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唐王在眾多文武大臣中環視兩遍,而後喚出謀略擅長的徐茂公,與這位通曉天地,門生故舊頗多的名將尋問計策:


    “徐世勣啊,朕夜間得了一個怪夢,夢見有一漁人指引位白衣公子前來拜謁。


    見麵之後,那人口稱自己是司雨大龍神涇河龍君。


    又說他遭陷害,被汙蔑犯了天條,今日午時該被人曹官魏征處斬。


    朕觀他形狀,卻真似受了冤屈,可能並無過錯。


    所以在他拜告寡人搭救時,朕便許諾在查明原委前保他性命。


    其後朕又聽聞,龍君所安之罪名,僅為降雨少了區區一點而已。


    即便曆代聖賢,日久亦難免出錯。倘若隻因一點雨水過失,就要妄殺任勞任怨之臣屬。


    朕覺量刑過重,有失公允。


    且趁此機會,朕欲與龍族恢複往夕炎黃之盟,此後守望相助攜手相依,也好造福百姓。


    不知你有何妙策?可以救我那鄰居一救,使涇河沿岸居民往後豐登富足。”


    謀略出眾的徐世勣聽聞聖上問詢,稍加沉吟便道:“此夢應當不假。


    我皇寬仁乃社稷之福黎民之幸,與龍族交好也恰合了海納百川造福蒼生的仁主胸懷。


    陛下莫要憂慮,臣在天庭有些門生故舊在職。


    稍後,臣便與他們通傳商議,定設法查明實情,還龍君清白。


    隻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其中時間緊迫,還要勞煩聖上協助一二。


    魏征向來剛烈,隻服江山,隻念社稷。須臾待他來朝,陛下一定要把他留住,萬萬不要放他監斬。


    想來騰挪出來半日光陰周旋,便可以查清真相救得龍君性命。”


    唐王見徐茂公所言果不出魏征預料,於是大喜稱讚,連連催他這就速去天庭聯係。


    而後傳旨,著當駕官急招魏征覲見。


    卻說魏征剛剛車馬勞頓趕會丞相府,就有天差仙使已等得有些不耐煩。


    見他歸家遂也不廢話,即傳玉帝金旨一道,著他今日午時三刻,去斬了那涇河老龍。


    丞相領了天庭旨意隨手擱在桌上,便去裏屋開始洗臉刷牙。


    期間一縷清風圍繞那玉帝金旨轉來轉去,頗感鄙夷不屑。


    待到魏征重煥容光,迴到桌旁坐定,這才小心翼翼從懷中摸出兩塊糕點,眯著眼睛小口小口吃了起來。


    可才吃一半,卻又有當駕官齎旨來宣。


    他早知會有此事,於是也不驚訝。認認真真將另一塊糕點包好,妥善放在懷中。才整了整衣服束帶,急步隨這宣旨官員一同入朝。


    方一登殿,魏征便高聲認罪:“微臣昨夜有些私事晚歸,不料今早卻又有天庭仙旨降下,前後耽擱時辰所以遲到。


    臣是我大唐官員,卻因接他玉帝差事,反誤了我朝會大典。


    本末倒置不可謂不蠢,罪孽滔天不可謂不重,還望陛下懲戒。”


    唐王當著眾臣麵擺手言道:“你我君臣多年,自然互相熟悉。


    你那根硬骨頭啊……倘若因為自己,怕是寧死也不會屈服的。


    你甘心無報無酬做那人曹官員,情願做那得罪人的監斬苦差,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我大唐邦交黎民平安!


    如此愛民體國之士,又有何罪之有?速速平身吧。”


    聞聽此言,眾文武亦暗自點頭。


    往日這魏征的脾氣是壞了些,可同僚這麽多年下來,大家知道他那顆心,還是為國為民的。


    “愛卿,剛才我與茂公所言時,你恰巧不在。


    如今有一案子,尚未過堂,亦未庭審,也未畫押,更未認罪。如今喊冤之聲不絕,此刻量刑輕重未辯。


    朕欲即刻處斬人犯,可否?”


    當著重臣的麵,人皇卻忽然問了魏征這樣一個問題。


    “迴稟陛下,不可!”


    魏征想也不想,梗著脖子便硬懟了上去。


    “朕意已決,定要殺他!”


    魏征拱手行了一禮,向前邁了一步,慨然道:


    “迴稟陛下,一樣不可!


    倘若陛下執意如此,臣便不惜性命,哪怕舍了這項上人頭,也要守護國家法度不失!”


    這倆人雙簧唱的激烈,可將一眾群臣嚇得不輕。前後才沒兩句話,咋就要死要活起來了?


    “哦?那倘若不是朕,而是上界仙神要殺呢?”


    太宗對群臣壓了壓手,止住大家喧嘩,而後勾著嘴角終於“圖窮匕見”,將最後這一問拋出。


    “在我大唐地域發生之事,自該受我唐律約束,哪怕是天庭,亦無權幹涉我國法度威嚴。


    即便玉皇大帝親至,也一樣不可以在我唐人地界胡作非為!”


    此言一出,群臣盡皆嘩然。


    話的確是這麽個理兒,可縱觀古今,卻從未有人敢如此直白開口。


    “好!好!好!


    愛卿有此拳拳愛國之心,維護法度社稷之舉,堪稱人臣楷模!


    今日那案子朕便依你,定要等個真相大白!”


    聞聽此言,魏征這才行禮,昂首退入朝班。


    待諸事議論完畢卷簾散朝,天子獨留魏征再宣金鑾,召入便殿。


    君臣二人先佯做議論安邦之策,定國之謀。可說著說著卻發現此中禁忌頗多,被那些窺探家夥聽了去總有些不太好。


    於是便命宮人取過大棋邀戰。


    眾嬪妃隨取棋枰,鋪設禦案。


    卻說太宗與魏征待一切準備停當,便再次對麵而坐,一遞一著,擺開陣勢。


    正合《爛柯經》中所雲:


    博弈之道,貴乎嚴謹。


    高者在腹,下者在邊,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


    法曰:寧輸一子,不失一先。


    擊左則視右,攻後則瞻前。


    有先而後,有後而先。


    兩生勿斷,皆活勿連。


    闊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


    與其戀子以求生,不若棄之而取勝;


    與其無事而獨行,不若固之而自補。


    彼眾我寡,先謀其生;


    我眾彼寡,務張其勢。


    善勝者不爭,善陣者不戰;


    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


    夫棋始以正合,終以奇勝。


    凡敵無事而自補者,有侵絕之意;


    棄小而不救者,有圖大之心。


    隨手而下者,無謀之人;


    不思而應者,取敗之道。


    有詩雲:


    “溫溫恭人,如集於木。


    惴惴小心,如臨於穀。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此之謂也。


    又有詩曰:


    棋盤為地子為天,色按陰陽造化全。


    下到玄微通變處,笑誇當日爛柯仙。


    由此觀之,眼下唯有此君臣攜手,才可以理一國政務,亦能夠擔萬民福祉,有魄力成人龍之交,擁胸懷複古昔之盟。


    兩人對弈酣暢,陰謀陽策齊出戰得精彩。不覺已經到午時三刻時分,一盤殘局卻互相絞殺難分彼此。


    也在人皇沉吟之際,對麵魏征忽然踏伏在案邊,鼾鼾盹睡過去。


    太宗也不驚訝,隻是高聲對隨侍道:


    “賢卿定然是匡扶社稷過於心勞,創立江山竭力疲倦,所以才不覺盹睡。還不快去,將朕的毯子拿來。


    社稷重任可離不了魏卿,他萬萬生病不得。”


    其後太宗親自為他披上毯子,而後便輕喚隨侍搬來奏章,開始爭分奪秒批閱。


    期間大家好似已有不少默契,一個個均將聲音壓得極低,更無人膽敢擅自唿喚這蔑視君王的魏征。


    又過了不多時,魏征恍惚醒來,而後翻身跪俯伏在地道:


    “臣該萬死!臣該萬死!


    卻才暈困,一時昏沉難以自抑,不知所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


    太宗從奏折中抬起頭,想著這家夥連番展現出的表演天賦,不覺陷入沉思。


    也不知魏征往日奏對中,可有沒有施展過這種表演才華。


    倘若有,自己以後卻又該如何甄辯應對才好。


    不過好在魏征正直忠義,即便有些取巧欺瞞那也定是為了社稷著想,前後擔憂百姓,又恐朕難以取舍。


    如此……便就由著他去吧。騙就騙了,瞞就瞞了,又有什麽打緊。前後隻要利國利民就好了,到頭反少了朕的取舍為難。


    一般帝王但凡有這種想法,則就走了極端。不是昏聵自欺欺人之君,便就是知人善任胸襟廣闊之主。


    前後說著繁瑣,可那太宗走神也就隻有區區一瞬而已。


    人皇隨即上前親手相扶,溫聲安慰:


    “卿為國為民盡心竭力才致如此,又有何罪之有?


    莫要顯那小兒女之態,且速速起來!


    你我君臣今生難得相聚,往昔並肩平滅亂世已然大獲全勝,才創下這等不世功業。


    可朕貪婪,遍觀四海,仍覺蒼生福祉單薄,百姓生存艱苦。


    你我切不可因功自得,亦不可沾沾自喜,也不可故步自封,更不可驕傲自滿。


    還請魏卿繼續助我,咱們拂退殘棋,此刻起,攜手從新,下他盤更大的出來!”


    魏征知人皇定會依計寬恕自己,可卻未料能聽此肺腑之言。


    感動之餘,丞相即刻抱拳應諾,整衣理冠,端坐棋盤,請君落子。


    怎料這棋子才拈在手中,卻忽然聽得門外眾太監宮女大唿小叫之聲。


    少頃,就有通傳稟報,說是秦叔寶攜異物請見。


    太宗聽聞屋外聲響便推算該是那事,於是也不心急。隨手將棋子落下占住邊角,這才君臣默契一笑,一前一後步出偏殿,來迎這位忠肝義膽的虎將。


    遠遠見到聖上來迎,秦瓊這才將手上那個血淋淋的龍頭擲到腳邊,甩了甩手上鮮血,方才拱手啟奏:


    “陛下,海淺河枯曾有見,這般異事卻無聞。


    那魏征老兒今時可傷透了臣的心肝,犯下欺君忤逆的大罪,真乃愧為人臣!


    我以前也是瞎了眼,才與此等下作之人成了至交好友。


    臣今日方才知道,魏征當麵忠貞,背後卻是個小人,表麵在群臣前裝得忠義剛烈,豪言不惜性命也要查明真相。可背地裏卻偷偷摸摸,對那龍王痛下毒……


    啊哈……好,好,好!


    這奸佞竟然也在,甚好!甚好!


    割袍斷義正當此時!”


    秦瓊說罷,便從皇宮侍衛處抽過柄刀子,揮手就要往自己袍袖之上砍去。


    看樣子,是失望至極後動了真怒。


    “將軍且慢!”


    “愛卿休要胡來!”


    同一時刻,魏征與人皇不約而同喊出聲,止住了秦叔寶將將砍下的刀子。


    可他的動作雖被止住,怒氣卻一點沒消。


    對天子施禮後,那股怒氣便再也壓製不住。遙遙指著魏征鼻子,便開始喝罵:


    “你這人曹官當得好啊!


    同戈同袍這些年,你我在生死之間,來來迴迴也不知並肩多少次。


    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了天下,千辛萬苦穩住了社稷,你怎就變了?怎就不是當初那個忠肝義膽的魏徵了?


    如今我隻問:你魏征,到底是要做那天庭的狗?還是願做我大唐的官?


    今日吾皇與天庭相左,你聽誰的令?領誰的旨?奉誰的命?


    倘若你還要點麵皮,倘若你還有點良心,倘若你還記得當初誓言,眼下就給我個迴答交待!


    倘若說不明白,今後你我便是死敵!”


    秦叔寶這話說的極重,以致周圍侍衛、太監、婢女盡皆被其虎威所懾,訥訥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太宗與魏征此前算計謀劃過千般情況,可還真未料到不明真相八竿子打不著的秦瓊,眼下會突然來上這麽一出。


    此刻光天化日之下,眾多環伺目光之中,也沒辦法一五一十俱細同他解釋。可將魏征憋悶得不輕,也讓太宗鬱悶得厲害。


    見那賊子被自己問的啞口無言,秦叔寶大吼一聲就要喝罵。怎料也在此刻,宮門外卻又響起了嘈雜。


    不待大家細聽,便有一個破鑼嗓子怒吼:“


    啊,呀,呀……氣煞我也!


    陛下,陛下啊!


    臣請旨,請旨即刻帶兵誅殺魏征那天庭走狗,人間敗類!”


    隨著叫罵,尉遲敬德舉著個大龍頭的身影便衝了進來。


    可下一刻,全場卻瞬間安靜,靜得落針可聞。


    隻因此刻著實太過詭異,場間竟同時出現兩個一模一樣的龍頭,一個倒在秦叔寶腳邊,一個舉在尉遲敬德手上。


    看到尉遲敬德舉著的龍頭,魏征的瞳孔就是急劇一縮,而後歎了口氣便重重閉上眼睛。


    於此同時,唐皇亦顧不得什麽君王體統,閃身便朝魏征方向衝了過去。


    秦瓊反應稍慢,可也瞬間想明白了其中因果,於是想也不想,便朝著天子身前疾奔。


    尉遲敬德來得最晚,現在也是最懵,依舊在看著場中那顆一模一樣的龍頭發呆……


    果然,下一刻風雲變幻,下一瞬大作光明。


    玉皇大帝領四大天王攜無數天兵忽從虛空出現,而後有隨侍仙官威嚴開口:


    “魏征!


    身為人曹官員,你可知勾結孽龍欺瞞上天,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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