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上的暗流在太後離開之時消弭殆盡,這位上了年紀的老人並不經常現身人前,她乏了,眾人自然散場。


    一眾貴女應邀歇在宮裏,三三兩兩地湊成團,各自拉著閑話。


    風平浪靜的一晚過去,也到了出宮的時候。她們依舊在宮人的引領下,齊齊走向重仙樓,各家的下人已候在那裏。卻不想,今日竟又遇上了明燎。


    不得不說,這實在是巧得過分。這下,原本不太關注薑雲的女子,也忍不住偷偷瞄著她。


    引路的嬤嬤當先行禮,眾人跟著俯首問安。薑雲深深垂目,並不曾去觀察太子的反應。一片起伏錯落的“見過太子殿下”之中,薑雲的聲音和語氣並沒有什麽特殊,太子待她與旁人也並無不同。


    他與她們兩度擦肩而過,始終不肯流露半點情緒。薑雲麵上無波,右手卻在衣袖中悄悄攥緊。


    方才的驚鴻一瞥,入目的身量與姿儀,讓她不自覺地想起一位早逝的故人。念及尚在宮禁之中,她死死地掐住掌心,沒有暴露心中的動搖。


    馬車穩穩當當地駛入侯府,薑勵見到薑雲便問:“此行如何?”


    薑雲不答反問:“父親是指什麽?”


    見她這副樣子,薑勵氣不打一處來:“你少在這裏裝糊塗!”


    薑雲施施然坐下,輕笑道:“這些年不在父親膝下伺候,父親的心思,女兒實在琢磨不透。”


    程氏在一旁圓場:“阿雲,你父親也是為你好。他怕你在宮裏遇上麻煩。”


    聽聽這話多漂亮。薑雲心下譏諷,若薑勵肯學程氏三分,懂得與她維持住麵上的虛偽太平,她在侯府的這段時日,也不必日日與他嗆磨。


    薑雲淡淡應道:“昨日太太平平的,沒有什麽風波。太後娘娘隻與我說了一些往事。”


    往事。聽到這個詞,薑勵和程氏同時看向她。薑雲盈盈笑道:“太後娘娘當年因長公主的情分,為我母親添了不少嫁妝?”


    薑雲的外祖曾是朝中清流之首,做過兩代帝師,她母親的嫁妝之豐厚,足叫滿城女子嫉妒。多年來,薑勵和程氏將這些東西挪用不少,薑雲此時提出意欲何為?


    她當然不是隨口一說。薑雲撐在案上,以手支頜:“我答應太後娘娘,會把母親的嫁妝留給後輩。”


    這是討要舊物的意思。程氏一口銀牙幾乎咬嘴,她哪裏舍得那麽多好東西!


    薑勵政績平平,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金銀打點。他用亡妻的遺物打通門路,卻將她的女兒忘在江南。太後莫非有意敲打?


    “東宮納太子妃,必須納得風風光光。父親以為呢?”薑雲慢條斯理地說道,“薑家女兒嫁進天家,也不能落了排場。若叫旁人知道,陵陽侯府為太子妃的嫁妝橫生枝節,父親要如何麵對天子與同僚?”


    薑勵麵色發冷,一字一頓:“你母親的東西,自然由你處置。”


    他雖覺得薑雲言中有所誇大,卻不敢冒這個風險。得罪太後倒也罷了,但薑雲的親事實在稱不上光彩,表麵工夫必須做足。


    天家顏麵,不容褻瀆。


    薑雲見目的達成,起身微微一拜:“女兒告退。”她的語氣十分輕快,絲毫不做掩飾。


    薑勵鐵青著臉任她離開,程氏的手指緊緊絞住帕子:“侯爺……”砰的一聲響起,薑勵摔了茶盞:“給她!”


    程氏嚇得一抖,不敢多置一詞。


    不過幾日工夫,聖旨便賜到薑家,陵陽侯府上下齊聚正堂。薑雲低垂著眼,在眾人的注目中,她雙膝及地,恭謹有度地行禮:“薑雲接旨。”


    雖說是衝喜,但明燎乃大雍太子,他的婚儀不能從簡。宮裏當日就遣人上門為薑雲量體,給她趕製太子妃朝服和嫁衣,再與薑家一同操辦三書六禮。


    滿朝忙做一團,沒有人可以脫身。連日來無人打擾,薑雲倒是可以安安心心地備嫁。


    宮裏賞賜的如同流水,東宮出的聘禮也極為豐厚,按慣例,這些都會算在薑雲的嫁妝裏。程氏看得心裏直發癢,但被薑勵斥責之後,她不敢插手一分一毫。


    薑雲把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便時常戴著太後賞下的珍貴首飾在府中遊逛,美其名曰,試新妝。出嫁前最後這段日子裏,薑雲以府中人漲紅的雙眼為樂,過得十分痛快。


    兩月時間倏忽而過。這一日裏紅雲浩渺,晨光灑然天際,風色正好。


    薑雲身戴繁複的紋飾和妝容,精致又莊重。她綰發的頭麵是太後賜下的,一雙含水的明眸在火紅嫁衣的映照下仿若有光。


    本就膚白勝雪的人,又經嫁衣襯托,看上去豔色灼灼十分招搖。


    左右伺候的仆婢、嬤嬤在驚豔之餘,難免心中暗歎可惜。若不嫁給前程岌岌的太子,她不知要勾走多少公侯子弟的心。


    前方的笑語喧唿在薑雲耳中渺遠又清晰,她忐忑地等了許久,才聽見明燎清清淡淡的聲音。他說:“走吧。”


    薑雲的眼前隻有一片明紅,看不清明燎的樣子。


    東宮的迎親隊伍極為龐大,圍觀的百姓密密麻麻數不勝數。她在眾人的簇擁之下拜過父母,辭別家門,隨著明燎的腳步走向花轎。


    薑雲脊背挺直,一步步向前走。嫁衣上的金紋和天光交相輝映,她身上的雍容氣度與明燎相得益彰。在旁人看來,這二人竟都有些如竹如鬆的味道。


    璧人。這個詞在許多人心頭油然而生。但想到太子的境況,他們又暗自感慨,真是造化弄人。


    銀露仍然跟在薑雲身邊,這個婢子在得知她將與薑雲同赴東宮後,始終表現得戰戰兢兢。但臨行之前,她被薑雲警告,此時不敢將心思表露出來。


    東宮之中燈火長明,等到薑雲下轎,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迂迴的宮廊將朗星皎月完全遮蔽,不見天光之所,明燎的存在感逐漸加深。


    薑雲在恍惚之間,甚至聽清了他的唿吸。


    今夜隻是洞房花燭,太子妃的冊封禮在兩日之後。


    明燎與薑雲在長廊的盡頭暫時分別,他須在兄弟臣僚之前露麵,而薑雲就安安靜靜地在殿中等他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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