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真的不知道,上級並沒有指示要讓砍伐神樹,隻是要讓拆毀寺廟的,但為什麽要強迫著我去砍伐神樹?因為神廟幾乎各村都有,是普遍存在的,各級造反組織和後來的革命委員會,要求各村拆除寺廟是有要求和規定的。但神樹是極少存在的。可能在我們公社隻有我們村才有,不是普遍性的,不可能命令我們村來砍伐神樹的。後來,我們才知道,是有人告了密。那告密的人並不是別人,就是楊明成!


    楊明成是退伍軍人,思想非常積極,表現非常好。隻要生產隊有什麽事情,特別是政治上的事情,他一定要主動衝在前麵,不怕惹人。隻要能有進步,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當然這不包括體力勞動。他這麽積極,主要是要擺脫幹體力活,而能擺脫幹體力活的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辦法,就是當隊長,甚至是大隊長和公社領導。所以他事事總是衝在前麵。一張臉長長的像一張驢臉,眼睛經常細眯著,時刻都留心著害人的點子。那臉跟一般農民的臉不一樣。我們的臉都是紫紅色的,隻有他的臉是白色的,好像太陽的紫外線根本拿它沒辦法,完全就是白臉奸臣。因為他的人性實在不好,村裏鄉裏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沒有人像他一樣,這樣赤裸裸地欺負人。就是隊長主任和大隊支書,如果不是硬著頭皮要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他們也絕對不會幹這些被千人指萬人闂的事情的。所有的人都視為神聖的東西,他們也有自己的家人父母妻子,一樣害怕神靈降禍於他們。但他們為了保住烏紗帽,為了自己的前途,不得不完成這些任務。就是那些思想積極的人,包括楊明成這樣的人,他們可以得罪人,欺負人,但絕對不敢得罪神靈,褻瀆神靈的。隻能強迫我這樣著名的賊,誰都可以欺負的人,去幹這些缺德冒煙的事情。所以,雖然我磨磨蹭蹭,幹一天歇半天,用了十幾天時間才把佇立在村口的不知有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柳樹砍伐掉。碩大的樹身和樹枝,在路邊的地裏扔了滿滿的一地。白花花的木質,一大塊一大塊的,有的本身就是幹枯的,很容易點著火,絕對是上等的柴火。但全村的人上地幹活,幾乎每一天都要路過,男女老少,大人小孩,絕對沒有人敢撿起一塊拿迴家去,我自己更不敢。


    在把整個樹全部砍伐掉以後,母親帶著我半夜裏摸著黑來到樹跟前。樹讓我砍伐得隻剩下一個碩大的樹根,像一個巨大的木墩子靜靜地佇立在那裏。


    我看著我自己闖了的禍,就像殺了一個人似的,腿都軟了。在我一個人硬著頭皮幹的時候,還沒有感覺到;當母親帶著我走到他老人家跟前的時候,我才感覺到我就是個殺人犯,就是個惡魔。我和母親直挺挺地跪在他麵前。母親把準備好的紙點著,又把拿來的香點上。我們邊磕著頭,母親低聲地向神樹祈求,祈求他原諒我這個罪人,不要把災難降臨在我的頭上,不要懲罰我們全家。我們也是被逼無奈的。老人家的眼睛裏閃著恐懼、委屈和痛苦的光。她的聲音是那樣的微弱,悲涼和淒慘,在靜謐的曠野裏,是那樣渺小微弱和無助。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罪惡,我犯了彌天大罪。但我又無可奈何,雖然全家人沒有一個人責怪我,母親還安慰我。但我知道,我這個不孝之子,遲早會害了他們的。因為我什麽也沒有給他們帶來,帶來的隻有恐懼和痛苦。完全不敢想像家人將來會怎樣,誰知道哪一天神靈會現身,把我犯過的罪過集中起來,不僅要收拾我,連父母甚至兄長一家也不會放過。


    母親禱告完了,那隻留下根部一小段的樹根,似乎發出“嘶嘶”的響聲。母親趕緊對我說,不要怕了,不要擔心了,你看你看,神靈已經答應我們了,他已經原諒你了。


    我的神神啊,母親她幾乎要喊起來了,您就放過我們吧,放過這個不懂事的年輕人吧!我們下一輩子就是當牛做馬,也要想辦法報答您的恩情的。隻要眼下讓我們過了這一關,雖然他多少是傷害了你,把你變成這樣一塊讓人害怕的,隻剩下的一段樹根,但我相信你會保佑他的。因為你是神靈,你法律無邊,他是傷害不了你的。雖然表麵上把你砍倒了,但你會活得比過去一樣更加高大,誰也沒有辦法傷害到你的。他還給你留了一段樹根,沒有通根把你給破壞了。憑您的本事,你這麽大的根,用不了幾年,很快就會再次生長出您的兒子孫子和子子孫孫後代的,一點問題也沒有的。我想隻要我活著的時候,一定能看到您的子孫後代,從你的根子上長出來的。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好像在安慰著神靈,生怕神靈聽不見她的話。嚇得我趕緊左顧右看,生怕讓村裏的人,特別是積極分子楊明成聽到,那我這幾天就白幹了,說不定會抓到會上被批鬥的。連這個膽小怕事,戰戰兢兢地活著的母親也不會放過的。


    好在已經快到半夜了,村裏的人早就睡下了。這裏離村子也比較遠,沒有人聽到母親這些在楊明成看起來非常反動的話的。


    好像神樹真的聽懂了我母親的話,全家人平安無事。這樣過了幾個月,我最為擔心的是隊長騙了我,說好的給我十個工,如果沒有登記上,我就白幹了。


    我跑到記工員家裏,看了看工分表,還真的給我記了十個工,旁邊批注著“包工砍樹”,我這才放了心。


    楊明成因為告密有功,公社和大隊為了獎勵他,想讓他當隊幹部,但所有的職務都滿員,沒法安排,就讓他當了個技術員。這當然是非常好笑的:沒有哪個村裏會有什麽技術員。這麽簡單的農活,傻子也會幹,種地要什麽技術?何況他的技術也不比別人強。每天隻想著出人頭地,升官發財,根本沒有心思幹農活。他在等待著機會,而這機會很快就來了。


    縣裏的造反派要求,根據中央的精神,要鬥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展開奪權鬥爭大會。生產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當然是隊長了。他很快組織同樣要求進步的年輕人,參加了6792軍戰鬥團。縣裏的總部,每個人給他們發了一個紅袖章,每個人用別針別在左袖子上。天天開會,部署組織給他們布置的戰鬥任務。所有的組織機構全部癱瘓了,所有的幹部全部失靈了。這個原來在他們麵前唯命是從,唯唯諾諾的手下,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敢跟他們對著幹的造反派。他很快就組織了奪權鬥爭大會,把全村的人組織起來,在打麥場上開大會,順便把村裏邊成分不好的人也抓起來,跟隊長胡明生一起參加批鬥。有富農分子劉和東,反革命分子胡東升和壞分子鮑海平等幾個人。


    人們都在場地上席地而坐。臨時搭的台子麵前,隊長胡明生跟這些地富反壞站在一起,腰彎成弓形,一個個像一隻隻大蝦,低垂著頭。威風八麵的胡隊長,一下好像一隻放長了時間的茄子,軟塌塌得隻剩下一張蔫皮了。


    楊明成手裏舉著一本鮮豔的毛主席語錄本,帶頭喊著口號,挨著把這些人打倒了一遍。最後的口號是,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胡明生!砸爛胡明生的狗頭!胡明生不低頭就讓他滅亡!


    然後曆數胡明生的罪惡:他幹活不出力,隻讓大家多幹,他自己經常偷懶;把吃夜宵飯剩下的白麵油和調料,全部據為己有,是嚴重的貪汙分子。思想反動,對地富反壞分子心慈手軟,很少召開批鬥大會。對敵人的軟弱,就是對人民的犯罪。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要狠鬥私字一閃念,不但要善於建設一個新世界,更要善於破壞一個舊世界。不破不立,破就是革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彬彬。革命就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由於他平時扮演的都是配角,社員們很少能聽到他長篇大論的講話。今天站在台子上,大家才知道,這楊明成還真是有兩把刷子,居然會背這麽多的毛主席語錄!而且完全能夠做到活學活用,急用先學,立竿見影。他當場宣布,奪取了胡明生生產隊長的權利,自己當上了生產隊長。還把那枚紅色的印章,用左手高高舉過頭,讓全體社員看。最後領著大家喊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一反到底,就是勝利!


    那場麵,那氣勢,真不愧是退伍軍人,一個在大鍋裏吃過南瓜飯的人,一個見過世麵的人物!


    我不是什麽好人,不可能加入紅衛兵組織。但我的幾個好朋友,王和平,劉虎平,和李三成三個人,也同時加入了紅衛兵組織。但他們好像是很矛盾的,一方麵要隨大流,不加入好像自己就是另類。因為大家都要參加的,特別是年輕人。但他們並不佩服楊明成,不認為他是個好人。但人家是退伍軍人,表現又積極,也的確有一定的組織能力。更重要的是得到了縣裏造反派的支持,也就跟著大家一起參加了6792軍造反派組織,是公社造反派在村裏的分部。


    楊明成之所以那天沒有把我當壞分子抓到台子上批鬥,還是因為我的革命行動比他們還早:我拆除神廟,砍伐神樹,完全就是革命行動,替他們紅衛兵幹了他們想幹沒有幹成的事情,算是戴罪立功,放過我一馬。在這件事情上,我還真的感激他。因為我絕對應該是被拉到台子上批鬥的一員。我在五類分子中,應該屬於壞分子一類。


    新官上任三把火。楊明成當上隊長以後,組織村裏的紅衛兵開展了第一次重大革命行動,就是拔除小塊地的苗。


    小塊地就是除了生產隊的土地和分配給社員的自留地和豬飼料地以外的,生產隊不便於耕種的荒廢了的土地。這些土地都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山坡窪地,沒有連成一片,不便於耕種,都長著荒草,所以叫小快地。社員們就偷偷摸摸地趁一早一晚,不在集體土地上幹活的小時間,把這些土地開墾出來,種些蔬菜莊稼,以貼補家用。幹部們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沒看見。因為他們自己的家人也偷偷摸摸地幹這樣的話:雖然他們自己不敢幹,但絕不是不願意幹。隻要多一小塊地,就能改善點生活,讓全家人填飽肚子,填補口糧不足的缺陷。但楊隊長要對這種現像開刀了。讓人們看著他點上一把火,讓全村人知道他的厲害。


    他首先在會上宣布,讓大家各家拔掉各家的苗子,如果自己拔了,寫個檢查就可以過關;如果自己不拔,隊裏就組織人員拔除,還要罪加一等。


    但沒有人聽他的話。因為如果按他的要求做,就等於承認那塊地是自己開墾的,等於說自己就是壞分子,可能還要受到更嚴厲的批判和處罰。所以沒有任何一個人到小塊地裏,拔除自家地裏的苗子的。


    那天早上剛吃過早飯,楊明成就派人把我叫到生產隊辦公室。我不知道他找我幹什麽。在辦公室裏,還有他手下的6792軍的紅衛兵,大家都嚴陣以待,好像要幹什麽大事情一樣。


    馬吉平,他對我說,我對你還不錯吧?


    不錯不錯,我趕緊說,你對我太好了。


    但我心裏闂他,如果不是你告密,我怎麽敢去砍伐神樹呢?你可把我給害慘了,你不僅把我害慘了,連我的一家人也害慘了。但我哪敢說?


    奪權鬥爭大會,我沒有把你拉到台上批鬥。本來你也是壞人,應該跟地富反壞站在一起挨批鬥的,但我沒有把你揪上台,放你一馬,對你夠寬容的了吧?


    他誇耀地說。


    就是就是,我趕緊說,你一直對我非常好。


    現在要給你布置一個任務,要你將功補過,立功贖罪,要不然每次批鬥,肯定少不了你。


    他明確對我說。


    是什麽任務呢?我嚇得臉都快白了,知道絕不是什麽好事,戰戰兢兢賠著小心問他。


    今天上午,我們要把小塊地的苗子拔掉,你也必須參加。


    他堅定地說。


    可我,我什麽也不是,也不是你們組織的紅衛兵,也不是地富反壞……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就厲聲嗬斥起來,什麽?你敢說你不是壞分子,你沒幹過壞事?我沒把你抓起來交到公社,送到群專指揮部,算是對你寬容的了。甚至在村裏也沒有讓你站在台子上參加鬥爭大會,夠給你麵子的了。你還推三阻四,敢不服從我的命令?


    我服從我服從,我趕緊說,我知道被抓起來,站到台子上挨批鬥的滋味。全村人全家人,親戚朋友,像看耍猴子一樣看著我。臉麵掃盡,無地自容,那真比坐牢還難受。在村裏還是鄉裏鄉親,不看僧麵看佛麵,確實還給我麵子。如果要交到公社,甚至交到縣裏的群專指揮部,真的會讓我蛻掉八層皮的。我隻要能在村子裏接受懲罰,不管讓我幹什麽都行,隻要不把我交上去就好。


    我趕緊把利害性替他說了一遍,以求他的寬恕和原諒。


    好吧,他說,我們事先都偵查好了,知道哪些是小塊黑地,要分工拔掉,各幹各的。你的任務就是拔掉村子對麵三裏坪上那幾塊黑地的苗子。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哪些是小塊黑地,哪些是咱們隊裏的地。你能不能給我指認一下?


    我裝作糊塗說。


    你別裝蒜了,你那點小聰明還能騙過我?他冷笑著說,咱們天天在地裏幹活,每塊地從種到收,不是幹了一天了。隻要你沒有幹過活兒的地,隻要不是每家的自留地和豬飼料地,全是小塊黑地,都要拔除的。


    可是,我還是想辦法推脫,就算是我知道隊裏的土地,但我怎麽能知道哪是自留地和豬飼料地呢?


    你不要故作糊塗了,你家的自留地和豬飼料地在哪裏你不知道?咱們村裏的自留地和豬飼料地都是集中分的,都在三道壩上。其他地方都沒有自留地和豬飼料地。除了生產隊耕種的土地,全是小塊黑地,你不要推三阻四了,你到底是幹不幹?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看樣子馬上就要把我抓起來了。


    我幹我幹,我一定全部拔除,一苗也不會剩下的,我趕緊說。


    好吧,他迴過頭對大家說,接到上級號召,我們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連《人民日報》都發表社論了。我們敢不行動?我們現在要拔的就是資本主義的苗,捍衛的就是社會主義的草。寧可讓土地長草,也不能讓它長出斜苗歪苗和黑苗禍苗!大家趕快統一行動吧。要記住,一定要連根拔除,不能給資本主義留下任何一點禍根,來禍害我們偉大而光輝的社會主義事業!


    他聲音鏗鏘,揮舞著強有力的手臂,命令大家立刻行動。


    我迴到家,父親問我去幹什麽?我不敢說去拔苗,隻是說去鋤地。我怕他再問下去,問出真相。因為我知道,他活了大半輩子了,絕對沒有聽說過,好好的苗子要被拔掉的,寧可讓長了草,也不讓長糧食。世界上好像沒有什麽人這樣做過,這大概就是叫史無前例吧。他是從萬惡的舊社會過來的人,如果讓他知道,以他的人生經驗,就無法想到他會說出什麽樣的話來。如果再讓楊明成等人聽見,那可不得了,說不定他老人家明天晚上就會被揪到台子上批鬥的。


    我趕緊從東邊的破窯洞裏拿起鋤頭,一個人來到村子對麵的三道壩。


    我當然知道哪幾塊是小塊黑地。因為那幾塊地我們從來沒在地裏幹過活。這幾塊地可能不是一家種的,麵積都不大。有的種的玉米,有的種的高粱,還有的種著豆子。我看著長勢良好的苗子,到了秋天就是黃澄澄的糧食:你蒸著煮著炒著焙著炸著烤著燒著煎著熬著都能吃,那是每一個人活命都必須用到的最基本的生活資料。好容易種出來長成苗子了,眼看就要成了毓到口用來活命的口糧了,卻要被我一鋤頭一鋤頭地連根刨去。這不是拔苗子,簡直就是圖財害命!但我哪裏敢違抗命令,就是現在讓我真的殺人,我也顧不了許多了,不忍心也得忍心,心不狠也得狠!


    我舉起鋤頭,好像對它們充滿仇恨似的,狠狠地一鋤頭一鋤頭地挖著,恨不得挖地三尺,連它們的毛根子都除掉。毀苗容易種苗難。好幾塊地裏的苗子,不到一個上午,就被我刨得幹幹淨淨了。那健壯的苗子,立刻在太陽底下被曬成了蔫蔫的幹條,徹底失去了生命力。我舍不得把它們全扔掉,在上地的時候就帶來了一隻蔂兒,把刨下的苗子全裝進蔂兒裏,好拿迴家去毓豬。


    我對麵村子裏的人,不時地朝我這裏看著,沒有人敢過來阻擋我。因為誰也不敢承認這地是他開的,地裏的苗子是他自己種的。我們是革命行動,他們可是反革命的破壞活動,這個罪名誰也害怕。


    第二天,在地裏幹活休息的時候,楊明成向社員們宣布,為了表彰我們的革命行動,對昨天參加拔苗的社員,每個人記兩個工。


    但大家聽著,參加的人也不激動,不覺得自己占了什麽便宜;沒參加的人也不眼紅,不覺得我們有什麽了不起。好像大家都麻木了,不管人家楊隊長說什麽幹什麽,聽一聽就算了,誰也沒有什麽反應。


    雖然這些年糧食還基本夠吃,但總是沒有花的,油鹽醬醋,沒有錢買。家家戶戶都有很多布票,因為沒有錢,誰也買不起布料,很少有人做新衣服。大家都是穿著帶補丁的衣褲。誰要是搞點什麽副業,也是絕對不允許的,叫資本主義尾巴,非要割掉不可。包括養雞,買賣農副產品,打工,都是不允許的。但隻有一樣是允許的,那就是賣柴火。因為城裏的人家家戶戶要燒煤炭,燒煤炭就要有引火的柴。政府和集體又沒有專業人員去砍柴。隻能到市場上去買。這大概是那時候唯一的副業,唯一的市場經濟,允許社員們自主經營的唯一的商品,也是大概可以賺到零花錢的唯一的辦法。


    但要賺這種錢並不容易。因為生產隊是不允許不幹集體的活,私自去到山裏砍柴的。就算是你生病還要請假,何況你去搞副業。所以人們隻能在有月亮的晚上,趁著月色,在生產隊下工以後,趕緊拉著平車上路,到山裏去砍柴,再連夜拉迴來。第二天早上,在縣城唯一的,允許自由交易的巷口賣掉。


    八月十五的晚上,我和王和平,劉虎平,李三成四個人,每人借了一輛小平車,連飯也沒顧上吃,每人拿了一條窩頭,背了一壺水就上路了。


    我們整整走了兩個小時,才走到司馬溝。前邊的柴火早就讓人砍的沒有多少了,我們隻得往深溝裏去找。很快就在左邊的山坡上有一片樹林,樹木不大不小,有小碗那麽粗細。太粗了砍不動,太細了又不值錢,隻有這麽大小粗細的才剛剛合適。


    由於在路上吃了窩頭,大家沒有休息,趕緊用各自手裏的斧頭,乒乒乓乓地就砍伐了起來。朦朧的月光下,一棵棵樹木被我們從根部砍倒,把樹枝砍掉,隻把樹幹脫下來,很快就裝滿了各自的平車。用繩子從兩邊緊緊地把車刹好,以防掉落下來。然後坐在平車跟前,喘了幾口氣,不敢耽誤時間,趕快就拉著走出了山溝。


    山溝裏的路很難走,但一出了山溝,走到公路上,馬上就輕鬆起來了。掛在車轅上的拉繩,也不用使勁地拉了。我們故意把後邊裝得重一點,這樣不用使勁駕駛,拉起來也輕快一些。但這種辦法隻適合平路和下坡路,上坡路是根本不行的。


    但我們的力氣也快耗盡了。離城裏越近,兩條腿也越重,實在想停下來喘一口氣,休息一會兒。但誰也不敢停下來,因為必須在天剛亮就要賣掉,趕快賣掉還要到地裏幹活。不然今天就要扣工分,還要挨隊長的嗬斥,甚至還要當壞分子被拉到台子上去批鬥,就得不償失了。


    那時誰也沒有手表,不知道時間,緊趕慢走,還是走得太慢。離縣城還有很遠,天氣已經大亮了。不管怎麽樣拚命地跑著,知道今天早晨根本不可能上地去了。不知道楊明成會如何處罰我們。我們幾個人心裏都明白,誰也沒有說話。知道我們闖下大禍了,想多砍點柴,多賣點錢,裝得太多了,也因為走得太遠了。如果就在溝口撿點柴火,也許早就迴來了。


    等我們趕到賣柴火的地方時,太陽也升起一竿子高了。巷子裏早已聚集起來很多市民。我們的幾車柴火,根本沒有跟人討價還價。因為經常有這種買賣,價錢一般是固定的,所以我們的柴很快就賣光了。大家賣的錢都差不多,都是2塊多錢。這差不多是我們五天的工作日,非常劃算的。不管楊明成會怎樣處罰我們,反正錢是賺到了,這對我們多少是一點安慰。


    反正早上的活是耽誤了。我把小平車送了以後,迴到家,把錢交給母親,等吃過早飯以後,我才去上地幹活。


    一天無事,我以為楊明成把我們忘了,不過是耽誤了一個早上時間吧,扣上半天的工分,生產隊也不吃虧。但我還是想錯了,到了晚上,隊裏的喇叭突然響了起來,說是晚上要放映電影,讓大家去看。


    到了晚上,人們紛紛拿著大小凳子,到打麥場上去看電影。放映的是我們從來沒有看過的阿爾巴尼亞電影《地下遊擊隊》。據說神通廣大的楊明成跟電影隊長有很好的個人關係,他才能搞到這麽好的電影,才能把大家都吸引過來。如果是八個樣板戲,恐怕他的批鬥大會是不好開的,大家都不來他也沒辦法。


    我看得聚精會神,深深地被裏邊情節所吸引。那個間諜滿臉是血從被槍斃的死人堆裏爬起來,那場麵深深地震撼著我。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電影裏麵有那麽多的死人。


    正當大家全神貫注地看電影的時候,電影突然停了下來,電影屏幕上方的燈突然亮了。楊明成突然從後邊閃出來,大聲地宣布,把壞分子給我拉上台來。


    這場麵人們並不吃驚。因為一般地看電影,特別是看好看一些的電影,都是要開批鬥會的,今天自然也不例外,不知道哪些倒黴蛋又要被揪到台子上去了。


    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有兩個民兵把我拉起來,揪到台子上去了。腳上的鞋也被他們踩掉了,手臂被圪捩著,連鞋也不能抽一下,隻能趿拉著。被揪到台子上的還有王和平,劉虎平和李三成,我的三個同伴。這下我全明白了:昨天我們走了一夜的資本主義道路,今天晚上就要讓我嚐一嚐社會主義鐵拳的厲害了。雖然我心裏沒有準備,但這場麵見得多了,還有另外三個人陪伴著,我也就不怎麽害怕了。


    昏暗的電燈下麵,我們幾個人互相對看了一眼,大家隻有苦笑。當然不管是我們幾個人,老牌的地富反壞分子,當然也要參加陪鬥的,他們一個個也被揪了上來。


    楊明成大聲地宣布著我們的罪狀。說我們擅離職守,破壞社會主義集體經濟,半夜三更走資本主義道路。隻想發財,不看道路,不辨方向,犯了方向性和路線性的錯誤。他隨即宣布,對王和平,劉虎平和李三成的處罰是,開除他們的紅衛兵,撤銷他們的紅衛兵資格。


    宣布完以後,他們三個人又迴到了原位。隻有我跟老牌的地富反壞分子站在一起挨批鬥。因為我也沒有什麽組織和職位,隻能挨鬥了。人家比我多一層防護服,隻亮了一下相就平安無事了。隻能讓我加進壞分子的行列裏參加批鬥了。我經常小偷小摸,早就該定為壞分子了。現在自己跳了出來,完全是咎由自取,隻能乖乖地接受批鬥了。


    但電影還要接著演,批鬥隻是一個小插曲。他好像對我還不解恨,最後宣布,扣除我們今天一天的工分,才讓我和其他的老牌地富反壞分子迴到原地坐下。


    聽到這個宣判結果,我長出了一口氣。實在該慶幸的,他並沒有沒收我們走資本主義道路所賺的錢。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勝利。2塊5毛錢,對我來說,絕對是一筆巨款。


    這樣一想,心裏也就很快踏實了,老老實實地坐在地上,仔細看著那些遊擊隊員是怎麽樣跟法西斯進行鬥智鬥勇的。我最擔心的是迴到家去父母會不會責怪我。如果讓我把錢交出去,我一夜的辛苦就白幹了。至於丟人敗興,我倒是不覺得,沒偷沒搶,用自己的辛苦勞動來賺錢,沒什麽丟臉的。要是比起我偷人家的一個破臉盆,一把爛鋤頭來,一點也不丟人。但把好端端正在生長的樹木砍掉,連想都沒有想,因為那個時候根本沒有什麽環境保護的概念,隻知道樹木是用來建房子和燒火的,保護不保護什麽用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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