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和大爸的國慶節都是在莊稼地裏過的,他們忙碌著秋收和播種,雖然這些年收成大幅度增長,早已遠離了鬧饑荒的年代,但勤勞的父母和其他農民一樣,還是有著存糧食和不浪費的良好習慣。


    玉米和土豆已經收完了,小麥也種了,但是母親一定要在放假的這幾天忙著把地裏的菜收迴來,把麻菜壓好,這可是我們這個家一個冬天的菜,雖然時間還是有點早,但是這幾天不把菜壓好,孩子一上學母親就沒時間了,


    秋日末的大西北農村,大家都得壓一缸麻菜,俗話說:百菜不如白菜。白菜有大白菜和小白菜,西北人隻把大白菜叫白菜,壓麻菜,壓的是大白菜。


    一到這個時間,田間地頭到處都是收白菜的人。雖說霜降殺百草,但對於白菜而言,霜降之後,口感更加脆爽,色澤更加碧綠,


    母親蹲在地裏忙乎著,要經手數百顆飽滿鮮嫩的大白菜。基本上家家戶戶,主婦們都在忙碌。選幹淨瓷實品相好看的白菜,不能有一點瑕疵,


    母親把洗好的白菜完整入鍋,旺火滾開一鍋沸水,白菜投入,隻是打個滾,父親趕緊撈出,碼到大竹籮裏,竹籮下麵接了大缸,放到廊簷下麵,晾涼,控水。


    一夜之後,白菜徹底冷卻,缸裏的積水也到了腰部,這時候,可以進行壓麻菜的主環節了。母親拿出當年的新花椒,碾碎。說是碎末,但是不能太細,大缸粗鹽,講究的就是個豪放,花椒碾的過細,就少了一股子豪放之氣,麻菜若少了這股子氣,就如同人有了小家子氣,任你再作態,味兒不是那個味兒了。鹽亦同理,最好是早先的大粒粗鹽,略加搗碎,各自備用。


    母親一層一層剝開,撒上鹽,撒上花椒,合攏,壓實,缸底事先也撒一層,白菜一顆一顆緊挨著鋪入,待缸底鋪滿一層了,撒鹽和花椒,再鋪一層,如此,直至缸滿。


    這時候,就要請出鎮缸之石了。一缸麻菜的好壞就在這塊石頭,形狀若是三棱暴翹,那就如同麵貌猙獰之人,是難登大雅之堂的。形狀若是四方四正,又少了一些靈動之氣,須得上圓下平,圓則潤澤通達,平則穩練妥帖,


    父親抱起大石入缸,下壓得麻菜緊密踏實,是一缸麻菜得以安然的保證。經過焯水鹽漬椒浸的白菜,顏色漸漸變黃,質地越發柔韌,它們在靜悄悄的夜裏,在無聲無息飄然而至的雪裏,和人的氣息一樣,它們祥和的唿吸之下,是肺腑之中質的飛躍,通過這些環節,母親的麻菜就壓好了,半個月左右,清脆爽口的麻菜就製作完成了


    記得每年麻菜成熟了,黝黑粗壯的大缸安放在廚房一隅,其間散發出來的麻香,麻菜的標配是饊飯。西北人家家都會做饊飯,但是,炒麻菜的微妙,從一朵麻菜出缸,周身鎖著冰碴子,手腕輕轉,抖落三兩下,碎冰和著花椒撲撲簌簌,淨水衝洗,切絲,攥成圓球,使勁捏,盡量擠壓出所有水分。


    蔥絲幹紅辣椒熱油爆香,麻菜抖摟散了,入鍋,大火翻炒片刻,轉中火,鍋鏟將熱氣噴薄的麻菜順鍋周轉圈鋪勻,是謂焙炒,翻來覆去,直到完完全全焙幹水分,出鍋,裝盤。這時候,滿屋子的香味和一碗黃澄澄熱騰騰的饊飯早已讓人饞涎欲滴了。


    炒麻菜,一是要寬油旺火,一是要慢工細活。麻菜全無油水,若是不舍得放油,入口太過寡淡,反倒將其本有的鮮香一並糟蹋了。本地鮮榨的胡麻油,量若適宜,最能激發出麻菜的香。至於焙炒,那是需要耐心的,急性子的主婦,等不及麻菜水分焙幹,翻炒三五下就出鍋,麻菜對她的態度也便馬馬虎虎,水氣逼走了香味,入口隻是一包水,是不能給客人吃的。


    在母親的記憶裏,就沒有休息兩個字,她一邊挑著白菜一邊給我說,今年你種的菜太多了,現在還剩下這麽多,


    我說,多種些,你在城裏又舍不得買,到時候我就給你往城裏捎,


    母親說,我趕緊收拾了,把菜放到窖裏去,還有辣椒沒摘完呢,


    收拾好白菜後,母親讓父親趕緊把窖收拾了,一會放白菜和土豆。


    他們一個在窖裏,一個在上麵,把白菜和土豆整整齊齊的存放好,這是一家人一冬天的菜,今年種的多,一個窖都放滿了。


    母親放完白菜和土豆,已經快到中午了,


    母親說,我趕緊做飯去,吃完了看下午把辣椒全部摘完不,晚上我和你爸遲睡一點,把辣椒全部串完,


    我說,媽,今天做些漿水麵,再不吃你走了就吃不上了,


    母親說,好的,


    正當母親做著飯,我隔壁家的我二叔叫我,說我三婆去世了,我媽說,你趕緊去,飯熟了我叫你。


    我三婆已經90多歲了,裹著腳,拄著拐杖,一路的小碎步,走得飛快,像不知明天在哪裏似的匆忙。


    從古至今我國無數的女性同胞都經曆過裹腳的痛苦,在古代民間卻是非常流行。還有一種說法,沒有纏足的女人社會地位低下,甚至都沒人敢上門提親。


    三婆經常給我們講起她當年纏腳的經曆,疼的嚎啕大哭,想必那是一段昏暗無光的童年吧。


    三婆的腳又尖又小,我經常見她把長長的裹腳布一圈一圈地纏著腳,然後穿上小小的鞋,這可能就是古時候說的三寸金蓮吧,現在裹腳的老人越來越少了,一個時代落幕了。希望那些老人,永遠不要再憶起當時裹腳的痛苦。


    三婆在14歲的時候就嫁到我們村,娘家和我婆是一個村的,已經快80年了,


    她嫁過來的第三年就懷孕生子了,記得三婆說,當時還在舊社會,她在地裏幹活,也因為年齡小不懂,就生到了地裏,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迴來不到幾天就死了。


    她一生生了許多孩子,活下來的隻有3兒3女,在我三婆70歲的時候,我三爺在給騾子喂草的時候被騾子踢了一腳,正好踢在頭上,不到一個月就丟下我三婆走了。


    大兒子結婚以後就分家了,孫子也上中學了,隻是沒有男孫子,四個全是女的,前幾年大兒子的媳婦得了癌症也死了,


    二兒子就是我們村裏人經常到他家裏玩的那一家,二叔和二嬸,二叔老實,二嬸熱鬧,是公認的好人。


    三兒子個子很高,有一米九,以前長年在外麵打工,因為家裏條件不好,到現在沒有結婚,脾氣古怪暴躁。


    三個女兒都成人了,也特別孝順我三婆,小的時候經常見到她們,因為離的近,她們基本上幹完農活就直接從地裏過來給我三婆洗衣做飯。


    我來到三婆家,村裏的老人已經準備穿壽衣了,做好的棺材已經抬在院子中間了,


    隻聽見村裏知道禮數的老人說,先進來幾個人,把衣服給穿好,三個女兒抹著淚進去了,把早就準備好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穿好,扣子沒係,說是去世後娘家人來要看的。


    大女兒出來給主持事的老人說,我感覺我媽沒死,身上還熱著呢,主事的老人趕緊進去看了一下,發現身上真的還熱乎著呢,就趕緊招唿我說,你把車開上,去把先生請來,我急忙穿過騷亂的人群去另一個村請先生,


    這個醫生在村裏幹了一輩子赤腳醫生了,大人們經常叫先生,我們這些小輩一直叫小爺,到先生家後,他正在吃飯,耳朵上戴著一個助聽器,


    我說,小爺,我三婆不行了,壽衣都穿上了,有的人說還活著呢,讓我趕緊叫你。


    先生說,你吃了嗎,你等著我把飯吃完,


    我說,我還沒吃呢,你先放下,上去看完病我家是漿水麵,你再吃點,


    他開完笑的說,急啥裏,90多歲的人了,死了就死了,也該到死的時候了,活那麽長幹啥,再活就成怪物了,


    我等著先生吃完飯,背上他背了幾十年的藥箱子,出門了,雖然這個藥箱子是他的,可從來自己都沒背過,在農村,一個醫生,一個陰陽,都是去請的人背,這是規矩。


    很快我們就來了,一進大門老人就說著這件事,可先生一本正經的說,死不了,死了你們埋了就行了,這麽多人怕啥,也許隻有小爺敢在這麽多人麵前這樣說。


    隻見先生一會兒摸脈,一會兒用聽診器聽,一會看眼睛,在大家緊張的氣氛中,突然說話了,


    他一邊收拾藥箱,一邊笑著說,你們村裏的人還真的活埋人,人還沒斷氣,隻不過和斷氣的差不多,我開些藥,下去取上來掛上,三天後能好就好,不行的話你們就就準備後事。


    我拿著開好的藥方把藥取了上來,這時候院子裏的棺材也被抬迴了原來的地方,我一看暫時沒事,就趕緊跑迴家去吃飯,這時候我已經餓的不行了。


    一進家門,母親還在廚房等著呢,案板上放著母親擀的手擀麵,母親說,我們都吃了,就剩下你了,她一邊說著,一邊燒著鍋,


    母親問,啥都弄好了嗎,等你吃完飯我把鍋一洗得去給人家幫忙去,


    我連忙說,你下午去摘辣椒,人沒死,又活過來了,正在吊水呢!


    母親驚奇的問,是沒死還是又活過來了,


    我說,隻剩最後一口氣了,是她女兒穿衣服的時候發現的,大夫說三天以後醒不過來就沒治了。


    吃完飯後,我就去牛場裏麵和大爸聊起了這件事,我跟大爸說:這種事情在咱們村還是頭一次發生吧?


    大爸深吸了一口氣說:可不是嘛,幸好發現得及時,不然可就出大事了。不過這大夫還真是厲害,一眼就能看出人還有口氣。


    我點點頭說,希望這三天她能挺過去。話說迴來,大爸,你說這世上真有死而複生這種事嗎?


    大爸說:誰知道呢?以前我隻是聽老人說過,這種事情很難說清楚。不過不管怎樣,活著總比死了好。多活一天就能多吃一天的白麵。小的時候差點都餓死,現在好了,都一個個死了,真的是沒地方說啊,


    我應了一聲,看著大爸一個人,沒兒沒女,還在堅強的活著,隻要有口吃的就知足了,讓我意識到生命的脆弱,也更加珍惜身邊的人。


    下午,騷動的人群開始慢慢的都散了,他們各自繼續的忙著,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一樣,也許這件事就會成為村裏情報站新話題,最後越傳越神奇。


    三婆家現在隻留下她的兒女和一大群孫子,外孫,此時可能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有希望活過來的,也有不希望活過來的,甚至這些外孫想著活不活和他們沒關係,這就是人性,雖然都是一母親生,但是遇到事大家都各有各的想法,現在的社會就是王八坐上席,君子下流胚。


    三天後,三婆真的活過來了,她醒來能吃能喝,好像比以前更精神了,女兒準備把壽衣脫掉,說穿上不好看,其他的人說先別脫,萬一是迴光返照呢,就這樣一直穿了一個禮拜才脫了。


    有一次我開玩笑的說,三婆,你的命還是我救下的,我三婆的女兒趕緊說,就是,是人家請來了醫生,又給你去拿藥,看來你在他小的時候沒白疼他,


    我問三婆,在你病的時候你知道我們已經準備把你埋了嗎,


    三婆說,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一個穿著白衣服的把我用繩子綁著到了陰曹地府,後來我又被放迴來了,我還見到你婆了,


    我開完笑的說,我都沒見過我婆,我婆給你捎話了沒有?惹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三婆好了,母親的假期也到了,她和村裏其他人一樣,所有她能幹的也全幹完了,不一樣的是村裏其他人都還生活在這個大山的村莊裏,母親則要去她最不想去的城市,走的這天,父親不想去,母親做了許多工作,父親才不情願的跟著母親走了,


    母親走的時候偷著把剝下來的菜葉和撿出來的小土豆帶走了,她怕我知道後說她,也許是母親節儉了一輩子,啥都舍不得,望著母親串好的紅辣辣和一串串玉米,真的怕有一天失去母親、父親和大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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