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故鄉麵目模糊,聲音陌生,還有不知什麽滋味使他卻步不前。甚至不似九原縣衙內身心震蕩的那一瞬,更遠非豐安城破門開的那一眼。何謂“近鄉情更怯”,而今終於是有了答案。她的家書一日不曾送來,是京城又有春雨,抑或朱氏再次作祟?他卻居然安步當車、緩緩而行,不以為扔下平夷是個錯誤決定?


    長安城按理說比華陰大出數倍,他望著高聳森嚴的城門卻居然全無感覺。隻是一步踏入,四肢百骸倏忽安靜;再一步向前,五髒六腑忽而又作潮湧。總是近來夜夜披星戴月不得休息,便是今日:此刻過了午後,至明日早朝總也沒個安歇。他本當就此渴求安眠,渴求一片床枕,匍匐著她溫暖的鼻息。可他沒有,反而以為周遭春寒料峭,仿佛早過了昭景四年的四月中,眼下已是昭景十四年、乃至二十四年的初冬。時如白駒過隙,正如街景向後飛逝。久待閨中的姑娘或許熬情不過,已嫁作了別家人婦?否則為何不聞隻言片語,活像她未曾存在?就連段舍悲的迴信——在他知會了趙伶汝在王府“借住”的消息候,依舊對其隻字未提。所以他該當提心吊膽,下馬時腳尖點得很輕。既然微服私訪,便從角門歸家。沒聲沒息地,像是走入誰的夢境……


    他在朝聞院外徘徊,卻居然不敢進門了。


    梧桐正茁壯,隔牆也長出一片蔭蔽。朗朗日光鋪陳其上,金光灼爍,卻仿佛秋意迷蒙。颯颯秋葉落在肩頭,曾經狹小局促的院落而今全然空了,沒有風、沒有氣息,目所盡處一覽無餘。他不知在院中站了幾時,總得魏典軍來報。前一句是喜訊:“宣清公主府新修繕畢,李姑娘搬去了監工,不在府上。”後一句又是噩耗:“朱……老太尉,遞貼求見。”


    吩咐親事開了善誠殿,接待貴客總是不能怠慢。太尉朱戊豫封矩陽郡王,乃是先帝生母文儀敬慎皇後的兄長,算輩分,戚晉少不得還得稱唿一句“舅祖”。他老人家年逾古稀,多年征戰素有舊疾,為阻趙茂流配千裏迢迢趕迴京師直諫先帝竟又是傷了本元,以至其後數年臥床不起,直至昭景年間才略有起色。昔年迎恕宗迴朝“竟元五賢”凋敝者三,僅老太師範公靖及朱戊豫尚在人世,朝中待之本就敬重十分。戚晉日前凱旋歸朝,聽聞老太師曾請旨全甲胄、隨帝接迎,還是被皇帝親自勸阻。眼下聞聽大駕忽至,戚晉來不及整頓衣著,急往前院接風。榮王府烏頭門、儀門、一路至善誠殿門扇次第已開,自有祭酒引其上座看茶。正午後,殿內日光明朗,竟照得老太尉紅光滿麵、精神矍鑠。一把花白胡子根根硬挺,滿麵皺紋攢如刀刻,見麵對禮大手一抬,端的還是多年前縱橫邊疆的巍巍雄風;開口言語雖有含混,音量依舊當胸打出、渾厚沉穩,渾如金鼓錚錚。戚晉仿佛不在自家府邸待客,倒好似牙帳幕府內受教,頷首竟然隻想應諾。何況對麵慈眉善目,眯眼先來致歉:


    “聽聞小女日前府上叨擾,情急之處,一時言行無狀,萬望殿下海涵!”朱戊豫探身拍腿,分明說的是日前段朱氏強闖朝聞院一時,態度卻無端豪邁,反倒讚同女兒將門雄風一般,甚至咂嘴撇了清茶不用,興致勃勃還要叫酒:“她們女兒家沒得甚麽見識,一輩子窩在宅院裏頭圍男人打轉,心裏就那麽點小脾氣!我那外孫女……好像、嘶……閨名是叫舍、悲的那個!念經念壞了腦袋,不曉得伺候殿下!欸,她娘如何不急!說是不中用了,等著這次采選,聖上做主,給榮王府再好好添一位女主人!前前後後,也再不用殿下分心忙碌!”


    戚晉聞言心下著慌,正當出口謝絕。卻又見朱戊豫搖頭再先:“從前說燕賊未滅何以家為,不止榮王妃沒得著落,連當今聖上的後位也一直空著。眼下狠狠出了惡氣,該死的人五馬分屍,該了的宿怨也都結了。梁燕邊關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咳,放朝堂上去講,最是該休養生息一個春日!老頭子我如今提不了槍,人是沒用,躺在床上呢,耳朵倒還聽著呢!外患了了,內憂那還沒個消停呢!去年是楊珣這廝伏法,聖上初登大寶,難免畏首畏尾些,有些個亂臣賊子的,不好趕盡殺絕。這現在來年春暖了,昭剛公都入土為安,五湖四海的還有那些個蛀蟲,也都該清理清理了。拿笏板念子曰那些個家夥,成天的就知道法不責眾,唯恐局勢動蕩人人自危……呸!要是怕下刀子痛,不敢對外舉兵,那豐州如今都進了火拔老賊口袋啦!咱武將,粗人,講不來太多道理!就是上馬去拚個命,沒個二話的!你瞧著現在天下太平,要垂拱而治啦?遠著哩!十個月之內,楚國必亂!一個蘇欽,怕不頂用咯!”


    老太尉如此唐突跑上門來,照麵沒寒暄幾句就唾沫橫飛,單聽得戚晉不勝其煩。若是心眼淺一點的,還真以為舅祖在這裏肝膽相照要傳授什麽出師表隆中對哩。可細細聽去,做不過是替自家姑娘說媒,又幫自家武將喊冤。縱容華陰冗官的“拿笏板念子曰”,盡是些文臣。朱戊豫隻怕戚晉多有顧忌下不去手,上趕著催陣來啦。果然戰事初平,朝中文武爭鬥便已勢成水火。戚晉如何能不戒而慎之,送走了老太尉,旋即前往興明宮與陛下共商?


    須臾之間,日已西落。長豐台登高遠眺,但見夕陽如煙似酒、蒸騰灼熱。雲霧一團團將其攏住,混沌成一灘化不開的膿瘡。而後“嗡”一聲,黑夜有如海底般沉下來。層疊次第那些人家星星點點的燈光,似一雙雙不安分的眼睛,纏繞著、注視著、匍匐著……流著淚、噴著火。簷角吊著的也不再是飛鏡閣一杆將落未落的上弦月:月相不知何時已然飽滿,上頭泛著白,下頭飄著紅,赤裸裸的,簡直就要漲破……!


    拴在月牙上,一個阿蠻快要飄走……


    他實在該去補覺了。


    等待了不知多久,聖駕終在此刻駕臨。皇帝提袍拾級而上,發冠分明整齊,麵色卻格外潮紅,好似這幾步路就使他體力不支;他信手恕兄長起身落座,自己卻先一步倒在美人靠上,伸手要一盅茶喝幹。戚晉便不得不注意到弟弟團龍絳紗袍下,明黃貼身小衫袖口翻折,腰間九環玉帶偏斜,腳蹬一雙六合靴高低不一:分明正當雲雨興頭,聞訊才收拾儀容匆匆趕來。皇帝正當盛年,龍精虎猛之軀,日進宮人數名——哪怕華陰,如此傳聞都不絕於耳。戚晉不由便皺眉,總想提點一句勿蹈了父親覆轍,略作斟酌複又作罷。皇帝卻將他厭棄之色看在眼中,不著痕跡坐直了些身子,開口先來笑話:


    “李姑娘移駕去了公主府,皇兄空閨寂寞,要與朕抵足夜話來消磨時日麽?”他接著將茶壺捉來往前一推,親自為戚晉斟上,“瞧你臉紅,自個又沒少喝悶酒?先用些茶湯,醉裏睡覺頭疼。說罷,要朕幫你做什麽說客?你完璧歸趙花了不小力氣,那李木棠若得勢便賣乖,實在是她不識抬舉!”


    “與李國令無關。”戚晉頷首受了茶盞,卻仿佛心不在焉,“華陰一事已有眉目,乃華州……甚至整個京兆府與朝中勾連、私相授受。矩陽郡王方才登門來見,頗有推波助瀾之意。臣思來想去,明日早朝之前,還是得先請陛下見地。”


    皇帝偏頭聽著,眼中精光一閃,伸手往旁招唿。自有常福取了紙筆上前,戚晉將筆頭忽熱,將幕後主使之人名姓草草寫下。皇帝看真切了,好似倒並不意外:“朱家盼著範家落難不是一日兩日。他們總以為梁燕修好,武將便兔死狗烹,寧肯落井下石給自己掙一線喘息之機。難為他們消息比哥哥還快,聞著血腥味兒先撲上來。”他接著卻將草紙又往旁一推,“所以哥哥以為,該當如何?”


    “老太尉的意見,刮骨療毒。”戚晉試探。


    “朝廷缺錢。打仗太燒銀子。”戚亙坦誠以待。


    前者點點頭,便道自己明白;當下就要拜別皇帝,往範府說和一番。“要不明兒再說,你就在長豐台歇下。不差這一時半刻,哥哥麵色實在不好。”戚亙說著卻是跟著一起站起身來,“總這樣鞠躬盡瘁也不是個辦法,家裏還是得有個可心的人才好。禮部正操持月底采選,哥哥有沒有心思?朕替哥哥想看一名才貌雙全的,將王妃之位補上,也是一件大喜事。”


    戚晉卻隻道:“微臣惶恐。如何膽敢辛苦陛下?”皇帝兩眼一乜:


    “兄長確定?朕看過了昭和堂擇選的冊子,王範兩家之女何等尊貴,朕都怕擔待不起,賜給你這有功之臣豈非再合適不過!或者還有那中書令的女兒,朕不開口,明兒太後娘娘都得來討!這樣,不看家世,屆時擇選就請皇兄代為主持,算是……‘撞婚’!如何?”


    “揭發範氏齷齪,斷絕範家財路,範家女能不記恨臣已是微臣萬幸。”戚晉瞧著弟弟不懷好意的興奮,隨之也笑,“臣實在福薄,隻盼當真‘鞠躬盡瘁’便罷了,哪裏敢耽擱世家大族一段姻緣。陛下鴻福萬歲,臣、請告退。”


    他要走,他難道還能留?


    趙伶汝卻是想留,但該得要走了。段氏孺人替她圓了謊,說她並非“逃家離京”,而是從一開始就受邀去了王府暫住散心。父母信了不曾她不知曉,但如今歸京,總也是到了了解謊言,安生迴家去的日子。可教她如何舍得呢?她是抱著那樣一去不迴的信念孤身北上,不曾想有一日會借著榮王府高頭大馬與榮王爺並駕齊驅。她已看了一路他的背影,總以為經年的噩夢必定到此為止:青天白日,她已然做起了美夢,將那日自己縱馬誘敵、王府親事解危救難的光影在腦海中反複品鑒。一定是此前人生中最為不可思議的一天,卻必定要是此後人生裏最為輕描淡寫的一筆。她在夢裏是那般威武、那般果敢,使她雙手發麻握不住韁繩,大腦昏聵騎不住馬。可她原本就是那般威武、那般果敢!榮王殿下的賞識、力挽狂瀾的功勳……件件都是她理所應得。蟄伏待機會有時,春日萬物生發,就該到她扶搖而上的時節!


    何況殿下是那般不容易。


    她從前待字閨中,隻聽說過先皇嫡長子名姓,和所謂重瞳子的風聞。據說他年少封王,曆任六部,出京外巡,手掌大權。京中各家姐妹聚會,卻少有人惦記這樁婚嫁——大多都怕著楊珣。男女不同席,她不曾有緣得見天顏。想當然的,那該是個謫仙般貴不可言的人物,輕描淡寫就無望而不利,他不該有煩惱和憂愁。可是昨日宣滿樓一見,趙伶汝卻刹時恍惚。對麵真真切切站著一個人,重瞳暗淡、劍眉緊蹙,頎長的身軀臨窗而立,居然好似在春風裏搖搖欲墜——他一定有很久沒能睡個好覺。所以趙伶汝幾乎立刻就自得極了:一定是她帶來的證據幫了大忙!殿下向她點頭而笑的眼神時那般溫柔。他說“趙姑娘大才”,寥寥數語就在她心中點燃一膛爐火。她燃燒了、混亂了,還要她做些什麽出格之舉——但凡能盡些綿薄之力!統統都不在話下了!別說幾乎沒騎過馬,還想引開敵人。就是給她把刀,讓她叫陣殺敵,她竟也全不在乎!


    當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心生憐愛,她的餘生幾乎就注定了。趙伶汝此刻已不再是什麽忍辱負重的俠女,她變成自取滅亡的蠢材。可大概鳳凰浴火與飛蛾撲火同樣讓人胸懷壯闊,所以她依然昂首挺胸、躊躇滿誌跟著踏進榮王府,見了段氏孺人敘話時頭也高、唇也翹:“實在是殿下憐憫,說是安全起見,讓我同行迴京來。還麻煩孺人替我圓謊,好讓父母以為我從沒離開過長安。”可怪的是,她的聲調雖飽滿近乎炫耀,神色卻得意近乎虛偽,她的眼睛卻仍是灼熱的,她雙腳的水泡也實在沒好全。於是才養好了腳腕的段舍悲便點頭稱是,真個與她一見如故了!


    “之前聽聞趙家妹妹蒙受不白之冤,積鬱成疾,本想探視一番。卻原來是我誤聽人言,小瞧了妹妹。瞧這雖然有些小病小痛,精神卻好,氣勢更是不一般!華陰那頭如何?可是又經了一場磨難?我本以為這樣無所畏懼的人物除了李姑娘,天底下再沒有第二個。難怪殿下專程來信囑咐,要為你前後周全!”


    趙伶汝聽得滿麵喜色,自然顧不上問一句“李姑娘”是那位,隻忙著分說華陰一路驚險,全不顧有自吹自擂之嫌。“況且說到底,總是妹妹運氣好。何家姑娘你也曉得,嫉惡如仇、一心正道。若沒有她挺身而出救我脫獄,我怕是想幫什麽忙,也有心無力了!”


    “幼喜慈悲,遠勝於我這個假念佛的。”段舍悲就笑,“她與劉主簿如何?此次風波不會害到她夫妻二人吧?”


    “這個且放心,說來到都是大功勞呢!”


    姐妹兩個說話間笑了一通,隨即有魏奏求告上門,緊張兮兮地、卻不過是為了求證“段孺人確實沒將李姑娘搬家之事告知殿下”。“我以為他們自己有書信往來,”段舍悲訝然,“殿下與李姑娘的是,我如今怎敢多嘴置喙?”魏奏便道無妨,自個告退。趙伶汝此刻以為與段舍悲熟絡,攀住話頭就問起來。段舍悲也隻道:“是從前宣清長公主的恩人,閨名叫做木棠,聰慧伶俐足與妹妹匹敵,隻是現下不在府中。哪日迴來見了妹妹,必定也是投緣。”旁的什麽身份、與殿下何幹,還是隻字不提。趙伶汝笑笑應了,留下來一同用了晚膳,居然還不安分想去四下走走。段舍悲卻不陪她了:


    “王府裏沒那麽多規矩,隻是前院待客之地少去,後院朝聞院是殿下理政之所,也不好打擾。東麵親事府女子莫入,也就是了。”她說著作勢揉揉腿腳,卻顯然沒揉著腳踝傷處,“我呢,既然是稱病修養,不好拋頭露麵、成日招惹是非,不陪妹妹散心,還望見諒。”


    就這些話,誰來給她解釋解釋,是不是可以留空,指點她往朝聞院去呢?趙伶汝起初也沒有那般唐突的心思,不過出了清淑院向北,月影下賞了一片竹影,觀了一片菜畦,上佛堂進了三柱香,花園裏流連片刻,又聞著東麵炊廚生香罷了。段孺人縱然謙遜,她卻沒忘了這是在榮王府內,不比尋常。周遭按理說是五步一崗、三步一哨,如有不得擅闖之地,自有親事攔截便是了。如此沒留神著,竟然大搖大擺便到了東角小院,抬眼見前方既是偏門,又見一旁院內書有“朝聞院”三字匾額,驚覺逾矩之下,卻才恍然覺察四麵竟無親事值守,仿佛唱那“空城計”一般,甚至堂屋大門洞開。趙伶汝發誓彼時不過是想偷眼看一眼殿下的影子還在不在,卻見有一名小吏行蹤可疑逃出堂屋來。抬首與她四目相對了,對麵略微一怔,繼而卻腰杆一挺,咂嘴而笑:


    “這麽說來姑娘,便是始作俑者了?”


    趙伶汝惶然向往後避,不解其意。


    “劉家新婦救出獄來那名嫌犯;義憲長公主深夜私會那位生人;還有,誆走金法曹手書的毒婦;支開華陰衙役的那名女子……”


    “我是太常寺卿女兒趙氏。”她匆忙開口,“受段孺人邀約借住王府散心。尊駕,與我素昧平生。”


    “是麽?”小吏將懷中文牒整好抱住,湊近些仔細看看,燈火變換,人影變幻莫測,他便頷首後退,笑說是自己看錯了人。正待要走,卻聽這逃過一劫的糊塗蛋居然還敢來逞英雄:


    “你又是何人?為何在此?懷抱何物?是否偷盜?”


    “我?”小吏住腳轉迴身來,拍拍懷中之物,哈哈一樂,“這些‘寶貝’,還是倉曹親自交予,要不要去對質呐?不妨告訴你,我姓端坐正,姓蔣名孟,是親事府的長史,前幾日隨殿下出巡,見過,您這位趙姑娘。”


    趙伶汝聽出對方意味深長,當下懊悔不迭,口上卻仍是強撐:“我一直借住王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此說來就更該與蔣長史素昧平生……”


    “下官記起來了。”蔣孟笑著一點頭,“您是榮王府未來的王妃,下官的主子。”


    長史語出驚人,竟使趙伶汝不知如何是好了。


    “既然素昧平生,以後就多加關照。今日之事,請王妃娘娘權當不曾看見下官,對誰——尤其是殿下,都莫要提及。否則金法曹有些私下不平之語,下官身為長史,轉述給殿下,是否也是分內之事呢?”


    蔣孟盯著她壓下嘴角來,畏畏縮縮點了頭,方才也施一禮,揚長而去。留下趙伶汝刹時力不能支靠牆唯有喘息,片刻之間汗出如漿。王府長史神通廣大,竟然同法曹……還有私交?受她以身相許、被她哄騙捐出保命符的金哥兒,她原本認定了的丈夫……可忽而間,殿下的讚許、孺人的推崇、長史那一句“王妃娘娘”……!竟使她不是是喜是憂了!他為何要要挾於她,又為何甘願輔佐於她?迴到借住的飛鏡閣去,她得先向父親去信,打探蔣孟此人根底。貼身婢得了信送出門去,再服侍她洗漱上床,不久自個在床畔熟睡。那鼾聲輕微,卻攪得趙伶汝難以成眠。空落的朝聞院、不知所蹤的親事、不懷好意的長史……


    她到底是得去提點殿下!


    翻身下床,不曾驚動了婢子。她下得二層樓來,一路往朝聞院去。這次更加輕車熟路,卻更加暢行無阻。興許殿下歇在別處,興許殿下還有要事在身不得迴府,興許殿下已經堪破賊人詭計,不用她冒犯獻醜……滿腔的“興許”卻統統落空了。殿下同樣夜不成寐,正在院中望著一樹梧桐出神,見是她來,麵上意興闌珊,竟是一絲波瀾也無。趙伶汝眼瞧著,一顆心卻居然安定。近在咫尺的那個人,仿佛被月光涮了透明,浮浮沉沉在不知是不是她的美夢裏,依舊俊逸出塵,合該無悲無喜。連他遲遲開口的思索,也那般使她沉醉:


    “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其子若何?”


    趙伶汝脫口便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那目隱沒著的重瞳,便向她投來若有所思的目光。“奴幼時學過《論語》,不足以為殿下解惑。”他卻搖頭,道一句“無妨”,繼而又大為歎息:


    “可惜生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矜功暫立,虛願不至,豈非華而無德。稱孤道寡,實為賤之本與。顏斶所言不爽,可惜再拜辭去,今又安在?”


    趙伶汝仔細分辨,卻終是不解其意,正要冒險上前鬥膽進言之時,卻見那梧桐影動、凡鳥停翅。顏斶迴圜,當麵、再作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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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木棠本不想去。她甚至留下來同張祺裕又喝了一輪酒,騎上小紅馬也隻管直直往公主府走;一路同湛紫等人有說有笑,更像是滿不在乎;等到迴了閑索居,才坐下來將攤了滿桌的家書一份份理整了,捏在手裏摩挲,又靠在胸前,長長久久,就那樣愣愣坐著。晉郎守約踐諾,每日家書寫得事無靡遺,乃至有詩、有畫,一字一句,就仿佛他此刻站在身側,那樣的栩栩如生,卻使她不敢斜視旁顧。她畢竟沒有去信,一封也不曾,連稍帶給月亮的悄悄話也沒有。她就是不稀罕,才不要纏纏綿綿哭哭啼啼。她自己也過得下去,不是麽?瞧這閑索居主堂,擺一張竹榻,一方案幾,再把去年協春苑廂房裏他買的那些書冊一並挪來;窗台上隔幾步便擺了童昌琳折來的花蕊,梔子槐花牡丹不一而足,相映成趣;垂竹簾、設香亭,嫋嫋婷婷、若隱若現間,更著些梅妻鶴子的怡然之趣。李木棠自己更是梳洗一新,發髻琳琅圍了大小不一的珍珠絡子,上挑一把燒藍挖耳簪,精巧嬌俏、不壓身高;腕間垂的是金鏤空填香鐲,脖上掛一串珊瑚狼牙,倒是柔中帶剛;腰間並龍紋玉佩垂一隻銅錢荷包,可謂文質彬彬,謙謙君子;案上玉如意旁擺的乃是文房四寶,胸中溝壑更是可見一斑。她所以該當得意自滿,卻為何如此惶惶不可終日?哪怕是院外草叢響動,也激她立時起身去看。雀目模模糊糊瞧不清楚影子,未等湛紫迴神來扶,她已然匆匆忙忙跑出去,而後不出意外便在錯落的石板路上跌了跤。


    方方正正一塊塊青石,據說是專門自江浙送抵,切割精美,隔步擺放安置於奇花異草中,精心排列繞成半弧從閑索居延伸向花園外側。李木棠眼睛本就看不明白,步伐更加錯亂,有一步踩在石板間縫隙處,整個人就撞上去,雙膝磕了個狠,是半晌講不出話來。這會兒不用偏頭去看她也已經曉得了,來者是二哥。還是去年渭門鎮外那般似曾相識的熟稔感,使她矢口又想叫“阿兄”。凝碧提來了燈籠,湛紫搬來了藥箱,二哥小心將她的裙擺卷上去,又見好大一團猩紅,顯然傷得不輕。自五佛山摔落渭門鎮,又曾在露華殿跪了整夜,為救楊忻更是磕過那儀門外的石階,至今日終成大患,一時來勢洶洶,半晌荊風都不敢去挪動。李木棠自己倒是一滴眼淚沒掉,反倒很是不好意思似的、單單紅了雙頰。“我又給你們招麻煩。”她低頭看看,小聲念叨,“被他看見了,又得挨罵。”


    “我不說。”荊風立刻投降,“你一切安好,如此迴話、如何?”


    “可他呢?”李木棠問,“我要聽故事,二哥哄我……這幾天他雖然已經說得很仔細,但總有些不想讓我知道的,還有現下,這會兒……”


    她眉毛忽而又皺起來,狠狠憋下去一聲痛喊,由著二哥將她抱迴床上去,這會兒是乖乖躺了一動不動了。“他既然不來,就說明還忙……忙什麽?誰又難為了他?”


    荊風接過帕子來小心給她擦試血跡,嘴裏嘟囔著迴了個“朱老太尉”,又道:“趕明日早朝前,得同陛下奏對。興明宮內不知是何形狀,何時能得脫身。”他接著抬眼一瞥,“至於幕後主使……信中不曾提及,你卻認識。聊作一樂,猜一猜?”


    李木棠分心琢磨這麽片刻,藥粉連帶棉布便打上去。她到底還是漏了片刻的氣:“嘶……”這樣沒精打采的叫了,自然更沒心思硬猜。荊風給她再套上倆護膝,正待分說答案,卻被她輕輕拍拍:


    “不要這個。”


    “什麽?”


    她花五十兩去請韓鏢師,對麵分文不收,反倒將這對新繡的護膝連同武人慣用的金瘡藥一並送來。她自覺受之有愧、誠惶誠恐隻敢讓凝碧仔細收著,哪裏敢拿出來用還沾了自己血?荊風聞聽因果卻居然無動於衷,將她裙子放了被子蓋了,又來岔開話題:那幕後元兇的名姓,實在也夠木棠訝異一番光景——


    “範自華?”她又念一遍,好像沒有聽清,“捐官逃避兵役、還有佞神的那些錢財,全是送給了範自華?去年半年時間京兆府沒有府尹,全是受他的蔭蔽,直到他自己的兒子光明正大走馬上任?”


    “前任京兆尹周庵,乃楊珣親信。”


    “國舅爺伏誅,周老爺又逃脫了製裁。他手下那些地方官為了自保,自然要向範家效忠。”李木棠說著往後一靠,狠狠出口冷氣,“可是……範自華,就是、老太師的兒子?我記得曾經掌管大理寺卿,小之稱一聲‘範叔叔、範廷尉’……大理寺探監時我見過!剛正不阿,不許我和文雀姐姐入內,對小之那麽照顧……”


    她簡直要說不出話來了。


    “若非知道是他,朱老太尉何至於如此迫不及待、登門來見?”


    “他要煽風點火?!”李木棠一動不敢動的身子立刻卻打直了,“又是出頭招罵的事兒,怎麽都落不到個好!反而是這一遭,神不知鬼不覺兵權便從手裏交出去了……皇帝就是始作俑者,要他去得罪滿朝文武……!”


    “你躺下。”荊風將其按住,“殿下清楚。不怕。”


    “我不怕。”她眨著眼睛強嘴,“你快些迴去,我才不怕。反正我哪裏都去不了,我也幫不上忙,做不了林友……我就安生睡覺,讓你們少操心就是了!”她甚至立刻躺倒,拉了被子閉了眼睛,一門心思好好睡覺。甚至當真這心一沉,夢魘跟著就來。白日裏清醒的腦子這會兒被恐懼攫住,一顆心撲通撲通跳了沒夠!得趕過去,看看……一時間簡直又像是去年八月裏的血案在她眼前上演了!她掙紮著醒來,過半晌卻原來還在做夢;又想著該是到了朝聞院,迴過神來還在床上安生躺著:如此折騰了六七遭,實在再難受沒有!總算是拚著一口氣睜開眼來,糊裏糊塗隻管叫湛紫:“張公子送的那輛車……拿拐杖……扶我!去牽馬!”


    好奇怪,分明夜裏正是病勢兇沉之時,她卻居然好似無知無覺地、也不知怎麽就騎上小紅馬,闖上宵禁空蕩蕩的街道,狂奔向一口看不見的深淵。有童昌琳及邵華兩名王府親事跟著,巡街金吾衛也不曾過多糾纏。她竟然須臾就跨過榮王府的角門,卻忽而駐足不前了。


    是他的聲音,無奈、沉重、酸楚,念了什麽父父子子,她即便不曾學過此節,立刻也便聽懂:涉及太後娘娘,他不知還當不當迴護。她要下馬來,要栽倒了。在那之前總得喊上一句:“沒有幹係!”可有一個柔軟似水的聲音比她還要快些,立時就應了什麽“子曰”。


    她已經能看見趙伶汝的身影。


    他們在梧桐樹下,她在門外。分明近在咫尺,她的雀目都一覽無餘,偏他的重瞳昏聵,竟全然不曾發覺。他仍在歎息,更加咬文嚼字,使她心如擂鼓,不忍直視。才說好要乖乖養傷,做什麽這樣橫衝直撞使人犯難!區區“四無丫頭”,一句“子曰”都答不出,還妄想為他排憂解難?那頭趙家姑娘落落大方,才最與他相襯;識趣些,現在離開便罷了!別被捉了看笑話!


    然而二哥已經在喊:“木棠?”


    她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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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來不知道,她居然這樣能忍耐,卻同時能如此絕情。關起門來許久是半句話兒都沒,直愣愣光瞧著自己膝蓋發呆。戚晉心疼得難受,才張口要說她幾句,卻居然被她推遠:


    “我不要你……我蠢得很……壞得很!不要你管!”


    這是什麽胡話!他簡直被氣得心絞痛,當下卻軟了話頭連連應諾:“好,我不管你,你來管管我好不好。走了這麽久,你音訊全無。也不問問我胃病如何,又是否睡好了覺?”


    若放在往常,這時候她就該哭著作勢來打,或是提聲去尋二哥麻煩。那麽一個小小的人兒卻隻吸吸哭紅的鼻頭,狠狠罵一句:“我不要管!我不是你的乳娘,不是你的娘!不是你的奴婢……”


    “那我說給你聽!”戚晉忙搶話去,跟著就跪去她床頭,想要去捉她的手,卻泥鰍似地到底沒能握住,連日少眠、又通宵忙碌的精神搖搖欲墜,這一下就快全垮了,是他咬牙硬撐這要往下講:“我去見了範自華。人證物證俱在,本不容他抵賴。誰想他竟拿出一本賬冊,是親王國所錄代收母親壽禮的憑據。這一節我本不曾與你說,五湖四海,金銀珠寶不亞於賄賂……更別提那些私信中所述日前私相授受諸事……所以我隱下不發,一概原物退迴,以母親的名義,說是邊境方平不宜鋪張,更不許鄉官為著壽辰勞民傷財……送至母親身前的壽禮全數是榮王府出資……所以帳冊上,四海賀壽本是一進一出。範自華不知從何處拿到原件,卻是隻進不出。他以此威脅,要說去歲京兆府的孝敬都是這樣送到了我這雍州牧、國舅親外甥手上……我若開誠布公,母親便會知道我偷梁換柱,恐會勃然大怒……實在進退不得!”


    “她不會。”李木棠悶聲反駁,“範自華可惡,壓榨民脂民膏不能輕縱。可是太後娘娘是你的母親,子不隱,母不會生氣。哪怕偷梁換柱的初衷都是為了保護她,保護天下萬民,她該當自豪!”


    戚晉隨後的馬屁真真是從心而出:“還得是阿蠻!”他這樣說,笑著就要給她叩頭,“不是李大軍師提點,我如何能醍醐灌頂?還垮著張臉說什麽‘四無丫頭’?”


    “我原本就是!”


    她這一聲,竟然是尖叫。


    “我沒有用!救不了段姬……連紅絡……!但凡我能多問一句!!我怎麽能替你出主意?!你怎麽能輕信我!我要毀了你的一切呀!我已經惱了段家朱家,難道要你再去得罪範家?!都是你的助力……有益無害,我怎麽能這麽教唆你?!”


    戚晉愣怔片刻,她倏地竟然騰起身來:


    “我是自怨自艾、自輕自賤!你又要罵我!!我曉得!!可是這就是我!我越來越害怕,我變得渺小、更加一無是處!不是四無丫頭、是十無丫頭了!我看著我和你……雲泥之別,怎麽相襯!我配不上你,更守不住你!三病兩痛,我跟不了你上朝、跟不了你去戶部,跟不了你去華陰呀!”


    她垂下頭來,這麽片刻,一張臉麵竟然全濕透了:


    “我已經失去了你……失去了你了!我是等在閨房裏的蠢蛋!對你算是可有可無了!是你先不要我!拋棄了我……你不救我,再又朱段氏進門,我要自己救我自己……我自己就不要在你身邊、把自己放在這麽危險的境地!”


    昂首挺胸,就這麽片刻,她居然好像把自己說服?


    “你可以離開榮王府,為民請命,我也不要在乎……我就是不給你寫信,因為我不在乎!我有銀子,我不是奴婢,千觴樓裏伺候的小二哥也算儀表堂堂,還給我打恭!我沒有再愛上你,我要自己活著……我、我不要你了!!”


    她怎麽敢那樣說?


    “為了做你的王妃,吃什麽苦都不怕”是不是她曾經的誓言,她怎能毀約棄盟,還如此理直氣壯?氣血上湧,刹時間他好像看不見更站不穩了。長街的梆子卻響得通天徹地,二更天,該上朝了。


    阿蠻……!


    如果……那也該是他先離開!跨步跳上馬背,他幾乎刹那便立於朝堂,就要揭發母親與鄉官來從過密、再將範家賊子一網打盡!到時候給她看看,為了她這樣的民,他寧肯賠掉此生性命!然而在那之前,頭腦昏聵不過片刻,卻有個人影趕在了先頭。跪地參奏的……自稱是華州刺史。奏呈……


    華陰縣令暴亡。


    而後無數雙幽深的眼睛,齊齊向他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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