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子信一邊吃著酒菜,一邊總時不時地朝對麵的陸雲湘望去。忽然心中一蕩,笑道:“想來姑娘定是出生於大戶人家,用餐舉止如此斯文有節。我這荒野鄉民的吃相,倒讓姑娘見笑了。”


    陸雲湘聞之一愣,見他觀察得如此之細,不禁笑道:“難怪你姐姐常和我提起,說你從小便有一雙洞若觀火、細察入微的眼睛。這麽多年過去了,還真是一點沒變。”


    子信笑了笑,又問道:“說起我姐姐,她現在還好嗎?”


    陸雲湘轉動著眸子,悠悠地迴道:“放心吧,你姐姐一切安好。不過……我來的時候,聽說她下個月好像要出嫁了呢。”


    “出嫁?”子信聞言大驚,拈著筷子的手頓時一陣麻木。這消息完全令他始料未及,竟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對啊,聽說對方可是長安城漢中侯府的世子,婚禮肯定十分隆重。你這個好兄弟,難道不應該迴去喝她的喜酒嗎?”陸雲湘看似漫不經心地吃著小菜,實際卻一直在留意他的神情。


    子信放下筷子,搖頭說道:“姑娘說笑了,我們家與漢中侯府並沒有什麽來往,怎麽會與他們聯姻呢?。”


    “這有什麽不相信的?時過境遷,也許兩家就是為了彼此修好,才答應下這門婚事的。而且,你姐姐也到該嫁人的年紀了呀。”陸雲湘解釋說。


    子信一聲短歎,沉吟道:“是啊,我怎麽從來沒想過這些事呢。”隨即側過身望了望遠處的天空,雙眼逐漸陷入一陣迷茫。過了半晌又似想通一般,忽然拍桌而起,說道:“若真如此,那我現在便迴長安去。”


    陸雲湘見他失魂落魄之狀,不禁捂著臉咯咯發笑,說道:“你快坐下吧,我和你開玩笑的呢,瞧你那心急如焚的樣子。”


    “這種玩笑如何開得?”子信臉色一沉,略帶慍色地看著她。


    “對不住、對不住。我就是想知道,你和你姐姐感情到底如何,居然這麽多年都不迴去一趟。”陸雲湘連忙賠笑道,“現在我完全相信你們了,秋曉緣她沒有白認你這個弟弟。”


    子信鬆了一口氣,坐下來思忖了片刻,又緩緩說道:“可你說得也沒錯,姐姐她早晚會出嫁的。如果錯過了她的婚禮,那我真的會悔恨一輩子。”說完,又往杯裏斟了一盅,將之一飲而盡。


    “那你可以隨時迴長安去看她呀。”陸雲湘一眼不放地看著他說,“其實我一直覺得奇怪,你離家這麽多年都沒有迴去過一次,為什麽?”


    “說來話長。”子信又想起了小時候的往事,不由得一陣苦笑,“隻因五年前我在長安犯下一件大錯,被伯父趕出了家門,還告誡說今後再不準踏入歸雁山莊一步。後來我到雲州後,一開始還經常給姐姐寫信,說起在這邊的情況。後來連書信也斷了,我想可能是被伯父知道了吧。”


    陸雲湘輕輕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那你剛才聽我說你姐姐要出嫁,卻還是要趕著迴去?”


    “這是非去不可的,哪怕隻見上一麵都行。”子信不假思索地說道,臉上又流露出了幾分憂思,“其實我真的好想迴去見她,奈何身不由己。”


    陸雲湘笑道:“不錯,有情有義,也難怪秋曉緣讓我來找你了。”


    “這才剛見麵,姑娘便給我戴一頂高帽,我可受之有愧。”子信正襟危坐,意興闌珊地道,“其實這世間有很多人,他們在某些場合、對待某些人物是一副麵孔,換個場合或對象就又是另一幅模樣了。因人、因事而異,有時甚至會做出截然不同的反應來。所以,在沒了解透徹之前,可不要忙著下結論哦。”


    陸雲湘微微蹙眉,笑著問道:“莫非,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子信撇了撇嘴,頗有一番意味地說道:“也許吧,也許你以後會覺得我很嚇人,像是從地獄裏逃出的幽靈,說不定比幽靈還恐怖。”


    陸雲湘大笑道:“那我倒真想瞧瞧,你到時會變成什麽樣子了。”說罷,又隻胡亂吃了一點餐食,便放了碗筷,好奇地問道:“羅公子,容我冒昧地問一句,你如今在雲州是做何差事?”


    子信苦笑道:“實不相瞞,兩年前我離開馬場後,便去到城北的張家大院做了一名雜役。但從今兒一早起,便是自由之身,再無任何差事可言了。”


    “雜役?”陸雲湘一怔,又細細打量了他一番,搖頭說道,“不像,以公子的才學氣質,怎會屈身去做一名仆役?”


    子信自忖所言非虛,但那張家大院乃是臥虎藏龍之地,裏頭的仆役隨從也皆非等閑之輩。這番情況,陸雲湘剛來雲州,如何知曉?她見子信微微一笑,想來似有不便告知之處,也不再追問。


    當下既已酒足飯飽,客中人流漸多,也就不便繼續久坐。子信想起還有事相問,乃道:“陸姑娘剛來此地,便隨我在這雲州城中走上一遭如何?”


    陸雲湘笑道:“本姑娘正有此意,便有勞公子帶路了。”


    子信道:“陸姑娘不必客氣,叫我子信就好。在雲州的這段時間,若是有什麽用得著在下的,盡管去長寧街找我便是。”


    ……


    泉鏡山莊所在之處,乃是雲州東南一隅,雖別具一番景致,卻遠不如城中心那般繁華。出了莊外,沿著長盛街向北而行,周圍的氣象便逐漸熱鬧起來。街道的人流隨著兩側店鋪與商販的增多而愈發密集,各種吆喝聲、喧鬧聲迴蕩在雲州的上空,來往行人絡繹不絕。要知道在鄰近的其他州城,市集買賣都有著嚴格的時間和場所的限製,街道擺攤也隻有在特定的日子才被準許。但是在雲州,這番盛況卻早已成為常態,初來乍到之人都不免一陣感慨。


    雲層之上霞光微露,天空飄著陣陣涼風,輕拂著佳人的衣裙。陸雲湘容貌雖非絕美,卻是風采翩翩、英姿颯爽。子信心情大暢,一邊悠閑地散著步,一邊向她講起沿街所見的風光。


    陸雲湘四下裏望著街道兩旁的行人商販,好奇地問道:“不是說雲州城中有許多的外族商人嗎?怎麽我這幾日下來,卻沒怎麽見著呢?”


    子信迴道:“官府有規製,外族商人的經營之地僅限於永安大街西邊和長興街兩旁的榷場。這裏是城東,在這邊做生意的幾乎都是漢人商家。”


    “原來如此。”陸雲湘點頭道,“可這裏的官府為什麽要允許外族人在城中長住呢?”


    子信笑了笑說:“姑娘有所不知。這邊塞之地,如遇兩國交戰,那便是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但若是休戰時期,各國之間的互市便會興盛起來。不管是契丹人也好,塔塔爾人也罷,你用馬匹換我的絲綢,大家各取所需,何樂而不為呢?”


    “想不到朝廷對這些西北部族竟如此寬宏。可這樣貿然讓他們進到城內,就不怕生亂嗎?”陸雲湘悠悠地問。


    子信搖頭道:“來這裏的都是些地地道道的生意人,官府會給他們派發指定的文牒,而且進出城時也會受到嚴格的盤查。如果是奸細之徒,那肯定是無所遁形,很快便會暴露身份。”


    陸雲湘一聽,忽然側過身看了看他,說道:“如此看來,你對這互市的製度還挺津津樂道的嘛。”


    子信笑道:“姑娘方才問我在這兒謀得是何差事。實不相瞞,我在離開馬場後,所作之事便是和這市集貿易相幹。如果沒有與外族通商,這邊塞荒涼之地,又有多少人會到這裏來呢?”


    陸雲湘沉思片刻,遲疑著問道:“那如果……我是說如果,倘若有一天,朝廷和契丹再次開戰了,你又當何去何從呢?”說完便停下了腳步,似乎很迫切地想知道他的答案。


    子信頓時怔住,這麽犀利的問題難為她想得出來,隨即聳了聳肩道:“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就到塞外放羊去,豈不悠閑自在?現在雲州的氣象一派祥和,我還真沒細細想過呢。”


    “公子此言差矣。”陸雲湘不以為然地說,“古人雲‘生於憂患,生於安樂’,若是太平日子過久了,對潛在的變數不先未雨綢繆一番,可是會吃苦頭的。”


    子信這兩日一直有預感,似乎有什麽劇變將要發生。聽她這麽一說,心中便更有些不安了,一時間眉頭緊鎖,沉吟道:“言之有理。”


    陸雲湘又輕聲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我隻是隨口說說而已,你也不必當真。”說罷便放快腳步向前走開了去。


    又經幾處折轉來到了興隆街,街頭繁盛之景相較別處更甚。陸雲湘一眼望見街道東邊的一座樓宇,約有五六層,遠遠看去輪廓分明,格外醒目。


    “那是霄雲樓,是這雲州城裏最高的樓台。”子信右手一指,頗為得意地介紹道。


    “霄雲樓?這倒是早有耳聞。”陸雲湘雙目凝視,一副若有所思之狀,“聽說霄雲樓乃是一處拍賣場所,喜歡廣集天下珍寶,然後競價賣出。所以在那裏出入的,都是些腰纏萬貫之人,沒錯吧?”


    “正如姑娘所言。”子信略一點頭,侃侃說道,“霄雲樓每月上旬舉辦一次拍賣大會,而且會提前半月放出風聲。由於會上賣出的多是古玩、字畫、珠玉一類的貴重物品,因此常會吸引來許多附庸風雅的士紳權貴和財力雄厚的富商大賈。而對於那些手中擁有名貴珍品卻苦於尋找買家的賣主而言,他們隻需要將東西賣與霄雲樓,問題也就解決了。”


    “好一本生意經。”陸雲湘感慨道,“不知這霄雲樓的主人是誰?”


    子信搖頭說道:“這樓已經建有七年了,但它的主人卻從來沒有在外人麵前露過麵。從修建的第一天起,就有無數人在猜測,有說是洛陽的一位貴族,也有猜是從江南來的富商,到現在也還沒個定論。不過,既然能夠組織起如此龐大的買賣隊伍,這位金主的身份一定非同尋常。”


    來到霄雲樓前細細一看,愈發覺得氣派不凡。整座樓呈南北略長的橢圓狀,暗紅色的外觀為其增添了莊重而森嚴的氣息。每層上方的牆身繪著天火流雲,四個簷角各雕有一隻飛燕,便是細微之處也頗具美感。


    霄雲樓所在之處乃是一座院宅,院內還有數座低矮的房屋,皆與普通人家的住宅截然不同。院門前有兩名侍衛把守,院內每隔一段也有侍衛在走動巡察,儼然一副大戶人家的排場。


    “這院內竟有如此多的守衛,真是不可思議。”陸雲湘眉頭微皺,說道。


    子信笑道:“經營這種大買賣,若是沒有足夠的勢力做依靠,隻怕早就被人盯上了。之前霄雲樓也曾出現過多起展品失竊事件,後來便加大人手晝夜巡視,院裏的每個角落都有守衛,那些盜賊要想再來行竊,可就得掂量掂量了。”


    陸雲湘冷不丁斜了他一眼,說道:“你對這霄雲樓的事情,倒是知道得挺多嘛。”


    子信不以為意地道:“畢竟我之前也在這裏邊做過一段時間的差事,對此還是略知一二的。”


    陸雲湘聞言一怔,聽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卻更加來了興趣。“這裏?你是說霄雲樓?”她又確切地問了一遍。


    子信點了點頭,見她貌似十分在意這件事,心裏倒有些納悶起來。


    陸雲湘沉思良久,忽然正經地說道:“子信,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你能幫幫我。”她的聲音很小,但表情卻十分凝重。


    子信毫不猶豫地迴道:“陸姑娘不必客氣,盡管吩咐便是。”


    “幫我找個人。”陸雲湘低聲說道,“我在雲州城找了他兩天,卻是一點消息也沒有。我知道這對你可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真的沒有辦法了,隻能找你幫忙。”言語間顯得頗有些無助與焦急。


    聽她這麽一說,子信的好奇心倒被勾起來了幾分,隨即問道:“不知姑娘要找的是什麽人?隻要他在雲州城內,在下一定能找到他。”


    陸雲湘沒有作聲,隻輕輕把一張紙條遞在了他手裏,便轉過了身去。子信打開紙條,隻見上麵赫然寫著“盜聖馮歡”四字,下角又有一行小字寫道“明日午時醉仙樓見”。


    子信雙眉一揚,正想問個明白,抬頭卻發現陸雲湘竟消失在了眼前。環顧四周,隻見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哪還能覓得她的身影?一時間,先前那種不安的預感又湧了上來。他雙眼迷離,神色呆滯地佇立在街頭,過了許久才邁著沉重的步子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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