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郭家離開,李木棠正逐漸喪失她的五感;這似乎是一種疫病,使戚晉也與她一起病入膏肓。他們最先丟掉視覺,雀目或是重瞳一應成了擺設:山川河流、白天夜晚已經不屑一顧,連對方的麵龐後來也用不著在乎。總是你抵著我,我貼著你,多半時間要闔了雙目纏綿到底;於是接著耳朵也聾了,除了血流、除了心跳,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鼻子要用來重重喘息,什麽花香雨腥通通便都沒空搭理;舌尖上又湧過太多滋味,任是山珍海味也再不值一提;他們沉入更盛大的歡喜,又如何記得肌膚上片刻戰栗?


    那是段太過朦朧模糊的日子,李木棠甚至以為自己已成為某種存在,超脫了所謂天與地。她總是在笑,不知道在笑什麽;她有時候也哭,卻想不出有什麽委屈。對、期間有一次,這一次她記得很清楚:晉郎要去接杯水、或者拿碗藥、或者取件衣裳?總之起身放她離開。她一滑身跟著就留下地去,邁腿竟然走出兩步,其後才倒在他身上。就為此時,晉郎樂到三更半夜也睡不著。他翻個身,正好和她打個照麵。她瞪著亮晶晶的杏仁眼,跟著就這麽麵對麵笑到天亮:


    瞧這一雙濃眉,生得多可愛!他笑起來像是某種唱歌的鳥兒,又叫人心癢難耐!更別提那撲鼻異香,在發梢上,在衣襟裏,就像藏了一片鬆海!他多半是個假人,要麽怎麽能連眼珠子都是甜的?幸好他此刻又伸手,她後脖頸根根汗毛正虛位以待呢!


    好奇怪,有時候李木棠的五感就會這樣瞬間不藥而愈,甚至靈敏得過分!她的腦袋繼而就燒掉,常常要這麽一動不動傻上好幾個時辰。這時候戚晉抱著她,吻著她,看著她,或是挨著她,從頭到腳就隻剩一個聲音:


    他總在尖叫。


    阿蠻怎麽這麽漂亮,阿蠻怎麽這麽香,光這兩個字怎麽就這麽悅耳,真想一口氣把她吃掉……天哪,她已經依偎在懷裏呢!暖得就像隻小貓!想想,現在僅僅隻是擁抱與接吻,就足夠他六神無主啦!等來日真正做了夫妻……


    他想都不敢想,總要在這種時候逃出屋外、或是車外去透透氣。春日氣息正不知不覺地暖和,世間萬物竟像是受了他倆恩惠賞賜,也要爭先恐後喜氣洋洋打扮起來。天上地下,到處都是奔來躍去的自在。溪邊覓食的白頂溪鴝拍打著橘紅染墨的尾巴,赤紅羽毛的酒紅朱雀有時要從草叢跳上官道,藍歌鴝會閃著青金石的光芒撿低枝歌唱,紅翅綠鳩隱身在綠葉林裏正啄食著山櫻桃;還有偶爾竄過的兔、一晃而過的野雞,小親事有的好奇跟過去,會在山間小徑發現狼的腳印,某座村莊困於野豬泛濫,親事府的小夥子們得以漫山遍野好好消遣了番精力;歇息時且低了頭,滿地鼠婦亂爬,蜈蚣緊著石縫竄,泥洞裏藏了一窩窩蠍子,足夠村裏後生抓來賣個好價錢,有田鼠饑不擇食啃壞了莊稼,不多時就要被烤了串兒。瞧瞧,緊跟著李木棠,戚晉也要受了神跡長出雙千裏眼、順風耳啦!


    不止這漫山遍野的精靈,後來連那坊州刺史也跟著沾光,見麵第一眼就顯出格外慈眉善目的溫柔來。戚晉說領兵出征時便受其關照,一應吃穿用度照料得格外仔細,堪堪軟化了眾軍別離思鄉之情。今日一見,狹目長眉、黑須薄唇,和畫中古來聖賢竟都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李木棠新得了一頭紅棕色小馬,聽話而溫順,當下也敢出馬車來騎著招搖過市,甚至還受了那刺史一禮,連浩浩蕩蕩鹵簿儀仗也頓覺與有榮焉。坊州宜君郡寬街大道,四麵俱來不少百姓要看熱鬧。李木棠搓著馬兒赤色鬃毛,一顛一顛隻顧瞧她走在一旁的情郎。於是好好的青天白日,她那一雙雀目卻又黯淡了,是看不見臨街一間又一間空置屋舍,瞧不見行人大同小異褪色縫補的衣袍。所以其後當有人驟然鑽出府役攔截,她自然不曾注意;撲來道中攔駕高唿的一聲救命,她初時也充耳不聞。


    座下小紅馬,卻猝然受驚。


    其後所有事情,都是從這一刻起開始一發不可收拾。榮王麵色驟變,搖身將那位李姑娘一把攬過;合署衙役爭先上前,攔駕女子瞬間便被淹沒在暴雨般的棍棒。坊州刺史布方坐於馬上,才要去製止前頭,又得去提心後頭,兩相焦灼不得,挽韁鬆垮,倒是頭一個被甩下馬來。


    “……住手!”


    先於他厲聲怒喝的終究是榮王。布方趴在地底摔傷了腰,半晌隻見府役腳步匆忙向此而來,道旁布鞋紛遝百姓各自逃開;引入眼簾隨即有血,攔駕女子最後有目光直直就落在他身上。那是一雙圓眼,沒有怨恨,沒有恐懼,冷淡淡、空蕩蕩,譬如一隻蝗蟲,一顆麥粒。布方隨即爬起,身形已有些不穩;衙役搜出所謂陳情書,隨即也不敢在自己手上停留太久。車隊中有醫官上前,攔駕女子隨即被抬上車轎,他捂腰來迴跟著想要有所叮囑,卻好似插不上話;榮王手上隻有一張紙,墨色斷續清談,他更看不穿。所以停留在此地的時間就格外漫長,足夠他將近來大事小情——屯田、賦稅、錢幣、漕運、鹽鐵、榷酤、算緡、平準——統統琢磨一遍;往刺史府的路卻須臾便過,他依舊推算不出攔駕女子訴情來頭。不能自亂陣腳先告罪,他一定要等殿下來問:


    “狀紙上寫,她父母年逾古稀,上無片瓦,下無餘糧。訴,州府苛稅甚……布刺史,如何說?”


    “殿下容稟,”布方拭去冷汗,微直了身軀,“古稀無嗣,依例口分田當盡數歸還;賦稅按下戶再減至四鬥,父老授以縣丞,平日本還有糧米衣帛支取……”


    榮王麵上陰晴不定,顯然在等他解釋這個“本”。布方再錘錘腰窩,咬牙說下去:


    “去年七月,戶部移文,一應租稅按每戶兩石照準,是以備存軍費。無府兵參軍者,每家再抽稅錢十文。刺史府尚且吃緊,鄉族耆老所謂俸祿又從何發出?女不嫁,家無子,伶仃寥落,也是別無善法。”


    “訴狀所寫,二十畝永業田早年賣出,又是為何?”


    “隻怕是、歲長無男,操持不過。永業田賣了還能租,若有男丁還能得口分田給予……”


    “這就是坊州上下賣者七、租者五的緣由?”


    戶部魚鱗冊隨即也被拍在地上,戶曹應聲跪下去,布方兀自巋然不動,口中所稱還是一樣道理:“府兵多為壯年勞力,離家參軍,屯田無以顧及,往來買賣一可換錢暫渡危境,二來減稅得喘息之機,三則戰勝還家,租田還耕至多二鬥租金——畢竟增一名勞力,大多都租得起……”


    “若真如刺史所言如此輕鬆,”榮王將他打斷,“戶曹,你來說,坊州、閻王債猖獗否?”


    戶曹戰戰兢兢,已是口不能言。


    “不說農戶。沿街一路所見買賣關張,是否算緡暴漲,舉債難償?”


    布方對此事心知肚明,當下正琢磨如何敷衍得過,卻聽殿下又問:“賣田、借債,趁火打劫到底何人,布刺史,你是否要奏要告?”


    天可憐見!他哪裏敢說,又哪裏需要說。殿下既有此聞,想必不言自明。榮王好像也沒打算等聽他說出實情,拂袖隨即離開。攔駕女子驗屍已畢,行將送往義莊。布方少不得護著腰趕上去卑躬屈膝為屬下衙役說些好話。驟然衝駕、殿下受驚,許久未動刀槍的府役一時驚慌失措,絕非一心要取人性命。有仵作為證,此女本就害有肺癆,病不久矣,府役棍棒多落在四肢,並不致命,是她自己激憤之下嘔血不出,淤血阻於氣管,因此氣絕而亡。榮王負手而立,良久未發一言。天色已晚,日色西落,縷縷金陽漏過窗檻,自那張蒼白麵上一晃而過:


    二十上下,才是個未嫁姑娘。二位高堂中年得女,暮年喪女,方才鄉官來報,身子不爽,來府衙看一眼都不能夠。捎來口信上二老甚至叩頭求乞府衙高抬貴手、至少不要將僅剩一座破屋拿去抵罪;見鄉官唯有申斥之意,又甚至懇請諸位官爺大發慈悲,就將女兒就地收屍掩埋。


    那隻不過是一點棺材本。


    而後榮王離開了。


    ————————————————————————————————


    延嘉元年,恕宗於宜君縣還朝。時任坊州刺史朱戊謙接信挪了自家宅院充作行轅,留存修繕至今,也依舊不過內外兩進、實屬寒酸。木柱每歲都漆新色,雕鏤技藝卻不做增添,一路行來門前無垂花,藻井無重栱,唯正堂屋脊用琉璃瓦剪邊,想也是恕宗時臨時補修、略略帶些皇室貴氣。進了內室,卻道別有洞天:紫檀案旁玉香幾,螺鈿屏後琉璃榻,珠綃帳內拔步床;花梨木頂豎櫃用玉石嵌成百子迎福;剔紅盆景栽有及腰蜜蠟海棠;荷花寶座巧奪天工,鹿角椅似渾然天成。李木棠四麵一望,卻居然無處歇腳,馬不停蹄要退去廂房。想從前三川縣裏也曾見“竟元五賢”之一王會德故居,那院落栽花種竹,卻是內外合一,不用金玉,不繁雕花,正稱王戶部抱樸之心。竊居借住,就是李木棠也不曾謙讓。而今這行宮廂房卻使她誠惶誠恐,更要寢食難安。


    她隻望見那攔駕之人一眼。


    隻一眼便夠了。府役棍棒相加,何嚐不是打在她的身上?不?她如今乘著高頭大馬,是躲在府役後頭,甚至享用著這份不分青紅皂白的迴護——怎麽可能?有多麽荒唐!馬兒提足倒立,她本該摔下地來——輕而易舉,就沒入塵埃。她依舊不過是一個四無丫頭,她的性命離開晉郎就一文不名。權力不是敞開懷抱的溫柔鄉,是刀槍劍戟、從不留情。她可以死在清淑院、或是三福堂,她隨時還可能死去,和今日那名女子的麵目無甚分別。她這麽一路想,就好像當真靈魂出竅一般,都聞著身上屍腥腐臭;延州刺史如此熏著熏著驟然就麵目可憎,乜眼倒眉要將晉郎從她身邊奪走。她的腿總是在癢,她摳破了一塊頭皮。有人隨即又求告登門,好像就要將她拉去庭院裏當中拆穿了原型!


    是、什麽時候的事呢,似乎有這樣記憶……她想不起,頭皮越是刺痛。雲鬢羅裳的婦人便走近前來,要親自為她奉藥。此人不久之前還在刺史府正堂外寬慰局促不安的丈夫,為其添一件衣。“殿下在堂中,戶曹法曹軍曹乃至鄉官……唯獨不許我踏進。”布方踱來晃去,發髻都險些被抓散,“先有田蓬,後有午獻,延州與殿下有所瓜葛那一方豪強都被連根拔起,焉知今日,不是到了我布方大禍將至!”


    他接著抓了妻子又問:“孩子們呢?”後者道已隨女兒女婿暫先迴了老家;又問:“你既然在此,那些書信……”,後者點點頭讓他放心:


    “夫君別忙,就在此地安生候著,一方刺史哪有說罷免就罷免的道理。行宮,妾替夫君走一趟。晚上安生下來,妾,再陪夫君賞月吃酒。”


    於是她來了,來得猝不及防。李木棠忽而發覺屋中多了個人,此人還要為自己侍奉湯藥,登時一個哆嗦就差沒把藥碗砸掉:“對!不住……郡君!您、您不用勞動……我自己……未見禮,郡君別怪!”


    布韋氏寬臉盤大五官,款款又道“不礙事”,連聲音也愈發婀娜:“妾未受誥命,並非郡君,李姑娘不必驚忙。”可不!李木棠但能仔細瞧瞧,便看得出她發間一支木簪,別幾朵鮮花,耳尖玉墜色沉而雜,腕間翠鐲幾乎無綠,衣上刺繡陣腳也嫌粗。她該將顧慮多疑按迴肚子裏去,可她偏就不肯信:坊州算是上州,布刺史官有從三品,妻子母親焉有不受封之理?對麵聞言就笑,並不以為受辱:“刺史玄康時期受官斜封,至今未受中書門下詔敕。妾與夫君布衣出身,無門無路的,未建奇勳,又如何能得蔭封?許是因此,妾不敢拜殿下,隻好先來同姑娘說說話,略盡地主之誼,請姑娘及殿下,也莫要掛懷。”


    這麽一番自謙,處處在說自己出身清白、行事謙遜,絕無不法妄念,更無不臣之心。李木棠聽得仔細,繼而撫上傷處,黯然隻道自己不過沒名沒姓一個小丫鬟,無論如何當不起刺史正室如此用心。布韋氏這次則將她打斷:“妾與姑娘都是平頭百姓,難怪說起話來這樣親切。不過論福氣呢,妾是自愧弗如了。殿下對姑娘百般嗬護,這行宮內外親事陣仗就可見一斑。而今殿下與刺史還有要事商討,瞧著一時半刻是迴不來的。妾在姑娘床前侍奉,也是為殿下排憂解難,一切都是應當。”


    自輕自賤不管用,李木棠在手心裏揉皺了袖子口,而後的應對便刻意疏於冷淡:“刺史夫婦舉案齊眉,要是讓刺史知道您這般辛苦,隻怕更不好。”對麵於是笑得更歡,當下攀住話頭,嘮家常似的非要將自己與夫君相識相知攜手並進那些事一一說來,一無所有如何奮發圖強啦,舉債科考如何要報效家國啦,山窮水盡如何典當嫁妝遠行上任啦,互相扶持如何初心不改啦,總還是那些赤誠清廉的論證。李木棠便知道,她準時打聽過自己與晉郎關係,這是專程替自家夫君吹耳旁風來了。對麵綿裏藏針、從容不迫,實在不是個好相與的對手,她立刻就捂了腿好一番痛喊疾唿,幹脆要來個釜底抽薪。布韋氏不慌不忙,這卻正好支使侍女將一方匣子就在麵前打開。但見內裏盛有靈芝數朵,柄短肉厚;山參三枚,五形六體皆是絕佳;冬蟲夏草又有數根,腥味尚且刺鼻。那寬臉盤立刻就喜氣洋洋咧起來,說這個是趙家窯所得,那個是橋頭莊所獲:


    “坊州石頭地多,不好開犁;鹵田也不少,就是大費周章開墾了,莊稼也不好長。倒是山野間草藥多、品相好,像這等山參,止行鄉一個村子一年便能得十餘支;做起買賣來,倒比種田還能多賺些。”


    李木棠就算此刻一頭霧水,其後消息總要傳到榮王耳朵裏去。後者便知就算田地流失變賣,坊州百姓也另有出路,布刺史並非治理無方。那厚臉盤於是又笑,還起身來款款一禮:


    “聽聞李姑娘是在前線因公負傷,拳拳愛國之心妾實在敬畏不已。這一點土產,聊表心意,請姑娘一定不要嫌棄。”


    她這麽說,一旁侍女就要將匣子合了床頭擱下。李木棠卻先將其接過了,隨即雙手竟向下一沉。漆木匣子,幾株草藥,能有這般重?還有她方才那番說辭,聽來也總是耳熟,什麽時候,何人曾打著一般無二的幌子,也獻過這樣殷勤?


    朔方郡,江釗曾有意錢財相贈……


    她立刻撥開匣中物什,果不其然,其下並未漆色掩蓋,熠熠金光奪目,略一扣還有印記——這一正方匣子,全是金子打製!不光幾樣靈寶,更深的心思原來藏在這裏!


    好像迴到骷髏山手握匕首那夜,此刻懷中金匣卻比那染血的匕首更加燙手。李木棠簡直要脫手將其扔掉,屋外有尖聲驚叫卻早一步想起來。“下人沒有規矩,姑娘別慌,妾去瞧瞧。”這麽軟言寬慰的人隨即自己卻僵在門前。


    趁侍女發呆機會,李木棠往前一送擺脫了這燙手山芋,繼而下床去跳兩步扶住牆,也要一步步蹦去窗邊。比她先仰麵倒下的卻是布韋氏,隨即落地的是那方金匣。侍女從一旁奔過,李木棠再跳一步扒著了窗沿——


    滿麵映紅,恍如飛霞漫天,又似血流如注——遠處火勢熊熊,濃煙翻卷,方向是刺史府,她甚至都用不著猜。


    “二哥——”


    無人應聲,搶入門來乃是童昌琳:“荊典軍隨殿下一起在……”


    所以她繼續唿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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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景四年三月初一,宜君郡刺史府火燭跌落因而走水,坊州刺史不幸離世。榮王為此直到夜半才迴到行宮慰撫布刺史遺孀。天涼如水,月色緘默,行宮廂房裏屏退了眾人,他要問一個因果。


    “布方,是個好人。”戚晉將手中公務隨意放了,就在主位梳背椅上,自顧自似是閑談,也無意去看布韋氏神色,“木蘭——攔駕者屍身暫送義莊,他出府相送,遲遲不還。至少,他試圖做一個好人,一位清官,即便他無能為力。”


    他略作停頓:“所以,你想複仇嗎?”


    “外子無愧於心,妾並不以為遺憾。”布韋氏聲音難免發虛,迴答卻一貫篤定,“妾與外子,布衣出身,為了他的功業報複,曾經也舉借閻王債……人世間的命運,大抵是早就這樣安排好了的。今日下場,他心甘情願;妾,不認也得認了。”


    “我隻要一個字。一個姓氏。”


    “那殿下便不會得到答案。”布韋氏淡淡道,“臨滄海之淵,而問勺水之跡——殿下以為,是智否?”


    戚晉便點頭,將方才丟在四仙桌上幾份信件一一翻來看看,拿在手上。“本王想也是。布刺史往來這些信件,尚未來得及一一拆看,或許看了也是麻煩,權且先討個提點。布韋氏,你未得朝廷誥命;布方,斜封也缺一封敕書。正是含飴弄孫的年紀,明早啟程,迴鄉,安度晚年罷。”


    布韋氏聞言卻是大駭,不由就望向一旁置身事外那位李姑娘,大抵是要求援。“明日時將軍帶著右衛也就到了,殿下還記著刺史大人當年對軍隊多多照顧,如今得勝還朝,正好!要和右衛一起去好好祭奠才行!”


    她瞪著自己一雙大約算好看且無辜的杏仁眼,胸口卻直犯惡心。手中袖口揉破,她實在想要離開,卻不能夠。威逼利誘,布韋氏終於肯繳械,這一切,卻或許根本不會有什麽改變,尤其當她雲裏霧裏又提起江河湖泊,還有些無可奈何的規勸:“細流成江河,並非一朝一夕之功。風霜雨雪,本存於天地間,發於萬物,滋潤萬物,又如何能夠消弭?”戚晉便再問隱疾生於何時,布韋氏不言,隻看向藻井、看向窗欞,看向這座庸俗其外,而敗絮其中的行宮。


    從“泰成之變”始,從“竟元五賢”時,從恕宗還朝始,一切的一切從這座行宮始。戶曹午後被逼問出實情,無論是閻王債還是田地買賣,早在成宗即位前便已在諸鄉諸坊間流行開來,數十年間約定俗成,無人插手,直至楊珣成為國舅,生掰硬拽扯走大半;而今楊珣身死,自然故態複萌、死灰複燃。“呂嚐,曾經為何要力保那群貪官汙吏;為何除了舅舅,無一人受清查革職。我以為的迎風轉向,原來是迴歸舊主。在舅舅出現之前,他們已經是傀儡,是爪牙。甚至為何舅舅一飛衝天就能扶搖直上,父親為何佞信偏寵,為此不惜流放趙老大人,寧肯與滿朝文武為敵!”


    抑或,那才是父親的根本目的。


    時間一晃便是後半夜,送走了布韋氏,扔了假冒欺詐的一堆空信封。戚晉懶懶望一眼月光,搖頭隻是想笑:“她叫木蘭,姓王。害了肺癆,仍要來孤注一擲。她是為了救她父母,她的父母卻不能來接她。我曾經想,九泉之下,她會不會以為他們不要她了呢?”


    他低下頭,耳際蹭過阿蠻下頜,要深深埋首在她頸側,有淚滴隨即就濕了她的鬢發,哪怕是此時此刻,他仍舊不肯對她撒謊:“文雀扶棺相送,二哥聞訊去尋她,並不在我身側……阿蠻,害怕……嗎?”


    “你不能害怕。”在他的懷裏,卻是她空蕩卻堅定的聲音,“你曾經總說白衣卿相難出頭,我如今才知道為什麽。文雀姐姐那天說的那家……姓什麽,做豆腐的,光為赴京趕考,就花出去三四百兩,多半都用在四處打點、拜見,這還不算其後選官和任用要下的血本。又像布刺史……簡直就是一場豪賭。誰肯做賭,誰能賭得起,誰又賭得贏呢?”


    “精衛填海,揚湯止沸……死了一個忠文公,死了一個昭剛公,而今又死了一個布方……再換了誰來坊州,受那二字追諡的殊榮!”他掙起身來慷慨陳詞一番,繼而一扭身又癱倒床上,來來迴迴,總是敲著眉頭說要“忍”,不能“急”。李木棠想是和他一同歎氣,緊鎖眉頭卻怎麽都不願展開。她有不滿,也不同他隱藏,即使她自己都以為自己過分,罔顧事實,正漫天要價:


    “可是不能就這樣!”她怒不可遏,要將他一推再推,“你曾經被呂、官人,太師,欺負過多少次!你說寒門士子沒有出路,你親自上戰場是為了所有人!連小之你都能割舍!我知道、就算你、你肯定想,要在朝中爭得話語權,再為百姓謀福祉,是好像沒有錯,但、但我不痛快!總是有什麽地方……對!就像我剛到王府,你跟我道歉的時候,不是說先得有自保的能力,再去救我出監義院,可是最後我也沒有自保的能力,要不是二哥來救我,我就已經是白骨一堆了!身在高位的考量跟老百姓或許就是不一樣,但好像好沒有人情味……”


    “……你從前向來偏袒我,不論因由;如今,也覺得我滿肚子蠅營狗苟?”


    他這話說得懶散,李木棠聽了更氣。折騰了一天,她早就是精疲力竭,還要歪脖子支半個身子跟他說話,實在是難受。她隨即胳膊一軟,整個人就倒下去。戚晉用身體接了,又環臂將她抱緊。


    “我就是不喜歡。”李木棠仍不肯鬆口,“即使你和我是一個意思,一個目標,一個想法,但你的心是官老爺的心,我的心是平頭老百姓的心,多少還是會不一樣。我知道官場上彎彎繞我懂不起,世家本來也不好惹,或許當官的就該像你這樣蟄伏待機,會簡單方便許多。可是我不喜歡。就像當時孫刺史他對午花的冤情就不會那麽感同身受,我不想也做孫刺史那樣的人。我也不想文雀姐姐、或是那家周邊鄰裏再也喝不著一碗豆漿,不想很多人無家可歸,不想王、木蘭——是不是這個名字?——的父母失去他們的女兒。即便這就是你們的世界,就是這麽兇狠、冷漠,看起來一點不講道理。就像朱家,為了爭權奪利非挑起戰火——這些張公子和我解釋過——雖然依舊是為了大家,但不是為了顧嬸,不是為了恩濟藥莊,也不是為了那麽多赤腳學堂。還是有人要死,不僅是豐州人,還有軍人,還有親事……我不想要這樣。”


    “那隻不過是個旗號。他們為的從來都不是邊民安居樂業,隻不過是邊關和平能帶來的聲譽名望……”


    戚晉懶散說著,忽而卻是一怔,繼而福至心靈,竟茅塞頓開。他甚至立時坐起,甚至險些蹭著了阿蠻腿傷:


    “你沒事……沒事……是不是受傷,有多麽痛苦,晉郎會在乎,從前的榮王會不屑一顧。有戰爭就有傷亡,你隻不過是理所應當的犧牲,一個數字而已,是大獲全勝裏無關緊要的那部分……是……你說的對極!朝中夙興夜寐思慮的天下,是那個與我們休戚與共的大梁天下,而不是與我們遠隔萬裏互不相幹的,屬於每個梁人的天下!所以呂公明知黔中道旱災不可再拖,卻依舊為了國璽一再瞞報災情;秦秉方前年批了京畿賑濟公文,卻未想到需得認真敦促糧餉的派發落實;周庵罪責重大,我想的卻是如何趁機示好取悅世家。老太師當日那通斥罵……”


    振聾發聵的聲音,如雷聲、似龍吟,就從去年夏日的長安遙遙傳來:


    “……便就是為穩定著想怕亂了朝政,那也該想方設法的去解決這個問題,不是以此為理由去姑息養奸……你是先皇長子,是皇帝的兄長,你尚且如此年輕!如何就投鼠忌器,隻記得官官相護,不記得社稷生民?”


    字字珠璣。


    “是我,是我……一葉障目、目光短淺。”他如此說著,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那有別於感同身受的所謂高瞻遠矚,‘什麽舍小利為大義,忍一時為大局’,或許於侍中、尚書令而言無甚不妥,但若人人皆隻為自己應得的薪俸鞠躬盡瘁,無心為天下百姓盡職盡責,大梁,必將危矣……”


    哪還允許他繼續鬱鬱寡歡,李木棠就湊上來封了他的嘴,大概實在是氣得狠,她下口不分輕重,教戚晉心尖都跟著痛。入城接迎,她在自己胸前扭頭看見了府役棍棒相加;暫歇行宮,她獨自一人應對了布韋氏苞苴竿牘;火光接天,她又照顧刺史驚厥昏迷的妻子直至醒轉;夜深人靜,直到此時此刻,她還陪在自己身邊。


    她怎麽能沒有怕,沒有怨?


    “……我不想再見什麽刺史、郡君。”幾乎是他如此冷靜下來的熟悉,她忽而也將他放過,帶著一張赤紅麵孔喘息著就轉過身去,還撞他好一胳膊肘,“也不要騎高頭大馬,不要別人對我畢恭畢敬,不要好大的儀仗,不要你說走就走,不要你做什麽千古明君……你跟我保證!”


    保證什麽,她再不曾說。戚晉再沒有問。他或許知道;他所以等待。


    荊風等了一整夜。


    他在黃昏時分趕到王家窯,就靜靜站在不近不遠的距離,等到落棺封墳,等到盛有天材地寶的金匣被送去王家,等到荒郊野嶺響起狐鳴狼叫——她會害怕,所以他再等不得。未及走近,文雀卻先來迴答:


    “我信鬼神之說,她不是厲鬼,她值得敬佩。我隻是一介凡人。不是木蘭,不是木棠,我隻是文雀,是一隻鳥,一直嘰嘰喳喳,永遠討人厭煩的鳥。”


    “我知道、你們要付出的代價了。”荊風道,“敢出頭的,固然是英雄;能認清現實的,也並非懦夫。”


    文雀隻是搖頭,而後先邁過叢生雜草,再走上高高的田壟。月下她的身影孤寂,像是一縷煙;又挺拔,好似一棵鬆;無端的,荊風又想起還在郭家的那一夜,殿下曾對他說過的話:


    “今夏二十一生辰後,待你師門派了師弟來替,二哥是繼續留在王府,還是去這大好河山自由自在暢遊一番?”


    “師傅何時說過……” 荊風一時無措,“是屬下哪裏處事不當,還是因前次臂傷、抑或……”


    “幼學入幕,弱冠出府,十載風雨賺得半生無虞,這是你師門當年商定的條件,二哥不會不知吧?”戚晉說歸說,視線總是迴望著後屋方向,又幾次三番拍拍他的肩,“若非去歲戰事緊急,事態非常,本該早還你自由身。多廢去的這一年,自會如數補齊你酬金,無需擔心。”


    “屬下不為金錢,不為聲名……殿下應當清楚!”


    殿下卻罵他“呆子”,隻得將話挑明:


    “成家立業人生大事,你難道不要為自己做些打算?便是你自己甘願一輩子做個影子,阿蠻也不會同意!好好想想,我不逼你。想明白了,問清楚了,再來迴話。”


    “屬下!”


    他隻迸出兩個字,而後生生截斷話頭,半晌,低不可聞應了聲:“遵命。”


    然清晨微寒,木棠舍了絨衣手爐不用非要往戚晉鶴氅裏鑽時,荊風轉過臉去喂馬,不曾搭理跺著腳兀自喊冷的文雀;正午日高,戚晉放著車上的油糕不動非要拿滿手黃泥去蹭木棠時,荊風躲去河邊給雞拔毛,不曾照應扇著火咳嗽連連的文雀;夜半風輕,那二人棄了高床軟枕不躺非要坐在簷下望月閑話時,荊風蹲在旁側煨著熱茶,不曾關注倚著窗睡意朦朧的文雀。


    所謂承諾原來竟隻是搪塞。他或許永遠不會開口,即便此生將要錯過。他想,他畢竟沒有那樣勇氣。


    直到華山廟會,那一次最終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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