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亂後第二日,夏州刺史府某位無名小卒的新婦早早便候到門外來。外間夜色濃重,獨獨刺史府燈火通明,像燒了滿膛的柴火,熱得令人難受。高盧氏反將蘆花填的新襖裹得緊些。那本是她娘家的嫁妝,上月裏東拚西湊仔細做了,寶貝似的抬到朔方來。在家穿了浪費,州城戒嚴又出門招搖不得,大紅喜服就這麽在床頭積了月餘的灰,如今拿出來,也不過是掂量它暖和,懷裏的烙餅能多保留那麽片刻的餘溫。踮起腳朝裏看看,她又打個轉,火光照在臉上,映出三層腫眼泡、一雙烏紫唇。通紅的新衣沾了飯菜味兒,她也不再是娘家的小女兒了。甚至於短短兩天之前,她險些就要變成寡婦——


    夏州禍亂當日,高如進第一個逃迴家中,卻也第一個匆匆離開。妻子再未能見到他,連他行將護送重要人物北上的消息也是同僚傳來。夏州以北,那就是豐州。豐州再北,便是燕國。便是聽到過蘇大將軍大敗敵軍的消息,對如狼似虎那些個燕賊的畏懼,仍舊深入骨髓、久不能去。可她此刻站在空空蕩蕩的長街上,卻好像忘卻了不久之前此地的一場大亂,看不見周遭還未清掃的滿地狼藉,聽不見如今城中萬籟俱寂。門卒瞧她眼熟,心有餘悸卻連搭話都不敢。於是日出東方之時,她終於忍不住跑到東角門去,這就正瞧見了某個將要闔門退迴的身影:


    “請等等!勞駕!奴是縣尉高如進的妻,想來送行,有些幹糧……”


    那人聞言轉過臉,一張清秀的麵孔襯在燈火晨曦之下更顯出幾分慈眉善目的神性,他手中甚至還拎著串佛珠。高盧氏登時卻怯了,冒犯刺史府衙,驚擾九天神佛——她實在太過膽大妄為了。往後一退,臉兒一低,她自然就錯過了對麵下意識遠眺追尋的一眼,跟著就信了對麵一番鬼話:


    “原來是嫂子。實在對不住,”江釗甚至對她一揖,“近來事多,人手忙,您也曉得。高縣尉立過大功,更得了上官青眼,現下隻怕還得在前堂忙幾日,顧不得迴家的。府上有公出,吃喝不愁,糧食貴重,您拿迴去孝敬公婆,也別委屈了自己。”


    他口稱嫂子,既說高如進不必北上涉險,又句句真心關切,高盧氏哪能不安下一顆心呢。“阿彌陀佛。”新婦便連連致謝,“隻要別是去那鬼門關就好!都說鬼怪見了燕人都要躲著走,別提那姓‘火’的……戒嚴時候到處傳什麽瞎話,說那冤家吃了蘇將軍大虧,馬上就要來報仇……青天白日,嚇死個人!”


    她如此絮絮叨叨舒了口氣,又將懷裏的烙餅拍拍,很小心的,說如今兵荒馬亂,能勻出這麽些能墊肚子的紮實貨可是不容易,要是她丈夫去了豐州——那荒涼地兒,更是連這蕎麥麵都沒得吃——得是刺史大人看重他衷心,一切萬幸!


    此時此刻,縣尉高如進護送宣清長公主,已經快要離開朔方。


    宣清長公主的身份,能不伸張就不要伸張,否則大戰在即,和親公主先趕來待命——這算什麽道理?所以同行縣尉也隻能得走得不聲不響,連自己妻子都不能知會。哪怕長公主貼身一路隨行的丫鬟,生起病來發了燒走不動路,也隻能被暫且拋下。這不,江釗才為其請了位針灸大夫來,後腳遇上高盧氏,隨口打發幾句;又有鏢師送上門來。對方聽他通過名姓,當下眉頭一壓,不知有何過節——或許是為了午獻。大鏢局有名鏢師與午縣令稱兄道弟,卻在關鍵時候背後捅刀綁架了對方的小兒子,這事江釗聽長公主念叨過。如今午獻經查證一切清白,已放迴寧朔縣官複原職;江釗自己則積功留在了刺史府內,自此不必再惦記縣令的肥缺。兩全其美,自然不必再無端樹敵。所以不光要笑臉相迎,還得拿出連日來接待老百姓求告的親切樣子,張口先請:“尊駕……”後者卻不肯受,下巴一收,冷眼隻將他一掃:


    “長公主,還在這裏?”


    江釗隻笑:“順化縣新得了處鐵礦,聽聞虔金號借了午縣令榮光,有大生意要做,自然不必再北上;官家的事,有專人相護,也不須尊駕操心。”他甚至讓出條道來,好似真心要帶路引薦般,“尊駕功德圓滿,可需要去孫刺史麵前,討個賞?”


    “我有樣東西。”


    韓告說著,自懷中小心取出一方絲帕,打開來內裏是一對翠玉耳環。顏色渾濁,切工敷衍,絕不像是長公主所用之物。果不其然,他說的是:“要還給,長公主身邊的一位姑娘。”江釗便奇:


    “你既知長公主……又怎知,她還留在府上?”


    韓告道:“我卜了一卦。”


    刺史府才被暴民們通了數個窟窿,這節骨眼最忌諱消息走漏,饒是江釗也不由得緊張,卻不想聽到這番不著邊際的說辭。韓告見他不信,又道:


    “我還卜出,她今日要離開。正好,就在現在。”


    木棠本在病裏,經過前晚那樣一鬧,自然輕易不能成行——這是順理成章的推斷;小丫鬟又是個勞碌命,哪敢當真休養生息——這也用不著猜。對麵用算卦來敷衍,顯然是不欲多言。江釗便先行離開,問同僚借了件羊毛大衣,又問府上討了匹送信的良駒。如此心意,韓告卻一早就置辦全了——商隊畢竟要留在夏州,有更多可以靈活支取的寶貝,不是麽?


    顯然這大鏢局的鏢師有誌廣結善緣,一縣之長要稱兄道弟,長公主身側的丫鬟也要抓住了不放。江釗倒真有些敬佩他了。午後他們離開時恰巧碰上自家妻子攜女兒前來,她不過匆匆擦肩而過掠過一眼,卻信誓旦旦:“不為別的。”她神秘一笑,見丈夫半懂不懂,又補一句,“夫君沒看見,那鏢師瞧見那姑娘的時候,眼睛止不住總是在笑。”


    “她尚未及笄。”江釗大惑不解,“韓鏢師,至少二十有五。”


    “去豐州一路還長著,”江萬氏意味深長,“有些事情,誰知道呢。”


    韓告卻已經後悔。


    夏州冷,豐州更冷;夏州荒,豐州更荒。夏州的冷是迎麵燎來的刀子,豐州的冷是蝕肉浸骨的懵怔。即便他這等邊疆長大的也遭不住,整個身子好像要被惡風吹透吹化,直恨不能給座下馬兒添了雙翼,趕緊去追上長公主的行轅,好脫身迴朔方暖和去。他們行了三天兩夜,拒馬遠望,卻盡是荒漠連天。別說夏州那樣零星的鎮甸,連個狼影子都瞧不見。是他們走岔了道,還是長公主遭了劫?將腰間佩劍揣在懷裏,韓告執韁的指節發緊。盧鏢頭勸過他,郭爺勸過他,是他不知為何吃了秤砣鐵了心,一門心思要挨凍去,如今看來,卻好像反倒嚇著了她。似寧朔禍亂當夜,急功近利、貪得無厭、膽大包天、剛愎自用,那般千載難逢的人物,如今為何裹緊被子縮在車廂裏,連日來甚至沒有半絲聲音?


    曇花一現,或是他看走了眼。


    走過石子嶺、繞過胡洛鹽池,又一片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他們第一次逢著行人。此地臨近豐州州城九原,天氣卻反倒轉暖,韓告鼻子靈,更嗅得出稀薄的血味、和煙氣。橫劍立馬,最好眼前能是官軍;來者卻不過一匹馬,一對夫婦。馬是矮馬,肩長股肥;人為逃荒、滿目蕭肅。據說西受降城的合攻早在月初就已然開始,連夏州四縣都因此亂得不成樣子,偌大一個九原郡,迄今隻逃出來這一對夫婦?


    韓告沒有收迴寶劍,時值黃昏,暮色四合,渡鴉飛遠,夕陽一線落在來人眼前,又緩緩西移掠過他刀劍寒芒。對麵有人便喊:“燕狗!劫道!”矮馬立刻嚇得蹬蹄、甩脫了所負篋笥,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扔了滿地。大多是書本冊頁,還有些衣衫家當。韓告按住座下也跟著奮蹄嘶聲的百色馬,靜靜將長劍還鞘。剛才那下顛得不輕,車廂內如何昏昏欲睡都該瞬間驚醒。可後來依舊沒有人下車,就如對麵那家丈夫晚間安營紮寨時堅持坐在十丈遠外,不知是為散落的行裝生氣,抑或心有餘悸。掃去駱駝刺,折來些梭梭草,這夜草草將就的篝火邊,隻有那陌生婦人肯過來與韓告擠一擠。她長一雙三角眼,因煙氣微眯起來,卻仍舊精神得近似潑辣;約莫剛過了三十歲,臉上仍肥嫩有肉,兩頰經年受風卻滿是血色,像是既吃喝不愁、又飽經風霜——這樣當家婦人自然不好惹。她丟下丈夫丟得果斷,大踏步又邁得寬闊,到篝火旁一屁股就坐下來,還不忘用那變了調的延州口音抱怨:


    “淨是些沒用貨色,非要生拉硬拽著當寶貝。你別管,我也不給他收拾,就丟在這兒喂老鷹去!都不做教書匠了,你說說,要那紙兒本兒的,還能有什麽用!”


    韓告從沒有想要幫忙,更不覺自己方才悍匪一般的惡行惡狀有所冒犯。那婦人不曾與他論理,摘了雪帽鬆散了一頭烏發,抖抖肩又靠過來:


    “荒郊野嶺能見著人不容易!剛還以為撞見了燕賊——嗬!怎麽沒把那姓袁的糊塗家夥嚇死過去!說是怕那群狼崽子,拖家帶口地跑,可要是路上反而遭了燕賊……倒也算清閑了,省心!免得我跟在他屁股後麵,從臨真大老遠跑過來,如今又大老遠奔迴老家投親戚去!”


    她聲量高,叫得烏鴉都歇不住腳,袁先生更是歎氣又搖頭,赤果果又那副老學究派頭;該想要再離遠些、荒郊野外的到底又不太敢。做妻子斜眼瞧了仔細,當下竟然愈發矯揉造作,整個人都快要貼到韓告身上去!兵荒馬亂,筆杆子靠不住,還得是能拿刀使劍的讓人安心。她如此嬌聲嚷著,韓告卻隻管一閃身又躲到篝火對麵,再拿話來堵:


    “蘇大將軍已經打了勝仗。火拔支畢末日將至,有什麽好怕?”


    “我家大老爺占卜,卦象可不是這麽說的。”袁家婦信誓旦旦,“你是外鄉人,沒聽說過、更沒見過那群狼崽子。尤其那領頭的,狼王轉世,當年殺得整個燕國寸草不生。要不燕人怎麽能沒地去、沒飯吃,討要到咱們家裏來?欸呀,前些年呢,那也是來了位大將軍,和如今一樣多的人手,一樣大的陣仗。也說能幹得不得了,每天一場勝仗地打,搞得娃娃們天天上街放鞭炮,一個人影都逮不著。最後呢,還不是讓人狼王一刀砍了去。一個燕人,抵咱梁人兩個高,手一捏,馬都能被捏死!何況奴家一個小小女子。”


    她說著蹲步兔子似地趕上前來,臉一變,忽而又笑:


    “不過,倒也是虧的有那些燕人,殺得城裏城外盡是些沒爹沒娘的小娃娃,要不就姓袁的那本事,上哪能當爹做娘地充學究去?我跟著他,早晚得餓死。你這有本事的還是不一樣,去了參軍,給人保鏢,吃香喝辣,倒也不愁——你為這個,專門上趕著往戰場去?”


    韓告煩悶之至,已經不由握上了劍柄。袁家婦跟著落眼,不知怎得就在火光凜冽中看清了他腰間那塊大鏢局的令牌。謔!這下更了不得,幹脆一整宿都沒得睡!袁家婦不知怎得就打定了主意,非要雇韓告保他夫妻二人迴延州臨真,甚至跑去翻出了壓箱底的狐裘大衣來做報酬。狐裘一匹值千金,韓告並非不曾心動,但他到底還是拒絕了,且借了神明之口——否則如何勸得動?所謂數術,他自認也使得一二。京中臨行前亦曾起卦排盤,占者一如不遠處那位童生所中,也是兇象。隻他不信罷了。且不僅不信,現下還又卜一遭:否極泰來,無往而不利,袁家婦親眼瞧著。如此再踟躕不前,還能所為何來?


    “那、不然,還得問鏢師老爺,借點東西。”


    此地已經極北,又近深冬,酉時日落,辰時日出,足足七個時辰都陷在黑夜裏,輕易不可琢磨。袁先生離得遠、木棠藏得深;一個擔驚受怕,一個大病初愈,更是不知何時便已先後睡著。狐裘大衣終究卻還是被留下了。該是“被馬兒跌落在了地上,不曾仔細瞧見”。


    “幾家娃兒拚出來的謝師禮,他本也當不起。”


    何止當不起,做丈夫的甚至從頭到尾都不曾注意行李中少了什麽,第二日糊裏糊塗告別了就走;木棠好像也不曾注意車廂內多了件什麽寶貝,順手也攬了裹在身上。可是多虧了這張狐裘,就在朔方郡門口換了他們輕鬆過關。彼時已當落鑰,他們從西麵偏門而入,頂班的老衙役玩忽瀆職,含飴弄孫正樂得自在。西門出出進進向來也就是些去右威衛營裏做工買賣的本鄉人,楊綽玉那般陣仗已經是數月不見,他自然不認為就在同一日還能再出現如此意外。在城門口幫忙盯稍的老嫗則和他不同,遠遠瞧見了馬車先點頭哈腰,等見了狐裘更是眼睛都直。“這幾天暖和起來,穿不得這個。”她迴頭瞧瞧無暇他顧的自家老頭,上手將車簾闔了嚴實,小心叮囑,“哪家的千金呐,打量著看勝仗,瞧相好來的?京裏來的親王大人最忌諱這個,才鬧出了人命來!可趕緊、別顯擺風頭,住一宿心意到了就迴家去吧,啊!”


    遠遠的,十數人的民工隊將要迴來了。等完了這一波,城門該徹底落下,身後老頭子也哄勸著孫兒,已經在磕鞋底了。老嫗便趕忙將馬一拍,還指明了客棧方位。京裏來的親王大人雖說最恨軍中兒女私情,連右威衛的大將軍都說殺就殺。可方才她提到“相好”之時,那小姑娘忽而掀了側簾,似乎有千言萬語想問,又一句都說不出來,隻那雙杏仁般圓潤的眸子滿溢了淚水,有一瞬亮如天邊群星。老嫗竟然福至心靈般,迴想起自己年輕時,那些有悲有喜的好時候。那隻不過是個小姑娘,哪能和當兵的大男人相提並論。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樂意做什麽便由得她們去。她們幼稚卻明媚,總該有用不完的好運氣。


    時年二十有七的韓告,好運則早已用盡。


    城內現今隻開著一家客棧,寡居的老板娘脾性乖僻,這幾日正和兒子為娶媳婦的事慪氣,廳堂裏夥房中乃至飯桌上,你來我往都不絕於耳。老板娘罵:“人家新喪父,這時候你也有心思去占便宜?”小掌櫃就嚷嚷:“真心實意的,誰在乎這個?”老板娘又拿時節特殊來吼:“自顧不暇,都沒成家立業你還有空想東想西!”小掌櫃卻不以為然:“年紀輕輕的,誰又在乎這個?”當後來老板娘催著兒子參軍,反被後者拿蔡築之死來迴懟:人右威衛那左郎將,大將軍!尋常動個心思就能丟了命。她兒子若進了軍隊,還能保得住自個腦袋?“那是榮王殿下新官上任三把火,右威衛可從沒這種事。”老板娘說著搖頭,“是可惜蔡將軍……但也該他活該!和燕人攪和在一起,準沒好事!”


    “那兒子瞧上的又不是燕人……”


    “你要是敢和燕狗混在一起,老娘第一個打斷你的腿!”


    老板娘將筷子猛地一拍,連韓告都被嚇一大跳。小掌櫃的用鼻子哼出口氣。麵色蒼白有如陰山積雪,愁眉苦臉好像已經斷了雙腿的,卻又是木棠。或許韓告的猜想並沒有錯,她的確已經有了意中之人,就在那位榮王殿下身邊。她主家本就是榮王殿下的妹妹,尋常往來不少,一時情動也是在所難免……可她才不過十四歲!


    十四歲的木棠卻已經敢學小掌櫃的翻窗。


    九原少有外鄉人,這城中最大的客棧也不過隻一層樓七間客房,東西及南麵圍起,當中庭院為防寒加了門牆屋頂蓋成間小小飯堂,夥房則單獨修在後院裏頭,免得煙熏了來客。老板娘母子睡在東麵兩間廂房,木棠和韓告則在最西麵挨著院門。西牆窗戶再一挑,跟著就是暗巷。韓告將床挪去窗沿牆根下,才眯了眼、沒多時便聽見些窸窣響動。先是貓叫——模仿得拙劣;後是腳步——落得輕悄。二十五步,將將夠從東廂到西門——是小掌櫃,大約夜半私會情人。韓告沒心思搭理。但接著,風聲也吹進隔壁窗扇——


    是木棠。韓告站起來,隻一步就跨出窗去。正是夜深,目之所盡處不見丁點燈火。他一襲黑衣側身而立,牆角相擁低語的有情人不曾察覺,跟著也跨坐上窗沿的木棠更不曾留意。一襲單衣,未著鞋襪,她披散著頭發甚至探迴身去又要夠什麽——或許是那件狐裘。不,她隻是抓著了自己放在案上、幹癟的一隻小布包。宣清長公主隨身十口箱子,虔金號滿載了三輛馬車,小丫鬟全部的家當卻隻有這麽一隻布包,半斤都用不到。韓告隻見裏麵有一本書、一支筆,或許還有些衣衫首飾,至少值得她在夜半倉皇逃跑時仍不忘貼身清點仔細。圍攻西受降城的戰役已然打響,就算九原尚未全城戒嚴,城門也畢竟申時便關,到巳時才會再開啟。遠方時而亮起火把,或是巡街的右衛兵士。小掌櫃與他意中人皆是九原土生土長的良民,便是遇上了也不怕。可木棠又為何冒險,又是想去哪裏?


    這十天旅程,她幾乎什麽都不曾做。不出聲、不露麵,萬事順其自然,就像一團空氣。韓告甚至主動提議,送她去刺史府求見早該到此的宣清長公主,她那時也不過低了腦袋,仔細要數自己荷包裏還有幾個銅板。離家出走容易,認親歸位要看命。依孫刺史的態度,隨行縣尉多半不會為她出頭作保。見不著榮王殿下,長公主今夜就還得尋迴來與木棠擠在一處。所以少不得找家客棧,要間屋子。韓告明白她擔憂,更不曾讓她破費,她看似受寵若驚,後來卻到底連句“謝謝”也不肯說。是寧朔那夜驚得狠了,還是鏢頭那一巴掌打得重了?她縮手縮腳、做了一路乖順的啞巴,卻在到達九原的第一夜,爬窗要跑?


    或許正是要去榮王身畔,尋她那位“二哥”……


    該是情郎。


    又唿一口氣,韓告一手支起窗扇,打算迴去繼續睡覺,睡好了天亮去找盧正前一並迴夏州去。可是就這個時候,又一陣風擦過耳畔。接著是馬蹄,漸次轟響、直衝此間而來的馬蹄。於是轉瞬之間,好像很多事情都亂了套:小掌櫃一個慌張已經扭了腳,木棠跟著就仰麵栽倒;韓告向前一步,有人不由分說反將他隔開;咫尺之遙,他看見一個擁抱。


    手上收了勁,他衝著討巧去,不過運勢如飛試圖搶個先機。未曾想他快,有人卻比他更快。他先撲個空,接著腰間居然也是一輕。就這麽錯身而過的空檔,他甚至看不清是誰抽走了他的配劍,又是紮中了何方宵小,他忽而覺得自己實則什麽都不明白。木棠叫:“是我二哥!”她說的是站在韓告身前,腰細臂長、其貌不揚的練家子;並非將她抱在懷中,一言不發的玄衣客。


    有啜泣聲,是小掌櫃那意中人。


    韓告便從他們身側離開,安撫過受驚的小掌櫃,後來在堂內坐了很久,將自己沾了不知何人鮮血的寶劍用紫帕慢慢擦拭。先有馬蹄響了幾趟,一趟比一趟焦急;後來親事府更是直接找他傳話,打了荊典軍的旗號,也是“要事相邀”。臨行前,不用卓爺專門叮囑,韓告自己就搜集過長公主及隨從所有能找得到的信息。他知道木棠姓李,那麽她二哥便不該是所謂“荊典軍”。


    抱住了木棠的那身玄衣,姓“荊”,屬於親事府的典軍。


    他已經知道對方要叮囑些什麽。


    他卻並不打算欣然從命。


    荊風不是今夜第一個走窗戶的,今夜卻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遁窗而逃。前腳才“恭送”走前來打探消息的秦大將軍,迴身聽手下親事迴報韓告拒意時,又聞原處疾步匆匆,分明再熟悉不過的鼓點,當下便道大事不好,來不及尋摸退路,順手推窗一個鷂子翻身就地滾入房內,正正好就落在仍凝神遐思的戚晉麵前:


    “文雀。”貼身親衛小聲往外一瞥,“曹文雀。”


    戚晉看他的神色便古怪:


    “那你滾出去啊,滾進來做什麽?”


    荊風情急之下隻想迴避,哪想得出文雀本就是為拜見戚晉而來——此時此刻,已聽門外通傳。他自投羅網,眼下焉還有處可藏?倉促間竟又是要去推窗。戚晉皺眉就看著他,倒是他自己似覺窘迫,猶疑再三,轉過身來道:


    “韓告不願前來,但他今夜‘什麽都沒看見’。還有,秦將軍離開時神色正常,應該、確實隻為告罪而來,不知今夜房中之……”


    話未說完,但見戚晉直接搶步上來,將那窗戶“嘩啦”狠勁向內一合。門外曹文雀影子嚇一顫,戚晉一記眼刀跟著就削來。什麽“房中之事”,平白壞人清譽!何況本也無事發生!開著窗戶如此胡言亂語,若秦秉正走慢了些,抑或那房上偷窺的右威衛多看到了些什麽……荊風知他煩擾,三緘其口撫上窗欞好像仍惦記著要逃,卻再次忍不住開口道:


    “韓告,可信。”


    方才交手雖隻一瞬,荊風卻知道與秦秉正那銀樣鑞槍頭不同,那鏢師麵如石、唇似刀、肩寬臂長、背厚身高,乍一看危於猛虎,險勝寒潭;但底氣穩、中氣沉,卻是個石頭性子,絕非不義之徒。所以韓告說什麽,他便照單全收,甚至如若明日折返夏州,或也可邀對方同行。戚晉點頭允了,他再一次做了預備姿勢,卻再一次……


    “婆婆媽媽。文雀已經知道你在裏麵。”戚晉歎氣道,“你到底想委托我問什麽,自己問她去。”


    “不,屬下……是想問殿下的。”


    他終究是闔上了窗戶,緩緩站起身來:


    “久別重逢。如何?”


    如何?


    如何滋味?


    如何自處?


    本當如何?


    實則如何?


    如何算好?


    如何算糟?


    她曾如何哭泣,如何受累,如何將自己折騰到形銷骨立;又如何咬緊牙關、如何苦心竭力,如何跨越過這千山萬水的距離;她是如何吹過風,如何淋過雨,如何在雙眼裏沉澱了月亮的清輝;又是如何歡笑過,如何得意過,如何蛻變成如今含翠欲滴的模樣。她是那樣美麗,一雙小臉愈發舒展,分明已含苞待放。正是十三四歲好時候,不過短短兩個多月,小姑娘便好像要長成大人:眉目更舒展、雙唇更豐滿,脖頸往下、更是隱隱有了女人的風韻。可她又是那樣清瘦,抱在懷裏都嫌骨頭硌人。兩頰已有皴裂、雙手難免發紫,她就像果子釀出的汁水似的,香醇裏帶著酸澀,後味更沉沉有一番不欲言說的苦澀。


    麵前的曹文雀,卻不肯據實相告。


    “朔方當時形狀,奴婢也不過管中窺豹,隻見一斑而已。寧朔發生過什麽,木棠,她從不肯說。”


    她說得搖頭,目光越過戚晉,在他身後的陰影裏定格。荊風或許藏在那裏,或許不在,她不知該不該問一句。可接著又是戚晉先追問她,關於之前所有的顛沛流離、或還有些“危在旦夕”。文雀本當開口了,可略作猶豫,她忽而又覺得不公:


    “奴婢……沒有辦法,簡簡單單幾句話便概括。分量太重。木棠真的花費了太多心血……”


    “你、也和荊風一同迴夏州。”


    戚晉站起身來,向旁一跨步,將躲在身後無所適從的家夥徹徹底底露出來:


    “還有,荊典軍,去請兵部侍郎來。此行,他也與你們一起。”


    跑腿傳話小事情,從來都不過交代給仇嘯去做。他今日點明了荊風,豈不也是讓他順道送送曹文雀,也多一份“久別重逢”的難言滋味?文雀已經告退,荊風又在門口迴首,他還是想知道一個答案,或者、至少一點忠告。戚晉便隻能說:


    “不要……想得太多。”


    他自己卻已經做不到。


    他怎麽能夠做得到?從看到她一身單衣出現在月下的那一瞬,從看到她腰上牢牢拴著的金貼銀匕首的那一瞬,從她瑟瑟發抖狠狠打了噴嚏的那一瞬。他正是想得太多,所以有一瞬才什麽都無法可想。他抱住她,毛茸茸的小腦袋就那樣真實得貼在他的胸前——此時,此刻,他甚至仍能感受到那份唿吸的溫熱。他想起許多許多的夢,許多許多的胡思亂想,許多許多的有苦難言。他想要的,更多更多。微微低頭,他靠住她單薄的肩,深深、緩緩、吸了一口長氣,又不自覺地,將她攏得愈緊。要她肩頭蹭蹭鼻尖,仔細攫取她周身每一寸體溫;要輕輕向下,吻遍她的……


    他想的,的確太多了。


    風聲渺遠,燭火低垂,在他恍然醒悟之前,懷中的唿吸忽而綿長發懶——她竟然不知何時,已經陷於濃睡。萬幸她已經睡著!為何她這樣輕易便睡著?她還在自己懷裏,他們仍站在街上,窗戶那頭便是小姑娘家的閨房。他不能一走了之,更不能當著那鏢師的麵繞進院落廳堂。眼前,畢竟隻有一扇窗。


    堂堂榮王殿下,也終究走了一迴窗。


    他於是又有很多話要說,關於忽而想起的遙遠童年,關於童年時那些翻窗跳牆的過往,說給木棠一準要唬得她瞪大眼睛、哄得她前仰後合。可她已經睡著,還很舒坦的,即使那床板有些硬,床單有些舊、枕頭有些高、被子有些薄——有個角還漏了刨花。她甚至翻了個身、又蹭蹭腦袋;蜷起雙腿,又捏著被角。她從不曾落淚,這會兒卻竟還淌起口水。像那無憂無慮的孩童似的——她本也不過隻有十四歲。若是能早一點相遇呢?李阿勇犯案當日若他能多問一句家中難處呢?初至左衛當時若能多了解一番新兵家境呢?在那之前的之前,如若他能見到當真無憂無慮的李阿蠻,如若他自己也還是那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窗外的火把走遠了,漆黑夜色當中,他給她擦了口水,又自己仰頭止了點鼻血,該是要走,卻到底又在那床頭坐了些時候。豐州近來燥熱有些反常,迄今不曾下雨落雪,空費了蘭敬德休牧改農的一番決心。老百姓們支援後勤卻格外熱鬧,街頭巷尾更一刻不停沸騰著即將大仇得報的快意。軍營的操演一刻不停,前線擂鼓響若雷霆,他躲在此處,卻想念當年巡邊那些無所適從的艱難時候:陽關不同九原郡,九月裏便是萬裏銀妝、天地蒼茫。駐守梁楚邊關大將軍蘇欽善戰者無用功,數十年枕戈待旦,卻從來風平浪靜。時年十六的戚晉心生敬仰,曾匿名投入軍營,做過一月多的無名小兵。那一個月,在西北邊陲的風雪唿嘯裏,不見長安朝堂宮闈,不聞邊境狼煙烽火,倒真像是隱居遁世、輕易便心無旁騖。而如今,如今的豐州,又何時能得那樣一場瑞雪呢?


    雪落在肩頭,她的唿吸吹過他的心頭。


    他實在……有些害怕離開。


    門外的風吹得烈,刀子一般瞬間就刮了人清醒。他不過馭馬走出那條巷道,再迴眸,如斯良夜,再不見那束微光了。或許那當真不過是場夢。正如她從始至終都不曾正眼看他,更不曾說過哪怕一句話。她叫過了二哥,跟著就垂身發抖;她由著他擁抱,不過片刻便自己睡著。她不曾哭,更沒有笑,分明近在咫尺,她卻好像一個幻影、搖曳在遙遠的長安。可是胸前她沾染的黴灰味兒是真實的,袖邊她口水留下的印跡是真實的,指尖她那份沉甸甸的溫度更是真實的。那麽若非她實在精疲力竭,便隻餘下一種可能——


    他不願去想那種可能,於是迴刺史府那迢迢遠路,他便唯有想了更多,其間有懊惱、有慶幸、有自嘲、甚至怨恨,有一瞬的慍怒。尤其當文雀義正詞嚴,隻字不肯透露——他幾乎當真要打定主意,當即起身一起折返夏州,去看看她走過的路,聽聽她的故事。可他不能夠。夏州亂則亂矣,畢竟已經平息;西受降城久攻不下的症結仍在九原,兵權威信、大多仍握在秦秉正手裏;右威衛的內奸未除,火拔支畢的動向不明——


    日出東方一線,朱兆已候在門外。還有這位兵部侍郎,仍需好好修理敲打,所以當下……


    他站起身,有一瞬甚至嫉妒荊風臉上朝陽落下的那半麵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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