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如春嘻嘻哈哈,與吳小黑小跑前行,在寬闊熱鬧的大道上,一襲紅襖的少女笑靨如花,跑跑跳跳地像一隻懵懵懂懂的小兔,時不時迴過頭來同山月與程行鬱伸直胳膊揮手,簡簡單單的動作也用盡全力。


    山月攥緊的手緩緩鬆開。


    “如春很討人喜歡。”


    程行鬱淺踱步至山月身側,看遠處火紅燈籠搖曳成影,白布麻衣外罩了一件不知是何獸類的深棕色皮毛,今夜氣色看上去好了一些:“她養爹娘也是善心人,原先他們家給我舅舅供蒼耳子和山貨,我頭一迴見如春,是她幫她老爹扛了好大兩捆幹柴,她老爹瘦瘦的,她圓圓高高的,力氣很大,不像山裏姑娘怯生,反而愛笑愛鬧,卻很講禮數,留她吃飯也隻夾自己眼前的菜,主人家端水她就起身告辭——”


    山月很喜歡聽別人說魏如春的事,日日去善堂,也是為多看她一眼。


    如今程行鬱說話,她便一邊走,一邊靜靜地聽。


    “如此種種都可以看出她養爹娘把她教導得很好,村裏人一開始傳說她養爹娘是把她當作童養媳...”


    山月摳緊手指。


    程行鬱彎唇淺淺笑:“你安心,她沒吃過苦的,她娘說連果子酸些,她都倒牙。”


    “她養爹說,等她再大兩歲就幫她找個屠戶或獵戶,保她一輩子有肉吃。”


    山月別開臉:不太適應被人看出情緒起伏。


    時疫將過,恰逢賀冬,整座城池借這個由頭,如死而複生,攀上節氣的慶意,熱力滿滿的生機從磚頭縫兒、牆根腳下、屋簷瓦片間隙、翹上天的飛簷裏長出。


    晚上比白天更熱鬧,白天還為生計奔波,夜幕降臨,大家才真正做迴自己。


    故,行道兩側,小販掛幡開門,遊攤張羅吆喝,塵世間庸俗的、鮮活的、熱烈的、平凡的煙火氣如蒸屜上方升騰的白霧般隻可飄忽又不定地出現。


    程行鬱看出山月的迴避,卻不置一詞,反而快走幾步:“吃過葉榭軟糕嗎?”


    山月一愣:“啊?”


    程行鬱笑:“猜你沒吃過,白粳米和糯米舂粉做出來的,這個時節沒桂花了——”程行鬱從袖兜裏抹了幾個銅板遞給蒸屜後方的店家:“買兩個豆沙餡兒的葉榭軟糕。”


    又轉過頭告訴山月:“豆沙餡的,甜,也好吃。”


    老板麻溜地從蒸屜裏拿木夾子夾了兩個,裹在幹荷葉裏,笑盈盈遞給程行鬱:“送給程大夫吃,收儂錢,阿拉家主婆今晚不準我進家門的!”


    人來人往推脫不好看,程行鬱拱手謝過,轉頭遞給山月一個,笑道:“你吃。”


    幹荷葉燙手,山月雙手捧著,低頭看,隔了許久才包著荷葉咬了一口。


    “甜嗎?”程行鬱雙眸炯炯有神。


    山月抿唇笑了笑,輕輕頷首:“甜的。”


    程行鬱便將手裏的另一個軟糕也遞給了山月:“也給你吃。”怕山月不接:“我脾胃不好,晚上不吃東西,是怕你一個人吃起來覺得不好意思才要的兩個。”


    山月垂眸接下。


    嘴裏如同嚼蠟,但至少掌心是暖的。


    程行鬱繼續說:“講到哪了?噢,如春,旁人都說如春傻乎乎的,時刻愣著的,我卻覺得她是大智若愚。”


    小時候的水光也是。


    小小一個,身體還不好,頭發黃得泛舊,偏偏什麽話都能聽懂。


    如果不聰明,也不會從那場大火裏活下來。


    山月嘴角噙笑,靜靜地聽。


    “她聽說我會寫字,就糾集了村裏一些小丫頭來學,拜師禮是兩隻死兔子——都是她自己獵的。舅舅開門歡迎,山上沒開蒙的書和紙筆,舅舅有一套字跡不全、缺頁缺冊的‘漢史’,我便照著書教...有天,村頭的阿花閑聊說山裏頭有動物遇到危險時會將幼崽往另一處甩,方便自己金蟬脫殼,大家夥都在猜究竟是什麽獸類...”


    程行鬱想起這樁事,都覺好笑,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誰知,如春呆呆悶悶地來上一句,那不是劉邦嗎?”


    山月愣了愣,隨即展眉笑開。


    彭城之戰,劉邦將劉盈和魯元公主踢下馬車。


    程行鬱望著山月真誠彎下的眉眼,隻覺她的眼睛在清冷白瓷的麵頰上亮晶晶的,像珍稀的礦石墜子:“我前一日剛講完彭城之戰,旁人都忘了,偏偏如春嚼爛了,知道融會貫通。”


    山月真誠道謝:“也謝謝你。”


    以姐姐的身份,謝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幫助過她的妹妹。


    程行鬱一邊走,一邊搖頭:“身子骨弱,習醫一開始想多活兩年,後來學上了,才知道習醫不是為了自己多活兩年,而是想叫別人多活兩天——這樣一來,就算我早早地走了,也在這世間留了些痕跡。”


    語聲豁達,卻叫山月驀然心間一刺。


    “他們說你活不過二十歲。”山月開口:“是真的嗎?”


    “是,心上的毛病,治不好,氣短氣喘,脈象浮弱,若是活過二十,也算長命。”


    山月默了默,隔了許久才道:“卻也是快樂的二十年。”


    程行鬱笑起來,眸光閃爍:“是,卻也是快樂的二十年——所以,你必要活過快樂的一百二十年。”


    山月失笑:“不可,百歲成妖,早已變成精怪了。”


    程行鬱從善如流:“那也是快樂的精怪。”


    山月笑起來,轉頭看右側,不知何時,他們已走到吳鬆河畔,人來如織,河麵上河燈交相輝映,映照出熠熠閃光的水色與光景。


    程行鬱去船老大處買了兩隻河燈,借了兩支筆,著重強調:“我花錢了,花錢的放河燈,願望才靈驗。”


    山月再笑。


    程行鬱寫得很快,一抬頭卻見山月早已寫完,不禁咂舌:“你這姑娘心硬手也快,寫個祈願也比常人果斷啊。”


    山月笑著將河燈轉向另一方,方便程行鬱幫忙點燃燈油,害怕火,但拒絕了程行鬱的幫忙提議:“自己放的,才靈驗吧?”


    程行鬱想了想,是這個道理,便隨山月放燈逐流水。


    兩隻河燈如兩隻放生的鯉,入了水,便在水波與人群嘈雜的推置下,瞬間不見了蹤影。


    河燈順著水流,與百十人真摯濃烈的願望相互碰撞後,被擁擠的水波旋轉著推近畔沿,正欲擱淺,卻被一隻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拯救。


    寫著祈願的那一麵,正好裸露在夜色之中。


    “惟願長街花似錦,我如勁草一年蓬。”


    十四個字,字跡狂放,筆鋒犀利。


    知府柏瑜斯探頭來看:“作得不錯呀,魚米之鄉果然名不虛傳,小小吳鬆河的平民也能作兩句,還能寫得這麽一手字。”


    別的都懂,但“一年蓬”是啥?


    “一年蓬?”柏瑜斯重複一遍:“聽起來反正不是能吃的。”


    “一年蓬,是一種草,通常長在山頂,一株單草卻根深蒼勁,可絞殺比它龐大的木叢根係。”


    身側之人淡淡開口:“但是,一年蓬,從萌芽、嫩新、勁撥到蒼綠、枯萎,隻需要一年的時間,用力地生存,也猛烈地死亡。”


    薛梟一邊說,一邊抬頭看向不遠處的二人。


    是那日那雙眼的主人。


    她的容貌,與她的眼睛一樣,像晨霜染上了人影的青色,冷冽卻吃力地往階上攀爬。


    她在笑。


    在和身側的那位在時疫裏立了大功的程大夫,說著笑著。


    露出瑩白的牙齒,展現生疏的快樂。


    薛梟微微垂眸,手指陡然發力。


    那盞河燈即刻燈花結蕊,燒得更旺,順著這股力,蠻橫地擠開周遭的擁亂,徑直飄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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