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雲冷著,大雪幾欲障目。豐安城外列陣兵馬,三萬鐵騎將其團團圍困。軍旗獵獵,長纓招招,馬不動、人希聲,城牆那頭的豐安,是座死城。


    從北到南,院落間間空落;小巷歪七扭八,歪倒苦尋無果的燕軍。戰袍撕破,麵頰和血覆了層層塵土,從烏布蘇諾爾湖到黃河,他們的肚子如今癟得像冬日落單的狼。所謂最後的希望:城東大倉排著凍魚百斤、粟麵二十斛;縣衙銀局地上扔著銀錠二十兩、康佑重寶二十斤——悉是無用銅幣;空置稅庫暫置軍需,也不過冬衣三十領、幹肉十斤、炭火十筐。


    僅此而已。


    雪絨滾成團,浩浩然無聲地落。落在梁軍兵幕絨帳青金的尖頂、落在燕軍殘損透風的甲胄、落在豐安空洞冗長的街巷、落在縣衙兩相大開的倉門、落在桌倒椅歪的諸曹司,落在正堂下已無生氣那具焦屍。


    曾經的豐安縣令身上,最後片刻的火光閃了兩閃,終於也息了。


    長夜,自午後而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烏且狐走進門來,坐下,而後等待。珊瑚珠串的項鏈在手裏摩挲,他抓住那個玉牛頭,又鬆手放開。梁國天幹地支他是清楚的,戚綽玉屬虎、不會無端帶著個牛頭項鏈。何況她的手——凍瘡留下的疤、皸裂、老繭,又瘦又黑,沒二兩肉,的確不像是梁國最金貴的女兒家。


    細作迴報,有另一人配此項鏈,曾在青柳客棧受榮王關照,與其交情匪淺。


    所以她暫且還自由自在地昏睡著,躺的還是縣令後宅正堂高床。左腿中了一箭,到底也舒服不到哪去,麵上又是汗又是眼淚鼻涕,眼睫顫個不停,連牙關都咯咯直響。還是個孩子呢,就被推出來送死,可見梁人無心,榮王無情。所以今日無論受了什麽,也用不著來怨大燕。大燕的姑娘砸碎骨頭連著筋,遠比她值錢,他自也用不著手下留情。


    仿佛察覺到這般殺氣,她接著醒了。醒得突然,立時起身就要逃。腿上還插著半截箭,她能往哪逃?腕子一圈圈拿麻繩捆了、向上還拴著橫棖,她連支起身都做不到,接著重重又砸倒。眼見此情此景,烏且狐立時就氣。乖乖認命就是,何必無謂掙紮?恐怕接下來也不會老實迴答問題,還得他多費力氣來裝模做樣。他原地急踩了步子,裝作剛剛找到此間,高聲就道:“長公主莫怕。小的曾受可汗恩德,特來相救。”帶點喘氣,仍將每個字咬得足夠辦證清楚,生怕她恍惚失神聽不懂,“您是大燕未來賀可敦,請隨小的逃走!”


    不該這麽講,她一個替死的奴婢,怎知道賀可敦是何意?他該說得更明白些:


    “你們大梁的榮王,救過我們王子。因此有緣約定姻親、您難道不記得?”


    怎麽還是這一副聚不起精神的樣子!茫然無措地、竟好似一句都沒聽清?剛才起身逃跑那機靈勁去了哪裏?!難道還得他先找醫生、再來繼續?


    大帥可等不起。


    他湊上前去,幾乎就追在她耳朵邊上,音量大得仿佛外間雪裏落雷:“那你們長公主現在何處?!她處境危險,小的還能救她!”


    這話說的是很真切的。現在找到梁國公主,還能起個脅迫作用。至少不會立刻要那金尊玉貴的性命。可這替身不知道聽成了什麽意思,竟然登時火起,又不知哪來力氣將他一推:


    “你滾!”她哭。


    “……騙子!燕賊、滾開!!”她喊。


    她還滾向牆那側縮身不知道要找什麽。或許是她腰間那把匕首。撲了空緊接著甚至去夠小腿箭杆,難道還要將起拔出來做武器不成?一個俘虜,孤零零陷在敵營,生死握於他手,竟然這樣的不安分、這樣的……不識好歹!她憑什麽?她好大的膽!!


    他又憑什麽?他好大的膽!!燕人!先來殺她、再來囚她,又居高臨下、開恩一樣說要救她?不!甚至救的不是她!他要救的長公主,為的是可汗,和她這痛得死去活來的有什麽幹係?他要走了,要丟下她……在這虎狼窩裏,又有人要丟下她孤孤零零!


    燕人該死、果然全都該死……她一縮身子,竟然想要哭了。該死該死統統該死,腰間居然是空的,要她能怎麽辦?她誰都不求,靠自己……給條活路哇!她已經不是嚇得想亂砍亂戳,她氣得想破口大罵、她急得想去毀天滅地!她快要死了……憑什麽!


    她向下墜。


    她好像當真要死了。


    她一腦袋結結實實撞上圍子,疼痛立時滾了好遠,連帶燕人湊至近前的麵目……高聳、崎嶇,像是亂石堆砌,竟不像是個真人。瞧他一下下,上岸的魚一樣,還傻張嘴呢……她吃吃竟然笑了。耳朵裏這樣鼓脹著大泡泡,她什麽都聽不見,也就什麽都不用想了,她或許可以接著睡覺!稍一響、她的心尖卻刺撓——要是一覺不醒……


    所幸左邊臉頰猝不及防疼得發狠,耳朵眼裏血流聲瞬間沸騰。她就這樣清醒了。燕人的問話噪雜不清,迴聲震動卻又響若驚雷:


    “替身,我隻問一遍:長公主,在哪裏?”


    “我……”她鼓勁開口,“我就是……”她穿了鳳袍,她自然就是,這念頭又使她尤為可樂,“燕賊!你敢冒犯公主,要……殺了你!”還能這樣虛張聲勢嚇唬人,誰說不好玩呢?


    燕人頭一歪,嘴角冷冷扯高:


    “想不到,榮王的相好,是這麽個倔骨頭。”


    他說什麽?


    誰是榮王?


    什麽是“相好”?


    榮王的相好、是誰?


    “青柳客棧,珊瑚項鏈,”他將手中一晃,她早被剝去了鳳袍,領口大敞、空空蕩蕩,“你不是長公主,你是榮王的相好,李、木棠。”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禮尚往來,公平交易。”


    “平平安安,等,我去找你。”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這樣說的人,現在又在哪裏?!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她又身在何地?


    似曾相識,好似昨夜就在這張床,自己曾與姐妹同榻而眠——仍是縣衙後宅,時殊卻世異。昨夜她是座上賓,而今她是階下囚。麵前的是燕人,門外也是燕人,城裏裝滿了燕人。要去上戰場的,原來竟然是她自己。


    多不……公平。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不、不是……”她掙紮起身向後縮去、怯怯囁嚅。


    “不是,怎麽能是。”她紅了眼眶、手涼心慌。


    “不……我哪裏去做他的相好,我憑什麽……我隻是個奴婢,我是個奴籍!”她忽而失聲大叫。


    “可我本來……我不過想做個英雄,你們為什麽要殺我我已經什麽都……”她啜泣、淚雨滂沱。


    “什麽都沒有了,你幹脆殺了我!你們、燕賊!”她大罵、怒火衝天。


    她向腰間摸,腰間是空的;她向頭頂摸,銀簪竟也不見!兩手空空,她拿什麽防身、她用什麽反擊!用牙、用手、或許她可以將繩索咬斷?恰此時、眼前寒光一凜,被那燕人拿在手裏,是她的匕首、銀質的,貼金的,篆了花紋的,是她的匕首。她下意識就想去搶,直挺挺就撞在那燕人身上。手中!她已經握住了刀鞘,就這麽向前亂捅一氣,就好似要將天下不公撕個粉碎!扯著劈了的嗓子奮力嘶吼,將所剩無幾的力氣耗個精光!


    可她輸了。


    燕人隻要這麽一抽身,她便重重撲倒。手上不見血,那匕首高提,出了鞘、冷冷放著光。


    咬住嘴唇,她偏要擦去淚花。


    有爹、有娘、有兄長,他們在那頭,她要去團聚,她不害怕。她要瞪著眼睛,看他探身而來;要瞪著眼睛,看那淩冽寒芒撲在麵上;不能縮肩膀、不能牙齒打顫,堂堂正正她至少能死得像個英雄、她不害怕。


    於是這世間加諸在她身上的萬重枷鎖,應聲而斷。


    “下床來。”那燕人說。


    “中原女子,殺了我,我放你走。”


    繩索斷了,拴住她手腕的蠻力鬆了,冰涼匕首躺在她手心。燕人有兩個她那般高,連投下的影子都這樣重若千鈞。她隻不過掉下最後一滴眼淚,而後一圈圈將麻繩拆除,握實了刀柄,先落腿、再站起——


    她卻立刻撲倒,摔得眼冒金星。


    刀刃割破了手心,拽著床單濕透了血跡。她要站起來,要站穩,刀尖衝前。燕人在搖晃,前後、左右,上天、又入地。或許是幻想,或許是個影子,她不在乎、她要瞄準……


    她大吼一聲、向前撲去——


    烏且狐不用躲,略一側聲便將哽咽栽來的丫頭攔身抱住。是個硬骨頭,可憐呐、可惜……他卻來不及歎息,右脅下忽而冰涼入骨,刀尖——僅僅是尖頭——就在他分神這麽片刻已沒入他的血肉。被愚弄的憤怒、功虧一簣的惶恐,好像都一下就都漏光了。他不由自主地放手。那中原女孩就軟軟癱倒在地。她尚且不曾昏厥,她仍舊不肯服輸,她還拽著他的靴頭、還想站起。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何以有鷂鷹的勇氣、灰狼的兇狠、雪豹的機敏——她竟然,恍惚好似他們的大燕啊。


    那個光華已逝、一去不迴的大燕。


    而後她打了個噴嚏。


    畢竟單衣開著襟口,就這一下,攀住他的手便徹底沒了力氣。烏且狐站在原地看著,不知怎得自己也應聲響個噴嚏。外間的雪確實太大。陷在這裏的,不止她一個,不是麽?


    北國的冬,連綿、深厚、無情、也兇惡,誰都不能幸存,他們是一樣的脆弱。


    所以烏且狐忽而就不想且戰且逃了。他從王帳一路來到豐安這間空曠屋子裏,第一次掛彩,才曉得自己何其卑微,何其無力。北風刮,不為誰的征途助陣;暴雪落,不為誰的野心讓步。沒有糧草、沒有兵丁,在這裏折騰一個孩子,能改變什麽?大帥需要一個長公主在手,卻沒說要長成什麽模樣。那便是她好了。他無心再繼續糾纏了。


    他卻沒能走出這扇門。


    就在門前,又一刀紮入他胸口,這次真真切切沒入至刀柄,離心髒隻堪堪偏了半分。他低頭、又抬頭,他想不懂:


    “多利世……”他喃喃,口中不自覺已有血湧,“是你……引來右威衛……內奸……”


    “錯了。”右副將乜眼而笑,麵上舊年傷疤蜿蜒顫抖、越發觸目驚心,“是你。我就在門外聽仔細了。你自己交代,曾受可汗恩惠,還要救長公主逃跑。大帥讓我來盯住你,是大帥未卜先知。你手下內奸假傳消息,說什麽豐安倉滿囤流,將我們引入歧途;捉住了在此安身的公主,卻又是個假公主;我軍剛入城,梁軍的右威衛已在南門等著……一樁一件,是何居心、還不肯就死麽?”


    一連串燕語念起來仿若咕噥冒泡,他噴了對麵滿臉唾沫,而後刀一轉、一擰,隨即帶血拔出,又狠狠捅入。話已經說完,這一次找的是心髒。烏且狐連聲都沒有,一張麵孔已經慘白,軟塌塌仰頭便倒。多利世跨步上前拔出刀來,又在同袍屍身上擦淨,抬眼一看,抓住那替身頭發,一路將她拖去正堂院外,就將她扔在階下。院中已跪了五六人,悉是梁國的官吏,多利世扔了匕首、拔了馬刀,撂下替身走幾步又退迴來,抬腿貼心將一旁縣令屍身上積雪掃淨。他還單膝跪下、輕聲來問:


    “認得?”


    替身的眸子散了又聚;她在向前看,卻好像什麽都看不清。多利世便將其拎起,指給她看哪裏原本該是腦袋,哪裏該是眼睛。“糊在一起,是認不出。看這頭,新鮮的,現殺。”


    提她後領多走兩步,手一鬆,他站去最左手那俘虜前頭:


    “官職?”他問。


    “法曹。”


    小老兒胡須沾滿雪花,微不可察地顫抖。多利世掌兵,梁國話不及管細作的烏且狐精通。他自也沒空了解什麽細枝末節,大敵當前,他隻要一個結果,越快越好。


    “是官。那、認得公主?”


    小老兒隻是點頭。


    “公主在哪?”


    小老兒不說話了。他不說,還有五個。算上那替身,還有六個。多利世隨即揚刀便砍,慘叫聲立時響徹九重雲霄,小老兒捂著鮮血噴湧的斷臂仰頭便倒。這一瞬連半空的雪團都染成紅色,多利世卻不過將麵上隨意一擦,又將手中斷臂向那替身麵前一拋。


    他站去第二人麵前。


    “我、我、我隻……幫忙……我不是官!”


    “公主,在哪?”


    “我不知道、不是謊話、我真不知……”


    左手扭住發髻,右手提刀壓上這年輕後生脖頸,他卻向旁側一掃:“孩子、還小,有人要救嗎?”


    一張張蒼白蕭索的麵孔,飛雪落下,無人應答。


    右手落下,左手抬起。滴溜溜一個腦袋,飛濺著血花淩空落去那替身懷裏。


    第三人,他已用不著問話。抬腳踩住肩頭將其壓倒,刀刃衝下,輕輕這麽一劃拉,便剖開此人肚皮。“下雪,很冷。”他推心置腹,“肚子破了,會著涼。好好想一想,你還有很久才死,好好想一想,能不能想起,長公主在哪?”


    俘虜身旁自有屬下看著,他抬腳在雪地上擦擦血汙,向右、又覺得沒必要這樣繼續浪費時間。開膛破肚的暫且晾著,趁此機會倒可以好好問問那替身。長公主身旁奴婢,總不能再一無所知;十來歲的小姑娘,嘴還能有這麽硬?


    他提刀走過去,刻意走得不緊不慢,一步、兩步、三步、每一步都將落雪踩實。替身單衣赤足跪在雪地,麵前斷臂依舊躺著、懷裏腦袋依舊抱著,左腿箭杆依舊插著。多利世抬刀將旁的雜七雜八勞什子撥走,想來她已經看得足夠清楚。所以她尖叫,而後痛哭:


    “我說!我說!!”


    她高喊。多利世就將馬刀入鞘。有人說,他自然要仔細聽。他隻是想要個情報,又不是什麽嗜血怪物。替身聲音實在很小,半是顫抖、半是哭腔,又嘶啞又帶著口水,他還得蹲下身離近些才不會錯過隻言片語:


    “主子、我主子跑了……她跑了!從南門!!我們有軍隊!右威衛來接應!她跑了!我不能跑!得讓你們以為她還在……她沒有跑……我才是替身!我專門來騙你們!!”


    “你是說……”多利世的梁國話實在不太好,說得不好、聽得更不好,他得確定仔細,“你們公主,不在豐安。現在、已經跑掉了?”


    “她當然要跑!!難道像我!留下來等死!”


    “右威衛、是來接應她?”


    “接應、斷後!……隨你怎麽想……!”


    她話說得太急,吃了太多雪花,忽而開始咳嗽。看那慌張樣子,好像確實不是撒謊。南門右威衛全軍覆沒,又實在查無可查。多利世緩緩起身,一顆心終於是落進穀底。梁軍圍而不攻,城中糧草稀缺,兩萬殘部可能挺得過一日?就算是一日,隻要梁國公主還在城中、管他找不找得到,至少也好拿來大做文章。屆時威脅示眾,等敵軍主將自亂了陣腳,以弱敵強又有何懼?


    可要是那公主已經逃出、已經迴到小王爺的身邊……


    想也不想,他接著一腳狠狠踩在這該死替身左腿傷處。登時隻聽一聲淒厲慘叫,小丫頭立時就沒了氣息。多利世蹲下身,單手掐住她脖子,不需用什麽力,就好像捏爆沙果一般,那張小臉很快紅透快要漲破。在那之前她終究是醒了,眼神恍惚,多半已忘記方才自己答應了什麽。


    放了她,等她喘過兩口氣,多利世隨即揮掌、狠狠摑在她左臉:


    “混賬!”他大吼,這是他唯一知道的一句梁國罵人話,希望音是念準了的,“騙我?!你們的公主,剛剛捉到,就在城中躲藏!”


    那替身伏地懵怔了半晌,口中淌著血、又和著口水,迷迷瞪瞪卻還掙紮著抬頭要看,她自然看不清。雪勢大、傷勢沉、她能看清什麽?


    “戲耍大燕,你該死。”


    “……我沒、有……”她垂下頭去,眼神渙散,口齒愈發不清。血水吐了一口又一口,她還在說,仍不鬆口,“公主……跑了……你們、捉不到……”


    胸中有惡氣翻湧,多利世霍然起身,去斷臂那人身畔——他還剩著口氣。他居然衝多利世狠狠地笑:


    “你們捉不住長公主,今日,就是你們死期!”


    縣衙內所有俘虜,已無繼續拷問的必要。多利世簡單地下令,暖融融血泊很快將融化漫天飛雪——到那時便是玉石俱碎、出城決戰的時刻。但在那之前……他迴過身,看十四歲的奴婢一點點爬著,偷偷向後居然還想趁機逃跑?不是她欺瞞愚弄、不是她拖延時機……梁人公主,此刻當已死在大帥刀下!屆時可汗還拿什麽和談!大燕該舉國之力、全了大帥一統霸業!


    全是因為她!


    大帥交代,要留她一口氣。決戰前拉去城門當榮王的麵殺了剝皮,好替報侄兒枉死的仇——卻不如現下就將仇報了,到時有個齊全屍身夠得演戲就行。多利世才要抽刀,卻忽而一個激靈、計上心頭。這梁人不是一個個鐵骨錚錚、最愛同仇敵愾麽?好,便讓這榮王的相好,把半條命送在他梁人自己手裏!一手拎了那爛泥般的身子,沒幾步他便走出儀門。梁人的監舍修得結實,隻是陰冷潮濕、人滿為患,就這麽些囚犯於他而言也是個難題。踏過獄卒屍身,左右自己人打開牢門,與院中那些官吏不同,這迴是一張張木然無神的麵目緩緩望來,一個個疲憊怠懶的身子默默向後退去。手裏半死不活的丫頭丟下,他轉過身,還要道一句勞煩:


    “這是、公主。你們餓肚子、蹲牢子;他們吃得飽、過得好。現在,盡可報仇。我要去城頭看看大帥,等會迴來:她還活著,你們就、不、要臉……”


    屬下接一句:“不識抬舉。”


    “你們,不識抬舉,全部都死。”


    多利世苾結利匆匆便走了,哪管雪天路滑、眼前迷離。再如何,真刀真槍拚殺也總歸強過他在這費盡腦汁——


    梁語,實在是累舌頭。


    快馬飛出正門,東麵遠處突然騰起烈火。濃煙滾滾、火光亮如白晝,對街房頂上,有個影子正要飄落。


    韓告將他按住。


    親事府麾下雖不說身經百戰,但沒有一個愛哭鬼。馬麟此刻卻赤紅眼眶掉了淚。大鼻子橫亙當中,淚水要落不落,更使他看來可笑。他本就可笑,可笑之極。身為執仗親事,能被個姑娘家奪去馬匹,甚至第一時間,他還想不起來追擊。童昌琳先喚了狗兒讓給他,而後是朱戴和方廷相。長公主身側還剩十三人與一名鏢師、大抵是夠用的。木棠身後隻追著二十名衙役和他兄弟四人,沒多時卻壞了大事。


    右威衛。號令放箭者他看得清清楚楚,右威衛將軍董博儒。秦家軍小人之心竟要同室操戈?!衙役紛紛落馬,前方朱戴翻身栽落,右手方廷相一箭穿心,木棠引韁迴馬,從他身側狂奔而過;童昌琳追著,一箭隨即擦耳而過。馬麟隨即也逃,擋開兩箭,在避無可避時下馬藏入巷子口。那頭小童翻身下馬已被人救走,他隨即攀援上房,卻到底是去晚了時候。


    他親眼看著木棠中箭、墜馬在燕軍陣前。縣衙其後被燕軍血洗,轉運安置了自家傷患,房簷上都守了精兵,他不得靠近;雪勢太大,他更什麽都看不清。直到這燕賊將軍從正門而出就行在他腳下,馬麟想,自己至少能殺了他。


    “你打不過。”不知何時來到身畔的鏢師大放厥詞——他為何至此,難道是長公主……“公主安好。所以我們總該還能做些什麽。”


    遠處濃煙滾滾:城東糧倉失火,難道是他的手筆?“火拔支畢是圍了五百精兵,但經不住鄉親們人多勢眾。東五戶劫殺落單者一二,東十二家牆頭落石砸傷一二……左支右絀、人困馬乏,很容易找到空隙。縣令上月帶大家挖的藏身處,妙用無窮,隻是……”


    “他自己,恐怕兇多吉少。”馬麟向前一點頭,“木棠也陷在那裏,不知在何處。”


    “有人會知道。”


    韓告並非隻身前來,魏奏慷慨借了執仗親事三人,小邵身法敏捷、丁四郎百步穿楊、魯叔公力能扛鼎:一人南角偷襲、一人北路發箭,第一進院落利落解決掉房頂精兵;餘下三人殺死正門守將,小邵房頂哨聲指引,又擒住一名巡邏兵。得知木棠被丟進了大牢,幾名親事立時慌神,所幸有韓告將人叫住:


    “豐安律法嚴苛,在押之人皆非大奸大惡。她一時無礙。”


    “總歸是大牢、她有傷在身……”


    “噤聲,”韓告寒眸一冷,將腳下意欲趁機出聲唿救的燕軍踩斷了脖子,“不清掉縣衙守軍,我們全都要送命。先殺人、後奪刀。此獠說火拔支畢及右副將不久還將迴到大牢。到時,我們再送他們一份驚喜。”


    東邊雲露一線,月光靜靜當空,照亮豐安重重房簷皚皚雪,照不亮豐安街頭巷尾血和泥。這頭那頭的百姓藏頭露尾,這頭那頭的慘叫才起又落。執仗親事從排查清了第一進,又偷來武器,教牢中囚者魚貫而出,群起而攻,待清掃了縣衙上下守軍,再改換穿戴、列陣持戈。執仗親事四人則改作囚服就混在牢中,隻等多利世率軍歸來——


    關門、打狗。


    淩空飛去了一隻信鴿,振翅三兩就越過暴雪、穿出濃雲、一晃自月下掠過。城外梁軍圍紮好兵幕,各架鍋灶,大塊羊肉趁辣椒濃香如利箭,正射得城頭燕軍守將站立不住。信鴿尋跡而落,豐州刺史李通拆信看過,快步直入主帳。不久另有梁軍各持鑼鼓,用燕語齊聲高唿:


    “火拔支畢——冬月十二子夜死——”


    一聲高過一聲、一聲壯如一聲、連城中各自遁藏民眾,也從不知何處應和:


    “火拔支畢——冬月十二子夜死——”


    整十聲過,角聲一疊。眾軍又擂鼓倒數:


    “冬月十二夜——酉時——整——酉時——整——”


    至亥時,則每刻一報。亥時三刻過,又有果那正斷首屍身插旗被棄於城下,放群狗害之。榮王騎馬,就在不遠處掠戰。當是時,那城頭忽有利箭滿弓而出,力可透七層甲、直取榮王咽喉。他身側既無守軍,隻一名侍衛右臂帶傷,眼見那箭聲唿嘯,立時便至!侍衛驟然拔劍來擋,利箭登時偏轉、直挺挺貫入一側地心,尾羽仍錚錚搖晃!如此準度、技巧、力道,足以令天下悍將膽寒,更遑論此人右臂帶傷,馬背作戰如何平衡!城頭那遙遠偉岸的身影晃兩晃,不著痕跡矮下去。榮王便知線報不假,果然從西受降城城破那日,火拔支畢就害有心疾,情急則發。糧倉燒毀、大軍壓境、侄兒麵前受辱,榮王堅不可摧,如何能不情急!


    自城南,又擂鼓吹角。秦秉正率隊精銳想已破門入城。北門外鍋灶收拾已畢,喊殺聲繼而震天破曉,一時間竟淩空七尺不見雪、入地三分不存冰。燕軍既累且餓,既驚且慌,登時潰不成軍。待梁軍占得城門,四下卻仍不見火拔支畢身影。榮王縱馬直取縣衙,荊風緊隨其後。不遠處就在縣衙門外!右威衛翊府、秦家軍最初十二人已將末路狼王合圍當中。秦秉正衝在先頭,卻三番四次失手。若不是荊風攬身撿石照心窩打中!


    衛國公佩劍錚鳴,一擊飽飲了宿敵鮮血。雪花飄散,迎風踏來,狼王朗聲大笑:


    “多利世——殺了她!”


    榮王跳馬搶入縣衙,他再也什麽都聽不到。


    子夜,暴雪繼續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四無丫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君夕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君夕月並收藏四無丫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