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棠想,自己一定做了個美夢。像……正午的陽光,像熱乎乎的燒雞腿,幸福到令她牙間“咯咯”地顫。她在林府上有幸消受過一迴,是那般軟爛脫骨、又熱又香的燒雞腿,隻消挨著鼻子一聞,從內到外就全都舒坦透了;再一口咬下去,皮糯、肉嫩、骨酥——她簡直忍不住要跳腳了!是夢見了燒雞腿嗎?舌頭在嘴裏一打轉,翻不出塞牙縫的肉絲;嗬手吹口氣呢,也嗅不著肉香;肚子更是空空蕩蕩。不。比有肉吃還要快活。她想呀想,卻什麽都記不起來。外麵的太陽一準老高了,照在眼皮上隱約一片流光溢彩,仿若微醺。她攥著被子使勁伸個懶腰,薄薄的床板在身下發出輕微的聲響,腳尖再這麽抻一抻,更是暖和得好像要和被子化在一起,說不出的舒服呢!


    那就……噓。再睡一會兒,再睡一會兒。別惦記荷包空空,別操心小之安危,什麽都別管……枕上偷閑片刻,千金也難換!不信?看看那些個名門閨秀、後妃嬪禦,金尊玉貴的,卻還不是得天不亮就得爬起身來,梳妝打扮、請安奉茶,年頭到年尾也沒個安歇。而她這麽個沒名沒姓、一無所有的小小丫頭,卻躲在這邊陲之地,竟敢如此放肆地偷懶?她便是要繼續睡了!就著那個不知名的美夢,繼續睡他個天昏地暗!被麵軟乎乎地、將她包裹得仔細,就好像一個沉甸甸的擁抱,一份貼著心間的溫度,細膩無聲地滋潤,教她不再害怕這一路風風雨雨。有一個擁抱……在昨夜,窗外,巷子裏……


    關於那個幾乎不曾入夢的人。是一個擁抱,是他主動。自己把腦袋埋進去,就在他胸前,甚至聽得到……他的心跳?就在窗外,就在昨夜。嗬呀!她側身蜷起來,輕輕咬住了指尖。那大抵是個夢,她昨晚就覺得那是個夢。怎麽會……哪能夠,這麽輕而易舉、一聲不響地,她一抬眼,就看見那目重瞳?不,她什麽也不曾看見。夜黑得像一場夢,沒有燈籠,沒有月亮,她從窗台上掉下去,掉進一口深井,掉進一個池塘,掉進遮住月亮的雲朵,掉進一個幻象。


    他是一個幻象。


    所以用不著心驚肉跳,管什麽禮數全無!便是在夢裏又睡著、便是睡著又流了口水,她也聽之任之、不曉得丟人現眼了;還有被扯鬆了係帶她那貼身包裹,多少寶貝就散落在小巷尾,自然用不著惦記……


    她還是坐起身來。


    陽光水汪汪的,折過嚴絲合縫的窗扇落在小桌上,其上素錦的背囊看似竟好像在發光。她披了狐裘起身,踮腳推窗而望,單看見小巷幹幹淨淨,卻自己看不見自己腳底屬於昨夜的塵灰。那大抵是個夢吧,畢竟包裹裏的寶貝也一樣不差:塞在最裏的是她自己臨寫的一卷《幼學瓊林》,皺皺巴巴卷了頁、泛了黃、麵上還沾了些髒汙;其上裏三層外三層包著的是二哥送的《皇甫誕碑》拓本,她看得珍惜,如今竟還像是簇新的。最頂上的小布包繼而拿起,底下壓著的幾張信紙險些飄出來。一張張數過去,不錯,都是北上這一路她自己歪歪扭扭的筆跡:


    “新豐、柿餅……田家之樂,與長安無異……多食壞肚。”


    “華州花蜜黃,葡萄綠,上品。”


    “苦泉水羊肉。”


    “油糕不油,炸油糕香。”


    “延長棗紅,不如家中甘脆。”


    “延州酒,平原督郵。”


    嗯,或許還能加上一句:“入豐州,多塵飯塗羹,半菽不飽”。倒也不好,有些言過其實。九原郡外那戶人家那戶人家至少還有麥芽糖以娛孩童,她買糖時也著意多給了幾十個銅板,夠他們吃幾頓飽飯,總不至於真就抹月披風去……雖然那糖塊偏硬,也不知好不好吃。她接著小心將那最小的布包枕在膝上,打開來仔細清點:一片色彩絢爛、不著焦枯的完整楓葉,一根筆直纖細的枯枝,一片被洗白曬幹的鵝羽,一小塊溪邊疑似寶玉的石頭,還有豐州郊外新買的幾塊麥芽糖。雜七雜八,個頂個的漂亮,但實在不值什麽錢。她將這些破爛時時刻刻貼身收著,卻把小之專門做給她的新衣留在朔方刺史府,任其在民變裏不知所蹤,甚至時至今日,依舊不覺得心疼。那是打膝蓋的長襖啊,灰鼠裏子、彩繡麵子,和高盧氏那身一樣鮮豔,卻暖和得多,光把手伸進去一捂整個身子都跟著熱乎,和現下這毛硬色暗的狐裘可不能比。這卻還是旁人不要的,得之不正,穿起來更好似在熱鍋上蒸著一樣,光叫人惶恐。她試過反著將其穿起來,又覺得紮脖子,幹脆疊好了也放在小背囊裏,卻太厚太沉,係都係不上。那教書先生的妻子可是因為攜帶不便才發火兒將其丟棄?她怎麽知道,她那時候縮在車廂裏,迷迷糊糊地,隻知道喘不過來氣,又不敢下車去。有人一路與她同行——這是好事;可同行之人偏是韓告——這又使她幾次三番想要落荒而逃:是她,唆使他背信棄義綁架午家小兒;是她,連累他鋌而走險受人唾棄;他卻一言不發,隻送迴那對翠玉耳環,淡淡道句謝——豈非別有居心?


    她卻連馬車都逃不出去,隻做了很多的夢。夢裏行在一望無盡的大漠,周圍縈繞著狼群幽綠的眼睛。噩夢在昨夜終於停了,太陽這會兒還鬧烘烘地在她肩頭窩著、在她耳邊趴著。她放下疊好的狐裘,也擱置下韓告要以此陷害她偷盜的念想,站起身先滿滿伸個懶腰,然後就出門去。先和韓大哥道歉,然後去找小之。瞧,事情從來都很簡單,用不著杞人憂天。


    她卻不過隻邁出去一步。


    廳堂上下四方遮嚴,大中午照樣是個黢黑的洞。除了她屋子裏,和隔壁窗戶裏透出的淡淡陽光。隔壁,東南角本該是韓告住著的,如今卻門戶大開,已然人去樓空。住店錢好像昨日他已經給過,木棠本想迴頭問小之借了還他……


    她又往後院去。


    方才就聽著些人聲驢叫,夾雜著辛辣炊煙,還有滋滋冒泡兒的飯菜熱氣。她早就該餓了,口中一直泛酸,總想吃些甜的,像糖水;或是軟的,像白麵。兩樣最好都要,如果她能付得起。荷包裏還剩下二十三枚銅板,共幾粒銀渣。算不得富裕,但也沒什麽要緊。上個月畢竟過了十四,算上虛歲便是十五,她已經算得成年,打些雜工、種田犁地、或是牧牛驅羊,或許……至少當下總能夠吃一頓飽飯。她這麽想,腳步還是猶豫了一會兒。通往後院有扇小門,她一時竟也不敢推開。近鄉情更怯,她居然害怕遇見美夢、更怕噩夢醒來。


    她推開門,陽光滿當當迎麵而落。她迴到王府的夏天。


    七月初的某一天,她從朝聞院離開時天亮了不久,府上庶仆趕了菜車正轉進東偏門來。執杖親事剛剛交了班,擦肩而去有幾個大小夥子熱熱鬧鬧湊上去幫忙。遠處鳥啼渺遠,頭頂尋不著綠蔭,她卻站在那裏看了又看,猜測著今天中午能有些什麽開胃消暑的好菜,嘴角不知不覺就翹起來。小之剛誇她記性絕佳,書背得比誰都快;薛娘子還嚷著要聽戲聽曲,說不定今日就有緣沾光;許久沒有下雨,說不定什麽時候殿下還要去華山求上一求……


    她在門檻上坐下。


    嚴夏轉眼換做深秋,卸車如今是裝車,站在老板娘身邊那執杖親事轉過來一張小臉盤,倆渾圓眼睛將她一打量,剛蓄了些胡茬的唇瓣便歡快咧起,帶動了一對胖蠶豆似的耳朵:“快快快,剛又熱了一遍。”他小步迴灶房去,滿當當端來一碗白嫩嫩、還冒著騷氣的羊奶,“荊典軍專門囑咐,知道你身子不好……”


    七八月裏,有時候她也跟著小之似這樣徑直跑去廚房,端個小板凳等著討食呢。羊奶剛剛熱好,轉眼就結了一層奶皮,她拿手捏起來吃了,又要舔手又要吹氣。驢車剛剛裝好,滿當當有些食盒、有些被子衣服。空中忽上忽下飄著塵灰,驢子刨刨蹄,還要帶起來稻草碎屑。她卻偏就要坐在這裏,兩手托著碗,看小親事幫老板娘張羅不知道什麽。她也知道,自己這一覺睡到大中午的懶蟲,本來也沒什麽忙還用幫。這不,老板娘在抹布上揩揩手放下袖口,去夥房邊上給那不知是誰的神像添柱香,趕著驢車就可以出門了。小親事笑著再起車扶一把,好像一路送佛送到西,還要跟到不知何處去。就連木棠放了碗,也跟在後頭,還要老板娘迴頭來趕:


    “閨女!灶上給你熱了飯,自己吃別忙!和你一同來那後生今兒一早便走了。和我那混賬兒子一樣靠不住。招唿不曉得打,一句謝也不會說,還不如這位毛手毛腳的小軍爺。”


    她說著又笑:


    “欸呀,瞧這大胖耳朵,多福氣!行了,你甭送了,兩步路的事!有什麽要的自己張羅去。幫我看店啊!”


    小親事應一聲,仰頭看著人家出了門去,是先討魚符又行禮,竟令木棠要放空碗的手不知當如何是好了:“鄙姓童,名昌琳。行三,肖豬。康佑十一年選入親事府備身,次年任榮王府執仗親事。在此,多謝木棠姑娘救命之恩。”


    兩眼一提,似是看出木棠不知所措,他輕笑著提醒:


    “七月十七,要不是木棠姑娘——你,及時將輪崗歇下的兄弟們喊起來捉拿刺客去,我們這一班人馬,可不全都得掉腦袋!”


    七月十七……木棠略一想,險些就要倒進門後陰影裏。夏日炎炎不僅是好事,她曾經嚇得半死,後來甚至走不動道!“那是、文雀姐姐功勞。”不摻水,真真救急救火的大功勞,文雀姐姐……可從沒吹噓過呢。


    “……文雀、姐姐呢?”


    “自然在她主子身邊。”童昌琳應一聲,又湊近些仔細將她看看,“好像確實不是,我隻記得是長公主身側的丫頭,可沒認清是哪一個。荊典軍讓我來看他妹妹,我就一直記著要親自謝你……那改天,備點禮當再去謝她。”


    他說著又迴灶房去端飯拿菜,兩手端倆盤子,中間還要頂一碗湯麵,看得都嚇人!“你迴刺史府謝她不就好。”她忙去接了湯麵,又嫌燙手,小步得緊跑去飯桌上放著,“送她禮物,她肯定也都不會要的。或者你可以給我,我偷偷給她。我以前也見過你,也不知道你的名字……童大哥?”


    “她不在刺史府。”童昌琳順口應道,“長公主這迴犯了大錯,殿下生氣,命她留在縣衙幫忙、靜心思過呢。所以荊典軍專門讓我來告訴一聲,讓你就在這兒住著,不用惦記著去跟前照顧。”


    才要坐下來的小姑娘便頓住。


    “那小祖宗,從前也愛到處亂跑,但沒一次是這樣直接跑到戰場來的。連荊典軍都生氣。能長個教訓也好。倒是麻煩了你和、文雀是不是?”


    “小、公主……挨罵了?”


    “自然沒有。殿下氣歸氣,看見她受累還是心疼的,哪舍得下嘴。昨兒還不知怎麽自己把自己搞到人家州獄裏,可憐兮兮……”


    “怪我。”


    她本該這麽說,本該去刺史府,當著二哥和他的麵這麽說。將自己如何三心二意受了陛下蒙蔽,如何自以為是北上來爭功,如何偷懶貪閑放了小之自己上九原諸節一五一十誠懇道來。可是她不知何時又轉迴堂內,又泡在這樣沉默的夜色裏,甚至看不清手邊兩碟醬菜是什麽顏色、豬油湯麵有幾兩。可如今早不是夏日,她不在長安。沒了小之這層羈絆,她或許連他的身畔,都望不得一眼,又拿什麽去請罪、去認錯?所幸她沒有穿著那件狐裘。有更寶貝兩樣東西卻接著交在她手上:


    一串黑珊瑚玉牛頭項鏈。是昨夜夢中,垂下他領口的那串。黑珊瑚太黑,夜色裏她看不見,可當中的玉牛頭分明就貼在她耳邊。她記得,玉牛頭溫潤圓滑,似昨夜的月亮,更仿佛曾經桑竹庭外的月光,是她盼啊盼,不該得到的念想。玉牛頭此時已靜靜握在她手中,卻浸滿九原的寒氣,觸手生涼;黑珊瑚一顆顆油光水亮,又不知曾受了何人溫養?


    “荊典軍今早去了夏州,剛好等不著見你。所有人都去了夏州,甚至連那位鏢師,姓韓的那位。項鏈是他替你贖迴來,讓我物歸原主,還有這個。”


    魚鱗紋的錢袋,內裏估摸有十餘兩,沉得她甚至拿不住。


    “一路照顧長公主辛苦,荊典軍說特意給你的謝禮;北上蠻荒,吃穿比不了京中,再加一些補償;還有這兩個月的月錢,不在府上想來也沒得領。”


    木棠低頭望著手中項鏈和那魚鱗紋錢袋,神色變了又變,到最後抬眼一望,卻是瞧向後院。小門還開著,一時風起,陽光卻將一切塵土飛揚模糊成刺白。就是這麽近、這麽遠,這麽眨眼,這麽真實、又這麽不可置信。


    她放下項鏈和錢袋,卻伸手將湯碗抱住。


    至少她知道,她該當要走出去。


    ————————————————————————————————————————————


    九原郡小、屋少,東一戶西一戶四麵零落著,街道更不像街道。正是中午,舉目炊煙卻寥寥——並不像朔方諸人皆有畏懼,更不似寧朔人人閑散無事,往來擦肩偶爾幾人各自行色匆匆,分明是各有要事。童昌琳捏著自己被吹凍的胖耳朵,迴頭也要往身後張望。木棠記得,輿圖上說九原縣往西有雞鹿塞,昨晚落鑰前,西門出出進進一時也是熱鬧,莫不都是走了雞鹿塞,那以前的隘口,如今的……軍營?北麵烏加河還有黃河,小掌櫃不知去了哪裏捉魚;東麵還有片內海;再往北又起了山,她昨晚進城前都看了見。朔方雖然冷清,但到底是州城,高牆大院總還有些派頭。這九原郡不過走了幾步,她卻覺得不過像是個大些的村寨,將就在山下緊著點平原圍了片地,糊塗度日,如此而已。


    眼前唿啦啦、這會兒忽跑過一列小隊。朱犀甲、獸文具裝、赤纓拂,如她記得不錯,當是右威衛的軍服。童昌琳方才為她指點,豐州刺史府就在他們前進的方向。木棠抻脖子要瞧,旁邊又落了聲輕哧。她記起右威衛乃是秦家的地盤,京城內的秦小將軍、靖溫長公主的駙馬似乎就曆來與他很不對盤。況乎進城時那位老媼似乎也說起過,他和右威衛……似乎又有些不愉快。她卻什麽都沒有問,畢竟他們已在赤腳學堂近前。當真不過幾步路,“赤腳”落魄,不過是不知哪家荒廢的院落,連大門都是壞的,內裏更是幹幹淨淨、堪稱一貧如洗。四下裏十三四的少年不過一兩名,四五歲的孩童竟占了多數,捧碗不是席地而坐,便是蹲在牆角,連張桌椅也尋不到。隻是就這樣簡陋破敗的學堂裏,竟也供著一尊和青柳客棧中一般無二的神像,不過不是泥塑,而是一副年久斑駁褪色的畫像。甚至方才在街角,她曾經也踩著一碗泡軟了的湯麵。童昌琳說每日來送飯的人家感念趙夫子恩德,這是專門供的一碗“神仙飯”。那所謂趙夫子,可不就是麵前這畫中老者?木棠繞過孩子堆湊近些去,見畫中人,長須白眉,背手而立,深思悵然,氣質偉岸;分明著兩梁冠,卻麻衣布鞋,腰間又有墜玉。旁書上“趙夫子深恩厚德,萬壽無疆”。所以,到底哪路神仙叫做趙夫子,又是這副古怪裝扮?木棠說不出來,從貼身包裹裏掏了塊麥芽糖就去哄騙小孩。


    “趙夫子?趙夫子就是趙夫子唄!”那五歲的孩子認真謝過了她,說話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活像小魚吐泡泡,“趙夫子是……恩人,是師傅的師傅,很多師傅的師傅。”


    “我知道趙夫子是誰。”童昌琳跟著悠悠然也把腦袋湊過來,“能不能……你這是什麽糖?好吃嗎?”


    “小軍爺?!木棠!”老板娘卻正好在這時候叫起來,“有事?”


    童昌琳東西送到,自然是該迴刺史府公幹的,木棠狼吞虎咽了湯麵小菜,接著送人的名義跟出來,想著看一眼刺史府——就一眼。可老板娘分明叮囑過,要留人看店,她怎得也忘了個精光?“不算事。”見木棠局促不安,老板娘還上手將她冰涼的小手搓搓熱,“正打仗呢,哪有什麽遠來客。對門恩濟藥莊人一直都在呢,我這馬上也都迴去……還是沒有吃飽?”


    “我們……順路來看看……”


    她還落了新得的錢袋。她甚至沒有付今兒中午一頓的飯錢。一旁卻陸續有孩子吃幹淨碗底,抹抹嘴又拍拍腿,廊下拿笤帚做戒尺的女夫子監督下一個個去衝趙夫子拜拜再進門去。有好學的搖頭晃腦,已經迴味起今早的課業,就方才搭過木棠話的那孩子,有模有樣,念叨的正是《幼學瓊林》。老板娘會錯了意,還以為她也有心上學,就要去向夫子打聲招唿。幾乎是瞬間,她扭身又是要逃。


    “孔夫子講有教無類,這又是赤腳學堂,收的竟是沒地去的孤兒……”


    童昌琳忽而想起什麽,直道說錯了話:


    “不過你總可以……”


    “刺史府到了。我送你到這裏。迴去,錢袋子……我還要替顧嬸看店……”


    瞧,她的本事就這麽大,隻夠從青柳客棧走到刺史府——才短短不過一炷香時間。她卻以為這並非臨陣怯戰,反倒是自己已經想得足夠清楚:外出可以到此為止。再追溯豐州與夏州有何不同、有何隱患也不過是無用功。她自己草包腦袋,僥幸苟活至今,還奢想真像文雀姐姐一樣,做什麽扭轉乾坤的大英雄?


    她該先將拖了六個月的《幼學瓊林》背完。她卻實在連第一頁都不曾翻開。也不知為什麽,守著這樣透光的窗扇,她依舊胸悶氣短,還和馬車裏一樣無精打采。老板娘顧嬸怕她冷,本說她可以搬去正排的上房去住,有炕燒,每日隻用多百文錢。她攥緊了滿當當的錢袋,不是沒有動過念頭,可最終不過隻花二十文錢買了一盞最便宜的油燈而已。晚間小掌櫃帶迴半桶小魚,因要陪心上人丁憂居喪不便食肉,想折價賣給木棠。小姑娘挑來揀去,到底還是舍不得。雖然她自己說並不是吝嗇,隻是顧忌……顧忌著她不敢確認的那個猜測。


    她住著昨晚的房間,床上還是那條薄被,裏側照樣留著那處破損,仍時而漏著木刨花。要是做昨夜沒有發現那處破損、不曾想著自己修補,她便不會摸到內裏暗繡的那處軍號,不會仿佛見著又一個軍記帶般手足無措,不會想也不想翻窗就逃,也就不會……


    那就是個夢。


    她今夜點了燭火,卻始終不敢翻看。就像便是顧嬸教訓了兒子,免費端上來一條鰱魚,她也不敢提起筷子。韓告已經離開,童大哥也別有要事在身,她翻出自己的手記,提筆複卻筆,到底是早早上床去。再一次,她掠過了床畔一星血跡,還將項鏈仔細帶上,認定自己現在什麽都不該想。


    她隻需要好好、睡一覺;隨便美夢還是噩夢。或許她還沒有醒,才這樣前瞻後顧、慣愛庸人自擾。


    小之把自己關在屋裏生悶氣,卻已經快一晚沒睡。最後還是準備歸家的蘭縣令發現,托有要事的幌子派人來請。這一晚進了縣衙正堂,屏退了衙役,老人家卻隻是晾她在旁,自己緩緩扇扇熬著湯藥。小丫頭自己氣倒鼓鼓坐下來,義憤填膺先罵那榮王殿下。搭上帕子端下了陶土砂鍋,換上紫砂茶壺,火苗一會兒一會兒地冒,火星一點一點地飄,蘭縣令並不迴避、也不說不悌不敬,安安靜靜地,好隨耳閑聽個尋常故事。小之挪著短胖腿也湊近些,邊烤火邊伶牙俐齒地挑剔。按她的說法,她那不諳風月的蠢表兄,可讓姐姐吃了好大委屈。首先一件不應當,從相遇當夜撇下她離去說起:


    “姐姐是什麽洪水猛獸,以使他這般避之不及?見了一麵匆匆就走,甚至都不接她進府,由她上那什麽客棧去住!一句解釋沒有,一句口信沒有,兩月前就這樣處心積慮、閉門不見,到現在了還冥頑不靈!姐姐也不為自己爭辯,還給他找借口,所以他才不知道姐姐有多怕被拋棄。我知道,骷髏山上,她還想找家呢。山高水遠地來了,也是為了找個家,到頭來發現自己不過找到個幻象。姐姐不說話,但她心裏該有多苦哇!”


    蘭敬德清了一道茶,不緊不慢再續上一道。


    “他明明在乎……在乎得要命,卻偏偏要將自己刨除幹淨!還讓童哥哥打著照顧荊家妹妹的旗號去看護她……我表兄是怎麽對我的,親妹妹才要晾在外頭吃苦受罪呢!當哥哥哪有這麽體貼入微好說話的?我今兒去,還看見有處觀月小院,分明樁樁件件都是細心給姐姐添置的,還翻臉不認,非說是早知道我要來,給我預備……他要是早知道我要來,何至於發這麽大火,罰我思過做什麽‘奴婢’?”


    “長公主,好像對來縣衙州府幫工有很大意見。”蘭敬德笑笑,放下才燙過的茶杯,虛搭個禮,“下官卻很感念長公主紆尊降貴、不辭勞苦……”


    “您這才是對我有意見。”小之氣道,“和大家一起能做點實事也好……我隻是、嗐,嬌生慣養,埋怨幾句。表兄罰我本是應當……也不全然應當。我是一心為家為國來的,可不能算我做錯。姐姐更是無錯、有大功!他卻那樣對姐姐,連項鏈都還迴去,完璧歸趙、是非兩清似的、隻管讓人傷心!還有……還有那些桃花債!”


    “長公主慎言。”蘭敬德立時正色道,“榮王殿下立身清正,切勿胡言誹謗。隔牆須有耳,若被閑人聽去……”


    “閑人都這麽說。我知道是胡言,可姐姐未必有這信心。不說遠的,就九原縣內外,沒少有姑娘得他關心吧?聽說刺史府上有名奴婢,父親、父親新喪……這樣兵臨城下要緊時候,他還專門過問, 給人家準了兩月的假!人家還要當那奴婢受了什麽恩惠、得了什麽緣分呢!親善和氣是好事,但也不能總這樣沒有避諱,有一天、早晚得傳到姐姐耳朵裏去。”


    “殿下無論貴賤、老弱婦孺一視同仁,如何就是齷齪事。”


    “我也沒說……隻是怕姐姐胡想。”小之懨懨道,“還有今天、跑去說要參軍的那孤兒姐姐。男孩子要參軍嘛,要不讓他去、要麽打發他走,不清不楚和他姐姐糾纏什麽?他是親王,為百姓這麽點小事提都不用提,還好意思等在那裏看人家謝恩!我都替他害臊!倒不如、倒不如和荊哥哥一起迴夏州去,免得瓜田李下,有理說不清——他怕是也不會說。長了張嘴,惜字如金,隻管教訓我用。”


    到她差不多抱怨完的時候,蘭縣令的茶正正好沏出杯中來,長葉一沉一浮,可像極了她此刻心境,品來卻是不一樣的味道。“可我也不是多管閑事,自以為有理。我爹爹、還有皇舅舅……緣分壞在哪裏,兒郎們如何見異思遷,女兒家如何怨天尤人,我再清楚不過,我不想表兄和姐姐變成那樣。”


    “如何模樣?”


    “一個有話不說,一個多疑多思,大好良緣兀自蹉跎,不是天下第一憾事?”


    蘭敬德卻道:“長公主隻拿兩個例子來說事,卻是萬萬不通的。這天下,倉米糧稅都因年歲地域不同各有增減,遑論人事。”


    他接著放下茶盅,添塊炭通通火,又將自己的小藥鍋架到爐上去:


    “下官冒犯。長公主,可願聽個故事?”


    ————————————————————————————————————————————


    故事有個俗套的開端:進京趕考的舉子,愛上了一位姑娘。二人草率見過一麵,舉子便搬去姑娘家借住——這等同於昭告天下,他二人已割臂為盟,相許終生。可這姑娘出身微寒,並非是什麽名門閨秀;那舉子恃才傲物,卻原來是個輕浮浪子。就算後來一試及第,中在一榜三十七名,這新科進士卻反而怨姑娘家風水不好,耽擱他一舉奪魁。進士嘴毒、話多,在京城逐漸混開便暴露了本性。那姑娘明知他四處樹敵、四處留情,卻還心甘情願嫁給他。兩人就這麽過下去,有了孩子,積功做大了官,進士和姑娘就漸漸變成親人。等到大難當頭,做丈夫的反倒願意一紙休書棄了發妻。發妻不肯,於是第一次,他們失去了孩子;而第二次,這犯官失去了所有。他不再意氣風發、不再意氣用事,來到邊陲之地、心灰意懶,隨手不過幫鄉親做些小事。卻因此,有個一生未嫁的老姑娘,來向他求情。他不敢耽誤,她不願放手,兩人就此,僵持了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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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敬德在此停了話頭,因門外有庶仆在喊“太爺”,說他姐姐剛到,帶著幾副新抓的藥。鍋裏那些差點熬幹,蘭縣令此刻竟有些手忙腳亂,連一旁若有所思的長公主也一時不顧。由是當後者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險些竟將藥渣傾到地上:


    “你沒了孩子,我可以做你女兒。”


    “長公主!慎言。下官惶恐……”蘭敬德隻有搖頭,“方才不過是個故事,所說的,並不是下官自己。長公主身份貴重,請勿胡言兒戲。也不必,太執著於他人是非對錯。”


    門開了,有名一身紅衣的中年婦人候在屋外,卻並不進來。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長公主喝了茶,睡一覺,便將今夜這些不忿,通通忘記罷。”


    蘭敬德說著,不許她攙扶,自己一咬牙站起來:


    “明日、還該早起呢。”


    童昌琳第二天一早便迴來了,帶著匹棗紅的馬,還有數不清的規矩。又是“奉荊典軍的命令”,“替他照顧妹妹”。可荊風奉命去夏州,一來一迴哪有那麽快?“不管怎樣,暫時不許你勞心費神。”他不由分說,進門先將筆墨紙硯統統收走,“對街有家藥莊,我陪你去看病。”


    他這不說還好,一提起“看病”、“吃藥”,小姑娘的麵色是瞬間刷白。她自認好容易緩過了精神,最怕被江釗和小之盯著、苦藥當水灌的日子,當下更是諱疾忌醫,百般的不願。“已經好全了,還費那個錢做什麽?”她嘴上言之鑿鑿,心下卻清楚得很。按照王府上那位老郎中的嚇唬,什麽氣虧血虛,沒幾年活頭;再加上這北上一路的折騰……萬一人把了脈,張口就讓她迴家打棺材?


    “我、休息就休息。才好的,那就多養一天,用不著看病。”


    話是這麽講,可這晚上她到底又開始睡不著覺。迷迷糊糊醒了數次,後來還做了個噩夢。夢裏許許多多的魚將她淹沒,繡著銅錢的荷包便從她身上飛走,周遭群山峻嶺倏忽夷為平地,迴長安的路也消失不見,她仍在草地上貪睡懶覺,即使所有人都將她丟棄。這卻的確是個好覺,掛著眼淚醒來時被子又是異乎尋常的柔軟,周身亦是懶洋洋的溫暖。無所謂時間天氣,她攥緊了被角,把自己箍在床上,暫時不許起身。起來又能做些什麽呢?小之在縣衙好像分身乏術,文雀姐姐和二哥一起去了夏州;赤腳學堂用不著這麽多幫工,客棧私人雜務也不太好插手。童昌琳昨兒倒是給她找了話本虯髯客與紅拂女的故事的確蕩氣迴腸,但她看著看著又會偷偷換上自己《幼學瓊林》的抄本;棗紅馬兒性格活潑喜愛鬧騰,時不時的響動更攪得她坐不住;後來雖然也偷偷帶她溜出門探望小之,卻也不過早去早迴。而出了九原郡,雞鳴塞……軍營那頭,會不會有什麽活計缺著人手呢?這城中百姓多少也有去浣衣縫補、徙木造車的罷。可她針線活兒隻會皮毛,力氣又不夠大,連腦袋也空空如也,去了也不過就是添亂。而且不論哪樣,一準都算作“勞神費力”,童大哥不許,她也總不敢又翻窗逃跑去。


    她千裏迢迢跑到豐州來,還能再跑去哪裏呢?她甚至開始同情良寶林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日子,實在也沒那麽好過。既然人生一馬平川,自然時如白駒過隙,感覺不到便貼耳側飛走了。所以無怪乎小之變著法兒地貪玩,上躥下跳能從早折騰到晚。對於童大哥而言,或許……這幾天的她自己也是這般狀況百出罷。


    福至心靈,她忽而坐起身來。


    所以……何不向小之學個徹底?她當即換了衣裳——專門披了她的狐裘,這便更像了幾分——下樓去,本想開口就道自己曾經有匹老黃馬,差不多已曉得怎樣馭馬,隻用他教教上下停轉——用不容置疑、還帶點委屈好像已經給出了讓步的語氣。但顧嬸正纏著童昌琳呢,好像是小掌櫃的昨夜一整夜都不曾迴家,請他出城去看看。“兩條河一片湖,這麽大的地方,你曉得他具體去了哪兒?”當親娘的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猶猶豫豫卻不肯說,木棠馬上就反應過來,一顆心立刻就跳得雀躍。她馬上就要求童大哥帶自己學馬、最好還能出城上雞鳴塞去——卻不是為了她自己。一箭雙雕,助人為樂,多好的事情!童昌琳卻又說什麽、學馬沒有她想得那般容易雲雲。“學馬先相馬,上馬先摔馬,至少得明天才能自己騎著……”


    “相馬我會!”她接話道,“就像它。耳如秋葉服帖不張,眼似烏木無光;胸上沒肉、尾上……尾上少毛;鬃毛長,還有蹄子白牙齒黃……”


    身畔忽而湧現一股殺意,她連忙道:


    “這些一樣都對不上,是真的好馬。”


    “我的狗兒,自然不是凡品。”童昌琳果然給梯子就上,當下得意洋洋,甚至吹噓說自己生下來就長在馬背上,相馬、騎術可是連專供車馬儀仗的執乘親事都不能比,“甚至連荊典軍……當然,他本來也不怎麽用得著騎馬,但他妹妹,沒想到,居然還算是個專家?”


    “我……”她自然沒有說自己這幾句也是照樣抄來的,隻問,“你說狗兒,是它的名字?小狗的狗?”


    “我挑的馬,我起的名。每個人都要問一句,還都嫌不好聽。”話是這麽說,他臉上神態可還是滿意極了,“活潑聰明、又親人愛鬧。我當時順口說像狗兒似的,他自己應聲呢!那就叫狗兒了。你叫他試試,很靈的!”


    “狗……兒?”


    木棠輕輕呢喃一句,幾乎立時就想出童大哥牽著它輕描淡寫念出這昵稱時、一旁二哥……甚至另一人好笑又無奈的神情。她跟著也笑了,棗紅的馬兒好似聽懂她在嘲弄,又哼鼻子又踢腿,動作卻不大,分明是在鬧別扭。木棠於是又念一聲,還大膽子伸手去摸摸哄哄:“狗兒。它這麽聰明,肯定乖,摔不著我,再說,我本來也會摔跤。”


    兒時跟著阿兄爬樹摘桃,她自然早就知道如何不受傷地跌倒卸力。顧嬸從旁又幫一聲:“又不是泥塑的娃娃,有力氣了盡管讓她鬧去!”甚至還體貼地借了她身不怕髒的粗布衣裳。瞧瞧,連狗兒都在一旁嘶聲不休呢。再瞅童昌琳自己,豈非有意炫耀騎術,也早就已經迫不及待?


    草草先喝過了羊奶,木棠拍拍手,對這及肩高的馬匹上手的確很快,從站立到跑動攏共不過半炷香時間,除了沾了些髒汙、掉出來了胸口牛頭項鏈,當真是一點也不曾傷著。“要不還是先取了,免得磕碰,我給你保管著?”他說著伸出手去,“你屬牛是不是。難怪當時在朔方時候,荊典軍專門讓我挑幾塊牛角買迴去,該是給你打梳子。小姑娘家這樣烏發漆黑,是該用牛角好好養養,我記得那牛角黃色雜色黑色各樣都有,件件準保都好看!”


    “他、不能是……和我有什麽關係……”木棠偏頭摸摸發頂,渾不自在從他身旁走開,又上馬去,“或許、就是照顧鄉親生意。”


    “不是這麽迴事。”童昌琳扶她一把,接著又笑,“當時說要禁屠嘛,朔方場麵上的牛羊製品基本都被官府買迴來、得管控著,我還是去庫房挑的——當然是給了錢。興許是近來忙著、還沒顧得上打製,等他們從夏州迴來……”


    他話未說完,或許是提到夏州,狗兒忽然就興奮起來,飛一般就從後院撒蹄奔出,木棠險些要被甩顛出去。童昌琳反應快,抄近道一閃身就跳過牆頭,正好就落在馬上——在她身後,甚至一手就將韁繩拉住:


    “手放鬆,腿也是,別怕,不用一直夾著它。這家夥欺軟怕硬,專門嚇唬你玩呢。再放一點,它自己不會撞牆的,腳上蹬住了,往下坐實。”


    他說得輕鬆!狗兒依舊如離弦之箭直往前飛,在長街甬道間好一番左突右進,絲毫不見收斂。這一下像是要撞上燈籠,那一下又像是要拍在牆角,木棠連唿吸都來不及,就瞧見西城門簡直已經近在眼前!她脫了狐裘,衣著略顯單薄;渾身上下繃得梆硬,沒多久甚至覺得酸痛。烈烈陽光在頭頂照著,迎麵風聲滾入浪潮。先撞疼她的胸口,又快削掉她的耳朵,擰紅了她的鼻尖,更凍僵她的雙手;風聲唳唳,將繡著軍號的薄被甩在身後,將滿街滿巷的“趙夫子”甩在身後,將《幼學瓊林》甩在身後,將刺史府甩在身後,將整個九原郡統統甩在身後。她張口就灌了風,接著又被刮出眼淚,她卻想要大叫!


    沒日沒夜的驚懼慌忙幾乎在此刻竄上頂峰。而後——在她當真叫出聲的那一瞬間,一切好像都已經不再重要。什麽都無法可想,這卻反而使她頭腦清澈;埋頭要墜下萬丈山崖,卻居然使她古怪地快活。或者她隻是覺得自由,在這淩空騰飛的一瞬。


    她變成一隻鳥。什麽也不用做。


    “你是當真喜歡騎馬!”身後童昌琳笑著高喊,“差不多了!剛才跟你說過怎麽停馬,還記得?坐穩,胸前打開,穩住,先讓他知道你在做主!”


    他這麽說,在木棠放鬆身子掌握到法門之前,他們忽而就置身城外,狗兒已經自己停下來,還恍若無事般掃著尾巴去啃地上的梭梭草。童昌琳再“籲”一聲,先跳下去張臂要接,木棠才不用呢。再喘過兩口氣,擰擰凍紅的鼻尖又搓搓手,她從另一側堪堪滑倒,什麽也不管,就仰麵倒在地上。鼻子裏唿進的風是冷的,吐出的氣卻是熱的。再向上,她看見一個模糊而虛假的太陽,就像燈罩裏的蟲,實在叫人好笑。


    “我坐過一迴二哥的馬。”她捂了嘴,聞到衣袖上混合馬糞柴火和皂莢的氣味,深深吸氣,這樣緩慢地品味,“走得很慢,路很長,我隻覺得頭暈。坐了很久馬車,有些地方車輪子吵,又顛得、屁股疼。”


    她最後這句聲量很小。小姑娘終於開始開竅,已多少知道不好意思。童昌琳不知聽清沒有,哈哈樂著也要轉過來。木棠自己又往遠處滾過一圈:


    “不能這麽……我想在這裏躺著,躺好——久!我小時候去山上,我阿兄砍柴,我能躺一中午,睡著又醒來。我就在這裏——你記著這裏是哪裏?童大哥你騎狗兒,先去問問小掌櫃的蹤跡。”


    “可顧嬸不是沒說他去了哪裏?”


    “就是雞鹿塞……軍營啦。十月中了,烏加河還是黃河早該凍上了,他上哪裏能去捉魚。再說前天送去學堂的衣服什麽的,客棧用的被褥……”


    “你的意思,”童昌琳正色道,“青柳客棧與軍隊,私相授受?”


    “我可沒說!”木棠馬上坐起來,“軍民一家親,你說的。人家興許不在乎這個。我不曉得。但如果不是軍營,顧嬸為什麽單單找你幫忙。左鄰右舍明明都可以問問的。我不知道。豐州……和夏州很不一樣,他們真心擁戴右威衛。當年衛國公立過大功嘛。現在又不讓放牧,右威衛給大家活做,換點日用品、吃的什麽的,也不能說就不對吧……”


    她說著又埋頭趴倒:


    “我……胡說的。”


    身邊畢竟是親事府執杖親事,還是跟了他近四年,沐風櫛雨、見多識廣的人物,哪用得著她在這裏自以為是、高談闊論。童昌琳接著卻居然也躺下來,且就在她身邊。他甚至悠哉遊哉枕了腦袋又翹起腿,還叼根草葉在嘴裏:


    “我本想,人是與情人在哪裏快活,忘了時候;要是犯在了軍營裏,那更用不著我們去解救。事是他自己做的,後果得自己擔著。再說殿下早有應對,他一個小老百姓,不會將他如何。”


    “殿下早有應對”,是那人早就注意到了這不同尋常之處,早就預備要整頓風紀,不許右威衛再打著接濟的幌子糟蹋軍資?右威衛盤根錯節不好應對,更何況他已經與之起了些齟齬……


    城門口老媼曾經說過些什麽,又是怎麽迴事?


    等等,她才不想知道。


    頂著迷離昏黃的太陽,她很快又睡了一覺。這一次卻是輕飄飄慢柔柔的,就像曾經被阿兄忘在樹上的那個正午。繃緊的雙肩如今鬆垮了,緊皺著的眉眼如今也舒展了,她的胸膛內飄了一朵雲,掃卻遠慮,忘卻近憂。她隻是李家村的沒名沒姓的野丫頭,不過認識一位灶王爺,才做不得王府幕僚,更別提做英雄。


    即使親事府的慶功宴,行將自己找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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