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梔腳程快,不到半個時辰就從繡樓迴來,順道給山月帶了一包袱的衣裳、鞋襪、漱口的竹鹽、陶杯、碎茶葉、消火的蒲公英幹草...


    一大包袱非常全麵,在這小偏廂,苟活個大半個月,不是問題。


    山月:我是軟禁於此,並非在此紮根...


    黃梔一邊掏東西,一邊低聲道:“我跟二嬢說清了,二嬢說待午憩立時去說,叫你放心,如若何窈娘不聽,她拽著那丫頭耳朵也把話灌進去。”


    當然,原話不可能這麽文雅。


    但黃梔自詡是不識幾個字的文化人,都不敢想象王二娘是怎樣把屎尿屁說出那麽多花樣的...


    山月頷首,再次鄭重道謝:“多謝你。”


    黃梔擺擺手,撇撇嘴:“這迴,我沒要二嬢的銀子。”


    山月有些疑惑,單純的金錢關係不再單純了?


    黃梔道:“我想好了,你這次傳話,算我惠贈你。但待你嫁出程家,我得當成陪房跟你走。”


    程家這破工是一天都不上了!


    那點買命錢是一天都不想領了!


    這鬼地方,七天死兩個人啊!


    這是上工,還是上墳啊?!


    這個工,風險太大了,上得沒安全感,狡梔三窟!


    黃梔決定,迅速作切割:還不如選這位賀姑娘!人聰明!指縫大!相貌漂亮!心地也不算太壞!雖然偶爾表情冷得像座冰山,但大部分時間都裝得很溫婉,還算是條好出路!


    “但你得給我程府一等大丫鬟一樣的月例!我還要一旬一休,休息日也要發月例!三餐包飯,節氣還要發禮信!”


    黃梔一張口,不像來求職的,像來發薪的。


    “傳話遞話的活我能幹,但凡有危險的,我不幹啊!”黃梔撓撓頭,想想還有啥沒想到。


    山月啞然。


    她自己尚且飄零無依。


    黃梔卻連對家牌麵是好是壞都不曉得,就敢全壓——真是個膽大心細點的賭棍!


    山月不敢迴應,更不敢給任何人任何承諾,但昨日已向周狸娘承諾了一句“我保證”,今日...山月緊緊抿唇,輕頷首,沉吟道:“我盡力。”


    我盡力給你提供...這樣優渥的差事...


    我也盡力不死。


    雖然懷著必死的決心複仇,但她盡力,盡力不死。


    黃梔還想說什麽,卻聽正堂外間程行齟壓抑著怒火的聲音:“月娘——月娘——你先出來。”


    山月站起來,手背迅速揉紅眼睛,斂裙碎步出去。


    程行齟神容疲憊,高坐上堂,啜了口茶,隨手給山月指了個位子,見山月探頭找人,便道:“母親作安頓去了,我實在累得慌便坐著歇歇——我簡單同你說幾句。”


    山月倉皇垂首,語帶哽咽:“是。”


    程行齟不在意地擺擺手:“你莫怕,若想處置你,昨夜便動手了,叫你龜縮在正堂也是為了保護你,你不必想多。”


    程行齟抬眸看山月,姑娘眼角紅彤彤,一看就知昨夜熬了個大宿。


    程行齟心中譏笑:女人嘛,就是兔兒膽,這麽破膽量,怎麽可能敢給他們設局?怎麽可能有能量給他們設局?


    程行齟招手叫山月坐下。


    山月戰戰兢兢坐了個屁股邊。


    “昨夜之事...”程行齟話在嘴裏圇了一圈。


    “昨夜什麽事?”山月如坐針氈:“昨夜不過是大老爺摔倒了,碰到了腦殼,人就暈過去了,我當時正在正堂和太太畫畫,親眼目見此事,嚇得暈厥過去便沒有迴繡樓...”


    程行齟手一頓,跟著恍然大悟樣:“對對對,就是這個樣子...”


    好像有種話都被山月說盡,程行齟陷入不知該從何入手的踟躕。


    山月眼睫微顫:“便是為著大少爺,月娘也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的。”


    程行齟徹底放心,長長舒出一口氣:不到萬不得已,他確實不想殺賀氏,賀氏如今搭起了程家與柳知府堂而皇之聯係的橋梁...


    而賀氏這個理由叫他看不出一絲撒謊的跡象。


    “既然你都心裏清楚,那我也不必贅言。”


    程行齟半側過臉,露出左下頜和鼻梁,他知道自己這個角度最好看,下頜線清晰、鼻梁高挺再加之脆弱疲憊的眉眼——根本沒有小姑娘可以逃過。


    “再過幾個時辰,正堂就掛白幡,你到時也去亮個相,杜絕旁人猜忌你昨夜未歸宿有什麽秘密。”程行齟適時展露幾分破碎:“本是家醜不可外揚,你昨夜碰巧遇見這樁惡事,我心頭也難過——有親不能認,有血脈不能傳承,我也苦,更何況那程大老爺毆打我的親母、肆意淩辱仆從、折辱我身為長子的尊嚴...外人看來我是光鮮的程家大少爺,隻有我知道我心頭的苦和傷。”


    山月深吸一口氣,默念小不忍則亂大謀——暫不提弑母熾焰之仇,隻憑這男的這些不要臉的屁話,她都很想刀了他。


    程行齟又吠了幾聲,夜幕便落了下來。


    正堂率先響起一頓高亢的慟哭,緊跟著報喪的人四下奔走,不過半個時辰,整個程家都籠罩在了斷斷續續的哭啼聲中。


    哭喪停靈擺在外院,以程行齟為首的孝子賢孫跪在院子裏痛哭,程家耳聞中的二老爺終於現身,與程大老爺相似的身形,一步三叩首地哭著磕頭拜喪。


    程二老爺一邊哭一邊飛撲到棺材邊上死貼著不動,嘴裏都是“大哥可憐”“大哥辛苦”的哭喪話。


    他身後跟著二太太何氏、兩個小少爺和小姑娘,最後墜了個繡樓出來的丹鳳眼何窈娘。


    何窈娘不自覺地拿眼去掃山月。


    二太太何氏扯了她一把,不知附耳說了什麽,何窈娘這才把眼光收迴來。


    人來人往間,王二嬢急匆匆地一眼錨到山月,先把她扯過身,上下打量一番後才鬆了口氣:“狗日的,老子急得不行,生怕程家鬼打牆害了你,差點喊那根麻貓兒去城東綢莊報信——五爺一定救你出來!”


    那根麻貓兒就是周狸娘。


    雖然能聽懂,但王二嬢喜歡給人取外號的愛好,到底什麽時候能改?


    山月單手按了按王二嬢,示意她莫慌。


    王二嬢餘光瞥見跟著二房的何窈娘:“...他們也沒動靜呀?”


    山月神情平淡:“看客都沒到位,搭台子唱戲給誰聽?”


    又掃了眼巴在棺材不鬆手的程二老爺:“唱戲之前,確認票根無誤,也是樁要緊事。”


    看客在停靈第三日到了。


    程家老家在陶寶鎮的蛇尾村,一來一迴正好三天,程家人丁興旺,程大興又是程家這些輩代裏最有出息的後嗣,程大興報喪,幾乎半個村子都來了,拖家帶口地在靈堂哭喪,七八個白發蒼蒼的耆老不能哭,他們是老輩兒本不用來後輩的喪禮,卻也來了。


    程二老爺急匆匆地疾跑入靈堂,一見宗族耆老,當即唿天搶地地噗通跪下痛哭:“阿拉哥哥欸!給你正公道的人終於是來了欸!大大伯伯!爺叔姑爹欸!哥哥欸,你睜開眼看看啊!”


    堂外孝子賢孫哭靈的聲音戛然而止。


    山月默默向後退了半步。


    段氏頭頂包著白麻布,雙眼紅腫,單手掐帕子哭罵程二老爺:“小叔叔,你,你,你在靈堂杠甚胡話!你大哥還躺棺材裏咧!”


    程二老爺翻身便爬起來,單手指向段氏:“我且問你,我哥哥究竟是怎麽死的!”


    段氏大驚:“怎麽死的?!你還有臉問他是怎麽死的!?你天天扯著你哥哥吃酒吃肉,吃得肚子比瓜還圓!曹大夫一早就說叫他再莫飲酒,吃素吃齋...你們都不聽的呀!這迴好的了!卒中!中了風!扭頭一歪就倒地上了,眼睛一閉就再也睜不開了!”


    段氏也慟哭:“我那苦命的夫君,業未成、兒孫未立,年紀輕輕草草辭世—”


    “儂放屁!”


    程二老爺怒喝一聲,衝到棺材旁,將罩在屍身上的白布一把拉開:“我仔細看過了,哥哥腦袋額頭上、耳朵旁邊就有兩處淤青!


    ”一邊說,一邊騎坐在棺材上,將程大老爺的屍首一把拉扯起來,終於看到了後腦勺:“後腦儂大一個缺!儂告訴我是中了風地上砸的?!往哪裏砸能一下砸出三個患處!”


    王二嬢咽了口口水,低聲同山月道:“狗日的,賣藥的都會破案了,這世道是真變了。”


    貓會遊泳,狗會飛,花朵圍著蜜蜂追。


    利益、地位、人情,甚至無聊的趣意驅使下,人這種東西,什麽做不出來?


    山月平靜眨了眨眼,餘光掃到從院外匆匆趕來的程行齟。


    程行齟怒不可遏地揚聲:“二叔,你僭越了!死者為大,你這般行徑豈非叫我爹死不瞑目!”


    “阿拉哥哥是被人害死的!我不揪出來真兇,他才死不瞑目!”程二老爺語聲高亢,額頭的青筋都震蕩出來。


    段氏柔婉一哭,反身同程家那一夥宗族耆老柔聲哭訴:“...小叔叔魔怔了,摔下去、倒下去、砸下去,造成的患處本就不同,老爺是磕在八仙桌的尖角上倒地的,又順著摔在了地上,連磕幾下也是有的,這點,第一時間請來瞧病的曹大夫也是可以作證的——小叔叔這樣指著我說,意思不就是暗指我殺了大老爺嗎?”


    段氏掩麵哭道:“我為什麽要殺大老爺?我又怎麽殺得了大老爺呢?”


    程二老爺一聲冷笑:“你怎麽殺得了大哥?”


    程二老爺單手在屍體上摸索,從比水桶粗的腰摸到浮腫的腳後跟,撲麵而來的屍臭味險些叫他熏得厥過去——屍體有蹊蹺,當晚在正堂的那個繡樓丫頭傳的話來,莫非是騙他的?


    等等!


    程二老爺在屍體腰部摸到了硬邦邦的一個物件!


    就掩在外褂之下,別在嵌寶石的萬字不斷紋腰帶之間!


    程二老爺掀開外褂,猛地向外一抽,赫然是當日程行齟買給大少奶奶的生辰禮、也是砸死程大老爺的兇器——那柄做工精良、質地敦實的梳妝方銅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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