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的孩子長大得早,她早早就記得那些日子,門前的田青著,負了霜,天上的太陽熟了,屋舍間煙燒得厲害。自己瞪著眼睛看叔祖的腿腳從小廟繞迴家門,來來去去的,一個荒年就過去了,而後是又一個荒年。她長得很細,春日裏的柳枝似的,哆哆嗦嗦,渾身上下都冒著青澀。村裏人的眼睛總圍繞著她,無數雙嘴挑挑揀揀,將她從頭丈量到腳。眼形太柔,水性楊花;鼻子太挺,心性過高;嘴唇太紅,搬弄是非;膚色太白,不事生產;腿腳太長,不安於室。在她還隻是垂髫稚子時,人人都將她當女人看待,於是後來滿當當的“聘禮”真的送進了小院。京城裏的富戶親自來了莊子,轎子搖搖晃晃一抬,就將她接走,送到二層的繡樓裏去了。她據說是要做奴婢,卻從沒見過主家;他們不讓她沾了陽春水,反而堆給她琴棋書畫,送給她錦衣玉食。她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她卻實在有些害怕。


    外人後來說起,都含酸帶醋地說她好運。楚家姑娘病故,段家的嫡長姑娘沒撈著好處,倒給她這原定的陪嫁丫鬟補了個媵侍名號,一道能坐軟轎出嫁;區區納個妾室,原本不能算作婚禮,榮王爺還是從京郊操演中抽身迴來,給足了段家麵子;再然後,她數了好些日子,清輝閣的夜晚永遠是空落落的,無論主子娘娘那兒、還是她這廂房。她開始覺得慶幸、而後又生出惶恐。她甚至將各色綾羅綢緞收迴陪嫁箱子裏,素麵朝天隻求一碗清粥小菜。


    這樣謹小慎微的日子在昨日作結,這樣朝不保夕的日子或許在今日告別。


    她流下眼淚,跪下身,誠惶誠恐,卻反倒駭得麵前小丫鬟向後一跌腳,撞著了身後婢子。那手不老實的婢正想摸摸看架子上歙硯是否真貨,差點一失手惹出大禍來。段姬見了,神色陡然又慌張三分:


    “木棠姑娘,全是賤妾糊塗,竟縱容婢子闖了您的門,衝撞您尊駕……勤歡,還愣在那裏做什麽?怎麽還愣著,快過來、給主子娘娘磕頭賠罪!”


    她到底是個從六品媵侍,對著個小丫鬟開口盡是謙辭尊稱——禮數顛倒,成何道理?木棠這迴不僅愣了,甚至一時麵如土色,連手腳都不知該怎麽擺才好。段姬摁住想要起身的婢子,連聲請她不必驚慌,早晚都得是自己主子,一切全是應當:“殿下如此敬重木棠姑娘,姑娘不過暫時沒有名分,日後……主子娘娘那裏賤妾都可以去說情的,絕對不會礙著您過門!”。


    她是這樣此恭順,任哪家的當家主母都絕對心滿意足;她已交出投名狀,但凡有些野心的必定要欣喜若狂。可木棠反倒著急上火,幾次三番求她不起,眼見著幾乎要哭出來:


    “您再不起來就是要我的命!”


    話說到這份上才算是管了作用。木棠隨後的祈求就多半變得有些像是命令。段姬走了——並沒有多久,她很快反應過來對方半羞半惱的否認究竟是何道理。繡樓上曾媽媽曾經教過,這招叫做欲拒還迎,愈是著急撇清、實則就愈是迫不及待。她卻沒有急著做什麽,而是坐下來等,又派身邊婢子去望風。第二日上午,榮王爺還沒下朝,楚傅那三兩事已傳得人盡皆知。段姬挑了午後前去,在甬道上恰巧遇著才傳過話要迴桑竹庭的荊典軍。


    對方沒有向她行禮,甚至權當她不存在。段姬也是靈機一動,才迴身請他暫住。那雙老鷹一般的漆黑眼睛隨即將她盯住,她卻張口結舌、反倒心如擂鼓。“顧此失彼,媵侍不若修身養性、珍重自身。”親事典軍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必然早就知道了她那些小動作,如此還肯提醒規勸,實在是一番善意。換了以往,段姬早喏喏應著忙不迭退遠去了,可這一次,她柔了聲音,卻居然硬了身板:


    “說句冒犯的,賤妾其實和典軍一樣,所有的都為了王爺而已。典軍是王爺最最貼身的人,知道的,必然比賤妾多得多;要操心的便更是。王爺悶悶不樂,其實隻需典軍勞個煩,牽線搭橋多說那麽幾句。有時霧裏看花水中望月,不過是隔了些距離、欠了個點破的機會。各自煩悶到皆大歡喜、片刻須臾而已,何樂而不為呢?”


    對麵依舊無波無瀾地、對她簡單一抱拳,接著轉過身又往來路去。於是段姬心滿意足地、隻等人家上門來道謝了——荊典軍可是那木棠姑娘認下的哥哥,必然知無不言,要告訴她自己在期間出的力、費的心。來日等她真做了王妃娘娘,必定要記得最初承自己的恩情。如此、往後也不必日夜惴惴、不安枕席。雖然依舊難免讓段家失望,但王府內、或許終將會有自己一席之地。


    木棠沒多時便來了,段姬剛親手製了酥山、這就笑臉去迎;她接著卻駐足在門前,心沉海底。


    她原本以為自己和木棠是肖像的,有著一樣卑微的出身、一樣狹窄的眼界、一樣固執的膽怯、和一樣容易滿足的一畝三分田;隻不過她有副更招人垂涎的皮囊,木棠則多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氣運。


    可她們從來無一相像。


    同樣天災穀荒,她尚且知道獨善其身、曉得叔祖愚魯;木棠傻愣愣送別了兄長,卻連哭都不知一哭;同樣賣身為奴,她抹白了一張臉麵,仍免不了關起門來小心度日;木棠滿身塵泥、卻居然心比天高,汲汲營營無孔而不入;同樣識文斷句,她不求甚解、囫圇吞棗尚且能充個學究;木棠日思夜想卻免不了處處碰壁,連上個詩會都能貽笑大方。


    就是這樣的木棠,卻硬生生在今日止了風風火火的步子。此刻迴頭,還要向她道一句謝。“媵侍您的好意……從來沒有人這樣過,今後、或許也不會有。”


    杏仁明眸眨一眨,亮光忽閃忽閃的,卻居然像孤零零的淚光,無端讓段姬覺出落寞:


    “所以,都是些不會發生、也不應該發生的事情。


    “所以,媵侍娘娘,請您、不要再用這種熱情了。”


    她不僅這樣說,甚至身體力行,第二日便隨長公主出了京去,段姬便是再有心隻怕也沒處使了,而且現在她更不敢去問荊典軍,關於那一日,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麽?


    那一夜,清輝閣東廂房的火燭燃到很晚。協春苑東廂房也是。而菜畦那頭,桑竹庭裏更是徹夜通明。木棠在桑竹庭、在清輝閣那幾番言語,無不字字誅心。


    彼時她衝進門來,見到刑部尚書的瞬息卻低下頭去。她喊起殿下,自稱奴婢:“奴婢……冒犯、長公主、想、問、殿下您、是否……一切安好……因為、楚傅、萊國公……”


    “真真壞事傳千裏!不過短短半日,京中誰人還不將師傅當作笑話,津津樂道。”李誌奐愁眉苦臉,嘴裏卻依舊要勸解,“畢竟……熙昭儀娘娘身在後宮,陛下又諸多迴護,雖免不了蜚短流長,但明麵上……師傅倒要致仕,我好賴說得他肯留在京中,否則迴鄉去,無人頤養更是麻煩!至於原本說定的流匪……”


    他說到這裏,還專門轉向木棠,要遣這“無關人等”退下去。他沒有開口,是木棠自己道著“冒犯”、“罪過”、“糊塗”之類欠身離開了。之後荊風說她去了清輝閣,這才將自己自作主張的原委如實說來。戚晉本不敢再去叨擾,可如今此行卻非去不可:


    “所以,都是些不會發生、也不應該發生的事情。


    “所以,媵侍娘娘,請您、不要再用這種熱情了。”


    而他都聽到了些什麽。


    她的聲音沉穩、悲愴、帶了幾分無人識得的委屈,卻講得端端正正、極盡克製。戚晉好像被照麵狠狠錘了一把,他甚至沒有進院子,因知道她已早一步做出了決定——他們唯一的決定,他們自以為正確的決定。一切就像是晚華離去的那個夜晚,像是一陣風、一場雨。從來如此,從來如此罷了!是他一晌貪歡,一時糊塗。什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早該看清自己不過一不過一枚看似鋒銳的石子,裹挾洪流之中,除了順勢而行,從來無能為力。


    或許這世上,本就沒有徹底自由的命運。


    這一夜很長,這一夜很短。天際漸白,他抬起充血的眼眸。


    再一次,他選擇做一個緘默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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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不到一月便是中秋,靖溫長公主已經開始變著法地往娘家跑,連帶自家駙馬也一起三天兩頭地往長豐台攆。今天帶了葡萄酒,明天就是戚曇親手繪的扇麵,後天一小罐南疆的茶葉,再一天下起大雨,幹脆就說要去送傘。戚曇催得殷勤,秦秉方跑得熱心,夫妻兩個卻勁往兩麵使,揣著截然相反的兩路心思。戚曇讓丈夫多往陛下麵前去,好提醒皇帝他們一起長大的情分,讓皇帝不忍派他上戰場去送死;秦秉方卻借機大吹耳邊風,邊口若懸河邊拍胸脯立誓,就差要提刀上馬,立刻就趕去豐州取火拔老賊狗命。往往等夜深了,戚亙聽夠了大將軍雄心壯誌,蘇以慈聽夠了長公主軟磨硬泡,兩個人不約而同、就坐在一處歎氣。


    秦秉方真領不得兵。皇帝暗自搖頭。一心複仇、急功近利。留在京中那一千餘秦家軍,撐死也就能充個奇兵。衛國公陣亡、二子年少,秦家軍長久不操練,早就徒有虛名、一盤散沙,千裏奔襲、豈非敗不旋踵?


    皇帝有所隱瞞。蘇以慈心有不滿。明明是秦家軍今非昔比,不可一戰,還說什麽有所忌憚……怕不是想著借父親的勢、要蘇家去前線拚死拚活,留秦家給他看家護院罷了!此戰當打、卻不能久耗。但凡能有個機遇……


    “阿史那的使者快要進京。”


    蘇以慈眉毛一挑:“是可汗、年老昏聵的那個阿史那,還是小王子阿史那?”


    “他叔父空占王位不理事,決策是阿史那吉連定下。”


    “來喊救命?”


    “來給火拔支畢捅刀子。”


    蘇以慈聞言,自然就起了興趣。皇帝附耳過來切切幾句,說得她幾乎立刻眉開眼笑。


    “你有了想法?”


    “我隻想到幾個人。”蘇以慈笑道,“或許、順水推舟,還正好能賣個人情。”


    她說著盤腿上了榻,一根根掰起手指頭:


    “榮王府友,林懷章,其一。


    “林家子摯友,‘虔金號’老四張祺裕,其二。


    “多數事情都能交給虔金號去,剩下宣清長公主那頭……你、記不記得,良寶林身側原來有個陪嫁女官?”


    “入了監義院,全是她自作自受。”


    “她早被榮王要去,給宣清長公主做婢子去啦!您老貴人多忘事,妾……哦,這個或許真沒跟你說過,本也不是什麽大事。”


    她說著一扒拉皇帝黃龍袞袍:“讓秦大將軍左衛盯緊了林張兩家。燕國使者的提議,咱們慢慢算;這個句,也先觀察者看。他們二位,將來或許是要幫大忙的,左衛別跟太緊、別放太遠、也不用太著急,總得等榮王領兵出京後……”


    戚亙微眯起眼,正看見她極其燦爛地抬頭一笑:


    “所以陛下,預計要給妾身的父兄、何等封賞?又要打仗、又要演戲、還要看好榮王殿下……”


    吳萃雨站在靠近門口的涼快地兒,依著冰缸——或許正因如此,她心下才忽然打起寒顫。


    她已知道蘇家人中誰將受到皇帝封賞、甚至已經知道那封賞會是什麽。馨妃必定不平、熙昭儀必然眼熱,然而在吳萃雨看來,這卻是再糟糕沒有的事情。


    連她都開始想念宮外那廣袤自由人間,想山穀草長、想山坡樹高、想羊走崖,想馬跑道。她卻不過是閑來追憶、至多夢中淺嚐,有些人足比她幸運。孟郊道“南山塞天地”,足見終南山氣勢之磅礴,木棠初入此境、好似飛鳥投林,當真要“即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楊家別業置在山腰,與翠微宮騎馬不過半日距離,雖不似帝王行宮開闊巍然,開山引水亦別有番風景。林野間山風稀少、日色疏落,饒是日日勤起的木棠至此也要偷個懶,更別提小之,非日上三竿不起,非月上當空不眠——據小之所說,深穀夜色才是最絕妙風景。第一日尋幽探微行至深夜、憂心無處可去時,就是她笑嘻嘻領眾人轉個彎,麵前又是一處二進小院,甚至有部曲遠遠就來迎接。“我爹爹南方長大,從小沒見過這樣奇絕的險峰,專門向皇舅舅討得恩典,四下修的都是院落,行路累了好歇腳,連皇舅舅避暑時也會來坐坐。”她此時說話還興致勃發,休整歇下卻蜷在被子裏自己把自己抱住——住著父親的院落,臨近舅父的行宮,焉能不思故人?


    後來圍場習獵,木棠念叨起二哥,有人又起了別樣心思。小之居然是馬上能手,彎弓引箭真能獵得鹿的;文雀卻嫌血腥,別開眼去不時作嘔;木棠討了弓箭來,尋了個無人方向也要學射,是箭杆鬆了弦還繃著,羽箭掉了地,平白讓小之笑話。“要是二哥在、就好了……”她自言自語,“君子六藝、我也該學學……”


    “禮、樂、射、禦、書、數,你差得還遠。”文雀跟上前來,不說荊風,單問起她那匹老黃馬——就是七月十七他倆一起出去,在街上看見的那匹:“你該將它帶來,老馬溫順,咱們在這裏閑著,你總可以先學騎馬。”


    於是乎,連木棠也開始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別的不論,她就想那匹老黃馬。當時沒尋找失主,戚晉留了銀子,暫時領迴了府上,她每天早上要替它梳一遍毛,用上好的糧草喂著,可憐它還是一般無二的精瘦,渾像木棠自己一樣。或許這就是各人的命數,強求不得。她這樣認準了,第二日曲水流觴時,第三日登閣遠眺時還是難免懨懨。小之不曾在意,還是文雀湊上前來:


    “想京城了?還是、想京城裏某個人了?”


    “我想我那匹黃馬。”


    “欲蓋彌彰。”文雀唾她,等這晚主子歇下,更要跑去人房裏堵門,“日日心不在焉,還不想交代你和殿下出了什麽變故?”


    其實哪有什麽變故。她隻是那日聽了二哥誆騙,以為殿下有急事相商,卻撞著不知什麽大官,因而無地自容而已。荊風其後向她賠罪,說出門之時桑竹庭並無旁人,全怪自己來找木棠前耽擱了時候。李尚書恰巧登門,他應聽屬下稟報過,卻居然也不曾放在心上。“所以說迴來,還是怪文雀姐姐你,”木棠蹭過來些,一副興師問罪的派頭,“那天二哥先來找你,你和他說了什麽,讓二哥魂不守舍,是還害怕那天看見他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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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日夜禮佛,一切都好。”


    “巡邏加倍,夜間多有擾動……”


    “我、一切都好。”


    她丟了話頭,轉身便要迴去,荊風偏在這關頭記起段姬所言,居然張口還有要辯:


    “我不是你以為的人。”


    “……我以為你是什麽人?”


    “殺人如麻、心狠手辣。”果然是和戚晉師出同門,自貶起來毫不留情,文雀沒有搭話,接著卻問他:


    “你以為我是什麽人?”


    荊風眨眨眼,好像有些琢磨不清楚,更分辨不明白,文雀接著就轉而稱唿他“典軍老爺”:


    “典軍老爺位高權重,時間寶貴,不該也沒有時間浪費在不相幹的人身上。我們不過見過幾麵,其實典軍老爺根本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典軍老爺,我們更沒有互相認識的時間和空閑。有時,一葉障目,一時糊塗,細想想,卻是挺沒必要的。”


    “天下事並非樁樁件件謀定而後動,似姻緣不過媒妁之言……”


    “典軍老爺提到姻緣,可是要娶我?”


    荊風就把臉憋到醬紫,不說話了。


    “前車之鑒擺在那裏,楚家姑娘早夭,說是準王妃,可如今府上誰還記得她是誰?這事連主子……連木棠都過不去,方才聽說了萊國公的事,又長籲短歎了好些時候。你專門替殿下跑一趟,不也是為了讓木棠不要為楚家姑娘傷心?”


    文雀咄咄相逼,接著把頭一抬:


    “她當然不會傷心,有緣無分之人,不值得在意;但我知道她會害怕,害怕也變成這樣有緣無分之人。典軍老爺,我不想物傷其類,更不想提心吊膽,不值當,更沒有意義……總之寶華寺的簽文是這麽說的。”


    “你信簽文,不信自己的心?”木棠聽到此節,不免咋舌,“我不過跟你提過一迴二哥,你自己說當時在太醫院你一眼認出他的。你想伸張正義,二哥有這個本事。你原來天天說他這好那好,讓我不要胡思亂想,現在為什麽自己倒胡思亂想了?到底因為什麽?”


    因為什麽?因為刺殺當時她幡然醒悟,自己原來對他一無所知?因為寶華寺裏福至心靈,想明了他重任在肩,不是她可以肖想覬覦?又或者木棠與殿下莫名鬧起別扭,連他也不再頻頻往協春苑來?期間變故,連她自己也說不很清楚,隻是忽然覺得竹籃打水要一場空,於是溪邊不去了,籃子也不要了。最勇敢的最克製,最熱烈的最清醒,就像她,就像木棠。


    就像小之。


    她大半夜披衣闖進來,身後追著瑜白瓊光,洋洋得意地,說自己有了絕妙點子,讓荊哥哥護衛她闖蕩江湖。如此,銜了長江頭尾,害怕他倆沒空敘情,思君難見?她接著轉向木棠:“姐姐就更新還高興,表兄也是,你們怎麽自己糊裏糊塗。表兄如果不在乎姐姐,他隨便用榮王的身份來壓你,自然心想事成——就像爹爹和皇舅舅一樣;你要是不在意表兄,不害怕拖累他讓他難為,你就該如狼似虎撲上去,咬定了才不放手。他退了一步、你退了一步,因為你們在乎,就像勉美人,像……或許像我娘,我希望像我娘,我不知道。”


    圍爐夜話因此變得有些沮喪。小之想有個娘,見到哪戶尋常人家都眼巴巴地羨慕;文雀知她“闖蕩江湖”乃是無稽之談,心下卻莫名起了希冀,接著卻是無邊落寞;木棠呢,實則早就明白小之嚷嚷的道理,更清楚這其實於事無補。


    她和戚晉並不在同對方生氣,隻是不約而同地喪氣,而後心有靈犀地決定要理智一些,僅此而已。


    可她一路與他相知相識,靠的豈非正是莽撞和自私?


    她想起今日午後,斷斷續續下了一陣小雨。她們躲在樹林裏頭,還是有水滴零散掉在頭頂。旁人倒沒什麽,單單木棠就好像破了頭皮,流了血一樣難受,接著又開始隱隱頭痛——那日在桑竹庭吹透了冷雨、稀裏糊塗又睡了一晚,江院判就說結了病根不易好。她不放在心上,更不會向旁人提起,可是如若此刻他在身畔的話,就算有樹林蔭蔽,他卻還是一定要給她撐傘的。


    她到底想他了。


    民間紛紜在傳,說邊關燕人侵擾再起、怕是戰事將近。甚至就在鳳翔府,她都聽說年輕將領們群情激憤,各個請纓出征,老太師勸阻不成,一時著急上火還生了場大病。想必此時此刻他必然又宵衣旰食,甚至又顧不得按時吃飯;花園那頭的燈火又要燃到深夜,良辰美景一牆之隔,卻可惜無暇他顧。也不知他要多久能抽出一次空,像她現在這樣優哉遊哉地聽一聽風,看一看雲,在最後離別的日子再觀一場雨。如若她能有何娘子、或是宜昭容那般的才學,能有小之這樣射禦的本事,如若她能做些什麽,而不是唯有躲遠些不要成為拖累……


    “雖然沒再打隻鹿,但兔子也差不多!”小之無論如何都要給她表兄一個驚喜,王府親事就冒雨在圍場支了雨棚,好歹她捉著隻兔子便算盡興。親事將兔子裝好,她要抱著那鹿皮袋子,踩著一靴子的泥土就“哐哐哐”踏上馬車裏來,“等迴去了,我要親自下廚,做個兔肉大宴好好款待你們,尤其是表兄!讓他不放心我,讓他說我還小!”


    她如此興致勃勃地翹首以盼著,可這份希冀幾乎轉頭就落了空。迴到京城時已近黃昏,戚晉卻並不在府上。小之一刻也等不得,出了鬱芳軒扭頭就去找段孺人。後者是安坐家中沒錯,但卻有所顧慮般,“嗯嗯啊啊”問一句纏三句,不然就幹脆岔開話題天南地北地胡扯、甚至念起佛經。小之知道輕易撬不動她的嘴,也不耽擱、馬上出門就去找薛綺照打聽內情。


    “你當真想知道?當真?”薛娘子神色慌張,臉上還有淚痕,拉著小之的手坐下後更是將這問題翻來覆去問了好幾遍,卻依舊不肯將始末緣由如實說來。小之急得抓心撓肺,以去表兄麵前告狀相威脅,後者卻滿不在乎,知道她說要和段舍悲告狀:“就說你全告訴我了,還攛掇我胡來!”


    果不其然,這才是薛綺照命門。她馬上軟了聲,四下裏一望,湊近前去小心開口:“是王爺叮囑,一定要瞞著你。反正你別胡鬧,乖乖在府上呆著就好,吃穿用度一律不會少你的。我都不忙,你更沒什麽好慌。”


    小之還眨巴著眼睛連連點頭,木棠卻瞬間方寸大亂。


    薛綺照卻一刻不停、將真相如實說來:


    “今早的聖旨。下午,王爺便領兵出征了。”


    領、兵、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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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的天很熱,燥熱,使人總是渴雨。可長安城如若有雨,必定是暴戾猛烈的驟雨,隻劈裏啪啦發一通狂,轉眼就沒了蹤跡,不僅算不上涼爽,甚至惹人煩躁;不像京郊林野,雨勢纏綿、謹慎,寂靜無聲。下一次落雨、會是什麽時候?


    比長安更北的地方,雨勢是會會像燕人一樣野蠻,還是像曠野一樣緘默呢?


    泡滿了雨水的濃雲會遮住夜空,紛紛揚揚的雨雪會遮住視線,那舉頭望去,還看得見明月嗎?


    若把心思講給風聽,講給月亮聽,祂們會把同樣的聲音送到你耳邊嗎?會告訴我你能否吃飽睡好、是否依舊徹夜不眠嗎?


    最木棠拿起筆沉吟了半晌,最終卻隻畫了一個不規整的圓圈。她歪頭看看,把它塗黑,又在裏麵寫了好多好多字,好多好多沒人能看到的字、連她自己都不行。最初的幾日,她還想去看看桑竹庭、又想去朝聞院走走,可後來連這個也不行了。小之說表兄既然離開,也沒什麽必要賴在王府,她想家了。於是木棠跟著輾轉宣清公主府,在那亭台水榭窮奢極欲的所在不賞景、不觀水,每晚就坐下來塗一個黑圈,把無數的字寫下來、然後忘掉、然後按部就班地過她的日子。黑圈一天比一天滿,月亮一天比一天圓,快近中秋了。她甚至開始偷偷拜神求佛,因為接連幾晚的噩夢,比他那電閃雷鳴、經年不休的夢魘還要可怕百倍的噩夢。她在小屋裏跪下來,而後祈求,全然忘了這些所謂神佛是如何欺軟怕硬,又如何不堪一擊。她此刻真心祝禱,純粹病急亂投醫,而後她聽見九天震動,是命運在肆意嘲笑。


    她被麵前突然抬起的高坎絆倒,差點摔得頭破血流。


    就在中秋團圓日的前一早,小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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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寅時一刻醒來過一次,主子還在,睡得安穩。之後都沒聽見什麽聲。卯時三刻正常醒了要給主子起居做準備,床上、被子還在。然後是、瓊光進來端水,我去請主子起床……被子裏麵,塞的是枕頭!那麽薄的被子,如果不是垂了紗帳,我早該看出來不對勁的!”


    “所以你卯時三刻也隻是看了一眼,確定不了小之當時確實在床上?”木棠將瑜白打斷,後者一聽,嚇得愈發麵色慘白。文雀先扶她坐下休息,瓊光才迴院子裏來,神色更是匆忙:


    “我又找了一圈,這迴連王府調過來的親事都出動……才發現、是、是南麵角門,在花園後頭、下人采買蔬果走的那個。是王府親事,被砸倒了,才發現了叫醒來。說天快亮的時候長公主殿下在轉角處叫喚,說扭了腳,他過去看,就挨了一悶棍……哦對,不是,角門是上鎖的,是附近有個洞,公主府空了些日子沒給補上,主子從那裏逃走的!”


    “親事有沒有看清她的穿戴?”


    瓊光擠眉毛咬手,結結巴巴:“這個、好像、說……對對,親事說轉角黑的,他才不知道主子怎麽了,才過去看。他沒看見主子!這、這該怎麽辦!”


    “她穿衣打扮都要人伺候,她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些什麽衣服。昨夜的那身藕粉輕容紗……”


    “我被主子拖住了說話,就在屋子裏還沒拿去洗……”瑜白在一旁驚叫一聲,“確實是不見了!這樣、至少咱們好找!”


    “她不會紈發,至多簪了個簡單的髻……我教過她的。瓊光,你先告訴親事,往外頭找、甚至……京外,城門口問!她絕對是謀劃很久了的,王府巡邏愈發森嚴,所以她才要迴公主府來。她策劃好了,不聲不響,要去追軍隊,找……她還要騎馬!我去馬廄!”


    從前郡公府養馬不拘銀錢隻講排場,匹匹膘肥體壯、昂首挺胸;便是後來楊珣伏誅,改換門庭,闔府上下也不曾有一處怠慢過,因此木棠一隻需一眼便能看出,少了的是自己那瘦弱年老的黃馬。它不如別的馬金貴,因而栓得隨性,且如果孤身一人騎乘寶駒、又這樣年紀輕輕,必然會被守城郎衛拿住了仔細盤問。她果然是有備而來,她當真要出城!


    “文雀姐姐,你馬上、去告訴段孺人,請她出麵幫忙。不僅是親事府,恐怕要請到衛府!一來一去太折騰,我先去追。上次走鳳翔府在南麵出的是新安門,她每年要走一趟……西麵去寶華寺是成安門……不對!大軍出征是往北走,先往東,是建安門!我、請位親事,騎馬,去建安門!”


    得虧她當機立斷,段孺人家常瑣事能打理得井井有條,遇到這種變故卻也要慌了手腳——連佩江手中的梳子都斷成兩截!王府親事原本被派去幾處城門知會——這是段舍悲的意思,可她哪裏知道落門需得要陛下詔書手諭,聽了典軍魏奏提醒才慌裏慌張換了衣衫、親自跑去衛國公府求長公主幫忙。如此一來二去折騰夠了,等城門戒嚴已是日中。她顧著小之未出嫁的名聲,居然無論如何都不同意繪成圖形四處張貼,連尋訪的左衛都仔細叮囑了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大肆聲張。文雀看得著急,這日結束後上起火——主子聰慧無比,這麽遮遮掩掩定會打草驚蛇;況且依照時間算起來,小之此刻隻怕早出了城門,在城中查訪不過是徒勞無功!段孺人卻不聽她的,堅持小之半夜離開出不了城,就一定會躲在某處,就一定會有人看到。說不好她在城中遭遇了什麽,根本沒有機會出城。連文雀都請了王府令牌,自己也找處城門去尋。她卻走得太急,光靠兩條腿、哪趕得上四條腿的馬匹?


    即便那是匹老馬。


    木棠已經看見那匹老馬。


    每當她向自己的無能為力屈服,企圖祈求神仙指出一條捷徑之時,命運就毫不留情地滑向更艱難的方向;而每當她擼起袖子準備要迎難而上時,命運卻順從地閃身讓開一條康莊大道。就比如此時、此刻,當她懼與小之即將麵對的命運,駭到瑟瑟發抖卻執意追出門去、不肯將息時,那識途的老馬自己一步一步,從遠處官道上顯出身影。其上負有一人——是熟悉的,使她終於心安;一旁跟著一人——也是熟悉的,卻使她心慌。


    她跳下馬來又爬起,先趕上前去。如果不是大聲叫了“張公子”,隨行親事的利劍恐怕已然出鞘。


    “小之、這怎麽了、怎麽這樣……你你在哪裏見到的她,你要帶她去哪裏,怎麽、怎麽迴事?”


    “不不你先別哭沒事沒事。”張祺裕手足無措,先鬆了韁繩又馬上撈住,想去拍拍快要急哭的木棠又想去照顧睡夢正酣的長公主,手足無措間得虧是有王府親事來幫忙。他退一步,自然就讓看那一看就不好惹的兵士,而後麵對木棠,語速瞬間快得離譜:


    “睡著了畢竟此時已經午後。你認識是你主子?那我豈不是撿了個公主?公主每日要午憩很說得通……別誤會!我好端端在人店裏吃飯,是你這公主娘娘自己牽著馬走進來我記得見過她模樣好像是在劉深納采那日的宴席,我不知道她是誰但看見出手大方眼神懵懂孤孤零零的就知道是偷跑出來的大家閨秀,老馬識途可謝謝它幫我把人送迴去,這不剛好遇著你、更省事!別皺眉頭,小姑娘皺眉頭不好看,你讓您那位軍爺檢查檢查這好人家的姑娘我一根汗毛都不敢動!而且官眷誒!我一破走商的動人官眷是嫌我一家十三口通通活膩味了?”


    身後親事將小之扶穩了,衝她點點頭。木棠彎了身子,有一陣子喘不上來氣。張祺裕不以剛才那下意識的敵意為冒犯,一邊給她打扇,一邊耐心勸慰:“你都這樣,府上快翻天了吧!主子丟了怎麽都是罪過……嘶,你要不要,我給你尋個住處,你躲一晚?誒,這樣也不好,但你不是奴婢啊,聽我的,別死心眼,管他誰要罰你不認就是!都嚇成這樣了,人是你找到的,大功!將功補過嘛……讓、讓這位軍爺——是自家府上信得過的吧——先送公主迴去,也別讓別人操心了。你才受過驚嚇吃了風不能騎快馬,我陪你,牽這老馬迴去。你騎著也行,我給你牽繩。”


    話是這樣說,木棠可不肯無功受祿,他二人就慢慢走著,單聽張祺裕天南地北地胡扯瞎聊。他自己先抱怨三嫂,說是藍田縣一處貨源出了點小問題,恰巧三哥又突然生了病,生怕三嫂家帶人打起來,隻能趕當天親自出來跑這一趟。接著話頭一轉,又說幸運——陰差陽錯救了位長公主,算木棠幸運。“才十幾歲來著?這麽小一點,就敢一個人跑出去追自個兒表兄,她難不成還真想上戰場?嘖嘖,怕不是被楊珣慣壞了——這話我也隻在你麵前說,你別嘴上沒把門,讓長公主恨死我。欸呀,在那之前,我先會被大哥打死吧!”


    他自己抖抖肩一個激靈,馬上轉過來嚴肅了神情:“所以、誰都不能說!得虧你府上那位軍爺不認識我,要不……得是天大的罪過!”


    木棠如何不知道張祺裕的言下之意是什麽:他浪蕩風流京城裏素來出名,和長公主單獨相處那會傳出何等風言風語!小之尚未婚配,木棠省得其中利害,心下又要打起冷顫,她於是將話頭扯開,借這得來不易的機會,先安慰安慰自己另一種噩夢:


    “所以、張公子,您能不能勞煩,幫、幫長公主想想。你都猜出她是為了、殿下去的,你知道她擔心殿下,所以,她的擔心,是不是多餘的?”


    “這個,真不好說。”張祺裕將韁繩在手上繞兩圈、再一咂麽嘴。木棠被他鬧得心慌,當下竟脫口而出:


    “所以真會變天?等他迴來、就像守陵那時候一樣?可他為什麽要去……這仗為什麽、就不能不打嗎!”


    “你看看,你自己都這麽聰明,一語中的了,我還有什麽能說的?”他嘴上這樣奉承著,接著拍拍扇骨,還不忘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不過,你對長公主這麽忠心,這麽著急要知道清楚,那我鬥膽,不許嫌我話多、煩人啊!首先危不危險這個,肯定危險,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沒好處榮王殿下幹嘛非去不可呢?圖利嘛,他要是能一舉解決燕賊之患,大功啊!還有什麽可怕?再說這次的戰事,你也覺得突兀,是不是?沒來由啊!有人行刺榮王,沒錯。不能姑息養奸,也沒錯。但這仗到底為什麽非打不可,為什麽要急著開戰?你說說?”


    “不是皇帝想對殿下……”


    “跟榮王殿下無關,不過順道把他捎上了罷了。”張祺裕看她著急,便又搖起扇來,好循循善誘,“你也知道,朝中有世家和楊黨之爭。還有……上次茶樓裏說過,我就不具體講了。那上次也說,盟友這東西吧,不過一時利益罷了。有同盟之時,就有毀約之日。分分合合,繞不開的。”


    “所以、是、世家……內鬥?”


    “對啦!”張祺裕猛一合扇,整出些輕響,“支持出兵的是哪些人?”


    “我知道的,衛國公府——秦將軍,然後老太師那邊是朱將軍……”


    “反對的呢?”


    “老太師、尚書令、楚傅萊國公,還有他的學生,上次來過的是刑部尚書。所以是他們在互相奪權?”


    “誰和誰奪權?”


    “太師和……太尉……”


    “文臣武將之爭嘛,曆來如此。你說要邊關當真和諧了,舞刀弄槍那些老將軍不得閑得長青苔去?啊,雖然到底不至於不至於狡兔死走狗烹,但他們在朝中的影響到底是要日益的。所以他們巴不得打仗,越激烈越好。什麽戰爭,那都是赤裸裸的功勞啊。功勞就是權啊!權就是錢啊!誰和錢過不去呢?”


    “可、可打仗起來,會死人,會死好多人!”


    “你還是太局限。你想想,要是真能挫挫燕賊的銳氣,立下不世之功,他們可以安然躺著再過十年,那邊關老百姓,不也可以安居樂業十年嗎?上次說過,凡事不是非黑即白,不要鑽牛角尖。這些武將是不是為國盡忠?是。有沒有自私自利?也有。不矛盾嘛。人又不是鐵疙瘩,哪能沒些個私欲呢。為國盡忠的同時還能撈一筆,那可太劃算啦!”


    木棠聞言,不禁陷入沉思。她過去看問題是否過於絕對了?戚晉也說過,絕對的道德製約隻在閨中有用,平日裏、尤其是官場上,人人都撒謊,一舉一動處處都藏著百八十種心思。但要說那些官老爺們是壞人吧,也不是。老太師那樣對戚晉,他還是受萬人景仰,是了不起的大忠臣呢;秦將軍差點將戚晉害死,他還是忠良之後,是勇猛殺敵的打英雄呢!


    她想得入迷,張祺裕就又要給她打扇,手上繞短了韁繩一時解脫不得,倒掙得那黃馬長嘶一聲,嚇得木棠一個趔趄。張祺裕虛扶一把,將扇子還手別了腰間,咧了笑,沒話找話:“說來我也真是不明白,王府啊,就算不是王府,長公主府吧,怎麽就、這麽寒磣的老馬,竟還入得了長公主殿下青眼。誒,不過小孩子嘛,很難講,是不是小的時候買的,養出感情了這都?”


    “這是上個月才買的,也不能算是王府正經的馬。”木棠將事情原委簡單講過一遍,忽然又有了個好主意。張公子門路廣闊,何不托他追查失主?馬匹老弱,主家必定不富裕,丟了馬可是很大的損失,輕易擔當不起。張祺裕痛痛快快打了包票,接著卻馬上補點說明:


    “事先說好,估計多半是旅人所失所以不曾報官,那樣的話幾乎沒可能找到失主。我也不是萬能的,到時候可千萬別怪我。”


    “今日張公子能幫忙找迴小之,就已經是大恩了!馬的事是我多求了,怎麽敢怪罪!”


    她這樣說,不管張祺裕如何退阻,還是認認真真行了大禮。對方馬上扶她起來,滿麵的笑卻怎麽都壓不住,一開心還滿手的寶貝要往她荷包裏塞。“藍田玉料,稍微有點瑕疵,沒什麽都受不得!你今天太折騰了,迴去指不定還怎麽著呢!明日不還十五,中秋節,你拿著上虔金號來,隨便找一家鋪麵換點錢,買點好的,吃的喝的的……我這不也是為了長公主帶的銅板都……不說這個。到時候我有什麽關於失主的消息,就讓店夥計告訴你。”


    木棠此刻是千恩萬謝,迴了王府是千叩萬拜,等見了小之又是千言萬語說不盡,時刻瞪圓了兩隻眼睛,恨不能十二個時辰不錯珠地將她看緊。於是八月十五便變得無端漫長,她們自宮宴上迴來,看夠了太後娘娘的眼淚,又被臨丹閣拉去——因小公子學會了說第一句話,又看薛綺照興奮哭了半宿。睡下時已經很晚,直到天光已曙,小之仍舊睡得昏沉,木棠翻個身坐起、卻從來睡意全無,本想趁這機會出門去找張公子,反複斟酌了卻到底是繞迴協春苑來。


    無端地、她也想起自己的娘親。


    當日午後,是林懷章親自尋來。他一開口,黑著兩隻眼圈的木棠簡直要跳起來:


    “和親、小之?不是……什……出去說,出去說!”


    她先是出了協春苑,覺得不大妥貼;又出了儀門,還是忍不住要東張西望;最後不用出烏頭門,就能看見張祺裕歪著一條腿無所事事,他三人上了馬車,就在巷子口上個薛家茶樓,關起門來,才終於能仔細說話。


    “畢竟是、這樣大的事……小之、文雀姐姐,還有段孺人……還是先問清楚了再說。怎麽迴事,怎麽突然……”


    “是聽我父親親口說來。突兀也該是他燕國突兀。他們可汗估計也是真怕了,走投無路,求大梁援兵,又要稱臣又要和親的,後者擬定人選,正是宣清長公主。”


    “宣清長公主雖然兩頭沾親,不過到底不算是正統公主。舍掉她一個,換邊境長治久安,很劃算。”張祺裕側支起一條腿,一副混混樣子,事不關己地說起渾話來,“看來,咱們這是最後一次見麵了,我這突然就,多了種傷感的情緒,都想哭了。誒你這沒心肝的,我說我都要哭了,給我遞個汗巾帕子啊!”


    “你少來。”林懷章睨他一眼,又轉迴向木棠,“不會成功的。三國既然想打仗,就不會讓她嫁過去。”


    “……三國?”


    “燕國火拔支畢要一雪前恥不肯稱臣,咱們有朱家要維持地位與文官抗衡,難道楚國無人想看鷸蚌相爭,做漁翁得利?”張祺裕插話進來,一挑眉毛,“不然,你以為刺客是誰派的?”


    木棠倒吸口冷氣:“是……楚、楚人?!”


    “大差不差,是朱兆的手下。”張祺裕挺直了身子,認真道,“馬主查到了,是朱府一個仆役家的。他那匹老馬莫名其妙讓他主子給要走,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又去你說的、那盜馬賊交代的客棧問了問,丟馬的,是個楚人。”


    “來……和朱家合作的?可為什麽當時官府沒有問出來?”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何況他要是敢說,隻怕追究起來罪責不小。我不是官府的人,給的錢又夠多,他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咯。”張祺裕搖著腿嬉笑,好像對此頗為自得,“看來應該是朱家怕來談事的那楚人被發現身份,出關不太好走,所以特意選了匹老馬,應該還尋了些尋常衣衫,教他裝成平頭百姓。可是巧了,誰能想到呢,沒想到就這麽匹老馬,才送過去,轉眼居然還能被人偷了去。你說說,這盜馬的,是立了大功、還是犯了大罪呀!”


    “將功抵過。不是他,我們何以發現居然有暗度陳倉、參與其中。”林懷章接話道,“從前不知所謂的,如今全都一目了然了:之所以有刺客提前出手,因為人是朱家安排。他們隻想挑起戰亂,並不想真的行刺成功。那枚棄子,就是個警告。”


    “可那萬一暴露了,被發現其實是朱家的手下……”


    “皇帝會替他們兜著。反正對他百利而無一害。”張祺裕說著,連連讚歎,“這刺客的招數實在是絕。一旦得逞呢,好事,幫助皇帝鞏固皇位;失了手呢,分開來說:他們開始時裝作是皇帝的人馬,如果榮王信了,我朝內亂加劇,楚人得力,朱家武將也要受到倚重,渾水摸魚,不虧;然後內裏再套層燕人的假身份,這不就最近朝野上下吵吵嚷嚷的,都說要出兵,他們不還是獲利,實在不行真被發現了,朱家——皇帝肱骨、文儀敬慎皇後母家;楚國呢,孝定恭皇後的母家,都是皇帝自家人——都是沾親帶故,皇帝哪肯丟自己的臉麵?這是盼著此戰起了便不休,最好連燕國可汗一並殺了,不掃蕩了陰山誓不罷休哩!”


    “本來大好良機。為襄助可汗聲討叛臣火拔支畢。待奪迴西受降城,便和親罷戰。上兵伐謀,這群武人卻隻想烽火越旺越好,最好血流成河不可,人心可畏,何其可悲!”


    “……但是、燕人、他們的可汗、真的能信嗎?西受降城還在他們手裏……”


    “是在火拔支畢侄子手裏。衛國公也是死在火拔支畢手中。火拔支畢是燕國前任可汗姻親,與現在王座那位,有仇還沒算完呢。”張祺裕側過身來為她解釋,“你別看他們燕人四處劫掠多輕鬆瀟灑,那馬背上的國家實際上最是動蕩不安。安定不下來、又沒有文化,除了打打殺殺就是打打殺殺,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難,馬背上掙的所謂輝煌長久不了,最後還是逃不掉要衰落分散的命。不過他們本來也是部落混居,輪選個王,還鎮不住四方。你不知道,阿史那一族上位時鬧出多大動靜。曆來在可汗位上死於非命的,那都不下十人!要麽他們可汗做什麽要投降?是知道再這麽胡攪蠻纏下去,坐看我朝進步,到了了他們遲早是個‘死’字。但這些話——今日所有話,你聽過了都當沒聽見,都是絕對機密,說出去,誰知道哪天要掉腦袋。”


    他神經兮兮說罷,接著卻一反常態站正了身子,居然對木棠行下一禮。木棠從沉思中惶然迴過神,接著又是一驚:


    “所以為什麽告訴我、這又是……啊!你、你要求我幫忙,讓我?送長公主、去和親?”


    “跟我家商隊一起走。正好要去燕國送貨。商隊裏都是靠得住的人,也能瞞過朱家和楚國的主戰派,隨行有鏢師,很安全。”


    林懷章也向前一探身子,殷切道:“父親已暗中與來求親的燕人通了有無。他們會裝作和談失敗打道迴國。木棠,我知道這是個重擔,如若能成,不說永保邊關安寧,但至少邊民能休養生息很長一段時日。眼下這一仗打不起來,能挽救數萬人命!往大裏說,若是三國合作,共同發展,那當真是大同,福澤萬代!你……先同長公主殿下仔細說說,我相信,她是個深明大義之人。”


    木棠一字一句聽得仔細,她卻久久沒有說話。她想去,她當然想去,但她怕。她怕見到他,怕這麽自作主張近乎胡鬧的私下和親;更怕做出這樣重大的決定。和親的是小之,她必得問問小之的意見——這本是推托之詞,然而誰能知道,不僅小之沒有沒有半分猶豫,就連段孺人和薛娘子,也都一口應下、願意放行。


    “這可是積德行善的好事兒。小之的這性子,或許去西域也更合適。”段孺人是這樣說,“但是張家的商隊靠不靠得住?不然我再安排人手一起跟著,以防不測。”


    薛綺照則是把自己給兒子求的平安符拿出來給小之備上:“離家那麽遠,路途兇險,還是得佛祖保佑保佑。若實在危險,就去驛館找咱大梁自己的官兒,咱不和親了,迴來就是,安全最重要,啊。”


    隻有小之自己一點不擔心,她覺著自己是要去做一件足以彪炳千秋的大事兒,順道還能見見表兄,可激動得不得了呢。初聽到這個消息她便急不可耐地要迴房收拾行囊,但這次的行動乃是絕密,關乎數萬人生死、千家萬戶安寧,因是必得仔細挑選人手,訂下萬無一失的計劃。小之等了一天、兩天,等到開始泄氣,外頭才終於傳話過來。一切紙上談兵的,就這樣當真即將成行。


    出發的這一日,木棠永遠銘心刻骨。天還黑著,王府的侍衛先去放行囊,來來迴迴不知走了多少趟。段孺人和薛綺照站在門口的燈影裏,小之拍著手,在馬車旁蹦蹦跳跳。


    有蟬在叫。


    她捏著袖口,咬著嘴唇,直愣愣地望向前方。這是如此濃稠的夜,如此孤單的夜,如此清幽的夜,如此喧鬧的夜,仿佛不會結束。


    仿佛不會再來。


    馬車緩緩啟程。她掀起車簾,角門的燈火引燃了一隅天空,清風中已有了些許涼意。她算起日子,眼角不知為何有些濕潤。她要賭上一切、拋下已經吃飽穿暖的人生,去迎接猝不及防的坎坷,就從今日,九月初一。


    有葉子落了,秋天當真來了。


    車輪滾滾,載她奔赴一往無前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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