以扶箬的視角來看,這姑娘是知道自己的腿要廢了,所以想先一步疏遠父親。


    自生自滅,不拖累他。


    但何修遠一直以為女兒是在埋怨他無用。


    他在而立之前,家裏開銷都是靠族產供著,靠老太太和妻子嫁妝鋪子養著。


    自從十四歲,年少考中童生,成了秀才。


    意氣風發三載後,他好像耗盡了半生才華和運氣。


    屢試不第,時運不濟。


    中舉後,他以為時來運轉,準備大展宏圖。


    卻又不得重用,蒙塵五年。


    三十五歲,鬢邊有了白絲,尋常人家三代同堂,他才終於正式走上仕途。


    結果不到一年,連累家人相繼而亡,全族避之不及。


    他這一生,也算跌宕起伏,大風大浪都走過。


    如今麵對女兒一句話,涕泗橫流。


    可惜,扶箬不是何春花。


    哪怕有她部分記憶,也終究不是她。


    她沒辦法感同身受,隻能憑借記憶,共情些許。


    扶箬從一開始,便沒有打算隱藏自己與他女兒的不同。


    她語調平淡,提醒道。


    “穿上外袍吧,這個天高燒會死人的。”


    何修遠這才想起,女兒還高燒不退。


    他隻剩下這個孩子了。


    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親。


    何修遠穿上衣物,添了兩根柴,急匆匆出了屋子。


    他從外麵拿來半塊碎硯,以及僅剩指甲蓋大小的墨。


    天太冷。


    水缸裏早就被凍結實,取不出水。


    他直接從野地裏捧來一把雪。


    純白無瑕的雪球被捏在手中,逐漸變得透亮晶瑩。


    融化的雪水從指縫一滴滴掉落。


    他神色嘲諷,邊磨著墨,邊在嘴中念叨著;


    “一片冰心在玉壺……”


    “什麽冰心玉壺,什麽千秋功業……”


    他連家人都守不住,如今半兩銀子掏不出。


    又有何顏麵談及治國平天下。


    扶箬聽著何修遠絮絮叨叨念出的話。


    幾番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沒能吐出一個字。


    這位,該不會因為何春花的事,一下子影響了心性吧?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辭京都路八千……”


    “而今家破人亡,有女春花,豆蔻年華,為我所累,重病臥床……”


    “今日忽見梅花林,清香撲鼻,雪遜三分白,憶當年風華正茂,與馮、周沐雪踏梅林,拈花作詩……”


    “然往昔崢嶸歲月難追,修遠再無品茶賞梅之雅興。家徒四壁,清風穿牆過,轉投王孫玉盞中。家中無資,囊中羞澀,僅有零星半子不足以慰……”


    何修遠為了手暖和些,讓磨好的墨汁不結冰,是直接趴在柴火堆旁寫的。


    此刻,他身上所有儒家士子的清高迂腐,禮儀講究,全部付於煙塵,半分不見。


    扶箬靠在牆邊,視線一掃便能看得見信中內容。


    何修遠已經寫到最後一部分。


    他顫抖著手,寫下最後幾句表麵請求相助,實則句句乞憐的話。


    怕對方不願意接濟,又將慘狀補了幾句。


    一封寫完不算,何修遠又用僅剩下的紙寫了兩封。


    最後一封是向當初他曾得罪過的高官賠罪的,言辭卑微。


    他如了所有人的願。


    彎下腰,成了他們最想看的笑柄。


    他在打他自己的臉。


    他在將過往忠貞節操踩在地上,親自碾碎了,又硬逼著自己往上淬一口唾沫。


    扶箬不知道何修遠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怎樣的。


    何家再不濟,往上追溯幾代也出過三品以上高官。


    哪怕從他祖父那一代落魄,父親又早逝未能撐起門楣。


    但也算是地方名門望族,家風清正。


    他今日為了五鬥米折腰,向惡黨俯首帖耳,等同於寸寸打斷往日傲骨,今後再無顏見同窗舊友。


    扶箬微微垂眸,遮住眼中複雜情緒。


    元盛帝的報複,終是達到了他想要的結果。


    他摧毀了這世道少有的清正傲骨。


    斬斷了太和殿前向他諫言的白玉階。


    從何修遠被迫離開的那日起,便不會再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君主諫言。


    何修遠今日之後,也會從清流變作髒水。


    他不會再符合時下文人心中的完美例子,倒戈之後,會迎來最猛烈的唾罵報複。


    扶箬不認為這有什麽問題。


    世間事從沒有絕對是非對錯。


    任何事,任何人都是多麵的,複雜的。


    這一刻的何修遠折了清高骨,卻也拋下了往日世俗加注的種種枷鎖。


    他這樣的人,一旦斷了最後底線,一定會心想事成,如有神助。


    隻要他不徹底拋棄良心,便依舊是百姓之幸。


    何修遠帶著家裏三五個銅板,幾頁詩和那三封信,匆匆出了門。


    臨走特意給扶箬留下一張存了七八日舍不得吃的白麵餅子。


    扶箬不餓。


    這具身體也不餓。


    何春花的身體隨著她離開,已經死了。


    扶箬再次嚐試動用魂力。


    還是不行。


    既然那火焰說的是要好好活下去,那說明這場考驗會很艱難,耗時也非同尋常。


    扶箬不準備往後半輩子都和活死人一樣躺著。


    魂力不行,那她便試靈力。


    雖然她從來到源辰就變成孤魂野鬼。


    但對於正常人修要經曆的節點,還是有些了解。


    尤其是遇上了玉修羅和奪心鏡這倆後,她沒少翻看他們存的書籍。


    多讀書還是有用的。


    平日不顯,但或許在某一刻會有出其不意的作用。


    扶箬嚐試著感應周圍靈氣。


    源辰界靈氣稀少,引氣入體比修真界要難得多。


    司徒勿他們這些傳承家族的弟子,天賦好的也得用上月餘。


    扶箬因當過鬼修,了解人體與魂魄潛藏的經脈,對修行有自己的理解。


    第一日便感應到了靈氣。


    稀薄的光點如塵埃大小,整個屋子隻有十幾個。


    這還是在山下,靠近溪流,親近自然的茅草屋內。


    若是尋常城池,空氣混濁,隻怕會更少。


    隻有傳承家族在的地方,有曆代留下的陣法聚集,靈氣才會稍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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