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不夠二百六。這是當時一個家喻戶曉的口號。其實這就是一個國家製定的政策,當然也許是我們當地的土政策。這是一個口糧分配政策:就是不管夠不夠吃,不管大人小孩,每個人一年的糧食口糧都是二百六十斤。現在看來,每年是三百六十天,一天不夠一斤糧食,而且幹得都是強度很大的體力活,根本不夠吃的。如果一年的工分值連口糧款都交不上,折算下來,連這麽點糧食都分不夠。愛國糧是一定要交的,集體儲備也要足夠留的。而能分配的口糧就是這麽多。孩子多的人,有的小孩吃得少,勉強夠吃,但糧食款又交不夠,常常被扣口糧。沒有孩子,像我這樣的,雖然繳糧款沒有問題,但是,根本就不夠吃。當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種現像並不是現在才有,過去同樣有。不過現在的對策往往是個人對公家。過去的對策是集體對政府。幹部們就千方百計地想辦法:自留地的麵積是固定的,但他們可以借口地的質量不好,就給多分一些。當時別的副業是不讓做,但鼓勵毓豬。路邊的街上經常寫著一個口號:大養其豬。報紙上也有,鼓勵大家毓豬。還給毓豬的人家分豬飼料地,並沒有統一的標準。幹部們就在這上麵做文章。隻要有人家毓豬,往往都能分到很大的一塊豬飼料地。這樣往往彌補了口糧的不足。這就苦了豬了:豬飼料地產的糧食,那可憐的豬是絕對吃不上的。它們平時吃的就是泔水和青草。隻有到被殺頭的那一個月,才能吃點給它們分的地裏產出的豬飼料,真正的最後的晚餐。那時候的豬一年才能出槽,豬肉的質量特別好,一家燣肉,左鄰右舍都能聞著肉香,跟現在的豬完全不是一個檔次。但雖然豬肉好吃,沒有哪家舍得殺一頭豬吃的。一頭豬能賣五十塊錢,還有布票,甚至還有飼料補貼,可以到城關糧站領一定數量的玉米,是一個家庭重要的收入。幾乎每家每戶都毓豬,至少毓一頭。但多了也毓不起,因為每天都要去拔豬草,還要給隊裏幹活,隻能在下工後上工前,間歇的時間來毓豬。


    我們這裏是山區丘陵地帶,不適合種小麥,主要種的是玉米高粱。所以一年四季幾乎很難吃到白麵。種上一點小麥,還要上繳愛國糧。生產隊再截留一部分,分給社員們的口糧裏很少有細糧。人們對白麵饃饃和麵條的盼望,就如同窮光蛋想吃到魷魚海參一樣。幹部們也不例外,他們更想吃點細糧。生產隊的糧庫裏是有小麥的。如果要想吃到這些小麥,唯一的辦法就是加班。全體加班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夜戰。所以每到秋天,往往要進行收秋夜戰。本來根本沒有必要,不加班秋收也能順順利利地提早完成。但是上上上下心照不宣,都達成一種共識,不進行夜戰秋莊稼是收不完的。


    那年的秋天,玉米長勢良好。下午在收工的時候,楊明成站在地頭大聲對大家說,今天晚上要夜戰刨玉米。大家迴去把小钁頭全部準備好,不要到時候耽誤工夫。鬆動的要固定牢,誰要耽誤了就別想吃到夜戰飯。


    加班本來是苦差事,但我們聽到晚上要加班夜戰,簡直高興得比赴宴還痛快。龍口奪食本來是指夏收的,但由於我們這裏小麥產量少,就把這個詞搬運過來,把秋收夜戰也叫作龍口奪食,完全是名不副實。


    很多人晚上就攢肚子。所謂的攢肚子就是不吃飯,讓肚子空著,等到下一頓飯,就能多吃點。夜戰飯是管夠吃的,而且是讓人流涎水的麵條。這種誘惑,讓大家不顧健康,很多人連晚飯也不吃。而且收秋是重體力活兒,要等到幹完活才能吃的,至少要在12點前後。但因為嘴太饞了,重要的是不用吃自己的,不吃白不吃,少吃白少吃。


    我當然也是這麽想的,吃晚飯的時候,父母都在吃,每人一條窩頭,隻有一盤幹醃菜,那就是全家的副食。我也攢肚子:雖然也想吃,但想起那白花花的饃饃,那細長細長的麵條,就覺得不能吃這個虧。家裏的窩頭吃多了,就給生產隊省下來了。重要是這麽好的好飯,不知道下一頓在什麽時候,在哪一個地方才能吃。我強忍著,不願意吃家裏的窩頭。但母親心疼我,用筷子敲著碗說,飯是公家的,命是自己的。要幹差不多四個鍾頭的活,你不吃飯餓壞了,你要生了病讓誰管?我們都老了,還得靠你的,你要把身體折騰壞了,我們靠不了你,你又靠誰去?


    父親也說,少吃點可以,但不能不吃的,因為你是去幹活的,不是赴宴席的。


    在他們的勸說下,我掰了一塊窩頭,用筷子槣起盤子裏的幹鹽菜,把那塊窩頭吃進肚裏,墊了墊底。


    晚上,全體勞動力被集中到上坪裏連夜收割玉米。每人拿著一把小钁頭,每人兩行,站成一排,齊頭並進。隻見朦朧的夜色中,玉米葉子在每個人的頭頂上搖晃著,隨著人們手中小钁頭地飛舞,一株株玉米,像喝醉了一樣倒了下去。每隔一段,把刨下的玉米稈一秿子一秿子地收攏在一起,成為一小堆,等到明天上午讓婦女們來掰玉米。


    一開始,大家都賣力地刨著,我手中的小钁頭揮舞著,感覺到力氣蠻大的。但漸漸地大家都沒有力氣了。誰也知道,晚飯吃得少,或者就根本沒有吃。隊長楊明成大概也餓了,他喊大家休息一會兒,我們便坐在砍倒的玉米秸稈上,大口地喘著氣。


    不知楊大隊長晚上給我們吃什麽?王和平問旁邊的劉虎平。


    羊肉蘿卜臊子蕎麥麵,李三成笑著說。


    過油肉饃饃雞蛋湯,我在旁邊也附和著說。


    做你們的美夢吧,劉虎平說,這些年你們誰吃過這樣的飯?夢見的吧?頂多是幾碗幹調麵,有沒有菜還說不定呢。要不就是滒鍋麵,就算有菜也是蘿卜絲土豆絲南瓜條。


    大家過足了口癮,不得不繼續再起來幹活。大家都互相詢問著,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因為按照慣例,往往要幹到午夜12點才能下工,不然就有騙取吃夜戰飯的嫌疑。全村隻有楊明成一個人有手表。他是退伍軍人,不知道是退伍以後有的還是部隊上就有,反正神氣得很。誰要關心時間,隻能問他。當然家庭好一點的人,家裏還是有一塊馬蹄表的。


    好容易熬到12點,隨著楊明城說了一聲,下工了,大家如釋重負地拖著疲憊的雙腿,連小钁頭上邊的泥土也懶得去擦,衝著村東頭的楊明成家走去。


    院子裏擺著幾口大鍋。隊長老婆和幾個婦女已經按時把飯做好了。我們趕緊放下手中的工具,連手也沒有洗,每個人拿起籮筐裏的大碗和筷子,就到鍋裏去撈麵條。我自己也撈了一大碗,來到一張桌子跟前。上邊的小碗裏放著幾樣調料,有醋醬油和鹽,連點醃菜都沒有,真正的幹調麵。大家紛紛圪蹴在院子裏,大口大口地饢著。我雖然吃了半塊窩頭,但肚子裏早餓了,筷子槣麵條,一個勁兒地往口裏扒拉。本來是早就盼望要吃的麵條,應該細嚼慢咽,細細地品味才對,但這樣狼吞虎咽,根本吃不出麵條的滋味。我由於吃了半塊窩頭,吃了兩大碗,就覺得快飽了,又用筷子調了半碗,加了點佐料,吃了幾口,覺得太胋了,就又槣了一筷子鹽,吃了兩碗半。


    王和平邊吃邊給我們諞他的飯量如何大。劉虎平聽著,沒好氣地說,趕緊齺你的飯腦汁吧,要是齺得慢了,你就等著餓肚子吧。


    他抬頭看了看鍋裏邊的麵條確實是不多了,嚇得趕緊停下嘴,大口大口地往嘴裏邊扒拉著麵條,一連咥了好幾碗。


    迴去的路上,很多人挺著個大肚子,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著。不知道誰吃了幾碗。王和平說他肚子疼,不斷地按壓著肚子。李三成對他說,你是吃多了,不敢停下,還是要多走幾步,慢慢地消化了就不疼了。我想這不是活受罪嗎?還是我的母親有先見之明,讓我吃了點窩頭,不至於因為白吃飯吃多了,讓肚子跟著受罪。


    雖然要付出高強度的體力勞動,但對我們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可楊明成絕不傻,他好容易得來的權利,絕對不會因為吃一頓飯而被剝奪的:這事不能多幹。要讓上級知道了,你們白天不好好幹,專門搞個夜戰來吃集體的飯,完全就是弄虛作假,欺騙上級。


    收秋以後,一直到第二年春天的農曆三月,差不多有五個多月,是農家最清閑的日子。本來我們受些窮也就罷了,還有五個月的休養生息,積攢體力,還能迎接下一年的農活。但那時候要戰天鬥地學大寨,要變冬閑為冬忙,轟轟烈烈的農田水利基本建設立刻就展開了。主要是深翻土地,而且還不能一個生產隊單獨搞,要大兵團作戰。有一種熱鬧輝煌轟轟烈烈的效果。每年冬天往往把全大隊的人集中到一個生產隊去搞深翻土地運動。


    那年冬天,輪到在我們村搞深翻土地運動。這種大兵團作戰,往往要安排在公路邊,能讓上級領導看到,能讓記者拍到。而我們的村子正好在公路邊,非常適合這樣的大兵團作戰。


    工地上人山人海,紅旗招展。青年突擊隊,鐵娘子戰鬥隊,猛虎下山隊,甚至還有老大娘戰鬥隊。一麵麵鮮紅的旗幟插在公路兩邊的山頭上,迎著凜冽的寒風,唿唿地飄揚著。高音喇叭裏不斷地傳來戰天鬥地學大寨,虎頭山上展雄風的歌聲,鼓舞著士氣。


    公路兩邊的田地裏,以生產隊為單位,劃成一塊一塊的,分兵作戰。


    我穿著一件破棉襖,裏麵也沒有襯衣,根本擋不住往裏邊灌的寒風。就用一根麻繩緊緊地捆在腰裏,這樣能擋一擋寒氣。


    我拿著一把十字鎬,跟大家一起使勁地刨著地。一鎬頭下去,隻能挖出一個手指頭大小的土塊。土地硬得像鐵塊,都發黑了,根本刨不動。那時候天氣異常寒冷,馬路上都凍得裂開了縫。根本不像現在溫室效應,冬天不冷,夏天也不太熱。


    這樣的效率實在太低了。可能中午時分縣裏和公社的檢查團就要過來。幾個隊幹部急得腦袋都快要炸裂了。支書劉明柱把吳兆成和楊明成叫到一塊商量對策,還把李三成也叫來。李三成自從被開除紅衛兵組織以後,因為表現良好,雖然楊明成對他不感冒,但支書和主任很看得起他,把他任命為青年突擊隊隊長。他們商量的結果就是,用火來烤。


    於是我們紛紛放下手中的工具,四處尋找玉米秸稈。把它們抪在地裏,放在凍土上。人們紛紛拿出火柴,用玉米葉子把秸稈點燃。一時間煙霧滾滾,火光衝天,就像到了槍林彈雨的戰場上,給這場戰天鬥地的戰役,增添了熱鬧非凡的景像。


    隨著濃煙的散去,堅硬的凍土終於有些鬆動。我又重新拿起鎬頭,使勁地刨了起來。果然比剛才要容易得多。我首先在三個側麵,掏一條小縫,然後再正麵用鎬頭深深地挖下去,使勁兒一撬,就可以撬起一大塊凍出來,把凍皮揭掉,剩下的就是虛土。別的弱一些的勞動力和婦女,用鐵鍬鏟著往下深翻,至少要翻到兩尺,本來要求深翻到一米的,大家偷工減料,翻到兩尺也就停下了。


    我正幹得起勁兒,隊長楊明成走到跟前,看到我這樣幹,還表揚了我幾句。說我善於動腦筋,這樣效果要明顯得多,苦幹不如巧幹,勞動也要有創造性。


    他的口才很好,我們不得不佩服他。但我知道,如果有人表揚我,特別是領導表揚我,一般沒有我的好果子吃。一定要讓我幹別人最不願意幹的活,這我已經領教過多次了。


    與其被動還不如主動些,說明自己表現良好,願意積極配合領導的安排。


    我趕緊說,楊隊長有什麽安排?願意聽您吩咐。


    是這樣,這是戰天鬥地學大寨,深翻土地立新功,對我們對來說是非常榮幸的事情。看一看有多少人到我們這裏來戰天鬥地,我們一定要比他們表現得更好。為了讓你改造得更好,給你一個表現的機會。他嚴肅地說。


    我早知道有這一套,精神上早有準備,便趕緊配合著說,您說讓我怎麽幹吧,我一定聽你的。


    上級領導對我們這一次戰天鬥地大幹快上非常重視。縣革委會,公社革委會的領導都要來參觀,還有記者要報道拍照片,要上報紙的。給你一次露臉的機會,你可千萬不要放棄,要積極配合。


    他進一步說。


    好我的楊隊長,你真的快要把我急死了,你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你能不能趕緊說清楚點。


    好吧,他說,到時候你把上衣脫掉,一件衣服也不要穿。當然褲子是不能脫的。光著脊梁,就用這把鎬頭,使勁挖著地。領導看見一定會表揚你的,記者可能就會給你拍照片,你就等著上報吧。


    這麽光榮的事情,怎麽就讓我來做呢?你可別忘了,我可是個著名的壞人,著名的賊;讓我來表現,不是我不願意做,這不是給咱們生產隊臉上抹黑嗎?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反駁道。


    但我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這大冬天的脫光衣服,誰能受得了?要是真的這麽光榮偉大的事情,做夢也輪不到我。不過是誰也想不幹的倒黴事,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讓我不得不去做罷了。


    正因為你有這樣的表現,我們是為了挽救你才給你這樣的機會的。這可不是我命令你做的,這是支書主任跟我們一塊商量好的。你要不做,讓別人做了你會後悔的。你得罪我可以,咱們是一個村的。但人家支書主任把你匯報上去,說你不接受改造。公社早就想抓你成為全公社的典型了,是大隊和我們生產隊兩級幹部千方百計地保護你,才沒有把你上交出去。如果公社對你不滿意,再把你上交到縣裏的群專指揮部,你想一想你的後果會是怎麽樣的?


    我聽著他的話,脊背上冒著涼氣:群專指揮部完全跟閻王殿一模一樣,再硬的人進去也得蛻八層皮,我可受不了。他還是個玍脾氣,又打著完成政治任務的口號,我哪敢怠慢?他嘴角吐出來的熱氣,我感覺到比凜冽的寒風還寒冷。每一股都刺著我的皮膚,像針紮著一樣。我在這麽大的力量麵前,根本無法做出任何選擇。


    好好好,我說了我就聽你的吧,沒有問題的。我趕緊表態,但我還是不甘心,緊接著說,這可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在工分上,你能不能給我加點?我表現得跟別人不一樣,付出得也多,至少能在工分上給我一點補償吧?


    這好說,楊隊長爽快地說,給你三個工。就幹那麽一會兒,頂你幹三天行不行?


    我不知道他竟答應得這麽爽快,趕緊說行行行。


    現在看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幹部們在經濟上是不太計較的,最在乎的是他們的政治表現。


    那你趕緊準備吧,我讓人到前邊去放哨。一旦領導的車隊過來,你就趕緊脫掉衣服幹。我也不會讓你幹得時間長,把你凍壞了我也不好對你娘老子交代的。


    他叮囑說。


    沒什麽好準備的。我說,就這一件破棉襖,一把就扯掉了。


    繩子是多餘的,我先把繩子解掉,就算是準備好了。


    好吧,他說,你先假裝著幹,不要使力氣。等我給你打了手勢,你就趕緊脫了衣服,用吃奶的勁兒去刨。不要看人家,更不要看領導。隻盯著土地幹你的活,什麽也不能聽,什麽也不要說。一定要把後背對著公路,不要把你的頭麵對著公路。一定要麻利點,不要奤奤地叫人笑話,丟了咱們村裏人的臉。


    好好好,我說,我一聽你定的安排。


    楊隊長走後,我用鎬頭半天碰一下地麵,一塊土也刨不下。因為我沒有用什麽力氣,其他人看著我,露出非常詫異的神色。看著我在磨洋工,覺得我的膽量太大了,在這麽大的場合下,居然敢這樣,真是吃了豹子膽了。


    但有楊隊長給我撐腰,我沒有什麽可擔心的。我隻是時刻留心楊隊長給我的手勢。


    過了一會兒,隻聽見有人說“來了”,“來了”,“快點”,“快點”。所有磨磨蹭蹭的人都立刻揮舞著鐵鍬鎬頭,飛快地幹了起來。這已經成了慣例,因為這種勞動表演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所有的人都知道該怎麽辦。楊明成手一揮。我趕緊一把扯掉破棉襖,掛在路邊的樹上,脫掉爛背心,往雙手裏吐了兩口唾沫,揮舞著鎬頭,使勁兒地刨了起來。


    頓時,脊梁上立刻像敷了一塊冰,冷得我哆哆嗦嗦的;凜冽的風吹過來,像無數根針紮在我的身上,刺痛刺痛的。鼻子裏的清水一滴接一滴地流下來,滴在冰冷的凍土上。我盡力地麵朝東邊,把寬闊的脊背麵對著公路,讓那塊肉麵以最大的篇幅裸露出來,以引起上級領導最大的關注,讓記者快門好對準它,而不是我的臉麵。


    堅硬的土塊在我眼前飛濺起來,打在我的臉上,非常疼痛。嘴巴稍微張開,小一點兒的凍土塊便鑽進了嘴裏,立刻化成了泥。我不得不把嘴巴抿得緊緊地。


    我雖然專心刨著凍土,耳朵裏卻聆聽著後邊的動靜。盼望著這些大人物們趕快過去,盼望著我的脊梁那塊最大的肉麵,能給他們帶來一些歡樂,帶來一些成就感。隨著我力氣的發揮,漸漸地身上不感覺到太寒冷了,頭上還冒著細微的汗珠。一絲絲的熱氣在我眼前漂浮著。但我不敢有絲毫的鬆懈。雖然有三個工分的鼓勵,但是這是代表村裏,代表大隊,給全村人和全大隊人來爭光的。絕對不敢有絲毫的鬆懈和馬虎。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車按著喇叭過來了。有很多領導的聲音,在議論著深翻土地和糧食生產之間的直接聯係。這是一種科學的發明,一定要加強。好像大聲讚美著楊明成,吳兆成和劉明柱,說他們組織得好,發動得好,群眾幹勁非常大。還聽見有記者拍照片的聲音,“哢嚓”、“哢嚓”的。


    但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為了抵消寒冷,我拚命地刨著,快把我的力氣也用盡了。我非常盼望他們趕快走開,趕快結束這轟轟烈烈的視察工作。趕快給上級領導匯報,讓他們得到表揚。至於我能得到什麽,根本不重要。連個正麵的臉也看不到,隻有一塊肉囊囊的脊背。也多虧看不到,如果要看到我的正臉,我就更加臭名遠揚了。給生產隊爭到多少光不說,我自己的損失就更大了。得不償失,我可不願意出名。


    過了好一會兒,大人物的說話聲,記者照相的聲音,漸漸地遠去了。這時候,一個人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光光的肩膀,輕聲說,你表現得非常好,不要幹了,趕緊把衣服穿上吧。


    我抬起頭,看見是隊長楊明成,便有些感激地放下鎬頭。先把破背心穿上,又從公路邊的樹上取下破棉襖套在身上,又重新把那個破麻繩係在腰間,坐在鎬把上大口地喘著氣。攰得渾身就像散了架一樣,一動也不想動了。心裏覺得給我三個工,他們一點也不吃虧。這種活讓誰幹誰會幹?我便心安理得地休息起來。幹部們也不催著我。直到我覺得再這樣坐下去,讓人們說偷懶不說,重要的是不幹活太冷了,身上也出了汗,容易感冒的。我又重新加入了戰天鬥地的行列。


    但幹了沒有一會兒,大隊和生產隊兩級幹部,讓大家停下手中的工作,要開工地批鬥大會。


    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工具,四處尋找玉米秸稈,放在屁股底下,按照生產隊的秩序,坐成一大片。支書主任和各村的隊長,都站在上邊那塊地的地塄邊,就像一個高高的台子。大隊主任吳兆成主持會議,首先有支書劉明柱講話,人們稀稀拉拉地鼓著掌。


    劉明柱站在地塄邊,大聲地說,我們之所以組織這次大會戰,就是因為我們今年秋天,糧食產量不如去年,受到了上級領導尖銳的批評。說我們之所以成績下降,就是因為對階級敵人心慈手軟,對階級鬥爭抓得不準不狠不靈。沒有深刻地認識到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精髓,沒有落實深翻土地的號召,犯了方向性和路線性的錯誤。所以我們今天就要改正這兩個錯誤,進行深翻土地的大會戰,最好的標準要翻到一米深,至少也要達到70公分。所以我們就要變冬閑為冬忙,組織大家進行這場戰天鬥地的深翻土地大會戰。爭取明年的產量達到一個更高的水平,還要狠抓階級鬥爭,狠狠批鬥地富反壞右。把各村的反動分子給我抓上來!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早已嚴陣以待的大隊民兵立刻行動,把混在人群裏的各村的地富反壞,反動分子,像拎小雞一樣一個一個地揪到地塄下邊站成一排。


    看到這陣勢,嚇得我趕緊閉上眼睛。等我睜開眼,楊隊長不知什麽時候站到我跟前,他低聲對我說,你也得上去。


    怎麽我也要被批鬥啊?我剛才給你們幹了那麽重要的事情,也算立功贖罪了吧,怎麽還要批鬥啊?你不表揚我也就算了,你們這樣做實在太過分了吧,欺負人也不能這樣欺負吧。


    我不知道哪來那麽大的勇氣,從來不敢跟領導發火,但這一次我實在是憋不住了。沒把我凍死,攰死,不給我評模範,表揚我了,還要讓我跟地富反壞一起接受批鬥,還有理沒有了?


    不是,楊明成趕緊說,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呀,咱們村的壞人太少。你看看,這一長串,差不多有二十個人。吳主任覺得這太不公平,我們村才有三個人,你也應該上去湊數的。還是我說你現在的表現這麽好,讓你去湊數,說不下去。但人家不行,我怎麽說人家也通不過。說怕別的村裏邊闂他,袒護我們村。人家挨批鬥的有好幾個,我們村隻有三個人,實在不平衡也不平等了。讓他的工作不好幹。要不是我對你說情,人家早把你抓上去了。你看那些人誰跟他們商量的?從衣領上就拎上去了。跟你還是不一樣的,我答應他們跟你商量一下。


    我看著他哭喪著的臉,好像真的是沒法子了。官大一級壓死人,吳兆成絕不是吃素的的。但這對我公平嗎?他們玩平衡,讓我去玩火,燒死我不心疼是不是?


    隨你便吧,我不答應,你把我揪上去我就跑。除非你把我打死,我給你們付出的也夠多了!我不過就是一個小偷小摸的賊。雖然也不是什麽好人,就算是壞分子吧,可我給你們付出的也太多了吧?將功贖罪,永遠也贖不完罪了嗎?


    我憤憤地說。


    這不是跟你商量嗎?楊明成有些央求地說,你多少給我一點麵子吧。


    這時支書劉明柱也走了過來,對我們倆說,怎麽樣?還沒有商量好呢。你們不要等批鬥會結束了還沒商量好,那時候大家麵子可就都不好看了。


    可是,楊明成說,他的表現你也看到了,實在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就放過他這一迴吧。


    不行,他說,人家別的村早就有意見了。你們村抓出來的階級敵人,實在太少,人家早就不不滿意了。這樣吧,多給他補償些就行了。他光著身子幹活,給了多少個工?


    三個工,楊明成說。


    好了,劉明柱說,你再給他加三個工。讓他就在台子上站一會兒。站一會兒給三個工,你還不劃算嗎?你要再硬下去,工分沒了,說不定還要把你上交到公社和縣裏邊的群眾專政指揮部,這合算嗎?你也不是三歲小孩,你劃計一下,這賬算不來嗎?


    我沒有問題,一定同意,馬上就讓記工員給你計上,一天六個工,夠照顧你了吧?


    楊明成說。


    我知道,這是人家的底線了。經濟上給我的的確實是不少,幹一天頂得上幹六天,傻子也能算得出來。至於臉麵嗎?連裏子也丟得沒了,還要什麽臉!再說了,看看台上站著的,老老小小的,人家不怕你怕什麽?人家不覺得丟人,你覺得丟什麽人?


    想到這兒,我趕緊說,好好好,好好好,我一定答應,趕緊上台。


    話還沒說完,我趕緊上去站在那一夥壞人旁邊,像他們一樣低著頭,向全大隊的老老小小低頭認罪。


    好在這場麵我已經見得多,也幹得多了,已經成了老油條了。就跟我旁邊的這一串串人一樣,早已習慣了:被批鬥,就像吃飯上廁所一樣,每天這樣做都不會厭煩的。站在台子上人就像霜打了的黃瓜,苶呆呆蔫蔫地佝僂著身子,頭發亂蓬蓬地奓著,像一隻隻帽帽雞。


    好在時間也不長,剛想著可能批鬥會就要結束了。突然間,不知道為什麽,幾個民兵下去走到人群中,像打雷一樣,三下五除二,圪洅洅地就把一個年輕人拉到上邊來,站到我們這一夥壞人的前邊。他好像掙紮著,嘴裏說著什麽,說我是無意的,又不是故意的,我就隨便說了一句閑話,又不是反動的,抓我幹什麽?


    你還想狡辯?你這個反動分子,給我捆起來。


    隨著大隊主任吳兆成一聲令下,幾個民兵不知道從哪裏拿來一根細麻繩,搭在他的肩上。左右各有兩個民兵,把他的雙臂挌擸起來,很快就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捆得像一個粽子一樣。他被迫把腰深深地彎下去,頭也快頂到地麵上去了。


    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這場麵,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時隻聽吳主任說,反動分子就像灰塵,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我們要時刻防止他們反對革命,反對社會主義,反對農業學大寨。雙流生產隊的萬大成,就在我們開會中間,竟然散步反動言論。說我們深翻土地發展生產,頂個毬哩。膽敢汙蔑我們今天的革命行動。對這樣的階級敵人,我們絕不能心慈手軟。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我們要把他交到公社,讓公社革委會對他進行嚴肅的處理。


    原來是這樣。這是一句髒話,是我們本地方言,“毬”好像可以代替一切,表現不滿,埋怨,糟糕,沒用等等一切不好的情緒,都可以用這個字來代替。他大概被哪個積極分子聽見了,馬上給領導做了匯報,立刻就被作為典型把他抓了起來。


    在下工以前,吳主任好像還不解恨,雖然給他鬆了綁,但還是讓民兵圍成一個圈,把他圍在中間,你揎一把,他搊一掌,把他搡來搡去。我們把這種整人的方法,叫做傳弶弶,是一種非常侮辱人的群體行為,在當時批鬥時,是最常用的一種方法。直到把他揎得倒在地上,精疲力竭,爬不起來為止。


    這種震撼足以讓所有不滿的聲音發不出來,靜若寒蟬,呆若木雞。轟轟烈烈的深翻土地大會戰第一天,就以這種驚心動魄的場麵結束了。以後天天要進行這樣的會戰,一直幹了一個多月。


    由於是各村分工,包塊完成,把好好的土地挖成一道一道的壕溝,並沒有把各家的都連接到一塊,外村的人就全部各迴各家了。我們村的人隻好來繼續平整,但把整塊的地平整完根本不可能。隻能把高處的往低處鏟一鏟,這樣就把好好的土地,變成了波浪形,起起伏伏的,實際上是對土地的一種破壞。隻不過是為了應付上級的檢查做個秀罷了。對於我們村不僅沒有用還有害的。而這種打著深翻土地的名破壞土地的事情,各村都要輪流進行一遍才會罷手。


    深翻土地的會戰結束了。但變冬閑為冬忙的政策是不能改變的。寒冬臘月實在是沒個好幹的,唯一能幹的一件事情就是到城裏掏大糞。一擔一擔地擔到地裏,跟黃土攪拌在一起,堆成小堆。等到明年春天種地的時候,攤開來,作為肥料。倒也是一件很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所有的隊幹部都會想到做這件事情,所有的農民也都隻能做這一件事情,競爭就非常激烈了。


    自己家的大糞全讓我們上到自留地和豬飼料地裏了,根本不可能上到集體的土地裏。隻能到城裏去掏大糞。我們村由於離縣城遠,隻能用驢車來拉。生產隊到工廠的機關裏要來廢棄的油桶,把它改造成大糞桶,安在平車上,讓驢騾馬拉著,到城裏去掏大糞。


    但由於冬天掏大糞的人太多,我和王和平,劉虎平,李三成三個人,走遍全城四條街,也沒有掏來幾擔大糞。一個糞坑連一兩桶也掏不滿,李三成便提議咱們到招待所去試試。


    招待所在鼓樓迤東,路並不遠。但我們知道,招待所根本不讓掏大糞的人進去。我們三個人便來到招待所的外牆。外牆緊鄰著新華書店,牆裏邊就是招待所的廁所。我們看看左右沒人,就翻牆進去。隻見茅坑是鎖著的,有一個水泥做的蓋子,上邊還有一把鎖。我們四個人麵麵相覷,不知道為什麽大糞坑還要用鎖鎖起來,難道他們是吃大糞的?


    劉虎平試著把鎖子拉了一把,居然拉開了。原來這是一個空鎖子。


    大家心裏很高興,打開蓋子,有大半茅窖,幾乎快滿了。王和平翻過牆,李三成站在牆頭,把我們的大糞桶一個一個地遞進來。我用茅勺,一勺一勺地掏著,很快掏滿了一桶。劉虎平就接著李三成放下來的扁擔,用鉤子掛在提梁上,慢慢地吊上牆去。又從牆上吊到牆外邊;外邊的王和平接著,放到巷口裏。


    就這樣我們已經掏了有五六桶。就在我埋頭掏第七桶的時候,突然有個上廁所的人,高聲大氣地闂著走了過來:


    哪裏來的賊娃子?你們從哪裏進來的?怎麽膽敢偷我們的大糞!想不想活了你們?你們是哪個生產隊的?我要找你們隊長去。


    聽到他的闂聲,站在牆上的李三成,縱身跳下牆去先跑了。劉虎平也一下翻到牆上,一閃身就跑得不見了。我剛直起腰,就被那個胖胖的人給揪住了。他緊緊地抓住我不放,我奮力地掙脫著,但看看身邊,就剩下我的兩隻大糞桶了。我要跑了,這兩隻糞桶和扁擔,肯定要不成了。


    我隻能低聲央求著他說,我們實在不知道你們招待所的大糞不讓掏,要知道就是打死我們,我們也不敢來的。


    你完全是狡辯,你是掏大糞嗎?你完全就是偷大糞,就是賊。你們要是掏大糞,為什麽不從大門上進?為什麽不敢公開出入?為什麽要翻牆?翻牆跳窗的不是賊是什麽?你給我說!


    我真是無話可說,但我還是跟他說,就算我們做得不對,可又沒偷你們的東西。你們這些大糞總是要往外運的吧?我們幫你們清理衛生,難道哪做錯了嗎?再說我們也是頭一次,如果知道你們這麽嚴格,我們再不會來了,你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你他媽不要胡攪蠻纏,這時又走來三四個人。其中的一個人大聲闂道,好像是那個看門的:你們這些賊不是一次兩次偷我們的大糞了。你看把牆上的磚都踩得掉下來了,還說不是第一次?你這是慣犯,不要饒了他!


    這個人就不是什麽好人,其中的一個人好像認出了我,他可是個著名的賊,盜竊大王,馬吉平。在他們公社和他們大隊,不止一次被收拾過了,還敢來偷我們公家的大糞,真是吃了豹子膽了!


    我一下嚇得臉都白了,什麽話也沒有再敢說。


    哦,這就是那個最著名的賊啊?另一個人說,真是賊膽包天,不收拾一下,他不會吸收教訓的。話沒說完,他的一個耳摑子就朝我挕劀了過來。其他的幾個人也一擁而上,又踢又打,直到打得我鼻血都流出來了,他們才住了手,氣哼哼地又日吷又闂著地走了。


    我圪蹴在地上,捂著流血不止的鼻子,欲哭無淚。我怎麽這麽倒黴啊?我為什麽沒有選擇在外麵接大糞桶,偏偏選擇到最裏麵,偏偏我又是一個著名的賊。夥伴們都跑了,隻把我留在這裏受這種懲罰。就因為給人來清理垃圾,收拾拉下的最髒的東西,竟然還落下一個偷盜的罪名?我竟受到這樣的懲罰,天理良心,這世界上還有理嗎?


    圪蹴了半天,我在牆上摳了兩塊黃土塊,昂起頭,塞進鼻孔裏。如果那個鎖子不是壞鎖子,也根本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看著那把鎖子,一腳把它踢進茅坑裏。又發瘋一樣地提起已經快裝滿大糞的茅糞桶,全部倒在廁所後邊的空地上,又舀了兩勺,灑在牆上,才用扁擔把空著的大糞桶從牆上吊下去,自己翻過牆,擔上兩隻空空蕩蕩的大糞桶,沿著原路返了迴去。


    事後才知道,這樣的大機關為什麽要把大糞坑上鎖的真正原因。


    原來這些大戶產生的糞便多。由於要變冬閑為冬忙,掏大糞的社員太多,競爭過於激烈。郊區種菜的生產隊,就跟這些機關簽訂協議。機關給他們提供糞便,他們給機關提供蔬菜。用蔬菜來換糞便,各取所得。像我們這種農村,特別是離城市遠的人,根本沒有這種交換的條件,隻好選擇偷盜。難怪他們對我們這麽憤怒!但對於我們確實是不知情,是別的竊糞賊們激起了他們的憤怒。但人家幹得好,沒有被抓住,把我們抓住了,就以為是我們經常偷他們大糞的人。所以對我非常憤怒。我偷的不是大糞,而是南瓜白菜胡蘿卜。孔乙己說竊書不算偷,但我偷大糞,確實是偷。因為那不是大糞,而是蔬菜!


    想到這裏,我的心裏也就釋然了。好像挨打也是應該的:誰讓你在人家嘴裏邊搶吃到口的東西呢?隻能怪自己運氣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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