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雀已然消失了有些時日。


    作為曾經昭和堂照管律令的宮女,她向來不待見世間種種可堪寄生的關係,無論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抑或夫妻情侶。孑然一身來到這人世間,就該踽踽獨行;倚重外力就是懶惰無能,必然迷失本心。在這一點上她不僅嚴於律己,甚至時刻準備著好為人師。木棠從前身子不爽可以饒她少許,而今迴到京城中來,就不該再沉溺於兒女私情。好巧不巧地,殿下一連好幾日家門都不沾,木棠不再喚了“晉郎”聲聲不斷,朝聞院也不再聞“阿蠻”纏纏綿綿。曹文雀對此甚為滿意,她卻繼而也將那小姑娘拋棄:


    從武館出來要上藥堂,從藥堂出來還要跑去磨豆漿。她是日日早出晚歸,真真風雨無阻。近四個月照顧木棠的酬勞實在豐厚,要麽借機開家豆腐店安穩度日,要麽去濟世救人快意恩仇!總之不再是奴婢,也不能再圍著一張病榻打轉。如果木棠可以成為榮王妃,那她為什麽不能白天當個小老板,晚上去做夜行客?她而今隻有十八歲,卻已經想到精彩紛呈的整個未來。難怪她的頭腦更機敏,手腳更麻利,性格更謙卑,態度更堅定。沒有人說起,連她自己也不曾發現——不僅木棠,她曹文雀也同去年今日很不一樣。孤僻刻薄的嚴師冰消瓦解,露出十八歲少女窈窕的真容。她如今連習武的短打都用俏色,緩解了高個帶來的老成感;綰發單單一支銀葉子簪(感謝張公子愛屋及烏),又恰如其分保留下幾分幹練;行走坐臥依然一板一眼,顯露出非同尋常的教養;皮膚留有風吹日曬的痕跡,胭脂水粉隻點到為止,格外相得益彰。這樣的年輕姑娘,落在單身漢眼裏就是再完美不過的賢妻良母;店鋪老板和學堂師傅則總要兩眼放光。在三日來得了第五個微笑加點頭後,曹文雀便察覺到這一點。婦人男人、師兄小妹,那些若有所思的打量似曾相識,半抿半翹的嘴角也是熟稔的弧度,甚至連說出口的話:客客氣氣又帶著試探,想要套近乎卻向來公事公辦——都在何時何地曾經聽聞。總不能是昭和堂,也不會是協春苑……


    盧正前。


    他挑選自己,如同攤位上看準了的一顆水蘿卜。合眼、漂亮、滋補、營養豐富,這就值得他大費周章要將她搶進籮筐。可不是呢。他彼時求娶的是妾,可並非妻!


    典軍老爺……才不會和他一樣!


    曹文雀對此信心滿滿,卻實在找不到機會去印證。殿下獻俘迴京又忙得腳不沾地,她也是許久不曾見荊風,新買的刻字桃木劍先被悻悻收起,抽空同湛紫學著縫的荷包也被藏迴箱子底,胭脂水粉擺在那裏光會礙眼,連滿街春色都使人生氣!此時再攬鏡自顧,青蔥少女又變成黑臉羅刹。鬱鬱寡歡籠了一層殺氣,自然是看誰都別扭,什麽芝麻綠豆小事都想說上幾句!


    李木棠很不幸,首當其衝受了她教育。


    才幾天沒有朝夕相對著,這丫頭竟真做了王府女主人!別看那身量小人又精瘦,一股子說一不二的氣勢支起來,活脫脫和全長安的所有貴婦一樣麵目可憎!即便木棠未曾身著華服,也不肯滿頭珠玉。瞧哇,她可不再是病歪歪爬不起床的可憐小獸啦。文雀惡狠狠地想,都敢對親王國發號施令,自然也在用不著自己這位“文雀姐姐”,或是“良師益友”啦!長期照顧病患的親朋往往會產生諸如此類的錯覺,誤認為自己是對方長久且唯一的依靠。他們從日複一日的辛苦照料裏獲得巨大的道德滿足感與支配感,而當這種關係因病患的康複驟然毀於一旦,在來得及感到欣慰之前,他們往往會先怒不可遏。曹文雀對重病患木棠的掌控便是這樣全然消失,重病患木棠對她的依賴也不再維係,難怪她甚至琢磨起分道揚鑣,自己氣得就差要割席斷交!


    而後,一件可堪奇異的事情發生了。不過就在其後兩天,據說木棠去了一趟錢府,或許是記起前東家的淩辱與折磨?整個人忽而全沒了顏色,還挽了袖子似乎想幫豆腐店的忙。湛紫和凝碧都被打發出去,再不會有人說她有王妃風範,這孩子竟然又顯出一無所有的惶恐與頹唐,繼而不可避免地就變迴文雀的傻瓜徒弟與可憐妹妹。文雀卻甚至說不出自己是該心疼還是想高興。“昨晚殿下第一次迴來住,你倆吵架了?”對麵愣愣地不應,“我瞧他喝醉酒,你因為這個不開心?”木棠還是不答。那就是闊別多日,驟然發現榮王與她的“晉郎”截然不同,兩情繾綣的美夢終於結束了!文雀油然生出一股“不聽老人言”的滿足感,兩耳朵卻不自覺氣得發熱,心中更一陣陣地犯怵。所以當其後典軍老爺闖進來拉她出門問起“盧正前”三字時,她眉頭一跳,竟然無可抑製地狂喜:


    “你吃醋?”


    “如果你對他動過心。”


    荊風毫不遮掩,坦蕩蕩等著她迴答。文雀反而卻要逗他,笑一句“莫名其妙”。別說她與盧公子的交集早在十月裏便結束,就算他們至今依舊保持聯係,身為未婚夫,他也不該亂起疑心。“你分明知道那位少鏢頭就是個靠爹吃飯的蠢貨;我嫌棄他還來不及!正常男人,誰像你這般疑神疑鬼、小肚雞腸?”


    “有人。”荊風往遠處一瞥,文雀仔細尋去,大略看見一襲黑衣風一樣撲進朝聞院去,又踟躕不前,背坐在階上不知做些什麽,“才發了一晚上瘋。你別去,他倆要吵架。”


    文雀卻道:“我新學了步伐氣息,不會給人聽到。”


    她於是在窗下聽,荊風在一旁看。一場蓄勢待發的暴雨發作之前,還有名不相幹的異數遠遠追來。段孺人披亂三千青絲,衣衫不整,甚至還赤著足。佩江緊隨其後,總算將人攔在院外,先勉強要收拾好儀容再來拜見。荊風趁機透底:“段孺人把持親王國不放,要與木棠爭權。朱家又送來婢子襄助,殿下大為不滿,迴府第一時間必然去清輝院嚴正警告。這是脫簪待罪。”


    “我看是無辜受累。”文雀撇嘴道,“她身子不好,分明是準備就寢,在床上被嚇起來,來不及梳妝打扮。連段家世家大族的女兒都如此惶惶不可終日……”


    而後屋內象征性地吵了幾嘴“林懷章”,有人毫不客氣地迴擊了幾句“段舍悲”。本就麵色難堪那位大家閨秀幹脆識趣離開了。這夜的風不算太涼,可她匆忙之間隻著一件小衣,披一件夾袍,誰知道會不會又病上加病。曹文雀這一夜便不肯隨荊風迴協春苑小聚,第二日一早還一定要進宮做些實事去。三月裏前朝忙著考功論績,後宮自然有樣學樣。核準職級,提升罷黜都是關乎月例銀子的大事兒。胡姑姑去年縱然“犯過”,昭和堂記檔上卻清楚寫著,她是“抱病在身、告老還鄉”,並非名正言順被逐出宮廷。禦膳房徐彌湘多番打探,專門帶出話來說今年要斷掉胡姑姑的供給——這豈非要讓人挖墳等死?曹文雀自然得想法子入宮來辯一辯,求一求。趕巧,今日段孺人本該入宮去看看壽宴操辦進展——和往年一樣,實則不過走個過場,做個盡孝盡心的模樣。她而今受罰養病正閉門思過,身為王府“奴婢”,曹文雀就大大方方替她去走這一趟。同行李木棠甚至也改作奴婢裝扮,脫了一身錦緞羅衫不用,偏偏穿起舊時的灰縑硬布裙,甚至連頭上忘記取下的玉簪其後也藏進發髻裏,一張笑臉愈發沒了血色,竟全然變成了她沒名沒姓的可憐妹妹,慘兮兮跟在屁股後麵當尾巴了。她走得緩慢,著意拿準了初入宮胡姑姑的規矩;進了昭和堂卻一言不發,全將昔年做姑姑的經驗拋擲腦後。曹文雀縱然牙尖嘴利,以一敵百卻豈能討得好?昭和堂宮人,又最是不好相與!先搬出新更改的宮規來:“這一條,年滿出宮,三十歲上、五十歲下,當可自食其力,內宮不再追予財帛。”曹文雀雙手攀過去看仔細了,立刻就沒話可說。對方繼而又客氣呢,轉臉說起壽宴諸事,照樣規規矩矩把她倆當座上賓!哪有錯處可挑!文雀的麵色一定已經鐵青,木棠為何還不救場?胡姑姑操勞半生換來昭和堂決絕拋棄,就算不為聲張正義,至少她也得記著初入宮三日的師徒情誼罷!


    一路跟進宮來,她難道隻為看場笑話?


    曹文雀當真這般說出了口,氣衝衝還撇下那不良於行地衝在前頭。左右已經遠離了中軸線,不會撞上慶祥宮或昌德宮那兩位冤家。前麵再行幾步,過眷禮殿、敏仁宮,王府的車馬就在尚賢門前候著,她簡直想要自己去駕馬!


    而後,意外,就這麽猝不及防地發生了。


    所有的故事,遠在露華殿馮翡春很快便會知道。


    竟曆朝曆代的後宮從來都沒有秘密。四方的宮牆一圍,身陷囹圄的人們休戚與共,好奇與恐懼便肆意滋生。昨兒誰受了主子恩賞,誰說錯了一句話,誰在井邊提水滑了腳,誰在廊下守夜眯了覺……奴婢們的消息跑得飛快,主子們的故事更是備受推崇。馨妃娘娘的鸚鵡失蹤得不明不白,光留下幾根混白的羽毛,宮人們各個心裏都清楚,準是被熙昭儀新養的黑貓兒叼了去。那畜生連自家宮中的杜鵑都敢下嘴呢!惠儀宮的二等宮女信誓旦旦。要不是馨妃娘娘而今失了寵,又沒得證據,那黑旋風可就不是脫手丟給福寶林這麽簡單了。


    白天黑夜,四下裏又繼而傳出喟歎憐惜之聲。福寶林身子弱,沾著野物總要發病。從前跟在熙昭儀身側侍奉黑貓已是不容易,如今竟要她貼身養護著,可不是要人的命!也是自作自受。有小內侍憤憤不平。去年憑一紙藥方差點害死了良才人,其後又討了馨妃娘娘嫌,連一向大肚能容的宜妃娘娘都瞧她不起,如今除了惠儀宮,哪還有她福寶林的容身之地?黑貓挪過去倆月,福寶林發了三迴燒,病裏還要起身陪著熙昭儀逗貓說笑。闔宮見其可憐,倒也不再說此人心如蛇蠍。連林懷思這等曾受其蒙蔽的,明麵上還是送了兩迴藥。後一次她是親自去的,本打算走個過場,見了那黑貓呢卻當真有些愛不釋手了。“姐姐何必如此苦苦支撐?不然交由妹妹……”她本想說將貓兒自己帶迴露華殿去調養,幸而翡春機靈,適時將盒茶點打落在地上,這才免了她出口成災。這煤炭口裏,還欠著馨妃娘娘那一條鸚鵡性命呢。抱它迴去,豈非公然欺到一宮主位麵上去?


    即便自己近來寵冠六宮,即便馨妃已成明日黃花,台麵上的禮數不可廢,良才人繼而就站起身來。她是才人,方若寒不過一介寶林,“姐姐”這句稱唿都太過客氣,何必再去管小小寶林的麻煩?其後那黑貓再鬧出什麽故事,良才人也不再惜得過問了。左不過就是今兒逃上了房,明兒臥上了梁。畜生就是畜生,再金貴也是野性難馴。宮裏好吃好喝供著也瞧不上,偏要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三天兩頭地帶傷。良才人心下輕嗤,徹底斷了也養個什麽活物的念頭。殊不知就貼身伺候的,有些人卻同她唱了反調。翡春就羨慕那隻貓,深以為那丫頭實在了不起。金窩銀窩不屑一顧——該是多麽大的勇氣!它像團黑雲似的,總飄在房頂牆頭,合宮的主子奴才在它麵前忽地竟都渺小了。他們心安理得地接受訓化,自得其樂地讓出了“人”的身份。良才人入宮才不過一年多,已經如此這般退化成了一個女人。翡春親眼瞧著她不再誦經念佛,消遣時間的花樣子也撂下半截早不再做,成日裏不是對鏡描妝、反複盤點禦賜的衣衫首飾,就是姐姐妹妹湊在一塊兒蜚短流長。她的眼睛如今隻長在皇帝陛下身上,一顰一笑都變成畫上溫順的模樣。好似隻有那天看到橫衝直撞的黑貓兒,那雙瞳孔才真情實感地亮了亮。所以翡春想,熙昭儀必定也愛極了這隻貓兒,無論它偷吃了些什麽不應該的都不舍得一日不來看它。惠儀宮的宮女們為此還偷偷往小佛堂燒香呢。老天爺,讓這畜生開個巧聽聽話吧,別跑沒了影、別闖出大禍來丟了命……可千萬!別讓熙昭儀傷心!


    可是那一天到底還是來了。翡春才伺候完了主子午膳,出門便見到福寶林身側的陪嫁姑姑親自來求見。自木棠出了宮,良才人身邊的陪嫁姑姑位置便空著,按道理是不許再補,不過日久天長的翡春差不多也就頂替了這名號,除了不被稱一聲“姑姑”,其他一應待遇都要高出其餘宮人一截。眼下見了福寶林的陪嫁,也不過點個頭就算完了禮節。開口也是論“你我”,一點兒不見外。執素於是也把話說開了:“黑旋風這迴是真丟啦!一竄身上了牆,小宮女們門口絆了腳,再一抬頭哪還有影子!昭儀娘娘發了好大的火兒,我家主子昨兒夜裏的燒都沒退,這還不得要了命去!”


    “它三天裏有兩天要不見,你們還這麽大驚小怪?”翡春嗔怪她一聲,又將人往遠處攔攔,“我主子才用了膳,正要午憩。吵吵鬧鬧過來,圖著我主子幫什麽忙?”


    “小楊主子也追去了。”執素跳腳道,“太後娘娘午睡起來,要是尋不見國舅爺的寶貝私生女,可不得出大事兒!再說、今兒個衝撞了的、絆了腳的是……同你家主子有舊的,或許,還得求良主子去求個情!”


    迎著慘兮兮的熾白太陽,翡春兩眼一眯,曉得她在說什麽了。今兒個一早,調去懷淨閣伺候的青秀已經在尚賢門口見到一輛馬車,下車來是兩位故人。昭和堂郭襲香昨晚就接到過名帖,從前的曹姑姑曹文雀取代段孺人,今日將代表榮王府來驗看太後壽宴排演情況。就在剛剛,織菊傳午膳迴來,還帶了她表姐馮濟容一句話:榮王殿下闖進尚藥局,抱了一個姑娘;尚藥局有宮人識得,的確是木棠。


    “是木棠,和曹姑姑一起正要出宮去;我們追黑旋風正著急,不是故意衝撞;榮王殿下因此發了火,是不是?”


    “木棠曾經是良主子的陪嫁姑姑,和我們都在一張炕上,受過昭和堂的教導。”執素喪著張臉,吊嗓子道,“你或許不信。但我是瞧得真真的。弄影那丫頭跑在最前頭,‘噗’一下就給人撞倒了。我先瞧見支玉簪子摔得粉粉碎,就知道大事不好,撞到主子貴人了!可抬起頭來一瞧,居然卻是木棠!熙昭儀瞧見,我主子也瞧見。我主子要去搭話,人家愛答不理,隻顧著腿疼——也不知摔一下,怎麽就那麽要緊!我們的人是趕得急,但她們不看路,也是有錯在先;何況這麽一耽誤,黑旋風更不知道上了哪裏去!說來說去,不能賴我們主子,可是、可是……”


    “榮王殿下來了?”


    “榮王殿下來了。”執素說到此節,眼淚都快掉下來,“也不知從哪裏衝出來,黑雲似的,一下就將木棠過了去。東問西問,好不緊張!我主子說上前關心一句,結果連昭儀娘娘都得了殿下冷眼。黑旋風要是再也不迴來倒還好,要是迴來……所以主子讓我來同良主子說說,畜生不通人事,讓木棠別取人家性命!”


    翡春心下便了然。


    不是她吹噓,木棠而今境況她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作為“陪嫁姑姑”,林家少爺寄來那幾封家書可都是她親口念給懶得識字兒的主子聽的。先前幾封,林家少爺說木棠交了好運,她和主子一道嗤之以鼻;其後這消息卻越來越真,卻奇了怪地從沒有走漏讓別的宮室聽去過。主子五味雜陳,刻意避而不談;她們做奴婢的,又有誰願意去宣揚從前的同僚而今成了貴人?沒人跌得起這個份!可是總有一天——良才人不信,但翡春覺得,總有一天,木棠是會光明正大重新走迴興明宮來的;而且,還一定會站在他們麵前。她或許還要當麵、來謝才人見死不救的恩德呢!


    說實話,翡春也想看看那位如今退化成了女人的良才人要如何自處,是否還會記起禮義廉恥,是否還曉得人情冷暖?所以她繼而應了執素的請求,先大大方方去見才人去了。林懷思倒是出乎意料,聞言冷冷淡淡的,連眉頭都不動一下,出神半天,才似是而非來問翡春一句:


    “你……會嫉妒她麽?”


    嫉妒?從何而說起?翡春自己從清淑院的泥沼中爬出來,才不會認為當下“陪嫁姑姑”的身份受之有愧;同為清淑院出身的青秀呢,就算懷淨閣的掌事實話也當得。木棠為主子進了一趟監義院,十死無生之地呀,換來什麽好運都不過分。何況林家少爺家書上說,人還去了邊關,救了長公主性命——這可是連宜妃娘娘都不能有的功績!翡春實打實地相信,而今的木棠就算做皇後也夠格了。得榮王殿下知遇更是應該!哪輪得到她來說嫉妒?


    當然她才不會這麽嘴上沒把門,木棠走後她也拜了駱姑姑當師傅,多多少少總還是學了點本事在身上的,當下就勸:“嫉不嫉妒的,不都因為木棠從前是主子頂身邊的人,千絲萬縷地聯係著。如今她交了好運,自然也就是主子有了好運。少頃從尚藥局出來,少不得又得被榮王殿下帶去慶祥宮、拜見太後娘娘。主子不如也去獻個孝心,或許正遇見故人,自然而然攀談上幾句話。福寶林的危機解了,黑旋風安然無恙,熙昭儀都記您的恩德!小楊主子也能安心和貓兒玩耍,太後娘娘還能不滿意您的用心良苦?”


    瞧這話說得,多輕巧,多漂亮!她還以為故友飛黃騰達是好事哩!這是沒見李姑姑今日那副灰頭土臉、踉踉蹌蹌的狼狽樣!一身粗布衣裙,玉簪藏在發裏,金釵吝嗇點上兩粒;人較往日更加瘦弱,麵色格外蒼白,還好似壞了一隻腳,連陪嫁姑姑不多的威風也丟個幹淨!這樣不堪的一個小丫鬟能飛黃騰達?就憑她險些為小公主而死?呸!做下人的,便是真的一命抵一命也是應該!無怪乎執素專門要跑來號喪;林懷思要是真出門去照麵見了,更不知該屈辱成個什麽樣!


    連曹文雀實則都勸:“上次進宮——去年千秋節,陪小祖宗赴宴那一身織花裙子既不張揚、又不跌份,正好拿出來穿。”是李木棠自己不肯,能妝點兩隻小金釵已經是她的極限。“憑什麽呢?”她反問,“我們今日是受段孺人的囑托,代替她入宮走過場盡孝道去。王府的奴婢替主家跑腿,打扮得光彩奪目,是非要引人注意?”


    “你可以不用去。”文雀拆台道,“隻是我要借機去替胡姑姑伸冤。宮裏規矩大,走的路程遠,你既然不肯丟人現眼,又來湊什麽熱鬧?”


    李木棠不言語。但她偏就是要去。且不像去年初入宮門的她自己,滿懷期冀又渾渾噩噩頭也不敢抬;更不像十一歲就進了宮的曹文雀,輕車熟路快活地好似迴了故鄉;李木棠這次是悄無聲息穿過尚賢門,兩腳安安靜靜落在地上,一路走得緩慢、又穩當。文雀貼近了小聲笑話:


    “當日胡姑姑麵前要是這般謹慎,哪會摔了水碗,貽笑大方?背再挺直些,咱們不趕時間。這樣步履端方,歪打正著反倒像王妃娘娘!”


    “這是皇家禁苑。”小姑娘板著臉申明,“我不和你說話。”


    話音沒落,迎麵行來一隊宮人,長開了些的小嘴立刻牢牢閉上。她們起得早,朝陽到這會兒才小小一顆竄上來,懸在雲與雲之間那光芒猛烈而鋒銳,不消多時就曬花了興明宮層層疊疊琉璃瓦,又曬熱了她的眼;從前疲於奔命的李姑姑夢想著有一天挺胸抬頭、昂首闊步走在長街上;而今的李木棠卻居然想要縮進地底去、或者曬個灰飛煙滅最好!這樣她就不用在每一次與宮人內侍對視時倉促別過臉,更不會在禦花園外見到柔禦女時踩空石板崴了腳。彼時她正想著什麽?如果晉郎當年不曾錯失皇位,如果興明宮成為他的後宮,如果良才人選為了他的妃嬪,如果自己也“得蒙天恩”……所以看著麵容白淨、弱柳扶風的柔禦女,她一時竟覺喉頭惡寒。身為右衛將軍的老爹馳騁沙場;皇帝多番賞賜皆列有時豐名姓。柔禦女時茵卻兩眼驚慌、神情馴順,竟反倒被崴了腳的李木棠嚇出一聲尖叫?


    她得是不曾見到宜妃娘娘,否則隻怕要拖了左腿掉頭就跑;安撫了柔禦女,李木棠僅僅是更加緘默,尤其在昭和堂內,更恨不得躲去曹文雀後頭。胡姑姑的公道必然討要不得——凡涉及銀錢皆是大事,一旦做出決定很難更改。她來之前就提醒過文雀姐姐;而今聽了新規便更不打算出頭。至於壽宴諸事,曆年皆是光祿寺、太常寺、昭和堂會同親王國一並操辦。榮王往年忙碌,總是段舍悲這名為“孺人”實為“準王妃”的代勞監工。壽宴一百零八道菜式淺嚐一口,禮器樂舞走馬觀花一番,再去禦膳房、尚藥局及正元殿走上一圈,活兒不重,主要是彰顯榮王府“恭謹仁孝”,段孺人“名正言順”。所以李木棠才不敢搶了人風頭,更是早就知道昭和堂會何等敷衍:菜單僅僅是擺上來看一眼,挑兩三樣零嘴甜點裝好了讓文雀迴府轉交,還要強調都是其密友徐彌湘的傑作;教樂局樂師舞姬也省得多跑一趟,隻將名冊曲目一並交來便是;幾處宮室尤其正元殿更是去不得,曹文雀一問,對方便迴“一貫如此”:


    “除非去年,也是曹姑姑為段孺人代勞?清楚曉得奴婢們偷懶了還是怎得。”對麵繼而又笑,“忘了,那時若是偷懶,可是得被胡姑姑和曹姑姑二位狠狠罰銀子的!”


    李木棠的腿腳這時便突然好用,能趕在曹文雀新仇舊恨一起算之前扯人出來。昭和堂那屋子小,空氣悶,還得走一段路才能被正午的大太陽照個通透、由內到外緩過氣來。她方才悄悄出了一身汗,五髒廟更是虛透。今日沒有口福,大可等下月初四彌湘出宮來,也給她們做一次壽宴禦菜……偏恨這周遭宮人絡繹不絕,一個個頭頂烈日腳踩陰影,各個沒預告地橫衝直撞,教她躲避不得!匆忙間李木棠那腳步就加快,扶牆根依舊是踉蹌不穩,還攆不上前方負氣狂奔的曹文雀。再快點!她心如擂鼓,尚賢門已經近在咫尺!再快些!她汗出如漿。一步滾上馬車,今兒的冒險就到此為止!


    就在此刻,有聲驚叫。


    好似弓弦“噗”地一震,但見某個通體黝黑、纖細靈巧的玩意兒飛身射出,烏雲般照李木棠頭頂一晃而過。一旁惠儀宮大門洞開,開閘泄洪般湧出那好些宮人,鴉群似的竟一齊往宮牆這頭撞來!當是時你擁我擠,全不知是誰踩了誰的鞋,誰撞了文雀的肩,又是誰撲倒了才要躲閃的李木棠?下一刻一幹人等便七倒八歪跌在一處,活脫脫一出鬧劇,哪還有什麽宮規森嚴?!


    李木棠就地打個滾,還想站起身來。


    沒人壓著她的左腿——實在萬幸,隻不過磕著了膝蓋,一時眼前發黑,也不打緊。她哪管得了而今是何情形,悶頭隻曉得要跑——又不是她自己闖了禍事,為什麽這般不安?她很快便曉得答案。眼睛一掃,牆根下東西零落一捧玉屑,是發間白玉透雕花蝴蝶簪粉身碎骨——一如小之所贈的一柄玉如意;撈起腦後亂發,眼睛一抬,繼而在一張西子捧心般的蒼白麵目上過了電:


    三步開外怔怔站著的,是福寶林方若寒。她身邊還有一位,原定榮王妃的堂姐、熙昭儀楚佩還顧自仰頭瞧著牆頭急眼:“愣著做什麽!黑旋風要跑了!”她小聲急催,“一群不長眼的,還不上牆去捉!”


    李木棠尚且沒有全然掙起身子,眼瞧著又要被前唿後擁的宮人們淹沒了。在曹文雀之前,先有個冰涼的腕子插空隙伸進來,銀蛇似的一把將她纏住,不由分說便往外一拽——李木棠接著又摔倒,幾乎是擰身子出來給福寶林磕了個頭!膝蓋這迴是真撞得痛了,她耳畔甚至迴響過去年今日福寶林款款細語:“行了快起來!小小個姑娘家,若是磕破了腦袋得多難看啊。”是一般無二的溫柔與關切,卻使她切齒地惡寒,一時渾身冒汗,動彈都不能。好一個笑裏藏刀李義府,口蜜腹劍李林甫,到現在了還故作驚異,要高唿一聲:“你瞧著眼熟……可是木棠?”再來假模假式關心一句,“聽聞宣清長公主不知所蹤,可是如今有了下落了?”


    “與福寶林無關。”曹文雀揣了一肚子氣,這會兒硬生生就插過來堵在李木棠麵前,“貓兒跑丟少頃餓了自會尋迴來,何用這樣多宮人毫無章法橫衝直撞?冒冒失失有違宮規,二位娘娘也總該給被衝撞的無辜之人先賠聲不是。”


    李木棠是扯住了她腰間拴著的草編小雞,這迴卻實在阻不住她出言不遜。熙昭儀正為翻過牆頭跑沒了影的貓兒急得跳腳,順勢自然又來責難方若寒:“你的不是……迴頭自去宜妃處請罪……黑旋風尋不迴來,教你罪上加罪!”


    方若寒臉色霎時更白,幾乎透明如這春日的風。那副菩薩般的慈悲神色登時便翻個麵,露出尖酸刻薄的底色來:“都怪這倆奴婢不知避讓,竟然還膽敢討伐娘娘不是!黑旋風是被她倆嚇到,娘娘定要好好責罰這倆不長眼的才是!”


    李木棠便覺得可笑。去年的自己怎會如此糊塗!竟看不穿福寶林佛口蛇心,因一紙藥方被罰入清淑院時隻知惱恨黃吉!她摩挲嘴唇總該說出些漂亮話來,尤其當熙昭儀遷怒的目光已經尋來……可她居然做不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福寶林歹毒陰險,她個四無丫頭如何是對手?何況此地是皇宮,她更不敢丟人現眼,若被良才人……太後聽了去!


    僅僅是片刻,她幾乎要喘不上氣了。


    頂頭烈日,卻忽而降下甘霖。


    並非曹文雀又在顯擺她那些宮規禮法,隻是一團烏雲,溫柔緘默地將她包裹住,世界便安靜了。耀目的琉璃瓦、擁擠的宮人……刹那便渺遠。她的腦袋幾乎空空如也,雙頰卻立時充血。有個更加慌張的聲幾乎在她心頭響起:沉悶、苦澀、卻萬般甘甜:


    “傷到哪裏?多嚴重?”


    於是“嗡”地一聲,李木棠的魂靈向後撕扯,幾乎就與身體分離開來。她甚至看見自己田鼠似的,一個勁隻知道往那漆黑的洞穴裏鑽,亂發尾巴似的狂亂拍打,大約兩腳還得撥拉著泥土,定要將自己深埋!偏她的魂魄半空飄著,為此怒不可遏——在福寶林麵前,在熙昭儀麵前,在十幾二十雙眼睛麵前!她費盡心機掩藏的醜聞竟然暴露無遺!她最想拚命拋棄的竟然反而將她擁緊!她大約變成一隻黑貓兒了,寧肯從最舒適的銷金窩裏扭身逃竄。與生俱來的趾爪依舊鋒銳,一雙洞徹黑暗的綠眼眸卻先嗚咽著流淚——


    她!恨他!


    她,愛他……


    揉擰著價值千金的衣袍,撞過了無堅不摧的懷抱,有春水般的關懷疼愛吹到耳畔,遮天蔽日的烏雲便瞬間散淨。她幾乎立時想出的,是冬日邊塞上橫刀立馬一個常勝大將軍,是春日街對麵貴不可言一位皇親國戚。他不再麵目模糊,不再平平無奇,分明鶴骨鬆姿,格外龍精虎猛!正該她得意洋洋,在那福寶林麵前大出風頭!於是一口濁氣吐了,一口仙氣沉了,刹那間天地分明,凝神時九九歸一。淩亂的毛發梳整,顫抖的尾巴尖低垂,她勾起脊背縮迴人形,搖晃著身子居然還敢站起。幽綠的雙瞳也變迴凡人的雀目,使她瞧不見戚晉一身藏藍衣袍,也看不見文雀一張赤紅麵目;陽光迷了眼睫,唿吸先肆意暢快,渾身再溫熱酥麻,她抬頭尋去!


    卻居然長街空蕩,沒有烏鴉,沒有黑貓,沒有宮人,不見宮妃。無波無瀾的晴空下,她打個寒噤。宮道當中,踮腳隻剩一個小小人影:嫩筍般的胳膊腿蓋在重重疊疊的錦繡華服之下,滿戴了各樣珠釵的腦袋格外碩大,使那孩子緘默的麵容看來肅穆。於是李木棠知道,這便是國舅爺那個私生女,太後賜名楊華的那位,今年才不過五歲。戚晉今日入宮拜會太後臨時起意,到頭來還是得托著“帶楊華”出宮去玩的說辭,自己才能脫得身來。“母親並不曾咄咄相逼。”他其後辯解,“陛下更不曾……”


    “我信。”她咬牙道,卻不敢去看他,“我信……”


    戚晉此番所言的確句句屬實。對於任何一個大病初愈、又噩夢連連的母親而言,軍功卓著的孝順兒子都會顯得格外可愛。不會再提起楊珣,也從來不憂心小之,兒子眼下泛青、麵色發白,這才是做母親的該耿耿於懷:“是不是吏部的事兒太瑣碎?還是在豐州受了什麽傷瞞著連我也不肯告訴?”太後遠遠聽了通報就迎出門來,抓住了兒子先上手,捋衣袖又扒領口。八珍湯一直在小廚房煨著,當下行雲流水就送到手邊——還是那是思萃閣徹夜不眠時最礙眼的的顏色,依舊是演武場揮汗如雨後最討厭的味道,重瞳一怔、略作遲疑,榮王麵上竟紅殷殷顯出幾分局促;纖纖長眉立時乖順,薄唇一抿也不再作反駁——大約是八歲的乖孩子伸出手來,功高震主的榮王所以笑說了“無妨”:


    “考功本是要事,許之以利畢竟不如戴罪立功……”


    將要弱冠的戚晉隨即指尖一抖。母親身後,頂著正午太陽出得門來……龍睛扭曲,龍爪虯結,模糊在日光裏,一張慘淡如紙的麵目衝他展露了笑顏:


    “朕,來侍奉太後娘娘湯藥。”


    皇帝的笑隻咧到一半;榮王的八珍湯正舉到嘴邊;他本不用多此一舉;他本不用如此做賊心虛:他兄弟二人卻就此釘在門前,好似所謂的冰釋前嫌不過是逢場作戲。“朕就說皇兄今晚要來。”居上位者先清清嗓子,若無其事向太後調侃,“今早、昨日,為了操持太後壽宴,皇兄已經兩日不朝。孝感天下,莫不如是。今兒特來向太後問安,更可見皇兄心意!太後娘娘有何憂愁?該當大喜!”


    高帽子這樣戴了,接著去榻前奉藥做孝順兒子的卻是皇帝自己。有日子母慈子孝著,便是做戲而今也演出幾分真情。皇帝照例是親自用一勺藥試了溫度,太後還拍拍手容他落座,漫不經心再來向門口侍立的親子教訓:“象征性布置布置就是了,倒也不用過分奢靡……邊關才安定……”諸如此類,好似深明大義,卻又接著表示為難,“隻是為了給小之撐腰,總也不能讓進京朝賀那些燕使和番邦看了笑話。去年千秋節就辦得太潦草,有失大國氣魄!”


    湯藥滋氣補血,寧心靜神,起效好似很快。太後將藥碗遞迴皇帝手中,輕輕嗓,又淨過口,長眼一眯,聲音都已然怠懶;不慌不忙地,衣袖鳳尾金光在陽光下一閃,提心吊膽的母親便做迴意興闌珊的太後:“你不是來盡孝。”揚手容欲言又止的榮王走近些,她點頭道,“為了旁人來說情。是誰?”


    她早知道答案:


    “露華殿良才人曾經的掌事姑姑,小之的貼身婢,為救小之傷了腿。你為她躲在豐安,寧肯前功盡棄;而今,又想為她求一份虛名。”


    “朕也記得她。”皇帝一旁打岔,“機靈大膽,早該前途無量。”而後大約是想起自己曾經震怒之下將那丫頭打入監義院,險些害她身死,皇帝笑得懇切,居然還肯讓步,“朕做主,你榮王府的國令還缺著一位,便補給李木棠。昭和堂三品姑姑的令牌也一並發給她。日後恐怕要多賴這位李木棠替皇兄入宮盡孝,往來行走總是方便。常福?即刻就去安排!小事一樁,何勞皇兄費心!”


    “皇帝還是關心自己。”太後卻搖頭,格外痛心疾首,“後宮妃位多懸,皇帝子息緣薄。元嬰自己得了幸,也不能忘了陛下終身大事。就在……榮王府撿幾個伶俐丫頭——足與木棠媲美的,送來宮裏伺候。”


    是要誰的枕邊人換了細作;還是奚落誰的心上人不值一文?非親生母子的情分到這時便該斷了。木棠哇木棠……木棉豔麗,海棠柔美,可木棠像是種花,卻又不是——豈非奇怪?為這一株野花鬧得母不母子不子兄不兄臣不臣,更是得不償失!太後向來不喜海棠柔弱,更厭煩木棉豔俗,慶祥宮少植花卉,木棠這不倫不類難登大雅之堂的野花,縱然芬芳馥鬱一時入了太後青眼,靡靡卻又能開到幾時?


    或許當下就已然敗落。


    所幸有人前來救場——正殿門外,準時響起脆生生的“奶奶午安!”楊華小小的身影一晃而過,榮王找到由頭立刻告退,皇帝緊隨其後,義正詞嚴表達了對隨便哪位後宮嬪妃的想念:“太後憐愛孩童,朕莫不如是……”


    就算是為了推脫榮王府的奴婢,這話也不當這麽說。畢竟還太年輕。孩子不是一個麵目模糊的群體,他們各有各的脾性,未必就多麽招人喜愛。楊華或許可以算作是個意外。她的眼仁很黑,常常沉默著一動不動;尚且嘟著的嘴唇又小,鮮少咧出幾顆白嫩嫩的小牙齒來歡笑、或是胡鬧。一雙胳膊不粗也不瘦,安安靜靜就垂在身體兩側,槐樹芽般的小手也很少向上主動拽住誰的衣角。從鄉野進了皇宮,她一次也不哭,馨妃曾經以為這孩子不太正常;宜妃卻說她聰明:皇宮大內曲折複雜,她走過第一遍就記住各處道路,根本不需要旁人指引。年僅五歲的楊華還很快記住自己的新名字,甚至堅持早中晚去慶祥宮正殿外請安,一日不落。她難道不像同齡小孩一般愛玩?馬靜禾總看見她望著樹根或是井口、或是藍天、或是一本艱深晦澀的書發呆。今日要不是榮王尋得借口,她也不會主動央著離開慶祥宮;那長長的牆和往來的宮人好似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甚至於麵前陡然飛起一介黑影——貓兒在牆頭迴頭衝她唏噓,她也僅僅是將榮王表兄拽得更緊。換了別的五歲小女孩,哪有不連蹦帶叫的?


    楊華沒有,哪怕她被留在原地、無人在意。


    可那隻黑貓,自己跳進她的懷裏。


    黑貓縱然養肥了身子,養鈍了爪子,拖一身橫肉,兩步能上牆,團個球兒也能舒舒服服窩在楊華懷裏。李木棠的眼睛隨即便直了,接著自己要走去尚藥局,戚晉甚至不在一旁相扶;她言辭鑿鑿說自己“果真無事”,戚晉竟然也照單全收。文雀留在宮中陪楊華一起去找貓兒玩,他再打發走荊風,兩人就能終於關起門來好好宣泄。至少在預想裏,迴京以來一切的別扭都應該就此煙消雲散……可是沒有。在這一次深入而漫長的親吻中,戚晉卻迴想起前日滿飲了醒酒湯後自己拙略的索取,與阿蠻局促的迴避;她的骨頭依舊冷硬,仍舊是昨夜縮在他懷裏一具骨架,片刻溫度也不肯殘留。不怪他胡思亂想吃親王府友的醋,他的惶恐不安並非全無來由。她甚至當真張口來問:


    “我不要,嫁給你……了?”


    尾音遲疑著上翹,不確定是不是個問句。


    她的耳尖分明在他的指縫裏燥熱而赤紅,她的迴應明明同樣熱烈而顫抖,她卻聲稱自己並不享受這個吻,一點兒也不。即使三品女官的令牌放入了手裏,哪怕親王國都得恭恭敬敬喊一聲“國令”。她卻反倒不管不顧愈發要往出跑,成日地隨段孺人送別何姑娘,或是去登門照看有喜了的劉家新婦。是夜,戚晉一言不發,當即搬去了桑竹庭。佛堂青煙繚繞自此蹭過了竹節,在一卷又一卷經文上留下淺淺的烙印,再熏過親王府與親王國不知多少僚屬的發冠,敲打著一副臭皮囊,又磋磨了一副苦心肝。


    隻有李木棠仍死不悔改:


    “我不要列席壽宴。”


    “你在女眷那席,應該坐不到前排,歌舞演出……”


    “我不去。”她斬釘截鐵,連眼睛都不抬,“我當年陪良寶林、良才人看過,我還認識教樂局的姐姐!不去看也沒什麽關係。”


    “你、女扮男裝,替我去……坐我身旁……”


    “我不去!”她吵。


    “你要去!”他鬧,“如此盛會,我一定要帶你一起,讓朝野上下看清楚,這是我戚晉未來的妻!”


    “……我不去。”


    放開了他的手,她躺倒在床頭,低頭滑落了鬢發,不肯給他看濕了枕頭簌簌淚花。“我不去。”再咬牙,她摳著袖口鄭重強調,“我陪良才人去過,知道這種宴席有多大的規矩。一頓飯吃不安生,拜來拜去……我的腿受不住,我就在家裏。”


    別過臉去,誰也不告訴,她要在夢中偷扮了榮王明日冕服冠衣,先厭棄那青珠九旒遮了眼,再嫌棄玄衣纁裳太沉重,接著再滿足於九章朱綬何其光彩奪目,得意於紫佩魚袋就垂在銅錢荷包身邊。在這樣胡作非為的美夢裏,床頭的影子戀戀不舍地離開:為防明早擾了她清夢,他今夜又要去桑竹庭暫住。於是更沒有人知道,她今夜將如何在夢中顫抖、要把入骨脹痛一聲聲咬牙吞入——


    明日壽宴,將有迴京以來第一場雨。


    春雨貴如油。其實,是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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