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一名方臉微須的中年男子,頭上戴著一頂土褐色的金絲羅紗襆頭,居中魁偉高坐,身後,侍立著兩名錦衣皂帽的小廝——這,自然就是那衛公國李益了;


    左麵端坐的,是一名目光詳和,妝容輕淡的中年女子,寬頤厚耳、配飾拙樸,身著一套,暗綠色的盤繡紫菊花兒羅布棉絮同色襖裙,其獨坐小榻的後頭,陪侍著一名衣飾簡樸的丫環(木蘭花),想是大夫人公孫氏;李明德恭恭敬敬地,危坐在她的下手。


    右麵一張,鋪墊著雪白狐狸毛皮的雙人鑲金琉璃寬榻之上,那位由兩名青年丫環(玉蘭花)圍侍捶腿,斜靠著大紅綢緞描金袞銀絲棉團墊,敧倚而坐的青春少婦,則頗具風姿,體貌俊妍、珠環翠繞,上穿橘紅色的鑲黃七彩雲繡細綾絲綿短襖,下著深紅色的雜金鴛鴦戲水織錦長裙;發髻的頂端上頭兒,佩戴著一朵,極其碩大的娥黃重瓣兒絹製牡丹,璀璨絢麗,栩栩如生,不問亦知,定是那位李小姐的親生母親,二夫人武氏。


    ——注:獨坐小榻、雙人寬榻,唐朝初期的榻,分為坐榻(相當於現在的椅子、沙發),與臥榻(相當於現在的床鋪)兩種。坐榻又分為雙人寬榻和獨坐小榻,除了特別正式的待客宴席,仍還沿循著古代的“席地而坐”禮外,富貴的人家兒,一般於起居、會客的時候兒,都坐在坐榻之上;而貧苦的人家兒,則或坐臥榻,或坐席子,或坐杌凳。此外,胡床(即後來的交床、交椅,現代的折疊馬紮),也是一種在初唐時期,比較流行的坐具。彼時人們口中所說的“床”,多半就是指的這種馬紮,但偶爾也會有人,把臥榻稱之為床。


    “啟稟爹爹,大娘,娘親:這位姐姐,是前來拜謝你們的。”


    李丹鳳一路蹦蹦跳跳地,撲進了二夫人的懷中,環臂摟住了母親的脖頸,憨聲說道。


    “鳳兒,你娘身子嬌弱,不慣勞乏,”


    大夫人見了,急忙微笑著,打從對麵兒,招手唿喚她道:“你可別再磨纏她了,快過來大娘這裏。”


    “是,大娘。”


    李丹鳳的口中,一疊聲地清脆答應著,依言而去。大夫人無比憐愛地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膝蓋之上,摩摩挲挲的,親了又親。


    “請問這位姑娘,尊駕是……?”


    那二夫人便從軟墊之上,慵懶地挺起身來,凝眸注視著柯芙蓉,淺笑問道。


    “啟稟二夫人:小女子賤姓柯,卑名芙蓉,剛才,多虧了貴府的明德公子仗義搭救,小女子的薄命,始才得以保全。”


    柯芙蓉連忙盈盈深福一禮,躬身賠笑道:“小女子為此誠惶誠恐、感激涕零,故而特地前來,向衛國公大人及兩位夫人請安拜謝,深表敬意。”


    “哦?德兒,這是怎麽迴事啊?”


    那衛國公李益聽了,遂向李明德詢問說道。


    “啟稟父親,方才孩兒和小妹......”


    李明德便立即應聲站起身來,簡單地稟明了因由;李益聽後,就朝著柯芙蓉,頷首淡然一笑道:“噢~......,些許小事而已,何足掛齒啊?柯姑娘無須多禮,還請平身交談即可。”


    “是,芙蓉遵命。”


    柯芙蓉再一次深福一禮後,卻仍然是躬身賠笑道。


    “柯姑娘,你也太過拘禮了!”


    二夫人見狀,不由得莞爾一笑道:“何妨稍稍兒地走近一些,抬起頭來說話呢?”


    “是——都怪芙蓉膽小、露怯了,還請夫人們雅量海涵!”


    柯芙蓉於是就靦靦腆腆、煙煙嫋嫋地,往前輕移了數尺,微微抬起頭來,巧笑嫣然道:“皆因兩位夫人光彩奪目、恍若天人,小女子體汙、氣濁,自慚形穢,故此,不敢唐突靠近。”其言辭之間,不斷地衝著李明德那邊兒,秋瞳剪剪、眼光脈脈的,瞄來、瞄去。


    “哎呦!姐姐,你聽聽這孩子的嘴,有多乖巧哇!”


    “可不是的嗎?怪惹人憐、惹人疼的。”


    那兩位夫人頓時受用萬分,粲然大悅地互視一笑道。


    二人嬉笑言畢,接著,再一仔細端量柯芙蓉,不由得又是同發感慨,訝然驚歎道:“呀!好一個娉娉婷婷、嫵媚嬌豔的小女娃兒啊!真是麗質天生,如描、如畫呀!”


    “沒想到,區區一個鄉野之地,竟然也會有如此的一位絕色女子!”


    李益的心中,亦是怦然一動,暗自喝彩道:“隻可惜,她的言行舉止當中,無不帶有著一股,難以形容的狐媚妖氣。”


    “不是的,姐姐,你,你其實長得很好看,根本不用自……自什麽‘會’的。”


    此時,卻突聞大夫人的座椅後側,有一名錦緞包裹、黃毛兒總角的猥瑣女童,兀地裏別抒胸臆,高聲插話兒道:“我要是能夠生得,像你的零星一角兒,也就不會被人笑做是賽無鹽、醜八怪了。”


    而該名女童,莫為旁人,正是那位李小姐的座下新寵,小阿梨是也。打從瞧見了柯芙蓉,阿梨豔羨無比的眼光,就逡逡巡巡地,再也沒能離開過她。此刻再聽見了她的這般說法兒,便急忙忘乎所以地,出言來安慰她。


    “閉嘴!主人麵前,不得造次!”


    乳娘慌忙一把捂住了阿梨的嘴巴,低聲嗬斥她道。


    “請問,這位,又是何方神聖啊?”


    李益愕然地望向這個沐猴兒而冠,一臉蠢相的小丫頭,撚須苦笑著,無可奈何地詢問眾人道。


    “啟稟爹爹,”


    李丹鳳立馬兒蹦了出來,特意拿著大夫人的旗號兒擋在頭裏,笑嘻嘻說道:“這位小姐姐呢,是大娘昨日買給女兒的同齡玩伴,乖巧伶俐,名字叫做:‘阿梨’。”


    “嗯。”


    李益微皺著眉頭,輕輕地“嗯”了一聲,果然不再理會阿梨,隻是隨意地擱下了淺黃色的透明水晶茶盞,扭頭兒吩咐乳娘道:“奶娘,你去命管家用一頂厚簾的軟轎,把這位柯姑娘盡快地送迴家中,省得她的父母擔憂,家宅不寧。”


    “啟稟衛國公大人、兩位夫人:”


    柯芙蓉趕緊“噗通”的一聲,跪倒在地,言辭懇切道:“小女子臨危獲救,煢煢一身,無以迴報,情願終身侍奉兩位夫人——懇請衛國公大人恩準!”


    “誒~,這又成何體統呢?!柯姑娘,請你不要說笑。”


    李益不加思索地,斷然拒絕她道。


    “不,小女子誠心誠意,決非是說笑!!!萬請衛國公大人,明鑒相允哪!!!”


    柯芙蓉伏地叩拜不已,焚心似火地苦苦哀求他道。


    “柯姑娘無須多言,快請出去吧!”


    李益頗感厭煩地一拂袍袖,客客氣氣道。接著,就振聲喝叱乳娘道:“奶娘,你耳朵聾了不成?!還不快快有請這位柯姑娘,移駕迴府?!”


    柯芙蓉見狀,隻得留戀不已地,最後再多看了李明德一眼,一步挨著一步地,悵然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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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家的前院兒廳堂。


    “小賤人,你舍得迴來了?!”


    方氏“砰”的一敲飯桌兒,橫眉豎目地,大發雷霆道。


    “唉,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柯守財則袖著兩隻手,坐在一旁,頻頻地搖頭歎息道:“祖宗無德,生出了這麽一個不孝之女!”


    “娘,請允許女兒……”


    柯芙蓉一打眼兒便瞧見了,柯猛一臉壞笑兒地站在方氏的身後,不懷好意地看著她,顯然正是他從中挑撥的是非,遂就滿眼含淚,悲悲切切地跪下說道。


    “呸!你這個不知羞恥的狗奴才!”


    可是方氏哪兒容她出言辯解,“唰”的一下兒,抄起了竹條家法,衝著她,劈頭蓋臉地便是重重的三記,抽一記、罵一句道:“讓你罔顧尊卑,頂撞哥哥!讓你滿街瘋跑,勾搭男人!”


    “娘,怎麽女兒,不是你親生的嗎??”


    柯芙蓉此際傷上添傷,又痛、又恨,再也壓製不住,經年累積的怨氣,猛地抬起頭來,直瞪著方氏,握緊了拳頭,憤然問道:“為什麽十四年來,總是待我,就象晚娘一樣的刻薄無情!”


    “什麽?!放肆!”


    方氏大為惱怒,左右開弓地連扇了她幾個大大的耳光後,向著柯守財,顫聲哭訴道:“當家的,你快聽聽,這個小畜生嘴裏頭唚出來的,還是人話嗎?!”


    “唉,罷了!這老話兒說得好哇,‘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柯猛他娘,你還是依著我的意思,給她訂上一份兒合適的婚約,在年底之前,快點兒把她嫁出去完事兒吧!”


    柯守財苦皺著一張老臉,頓足長歎道。


    “哼,”


    方氏嗤鼻不屑道:“這個死妮子的相貌和脾性兒,樣樣兒都不招人待見,那四鄉、八鄰的,有誰肯娶她呀?!”


    “爹、娘,你們不用著急,這件事兒啊,隻管交給我來辦就行!”


    柯猛湊上前來,陰鷙鷙地接過去話茬兒,歪嘴奸笑道。


    “嗯,兒啊,娘這一輩子,可就全都指望著你啦!!”


    方氏斜靠在他的肩膀上,萬分慈愛地撫弄著他的額頭、鬢角兒,幽幽說道。


    “娘,你放心,這一切呀,都包在我的身上!”


    柯猛親熱地摟住了她,一拍胸脯道:“今天晚上之前,保準給你迴音!”


    “好~!嗬嗬嗬......總是我的小猛兒,最講孝道,最是體貼娘的心意了。”


    方氏美滋滋地笑著,甩手兒扔掉了家法,斥指喝罵柯芙蓉道:“你個不知好歹的小畜生,還不趕緊,滾迴到你的狗窩裏去!直眉瞪眼地杵在這兒,是想氣死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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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柯芙蓉頂著一雙紅腫的眼睛,照常前往廚房做飯。路過庭院之時,恰好兒遇見了大嫂馮氏,正蹲在大哥柯睿的書房窗口兒下整理花圃,把一層厚厚的草簾兒,覆蓋到她今春栽植的芍藥根兒上,用以防寒、保暖。


    “嫂嫂早安,小妹告退了。”


    柯芙蓉對於這位口蜜腹劍、笑裏藏刀的大嫂,一貫是退避三舍,敬而遠之,故而隻是簡短地請了一聲早安,便想拐彎兒繞行道。


    “喲~,妹妹呀,嫂子在這裏,給你道喜了!恭喜妹妹,賀喜妹妹!”


    可是那身穿著一套玫紅色綢緞棉裙的馮氏,卻不肯輕易地放她過關,抖落著身上的塵土,笑眯眯地大聲吆喝道。


    “嫂嫂,您就別再取笑小妹了。我能有什麽喜事啊?”


    柯芙蓉十分苦澀地抿了抿嘴唇兒,施禮賠笑著,沒精打彩道。


    “怎麽,妹妹還不知道嗎?!”


    馮氏連連拍掌頓足地,一驚、一乍道:“昨晚,你大哥告訴我,小叔叔幫你尋下了一門兒絕妙的親事,公公和婆婆,都已經應允啦!據說那男方啊,成婚心切、迫不及待,今日換訂,明天,就要迎娶你進門兒呢——這,還不算作是大喜嗎?!”


    “好嫂嫂,那你知不知道,他們把我,許配給了哪戶兒人家呀??”


    柯芙蓉一時間,無從分辨是真、是假,心中疑慮不定道。


    “誒呀,妹妹,說起這個來,你可真是太有福氣啦!”


    馮氏雙手叉腰兒地,吐沫橫飛道:“等到明、後天,你就是那張大戶的第十一房如夫人啦!這照理說呢,那張大戶門庭富貴、家財萬貫,年近古稀還沒有子嗣,妹妹你要是肚皮爭氣,能為他生下個一男、半女的,就算是他家的大娘子,再怎麽兇悍、善妒,那也……”


    “砰!”


    “賤婦,閉嘴!”


    書房內的柯睿一拍硯台,隔窗喝罵她道:“你哪兒來的那麽多廢話!家裏天天如此地聒噪,你讓我,還怎麽安心讀書哇?!”


    趁此時機,柯芙蓉便急忙轉身溜進了廚房,失魂落魄,恍恍惚惚地做好了一大鍋雜菜瘦肉粥,盛在陶罐兒裏燜著,暗自思忖道:“這件事情,我要是想去和娘理論,無異於緣木求魚、以卵擊石,半點兒都不頂用;倒還不如去求求爹爹,或許,還有幾分希望。”


    那柯守財於數年之前,深深地迷戀上了一種,師出於道家的玄門秘方煉金術,是以,就把後院兒閑置的幾間空房,特地改建成了一所封閉的丹房,時常守在裏麵,清清靜靜地燒爐、煉金。


    柯芙蓉趕在方氏起床,唿喚早點之前,悄悄兒地摸到了後院兒,壯著膽子,敲了敲丹房緊閉的房門,才叫了一句:“爹爹。”那門縫兒之間,就傳出了柯守財的暴怒迴應道:“滾!”隨即,便有一名輕佻的女子(夜來香),低聲謔笑著,撒嬌賣俏道:“哎呦~!柯大爺,您幹嗎這麽猴兒急呀?!這一次,咱們不是還有十幾天的封爐期嗎?”


    柯芙蓉立時猶如掉進了萬丈雪窟的一般,冰冷入骨,隻得眼淚汪汪地,掉頭兒跑開了。途徑柯猛的臥房之際,卻又被剛剛賭錢迴家的柯猛喊進了房內,高聲支使她道:“哎,過來——小賤人,快點兒滾去廚房,給我端一盆兒洗腳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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