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


    明昭失笑,皺著臉看向長兄,猶猶豫豫的。


    明燎揚唇:“那三弟以為是什麽?”


    “殿下分明就是故意唬人。”明昭的聲音極為輕緩,低得幾不可聞。


    如同戲言的嘟囔,既像兄弟之間的嬉鬧,也暗含了淩厲殺機。


    明燎慢慢撩起目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嘀嘀咕咕的三殿下也抬起頭,半遮半掩地與他對視。明昭眼裏似有躲藏之意,最終卻仍然不曾避開。


    明燎忽而嗤笑一聲:“不必裝了。”


    一瞬神思盡斂,明昭輕歎:“若非如此,殿下想要的真話,臣弟卻是不敢給的。”


    他裝出的直率、任性、肆意妄為,不過是為了那一句半真半假的抱怨。


    “你和太子妃,果然是極為相仿。”明燎深眸之中,流淌的興味更加清晰,“她的出身和過往十分複雜,三弟同樣這般姿態,卻又是因為什麽?”


    兜兜轉轉,仍迴到了這個問題。


    身份之殊異,恍若天塹之涯。可他和薑雲,究竟又有幾分不同?


    明昭仿佛自暴自棄一般,深深扯著唇角,扯出一道寂然的笑:“殿下到底想聽什麽?”


    “你就當真甘心?”明燎悠然自若,隻當不知他的抵觸,也全然不顧言辭之間何其誅心,“落子無悔。三弟,南家的水,比你想象中更深。一旦沾染泥淖,就不會再有迴頭之機會。”


    明昭默然垂首,片刻之後,他索性直言不諱:“殿下就這麽想,親手培養一個敵人?”


    雷霆喑喑,卻也有風雲激蕩。


    明昭的神色終於冷卻,此時的他一身淡然,與相對而坐之人一般無二。


    馬車無聲無息地停在一旁,此一行之終點,已經到了。


    可惜,兩位主子尚且沒有起身之意。


    明燎緩緩笑道:“三弟如何斷定,孤會將你視作敵人?”


    仿佛安慰,仿佛示好。


    然而明昭麵有無奈,那一派淡泊清雋,在他身上,隻堪堪持續了一炷香。


    太子之性情,著實是令人生氣。


    明燎輕笑:“不必猶豫,直說吧。”


    “想與殿下為敵……”習以為常的散漫浮上眼底,真假難辨的言辭之中,流露著滿滿的自嘲之意,“您倒是看得起弟弟。”


    明燎顯然無所畏懼,賀家不就是一個典型?


    放眼四海,有幾個人值得大雍太子視作敵人?


    朝中盛傳太子喜怒無常,狂妄自負——竟也歪打正著,不無道理。


    在太子殿下麵前,野心,從來不是過錯。明昭處處避嫌,反而被他步步緊逼。


    今日一番激言威懾,將一身少年率性徹底剖開。


    明昭心底百味雜陳。


    方才之言辭有如冰雪,在他眼前盤旋繚繞,紛紛揚揚。


    明燎如兄長,如君王,從來不吝照拂兄弟。


    太子殿下早已看透他的虛偽,竟不惜以如此直白的手段,逼他坦誠一腔壯懷。


    朝堂紛擾何其之多,他就不怕……


    假模假樣的無奈在一息之間徹底收斂,明昭認認真真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一位,從來不曾被人看清的長兄。


    “落子無悔。但您,不怕失望?”


    明燎聲音淡泊,眉目深深:“身為陛下的親子,何必瞻前顧後。”


    一句熟悉的話,卻仿佛昭示了更加深沉的勸誡。


    眼前的太子,與方才東宮之中,顯然已經大有不同。


    這不是一句迴答,更不會是解釋。


    明燎此言,隻是說給明昭聽的。


    並非指責,隻是提點。


    他甚至……


    明昭怔怔地看著他,久久不敢相信。


    唯獨此時,他的神情毫不作偽。


    他的長兄在告訴他,就算方才一言終將成真,也不必猶豫,不必遲疑?


    身為陛下的親子……何必瞻前顧後!


    大雍太子的底氣和心胸,與他庇護的無垠山河一樣博大。


    他用最坦蕩的姿態,告訴他的弟弟,何謂天下儲君!


    明昭的堅持忽然消散,難以自抑地晃了晃肩。


    雖然不過分毫之差,但那一瞬的恍惚,避不開近在咫尺的太子殿下。


    明燎淡淡地問:“想明白了?”


    明昭的聲音略有苦澀:“可是,殿下為何……”


    “你以為你騙得過誰?”


    明燎嗤笑:“你以為,陛下看不出你的心思?三弟,他不會與你計較,卻不意味著放任。記住,無論何時,不要試圖蒙騙天子。”


    蒙騙?


    明昭眼角輕抬,正要開口,就聽明燎的聲音再次傳來。


    “陛下需要你為他所用,故意推脫,就是欺君。不必為自己施加枷鎖,大好男兒心懷壯誌,又何必拘束在方寸宮殿。”


    低沉的聲音戛然而止,明燎顯然沒有多說之意:“走吧。”


    真相已然徹底撕開,再也沒有迴避之餘地。何況明燎所言……不止規勸。


    他的鋒芒也在其間。


    在明燎起身之前,明昭急聲喚道:“殿下!”


    刹那迴眸,意味深長。


    親口揭破事實的太子殿下,已然不複先前之耐性。明昭看得清清楚楚,此時此刻,他的長兄,絕不會容忍任何虛言。


    他歎了歎,坦坦蕩蕩地說出請求:“殿下,稍後見了二哥,可否請二位,迴答弟弟一個問題?”


    明燎睨他一眼,提步離開狹窄的馬車。


    沒有得到答案的明昭,在他身後釋然一笑。


    太子殿下,未曾拒絕。


    隻是……


    當兩人一前一後轉入頂樓雅間,明昭卻隻看到了一個略顯拘謹的讀書人。


    飛揚入鬢的濃眉深深墜著,此人麵上,仿佛盛滿北地風霜,再也不複從前鋒銳。


    比之上一次相見,他已然變了太多。


    過往經曆沉入心間,他已將傷人傷及的利芒盡數收斂。


    齊知泉。


    “太子殿下,三殿下。”


    這位久負盛名的士子上前見禮。


    明燎淡淡應了一聲,率先落座。


    明昭卻好似恍惚一般,怔怔追著明燎的背影,久久無言。


    齊知泉雙目不移,如同不識眼前風景。


    明燎坦然迴望過去,風度卓然。


    直到他主動打破沉默,喚了一聲“三弟”,明昭突兀地笑出聲來,顫著唇角挪開了眼。


    這一瞬,百感交集。


    激揚的笑聲之中,隱隱傳來一聲讚歎。


    “不愧是太子殿下,臣弟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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