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字,有許多種解釋。


    比如,山海經中的三眼梟,其狀如梟而三目,有耳其音如錄,三眼梟疾速飛翔中昂頭張嘴鳴叫,形容極為勇毅。


    亦有梟勇之稱,漢書之中張良傳一策,梟為最勇健也;淮南子原道中,為天下梟,意為天下之雄者。


    當然,這是褒義。


    這個字,在蒼茫延展的史冊中,更多的是貶義。


    如,孟康曰,梟鳥食母,梟鳥其母為了提供食物助其生存,而不分晝夜的奔波喂食。但小梟鳥若沒有吃飽,便會啄食其母,其母不動不掙,故,是為不孝鳥;


    亦如,梟字者,鳥頭在木上,是為惡鳥被捕後,斬首示眾。梟首一詞,便由此而來,是為酷刑之一,懸頭示眾。


    什麽樣的父母,才會給長子取這樣亦正亦邪、亦褒亦貶的含糊字眼?


    祝夫人的迴答,輕佻散漫中透露鄙夷與輕視:“他出生,他親娘就死了,親舅家跟著全族覆滅,便可知那廝是隻命硬心狠、不吉不祥的不孝鳥——”


    祝夫人挑了挑嘴角:“先前,京師城有人當他麵叫過這名兒,被他一鞭子橫抽出二裏地。”


    “後來,大家夥就不這麽叫了,叫他另一個花名——”


    祝夫人與何五媽執帕掩唇,挑弄眉眼,相視一笑。


    瘋狗——


    山月在心中迴答。


    “瘋狗——”祝夫人憋了三分笑意,將這個答案宣之於口。


    不知為何,山月胸腔之中湧出細微的、難以分辨的憤怒:任誰在繈褓之中被父親冠名以“不孝鳥”,任誰尚在呱呱學語時便扛下生母的死亡、舅家傾覆天大的罪責——都很難不瘋吧!?


    山月將頭低低垂下,掩飾住自己的情緒。


    “那條瘋狗行事詭譎,且不可按常理推測,本夫人既選了你,自會為你撐腰。他若膽敢對你動粗傷你,咱們同為弱質女流,在後宅中應當互助互促,本夫人必拎著你去敲登聞鼓,不將他報複得官身一擼到底,咱們都白投胎成女身!”


    祝夫人用一個“咱們”,一個“弱質女流”,迅速將山月劃歸到自己陣營。


    山月垂首喃喃:“...是,是...就,就是不知道,小女可幫夫人...做些什麽...”


    祝夫人勾唇一笑:“不急慌,咱們的香火情先結下,待我薛家上門提親,三書六禮、媒妁聘言到位,你嫁與我家,自是會知道的。”


    山月脖子前伸彎曲,呈現出聽話的纖弱弧度。


    夜幕深沉,祝夫人養尊處優許多年,許久未曾勞心勞力到這個時辰,柔荑素指纖纖長,掩唇輕輕打了個嗬欠:“行了,收拾東西連夜下山去吧,秋桃那丫頭賞你了,柳合舟剛死,柳家人不一定顧得上你,留個貼心的小丫頭在身邊能省不少事兒。”


    山月忙起身告退。


    山月一走,何五媽立時訓練有素地為祝夫人卸妝散發,將牡丹髻上的赤金挑心壽桃累絲簪輕手輕腳取下:“...您讓文氏別收拾東西直接下山,卻叫柳氏去收包袱——奴婢蠢鈍,沒明白其中可是有什麽用意?”


    祝夫人斜了斜眼:“能有什麽用意?文氏再差也有樁正經出身,撇下包袱裏的破爛,精心裝扮後,也能魚目混珠。”


    祝夫人喉頭中溢出嘲諷:“至於柳氏,她自個兒本身,就是個大破爛。”


    “青鳳”出來的,能有幾個好的?


    在這淤泥染缸裏,什麽手段沒學過?有些人家送出來的丫頭,比青樓妓館裏的還自甘下賤!


    偏偏這柳家送來的丫頭也沒個心氣兒,跟坨髒了的麵團似的,揉圓搓扁都成——她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這種人,腰杆骨頭是彎的軟的,一輩子直不起身,全靠別人推著走。


    也好。


    總好過將文氏配給那條瘋狗。


    白瞎了文氏的氣性。


    祝夫人又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目光帶了幾分恍惚:“小蓮,你說,那文氏和我年輕時,是不是有幾分相像的呀?”


    名喚小蓮的何五媽忙“啐”了一口:“她什麽身份,也配和您比!”


    祝夫人無所謂地笑了笑:“現在不能比,往前,我比她還不如。她父親好歹是有正經功名的舉人,家裏頭平平靜靜,父母俱全,我卻是...”


    祝夫人含糊掉後話:“若無‘青鳳’,我攀上了阿晨他爹,我如今還不知道在哪兒過活呢?”


    許是死了也說不準。


    她原先在的地方最是折磨人,能活過四十歲的姑娘少之又少,壽終正寢的更是鳳毛麟角...


    她那時候,就是文氏那副氣性,不論生死,不論好壞,始終卯足一口勁朝上爬,什麽時候爬出生天,什麽時候算作數,什麽時候咽了最後一口氣,什麽時候也算作數。


    何五媽搖搖祝夫人的肩膀:“別想了,您別想了,都熬出來了。”


    特意挑些高興的來說:“等晨哥兒考取功名,將常家的小妹娶進門,那條瘋狗被徹底趕出門去,您就高高興興做老封君,到時候兒孫繞膝、天倫之樂,樂得您日日找不著北!”


    祝夫人撞了何五媽胳膊:“我才四十出頭,哪就成老封君了!?”


    又想起另一樁難事,祝夫人轉了話頭:“也不知晨哥他爹能怎麽勸服那條瘋狗點頭娶親——若那瘋狗拗勁上來,堅決不同意,咱們都白做了工!——這事,還得要快,康寧郡王家的小郡主馬上要出熱孝了,若叫那瘋狗攀上康寧郡王,薛家和我們一家三口全都吃不了兜著走!”


    何五媽立刻溫聲安撫:“大人做事踏實,他說可以便一定藏了後手,必叫那瘋狗就範的。”


    祝夫人掛了笑意,緩緩點頭。


    山月折身迴廂房,秋桃正背對著她收拾包袱,被門廊“哐當”的聲音嚇得一激靈,迴頭發現是山月,這才鬆了口氣:“您可算是迴來了!”


    山月給自己倒了一大杯茶,仰頭一飲而盡,目光落在空空蕩蕩的櫃子裏,隨口問:“收拾完了?”


    秋桃抹了把眼:“...本也沒有多少物件兒...”提起包袱裹子:“您的和我的,都在這一處呢!”


    秋桃帶著哭腔“噗通”一聲雙膝跪地,實誠地“哐哐”磕了三個響頭:“您的不殺之恩、救命之恩,小的沒齒難忘,從今往後,您要小的死,小的絕不苟活!”


    山月再倒一杯茶喝完後,這才覺得嗓子發潤起來,垂眸隨口道:“我沒事幹嘛讓你去死?”


    “比起叫你去死,我更想叫你去把衣裳換一件——”


    山月食指虛空點向秋桃的裙角:“上麵沾了好大一灘血,你從堂屋出來時都還沒有呢——你剛從後山亂墳崗迴來吧?文氏的丫鬟最後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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