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下人都懂分寸,他們與太子妃尚不熟悉,不會時時刻刻都杵在她麵前。


    此時薑雲身邊隻有銀露一人,她忽然問道:“害怕麽?”


    銀露已然擔驚受怕了好些日子,滿心驚懼在看到明燎之時達到頂峰,當下被薑雲一激,她竟撲通跪地:“小姐,不,太子妃,我有眼不識泰山,您饒了奴婢吧。”


    薑雲嗤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她的態度一如往常,“起來。這樣的日子,讓人看見不成體統。”


    銀露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不敢多言。薑雲等了片刻,又微微一笑道:“薑勵與你說過什麽?”不待對方迴答,她便繼續說,“不,他不會與你說起我。那便是見人下菜碟,對麽?”


    發覺銀露牙關打顫,渾身發抖,薑雲低聲嗬斥:“別讓我看見你這副樣子!”話雖如此,她臉上倒不見半點怒意,還有兩份漫不經心,“陵陽侯府太小,這裏是東宮。把你從前的小心思收拾幹淨,否則,犯了宮裏的忌諱,沒人能救你。”


    外頭隱約有動靜傳來,薑雲半闔著眼,不再與她廢話:“你還不值得我來記恨,別把自己看得太重。日後,守我的規矩,這條命就還是你的。”


    殿中恢複平靜,直到明燎重新使它躁動起來。他淩厲的目光落在銀露麵上,嚇得她又是一抖。明燎眼中閃過些許玩味,陵陽侯府機關算盡,就派來如此蠢笨的侍婢?


    命銀露退下,明燎看著將薑雲牢牢籠罩的明紅,似乎有些意興闌珊。哪個女人敢嫁給他?


    他對自己在京中的名聲一清二楚,在他看來,自己的太子妃,該是與她的侍女一般瑟瑟發抖,滿麵愁容。他與她,無非是各取所需而已。


    何況她還是薑家人,是身如浮萍的廢棋。


    暗藏譏諷的明燎上前兩步,挑開那意味著大喜之色的蓋頭。成對的龍鳳燭將整個內殿照得亮如白晝,晃了薑雲的眼,更晃了她的神。


    怎麽會是他?


    薑雲與明燎十分接近,她絞緊雙手,拚命克製住驚唿出聲的衝動。他還活著?


    明燎正俯身看著她,分明不露絲毫情感,薑雲卻想到了他躍馬橫刀時的從容。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在薑雲心中,此刻的他不是太子,而是她在江南見過的少年。那少年的氣度和智慧令她折服,即使他已為救人而死,薑雲卻始終沒能放下。


    但他還活著!經耀目的明燭一刺激,薑雲眼角漸露水色。


    喜服削弱了明燎的冷峻,為他添了三分人味兒。他與人間萬千男兒一般,正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妻子。


    薑雲在對方深不見底的黑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這一刻,她感到無比安心。十年漂泊,她終於有了歸處。


    明燎本以為他會看見一張含怨的臉,卻不料薑雲竟敢與他對視。那一雙杏眼溫溫柔柔,盛滿了江南的春水。他心底有三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自皇後被廢之後,有幾個人敢親近他?


    他不是個貪戀美色的性子,風光正盛的時候,東宮也不曾進過女人。而如今朝中暗流洶湧,他身邊更不會輕易留外人。薑雲的美貌遠非常人能比,她若長留京中,必能牽動無數人的春心。


    但在明燎看來,薑雲身上最順眼的地方,當數這份處變不驚的乖巧。


    明燎心中的冷意消散兩份,緩著性子說道:“這樁婚事來得突然,你若不願,日後孤會放你出宮。”


    他的語氣之中有種令人俯首的力量和穩重,而他正沉沉地看著薑雲:“前提是,你聽話。”


    薑雲沒想到他開口就是一段威脅,怔怔地看向他,像是忘了該作何反應。在明燎的躁意升騰起來之前,她長睫輕振,眉眼含笑地輕歎:“殿下風采如昔。”


    這句含義不明的話令明燎眉頭收緊,他微抬眼簾,忽然俯身捏住薑雲的下頜,薑雲便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


    二人之間的氣氛有片刻凝滯。薑雲並不怕明燎,但嫁與他為妻,她多少有些緊張。她的掌心浮現一絲薄汗,耳際也隱隱見得三分紅潤。燭影穿過明燎的發絲,搖曳著落到薑雲眸中,她終於忍不住喚道:“殿下……”


    話音剛落,窗外有極輕的動靜響起。薑雲聽不真切,但明燎內力深厚,已經知道來人是誰。他沒有追問,放開對薑雲的禁錮,還主動拉開距離,給她留足空間。


    明燎不再咄咄逼人,聲音恢複了平淡:“今夜孤不會迴來。”說完,不等薑雲反應,他便徑直離開。


    薑雲下意識起身相隨,但明燎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天幕裏。空曠的寢殿安安靜靜,有宮人得到吩咐,進來伺候薑雲洗漱。


    殿下倒是個有心人……可他忘了她。薑雲在難以抑製的失落中尋到一分安慰,任由侍女為她換衣梳洗。直到將整個身子都埋進溫熱的水中,她才細細迴憶起今天之事。


    即使為了明日拜見天子之時有所交代,明燎今夜也該歇在殿中。他的病,當真有那般嚴重?想到太子匆匆娶妻的緣由,薑雲心中一沉。


    思來想去沒有結果,薑雲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她迴京接近半年,始終遊走在陰謀與算計裏,每日都活得小心翼翼。今夜雖仍有萬般心緒,但周身縈繞著明燎的氣息,她難得睡得足夠安穩。


    明燎接到迴報,知道她已經睡下,但他沒有做出迴應。他的臉上劃過一道痛苦,兩手緊攥成拳,指尖深深刺入掌心,幾乎要紮穿皮肉。


    良久,明燎麵上的隱忍消退,他平靜地聲音落入前方之人耳中:“去查薑雲的過去。”


    第二日,薑雲早早起身,在殿中等待明燎。她這邊才收拾幹脆,明燎就轉入內殿中。竟這般巧?


    薑雲有幾分驚訝,但明燎臉上卻滿是理所當然。他實際早已醒來,甚至還與下屬切磋過幾迴。等到殿中侍從稟告薑雲已醒,他才從書房轉過來。


    薑雲以為他此來是為喚她入宮謝恩,明燎卻道:“先用膳。”


    察覺薑雲的不解,他耐著性子與她解釋:“一時半刻之間,陛下不會見我們。拜見祖母之時,她也必然要留膳。你若現在不用些食水,就隻能挨到午膳時候。”


    陛下,祖母。薑雲將這個兩個差異分明的稱謂在心頭轉了幾迴,沒有忤逆明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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