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的餘灰清理幹淨了,暗火又燃得旺旺的。


    柳大人挑剔完畢,迴過頭看山月,神情輕鬆:“程家,告訴你‘青鳳’了?”


    要進入正題了。


    山月埋頭,柔聲道:“是,太太同民女隨口提過一二,得知‘青鳳’二字是民女三生之幸。”


    柳大人點點頭:“確算你幸運。”


    柳大人緩慢轉身,煙霧之中,眯著眼從身側的桉木低矮抽屜抽出一張絳紅的帖子丟到山月眼前:“自己看吧。”


    山月雙手接過。


    就是那張帖子。


    如段氏所說,上麵寫著“性情敦實並貌美質雅,機敏聰慧並溫順怯懦,擅長丹青並出身低賤。”後麵一行字,被墨水劃過覆蓋。


    山月記性不好,但她牢記後麵那句話“如影無形,一旦暴斃而無人追索”。


    這是山月第一次親眼看到“青鳳”的帖子。


    五彩綢紙暗花刻紋中隱有三隻形態各異的蝴蝶,了。


    這張絳紅的箋紙最上方印有兩方印章,一個是圓圓的紅章,寫有小篆體的“趙”字;另一個是大大的方章,印有玄色的“薛”字。


    山月躬身雙手將箋帖反呈至柳大人眼前:“民女皆符合條件。”


    柳大人笑眯眯地用煙鬥虛虛點了點最要緊的那幾個字:“敦實、溫順、怯懦、低賤...你除了低賤,沒一點符合。”


    山月眼睛都不眨:“貌美、聰慧、擅丹青,這些是無法偽裝的;敦實、溫順、怯懦,卻偽裝起來毫不費力。”


    她為致程行齟於死地,在柳大人麵前演那一出,實在算不上溫順、怯懦、膽小。


    既如此,那就換一種演法。


    “您今日喚民女前來,必定是此事有了進展,且是好的進展。”


    山月垂眸再道,指尖指向那兩個印章:“發布箋帖的是趙家,初篩驗收的是‘薛’家——這張帖子是京師薛府發出的。”


    段氏所說“青鳳”分為金、玄、絳、靛、青五等,紅色的圓形印章應為發放帖子的中間人,而各個等級印章的顏色應為自己對應的等級顏色——薛府,薛禦史?


    難道薛禦史就是程行齟口中那個“出身名門,但性情孤僻乖張”的殺神?


    一個京師,會不會有很多個等級為玄色的薛府?


    山月一邊思忖,腦海中卻一邊驀然剛剛那個龍驤豹視的背影。


    這樣氣度的人,不可能隨意讓旁人操縱他的婚事。


    柳大人斜靠於八仙炕桌旁,長長的眉尾雜亂紛複,帶著說不出的老人味,挑了挑眉:“偽裝?你能偽裝一輩子?”


    哪裏需要偽裝一輩子。


    帖子後麵那句“暴斃”,已經定好了這隻“青鳳”的結局。


    山月垂眸,眼睫微顫:“人於世,誰不是時刻戴好麵具以示眾人?民女出身卑微,隻需裝得怯懦蠢鈍,便可以正妻身份得嫁高門,已是祖上積攢萬丈功德的幸運了。”


    柳大人認可頷首,笑了笑:“劉尚宮說你從未探聽過對方門庭的消息——程家隻知道個大概,饒是段氏也旁敲側擊問過老夫幾次,你作為局中之人卻按捺得住?”


    山月咬死話術:“無論是京師哪家高門,皆是民女祖上積德的幸運,民女不配打聽。”


    柳大人被山月的坦誠逗樂:看得透徹、沒那股迂腐骨氣的下等人,倒是有點意思,老老實實承認欲望,簡簡單單表露野心。


    他們天大的奢望,隻是權貴彈彈手指的小事。


    “你確實透徹。”柳大人善心大發,告知山月:“你已過初篩,十日後,擇地終選。”


    又問:“你進府來時,可曾遇到一個穿鬆綠外裳的男子?”


    “遇到了,阿嬤讓民女背過身,不要讓他看清民女的臉。”


    柳大人輕“嗯“一聲,隨口道:“他就是這張帖子的另一個局中人,當朝禦史台治書中禦史,正三品大員薛梟。”


    山月抬眸,眸光中的震驚不加掩飾。


    柳大人心緒不錯,被長子忤逆的情緒漸漸平複下去,笑著又敲了敲煙鬥,難得鬆快地開了玩笑:“是不是有種撞了大運的狂喜?”


    狂喜?


    山月心頭嗤笑。


    果然,權貴出身,哪來的好貨色?


    他在鬆江府設計燒屍體、發糧食與葷腥、要徹查這一群江南蛀蟲...不過是朋黨之爭罷了吧?哪來什麽為民請命的大誌?更談不上什麽為這長街百姓殫精竭慮的情懷和奉獻!


    還不是自願與“青鳳”這種肮髒噬魂的玩意兒糾纏不清!


    都是演戲!都是生意!


    山月陡然存了幾分怒氣,莫名生出被蒙騙的惱羞成怒。


    山月迅速垂頭,遮掩好眼中的情緒,沉聲問:“這樣的才俊,如何淪落到與民女相配的光景?”


    柳大人笑一笑:“你哪裏不好?他是三品大員,你若最終中選,便搖身一變,成為我柳合舟的侄女,堂堂華亭柳家正經姑娘,生父是老夫在老家庶務的親堂弟,大伯是吏部右侍郎,二伯與三伯俱是一府之首官——‘青鳳’的規矩,柳家將對你的身世背景負責。”


    “清清白白柳家出身,配他天煞孤星綽綽有餘!”


    “天煞孤星?”山月皺眉。


    “他出生便克死親娘,兩歲時,舅家因大案被查,通族流放閩南,三歲生父摔入山崖斷腿,京師寶禪寺理真大師為他盤過命數,是酆都鬼差轉世、天煞孤星的命格,近身者皆不得好死,他爹將他送入山林道觀,薛家方躲過一劫。”


    柳大人說起薛梟,便目帶鄙夷,絲毫不見剛剛的恭敬,更不懼他口中的“徹查杜州決堤案”——水過三秋,誰還認賬?再者說,這樁案子究竟是他想查?還是聖人想查?尚未可知呢!


    “那他如何年紀輕輕爬到如今高位?“山月踟躕發問。


    柳大人抽了口煙,過了肺,吐出口白霧:“他一路化名考科舉,十六歲便考過春闈,殿試之上,他報出真名,當著聖人之麵,檢舉揭露作為考官之一、在考試之前拜為恩師的禮部尚書林昶私收賄賂、科場舞弊。”


    自古以來,文官場上,同科大於同鄉,恩師大於親父。


    許多考生,考進京考會試之前會想方設法拜考官中的某一位為名義上的恩師,一旦中考,恩師也算押寶成功,由此一藤蔓萬根生,攀附交織,猶如另一種形式的“青鳳”。


    金鑾殿上揭發恩師...和弑父也沒什麽兩樣了。


    “他揭發了恩師,他的成績也別想要了吧?”山月蹙眉:“又如何能過殿試?”


    柳大人的臉在煙霧中似人非人:“林昶舞弊之舉,是考前給或托請送錢、或已嶄露頭角的考生,漏出同類題。”


    也就是提前押題。


    柳大人繼續道:“當年會試共考十二道小題、三道大題,摻雜經史、禮教、天文、算法...林昶隻出了一道大題,是有關水利築堤的算經——”


    柳大人深深吐出一口白霧,語聲悠長:“而這道題,薛梟沒做。”


    山月微愕張唇。


    沒做題,自然不會惹上考前押題的嫌疑。


    可,會試,天下第一試,薛梟有一整道題沒做,竟也能被點為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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