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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下崗,是新生活的開始


    翦衛國默默地站起來,漫無目的地走在雨中,雨水淋濕了他的衣裳,也淋濕了他的心,早已濕透了的外衣緊貼著他過於單薄的軀體,空洞無神的眼裏閃過一絲冷冽的淚光,與打在臉上的雨水混為一體,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眼淚,統統帶著一股鹹澀一顆一顆地滾落到唇邊。


    俗話說得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就在翦衛國和四姐偷偷摸摸地在翦衛國那張破床上滾戰了一個多月後,翦衛國下崗了。


    說起翦衛國下崗這個事兒,問題其實並不是出在那起鍋爐缺水事故上。根據調查組最後鑒定的結果,這起事故雖然沒有造成很大損失,但主要責任人在工作時間睡覺,嚴重違反了廠紀廠規,無論是誰都應該受到嚴肅批評,並責令鍋爐房對散漫的管理限期進行整改。這也就是說,造成鍋爐缺水事故的主要責任人是翦衛國和老臧兩個人。


    雖然老臧和翦衛國是這個班的正副班長,但是兩個人並沒有什麽交往,因為翦衛國打心眼兒裏就瞧不起老臧平時那些愛貪小便宜的品行,比如借錢這事兒,都說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到了他這裏就不一樣了,從不多借,借了從來不還,整個鍋爐房都借遍了,十塊八塊的借,三塊兩塊也不嫌。畢竟他是班長,手裏還掌握著考勤的權力,所以,那些經常借給他錢的人,就可以隨便請假,即便這樣,到了月底全勤獎還是照拿不誤。基於這個原因,翦衛國死瞧不上他,隻要老臧開口說話,翦衛國立刻就跟上抬杠,經常當眾把老臧頂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讓老臧最沒臉的一次是在更衣室裏,老臧很驕傲地當著全班的人誇他兒子,說他兒子如何如何優秀,現在已經在單位被哪個領導看上了,說不定將來會接班。翦衛國在旁邊就不屑一顧地咧了咧嘴道:“老臧,你不吹能死嗎?你不知道做人要低調啊?你兒子再好也不過是個單位的接班人,能不能接班還不敢說,即便就是未來的接班人才多大事兒?不瞞你說,我從幼兒園的時候就已經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了。你聽到沒有?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雖然這些年上級組織沒來找我聯係接班的事,但那是讓我一直默默地低調地潛伏在工人階級當中。連我這個共產主義接班人都沒說一句話,你還有什麽資格在這胡吹?”


    在場的人哄堂大笑,把老臧給弄得上不去下不來,尷尬得無地自容。這一次翦衛國是徹底把老臧給惹惱了,從此以後兩個人形同路人,見了麵連個招唿都不打一聲。


    唉!翦衛國這張破嘴啊,噘嘴的騾子不值個驢錢,還真就臭在那張嘴上。


    大概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老臧就總想找機會對翦衛國加以報複,可是鑒於翦衛國是鍋爐房的元老,雖然有個吹吹唿唿的毛病,可在工作中找不出什麽大毛病。這次老臧整這麽一出鍋爐缺水事件,目的就是想讓翦衛國下崗。


    但是,造成翦衛國下崗的主要原因,還是出在了他那張隨口就愛吹牛的破嘴上。德偉達印刷廠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翦衛國在外麵和別人合夥做買賣,從一個小服裝攤子已經做到了外貿服裝店,而且專門做那些可望不可即的國際大品牌。開始大多數人還都不相信翦衛國竟然有這麽大的能耐,那些八卦愛好者就組團親自到那個外貿店去進行實地考察,發現翦衛國果然在那裏,而且看上去那個派頭也確實像個老板,迴來後就把那店的規模給說得天花亂墜,這話就這麽一傳十十傳百地在全廠範圍內傳開了。那些年輕的女工有事沒事地就找翦衛國磨嘰,諮詢這個衣服能不能打折,那條褲子可不可以便宜。而翦衛國也趁著這個機會,把店裏的一些衣服拿到廠裏推銷,這樣一來,既能在四姐麵前證明他的能力,又滿足了廠裏女工們的需求,成就了他一擋兩喝(一舉兩得)的好差事。


    前些日子,很多人都在議論廠裏要搞優化組合的事,各種小道新聞內部消息風言風語傳得人心惶惶,說好聽一點兒叫作下崗,其實就是失業。可翦衛國卻當著很多人的麵說,他倒是很希望下崗,下了崗就有時間做買賣了。這話剛說出去他就後悔了,再想收迴來已經不可能了。很快,關於翦衛國主動要求下崗的事,就在廠裏傳開了,很多人都來找他落實有沒有這迴事,他也隻能像那個吃了黃連的啞巴,臉上勉強擠出那麽點兒笑容。於是人家又豎起大拇指說:“還是人家翦衛國有本事,到底是在外麵做生意的人啊!”


    雖然翦衛國表麵上對下崗不下崗的似乎不怎麽在乎,可是心裏仍然非常緊張,萬一自己不幸被列入下崗名單,那可就真的不會笑了,因為不管是誰,一旦被下崗,丟了飯碗暫且不說,在那個年代,更重要的是名聲不好聽,難免要被人背後議論,比如沒好好工作啊,犯錯誤了雲雲。


    由於多年被灌輸的保守思想作祟,很多人都陷入了一個誤區,在工廠上班,工資雖低但是個保障,工作辛苦可有個歸屬。而一旦了下崗,就成了無業人員,和那些“兩勞”釋放人員沒什麽本質上的區別,所以到了社會上也抬不起頭。於是,他采用了阿q的精神勝利法,給自己羅列了一大堆不應該被劃入下崗之列的理由,比如在廠子裏工作的年限長,而且上上下下為人也不錯,就鍋爐房而言,誰下崗都能成立,讓他翦衛國下崗的可能性幾乎就不存在。


    轉過天翦衛國上中班,正在更衣室裏換衣服,外麵有人喊他,要他現在趕快去一趟車間辦公室,說領導找他有急事。聽了這話,翦衛國的心猛然一沉,左眼皮子也緊跟其後,咣當咣當地直撞眼眶。他勉強地對其他同事笑了笑,可誰都能看得出,那笑容其實比哭還要難看。


    到了辦公室,車間主任和書記都在等他,書記還樂嗬嗬地和他開了個玩笑,說翦衛國這迴你終於達到目的了,本來這次優化組合沒有咱車間的事,我還專門跑去勞工科,好說歹說才給你要來這麽個名額,搞得人家還很不高興。本來廠裏決定要讓六車間那個馬什麽青下崗,可是讓你給橫插了這麽一杠子,把人家原來的計劃都給打亂了。看來還是你有能耐啊,翦衛國,以後發了大財可不能忘了我們啊!


    翦衛國臉上的笑容就像剛剛打了一針玻尿酸一樣,立刻就僵硬了。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麽從辦公室裏走出來的,他隻覺得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在漫漫細雨中踉踉蹌蹌地走出了他所熟悉的廠區,扶著路邊的一棵樹,慢慢坐在馬路牙子上,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點著,兩眼無神地看著馬路上川流不息來迴奔跑的汽車,壞到極點的心情天昏地暗地把他的整個世界圍了個水泄不通,除了仰起頭大口地喘息之外,他的內心幾乎已經暗無天日了。失去了工作,對他來說就是徹底斬斷了經濟來源,今後連吃飯都成了大問題。


    看來,劉歡那首《從頭再來》不過是首好聽的歌,這事一旦擱在誰身上,也就不會那麽豪邁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翦衛國默默地站起來,漫無目的地走在雨中,雨水淋濕了他的衣裳,也淋濕了他的心,早已濕透了的外衣緊貼著他過於單薄的軀體,空洞無神的眼裏閃過一絲冷冽的淚光,與打在臉上的雨水混為一體,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眼淚,統統帶著一股鹹澀一顆一顆地滾落到唇邊。他神色茫然地望著街上的行人在紛飛的小雨中匆匆走過。雖然已時值仲夏,他卻仍然感覺到身上透出一陣陣刺骨的寒氣,似乎將他冰封在了凝固的空氣中。一陣莫大的疼痛襲來,撕心裂肺般的痛讓他無法承受,痛得他幾乎連唿吸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甚至聽見了心碎的聲音,那麽清脆,那麽淒涼,像一片摔碎了的玻璃。


    不知不覺間,翦衛國垂頭喪氣地迴到了四姐的服裝店。四姐正在忙著整理貨架,看到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吃了一驚,忙問他發生了什麽事。


    翦衛國淒慘地笑了笑,可眼裏分明含著的兩滴眼淚不停地在眼眶裏打轉。他落寞地長歎了一口氣,悶頭坐在了旁邊的小凳上。


    四姐急了:“翦衛國,到底出什麽事了?你他媽給我痛快地說出來好不好?”


    翦衛國這才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了四姐一眼說:“我下崗了!”


    四姐一聽,竟然樂得哈哈大笑:“翦衛國,你說你多大點兒出息?下個崗至於讓你像個娘們兒樣的撲簌個尿罐眼在我跟前哭天抹淚?我還以為你死了爹呢!不就下個崗嗎?擔心以後和翦鋒沒飯吃是不是?我告訴你,把心安穩兒地給我放肚子裏,在這個社會裏隻要有手有腳就餓不死人。”


    翦衛國又歎了一口氣,悶悶地說:“可我該怎麽辦呐?”


    四姐撇了撇嘴勸說道:“怎麽辦?你說該怎麽辦?現如今賺錢的門路多的是,幹點什麽不比你上班強?還好意思說自己下崗了怎麽辦!依我看呐,下崗不是個什麽壞事。我一個大活人都交給你了,還能眼看著讓你吃不上飯不管?什麽話也別說了,打起精神來,咱們是一家人,我看就在咱這小店裏待著就不孬,掙出個樣兒來給你們廠裏那些烏龜王八蛋看看。去他奶奶個呱噠子呱吧(青島方言,意為:別提了),咱今天也不幹了,你去把我翦鋒接迴來,今天咱們一起出去吃頓大餐,算是慶祝你下崗!”


    翦衛國卻坐著沒動,無精打采地低著頭,身體蜷縮著像個大蝦,兩道眉毛緊緊地鎖在一起,目光盯著自己的腳麵一動不動。四姐知道他心裏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也隻能想辦法讓他振作起來。


    “哎,衛國,”她點上一支煙,卻遞到翦衛國手裏,“行了行了,別再為工作的事苦惱了,這才是哪到哪的事?下崗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多了去了。好在咱們還有這麽個小店,比上不足可比下有餘。你就沒想想那些沒有其他門道就靠著月底那幾個死工資過日子的人該怎麽辦?你不比那些人強多了?衛國,衛國,你倒是說句話呀!”


    翦衛國抽了一口煙,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話:“我一個大男人總不能老是讓女人養活我吧?這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啊!過去因為我有工資,過來幫你個忙也沒什麽,可現如今……”


    四姐笑道:“你們這些臭男人都一個德性,死要麵子活受罪。明明沒那個金剛鑽,還非得去攬瓷器活。女人養你怎麽了?說明你有福氣!別人愛說什麽就說什麽,我樂意掙錢給老公花,怎麽了?讓那些愛說閑話的人一個個嫉妒死吧!”


    “可我……”


    四姐低頭想了想說:“我說,你要是實在不願意在店裏待著,我也不勉強你。要不然這樣吧,你去買個出租車吧,辛苦是挺辛苦,可總比你上班掙那仨瓜倆棗要強多了,白天你自己頂班,晚上再找個夜班司機替你,一天一夜少說也能進個六七百塊錢,刨去汽油和上繳的費用,一個月下來怎麽著還有個六七千的淨收入,累是累了點,可比你上班強多了。”她往前湊了湊,“哎,你覺得我這個主意怎麽樣?”


    翦衛國長長歎了口氣說:“四姐,我真不知說什麽好了,你這些年風風雨雨的,掙下幾個錢也不容易,我和翦鋒已經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了,這事……”


    四姐一聽這話就急了:“我說翦衛國,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你今天打譜非要和我掰扯清楚了是不是?你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我把心掏出來喂你吃你是不是還嫌腥呐?”


    翦衛國趕忙說:“四姐,你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四姐氣咻咻地數落道:“你愛什麽意思就什麽意思,和我有什麽關係!翦衛國,咱倆在一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老這麽偷偷摸摸的,你說我算是怎麽迴事?我是缺男人操了還是缺有人疼了?在你眼中我王美麗是不是很他媽犯賤?”


    “四姐……”


    “別叫我四姐!”四姐蠻橫地打斷了他的話,“翦衛國,你今天給我說句實話,我在你眼裏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翦衛國被她這一通無緣無故的邪火給氣得全身直抖,額頭上的青筋一蹦老高,咚的一拳狠狠地打在自己腿上,扯著嗓子吼道:“王美麗,我告訴你,你他媽也別逼人太甚!你自己說你在我眼裏是個什麽東西?這麽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把你當老婆,老婆!難道你自己心裏就從來沒個數?”


    四姐一見翦衛國火了,竟然撲哧一聲笑了:“喲,原來翦衛國也有脾氣啊?發脾氣倒是挺像個爺們兒。既然你承認我是你老婆,你還和我算計得那麽清楚幹什麽?都是一家人了,有什麽不順心不順意的就說出來,你說你這是何必?不就是下崗了嗎,是天塌了還是地陷了?瞧你那副無精打采的狼狽樣,至於嗎?你聽我的,你去幼兒園把翦鋒接迴來,我收拾一下,咱們一起出去吃飯,而且要吃好的!”


    翦衛國和四姐帶著翦鋒吃完飯往迴走的路上,翦鋒忽然抬起頭,奶聲奶氣地問四姐:“娘,我想問你一個事情,我們班小朋友都有爸爸和媽媽,可我為什麽隻有爸爸和娘呢?我沒有媽媽嗎?”


    還沒等四姐接上話,翦衛國就氣哼哼地說:“你沒有媽媽,你媽早死了!”


    四姐白了他一眼道:“衛國,你怎麽能這麽對孩子說話?”然後低下頭對翦鋒說:“翦鋒,娘就是媽媽,媽媽也是娘呀,你是娘的寶貝疙瘩,娘自然也就是你的媽媽了。你有沒有聽過一首解放軍叔叔唱的歌——‘這個人就是娘,這個人就是媽’?”


    翦鋒像是恍然大悟的樣子:“哦!我知道了。娘就是爸爸的老婆,對嗎?”


    翦衛國小聲地訓斥道:“翦鋒!你這都是從哪兒學的?”


    四姐歎了口氣說:“現在的孩子,個個都是人精,教都不用教。衛國,連孩子都知道這事,咱倆也不能總是這麽掛著,我就想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翦衛國無奈地歎了口氣說:“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現在還和江明娟沒離婚呢,就是我想找她離都沒地方找她去,這個該死的,我想起來都他媽恨不能掐死她。”


    四姐斜了他一眼:“我早就說過了,翦衛國,你少打著江明娟的旗號來糊弄我。再說了,你要真掐死她我還不樂意呢,殺人是要償命的,為了那個爛女人再搭上你一條命,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呐!”趁著翦鋒不注意,她指了指翦衛國的襠部,吃吃地笑著說,“就你這股子生猛勁,說明你還確實是個男人,等著江明娟後悔去吧。算了,不和你叨叨這個了。明天我給你拿錢過來,咱們一起去買個車迴來,這事兒就這麽定了。”


    翦衛國哽咽了:“四姐……”


    四姐趕緊攔阻道:“我剛說完你是個男人,怎麽又開始娘們兒唧唧的了?”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的四姐。


    作為這個城市中一個有一點名氣的集郵愛好者,我對郵市的行情非常了解。誰手裏有什麽票,誰又進了什麽票,多少價位進的,等等信息,我基本上都很清楚,雖然不能說了如指掌,可也差不了多少。畢竟這個圈子很小,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誰家的集郵冊裏有多少“老紀特”,誰家裏藏著幾張“梅蘭芳”,對我而言是一清二楚。至於那些開口就說我家裏有多少多少“祖國山河一片紅”的主兒,連搭理都不用搭理就知道一準兒是在吹牛。


    四姐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郵市上的。在郵市上混久了的人都知道,一旦哪一天突然出現一個新麵孔,就會覺得很紮眼,因為這些人身上很有可能藏著真家夥。所以我看到她的時候,特別注意到她手裏拿著一個裝羽毛球的球筒,料想這個女人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大魚,便主動過去和她搭訕。


    果然,她張口就問我要不要郵票。


    一聽這話,我就知道這個女人不是這個圈裏的人。我笑笑說:“有什麽好郵票就拿出來看看吧。”


    她當即就打開了球筒:“你看看這個郵票現在值多少錢?”


    我接過來一看,版票的紅色已經亮瞎了我的鈦金眼,在那一刻,我簡直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幾乎連心髒都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她拿出的竟然是一整版猴票!


    我急忙把那版郵票卷起來,用鬼祟的眼神看了看左右,小聲地問她:“大姐,咱們別在這說話,人多嘴雜,被別人聽到了不好。這樣吧,拐過彎去有一家滿口香咖啡店,咱們到那裏去聊聊好不好?”


    她想了想,同意了。


    我之所以要把她帶出郵市,主要原因是,郵市裏的那幫郵票販子太賊了,一個個仨貓瞪著六個眼,都鬼精鬼精的,幸虧他們身上沒長毛,否則的話比這郵票上的猴子還要精,而且搶買賣撬生意是他們的拿手絕活,稍不留神這版票最後落在誰手裏還真不一定。所以,在還沒有引起別人注意的第一時間,我必須先把她領出這塊是非之地。


    說起這猴票,不集郵的人估計知道得很少。猴票是特種郵票,被集郵圈親昵地稱為“猴子”,首發時間是1980年2月15日,全套隻有一枚,麵值8分,一整版為80枚。


    這張票的背景為紅色,圖案是著名畫家黃永玉繪製的一隻金絲猴。由於猴票是第一枚生肖郵票,圖像美觀、印刷精良,深受集郵愛好者的追捧,所以在市場上的價格上升很快,尤其是整版票稀少,上漲幅度驚人,甚至充當了中國郵市風向標的角色。作為首套生肖郵品,猴票在剛剛上市的時候並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但是隨著各地郵市相繼建立,集郵所蘊含的經濟意義就顯露了出來,並引起了收藏者的注意,於是隨之出現了一票難求的緊張局麵。直到1992年,當第二輪生肖票麵市的時候,集郵者們似乎才恍然大悟,為什麽自己的集郵冊裏缺少了第一套猴票呢?於是,“庚申猴”的價格在一夜之間突然身價倍增,單票價格直線飆升,供求極度失衡。


    從1997年下半年開始,猴票的價格又一路下跌,從單枚一千五六百的高價位上跌到了千元關口,郵市也隨即陷入了低迷。盡管郵市失去了往日的光環,但是整版猴票的價格並沒有出現很大的起伏,始終在20萬到25萬元之間徘徊。而到了2006年,猴票的價格突然飆升,再度紅遍郵市,一級半市場甚至出現了不論品相50萬元起步,有人坐地就收的火爆景象,而且清一色現金付賬。如果有連號的版票,價格更高,一度突破了200萬元關口。然而,即便這麽高的價格,郵市的實際成交量也沒有多少,可見其緊俏程度了。


    也就是說,在當時的那個時間裏,她手裏的這一版猴票,至少還可以賣到20萬元!


    雖然我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但還是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在這家叫作滿口香的咖啡店裏,我和她有了第一次接觸。第一次打交道,雖然她隻說了幾句話,但是我可以非常肯定,她絕對不是這個圈子裏的人。盡管她不是集郵愛好者,但是能拿出整版猴票,也自然不是一般人。果然,她很快就應驗了我的判斷,一開口,她就報出一個當時的市場價格,可見她對猴版的行情並不陌生。


    坐在我對麵的這個女人雖然沒有具體說明她手上這版郵票的來曆,但看上去就很精明,直覺告訴我,她應該是個做生意的,而且毫不懼生。在我的要求下,她再次將郵票展開。我從口袋裏掏出手套,仔細地查看郵票的每一個細節。在征得她的同意後,我才從挎包裏掏出相機,把所有的細節都拍了一遍,最後才與她討論價格問題。


    “25萬!”她報價的聲音很輕,但是語氣很堅決,讓人沒有辦法與她討價還價。


    雖然這個價格是當時市場價的上限,但是這版郵票品相極好,25萬價格還是比較公道的,物以稀為貴嘛,特別是對我這種夢寐以求想要收一版猴票的集郵狂熱分子來說,還是具有相當的誘惑力的。


    但是她的第二個條件,又讓我覺得匪夷所思——不要現金。


    我驚訝地問:“不要現金?那你要什麽?”


    她臉上的表情依舊很平淡:“我要一輛營運手續齊全的出租車,而且必須是新車。”


    要一輛帶營運手續的出租車?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這可真把我給難住了。她說完這個條件後,我的大腦服務器就開始高速運轉,不停地搜索誰和出租車有關係。這個時候七爺那張仿似腚錘子改的大臉在我眼前戛然止住,這家夥交友廣泛,有很多熟人,說不定他能幫我搞定出租車的問題。


    意外地碰到一版猴票,絕不能再讓它從我手邊溜走。當天晚上,我就帶了兩盒包裝挺漂亮的茶葉直接去了七爺家。打著去看他的“紅軍郵”的旗號,專程和他聊出租車的事。隻是把郵票的事說得很委婉,而把出租車這件事當作重點。


    七爺大名叫王誌偉,算得上我們這座城市郵票界一個大神級的人物,雖然沒什麽文化,可對郵票的研究那是沒人能與他相提並論的,無論什麽樣的票隻要他一過眼,基本上能大差不差地說出這張票的來曆,要不然怎麽能稱得上大神呢。這樣說吧,但凡與郵票有關的事,這老家夥沒有不知道的。


    怎麽形容七爺這人的長相呢?這麽說吧,隻要看到那尊笑嗬嗬的彌勒佛,就看到他了。唯一不同的是,彌勒佛的眼神裏透出的是善良和慈愛,而他射出的卻是一股亦正亦邪的犀利。有次我和他一起開車出門,發生了一起剮蹭的小事故,被交警要求出示駕照。交警打開他的駕照一看,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因為駕照裏的照片,活脫脫的就是一個彌勒佛。


    不過,這老小子最讓人稱道的,莫過於他那比狗的嗅覺還靈敏的市場敏銳度,比如他對軍郵的認識和收藏,尤其是那個讓人疼又招人恨的“紅軍郵”,堪稱是他在郵票界創造的一個奇跡。


    所謂“紅軍郵”,是指1995年年底,由郵電部和解放軍總參部聯手推出的一種新的義務兵專用郵票,先以沈陽軍區作試點,如果成功的話再麵向全軍推廣。這款郵票的設計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僅僅是一枚紅色背景下印有海陸空三軍士兵的普通郵票,所以稱為“紅軍郵”。但是,與20世紀50年代初期發行的“黃紫藍”三版軍郵相比,還是有了非常大的提高。當然,代表著當時海陸空三軍的“黃紫藍”軍郵,除了“藍軍郵”存世量較小,上百萬元都難求一枚以外,“黃軍郵”和“紫軍郵”多數是使用後的蓋銷票,已經沒有什麽收藏的價值和意義了。所以,“紅軍郵”問世的時候,引起了收藏界的極大關注。它最初下發到沈陽軍區士兵手中,大約人均五版,大部分以“不通齒”為主。後來軍方認為,這是一次不成功的義務兵通信方式改革。於是在1997年“八一”前後,沈陽軍區後勤部和郵電部召開聯合新聞發布會,宣布庫存軍郵全部就地銷毀,士兵手中的也依次收迴。官方公開宣稱已沒有庫存,而僅一級半和二級市場的版票,據不完全統計,最多也不過兩三萬版的存世量。


    這老小子那隻狗鼻子立刻嗅到了機會,不露聲色地把捂在自己手裏長達14年之久的電話磁卡全部出手,然後將這筆盤活了的資金惡狠狠地撲向了“紅軍郵”。不提七爺這一筆“紅軍郵”賺了多少,就說他脫手的那些電話卡吧,就在他出手不到一個禮拜,磁卡行情突然出現驚天大變,仿佛隻過了一夜,那些曾經漲得毫無天理的磁卡須臾間就跌得稀裏嘩啦,使手裏攥著大批磁卡的藏家們,臉上頓時呈現出一片愁雲慘霧。


    我帶著兩盒茶葉前去找他的時候,七爺正手持放大鏡在看他的“紅軍郵”,臉上綻放著放肆的燦爛,得意之情溢於言表,畢竟今天的“紅軍郵”與他當初所買的相比,身價已不能同日而語,從幾百塊錢一版猛躥到了幾千,轉眼之間上千萬紅燦燦的票子就進賬,他不高興才怪!


    見我進來,七爺臉上的興奮還在,肥肥的腮幫子上掛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我撒了個謊,說是一個親戚要我幫忙買一輛出租車,實在沒其他門路,隻好過來求老哥哥幫忙了。七爺聽完我的話,沉吟了片刻說:“這樣吧,我給你問問周三壽,他有的是門路,這事找他沒問題。”


    他說的這個周三壽我也認識,也是郵票圈的人,據說是個大老板,家裏很有錢。但是我和他之間談不上什麽交情,也就是認識,僅此而已。


    七爺當著我的麵直接給周三壽打了個電話,把出租車這事簡單地說了一下,就掛了電話,對我說道:“沒問題了,兩天內給我消息。”然後他忽然又狡黠地看著我問:“說說吧,出租車到底是給誰辦的?千萬別告訴我,是你要開出租車賺錢養家糊口。”


    我確實不是個會撒謊的人,他這麽一問,我隻好從頭招了。我把在市場上如何認識了四姐,她如何要轉手賣掉那版猴票前前後後整個過程,都如實地向七爺複述了一遍,並且把我當時用照相機拍的那版郵票的每一個細節的照片也拿給了他。


    他認認真真地把照片看了一遍,倒抽了一口涼氣,抬起頭來很驚愕地看了我老半天,才說道:“我的老天爺,真是大白天見鬼了!按照咱們這一行裏的規矩,我不應該打聽這版票的賣家是誰,可是這版票的來曆我倒是知道一些,如果真的是那個人的話,他手裏肯定還有,絕對不止這一版,而且應該都是連號的。我已經找了他好多年了,後來聽說這個人已經死了。不過……”


    看著他那個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急忙問:“王大哥,你說的這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七爺隻是眯著兩隻吊詭的小眼,神秘地看著我笑笑,卻什麽也沒說。


    我著急地看著他問:“您倒是快說呀!”


    七爺神秘兮兮地說:“還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四姐這個人吧?如果不出意外,你這版票絕對是從她手裏拿過來的。除了她,恐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從王誌偉嘴裏我至少獲取了一個信息,也就是說四姐手裏肯定還有,說不定我因這一版票能釣上一條大魚。就我市郵票圈而言,能進入七爺那雙賊眼的人不多。我估計這女人手裏即便沒有座金山,也該有個銀海了,毫無疑問,她家裏肯定還有存貨!


    周三壽確實很幫忙,幾乎沒費多大周折,還真給我整迴來一輛帶全套營運手續的出租車,而且價格還不到25萬。我心裏很清楚,這全是七爺的麵子,如果沒有他,人家那麽大的老板認識我是老幾啊?


    出租車搞定了,我那版猴票自然也就到了手,那股得意勁兒就不用說了,連喝了三天大酒,向全世界人民正式宣布,我手裏終於也有了一版“猴子”!


    自打從四姐手裏買下這一版猴票,我就和她成了“朋友”,千方百計地打聽到她經營的那個外貿服裝店的位置,像一貼狗皮膏藥一樣死死地黏上了她,沒事就過去找她東拉西扯地套近乎,希望能從她嘴裏套出個實底。盡管她口口聲聲地一再強調說,家裏確實一張郵票也沒有了,但是我始終不相信,因為七爺親口說過,這個編號的整版猴票,她肯定不止這一版,所以我隻能不急不躁地耐著心緒。為了打消她的顧慮,我盡可能地不去過多地談論郵票,而多半聊一些家長裏短的閑話。


    然而,幾乎和我在同一時間,另外一個人也盯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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