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章金榜題名第二日,宮外頭便遞進來一封家書。良寶林並沒有急著拆看,而是興致勃勃插遍滿頭珠翠,五光十色要跑去令熙宮耀武揚威——當然最後並沒有成行,她甚至連露華殿後殿的門都不曾邁出。隻因那時案上的香忽地斷了,翡春照顧不及還險些衝撞了主家。林懷思欲言又止似是想要訓誡她幾句,最終卻隻是默默迴身坐下。


    會不會有那麽個瞬間,她也會忽然念起出了宮去的木棠?


    翡春沒琢磨明白主子臉色,先把自己臊一身雞皮疙瘩。李姑姑出宮那是高升,還給自己留下這陪嫁姑姑的肥缺,皆大歡喜的事兒,有甚麽值得哭哭啼啼。可午後主子當真哭了,就在吃了一口百果糕之後。她甚至站起身來,說要問馨妃娘娘求個恩典出宮去省親。而她母親親筆寫的家書還被捏在手裏,一個角都沒拆開呢。


    林懷思知道母親還活著,知道母親已經歸家。她根本不需要看那封家書,或者說她不舍得看。這其後的幾天,她夜夜將母親親筆壓在枕下,就好像令熙宮裏,林懷敏夜夜要抱著她的布老虎一樣。


    布老虎是林斂送進宮來的。雖無一字書信,卻甚過千言萬語。在審身堂裏蔫頭耷腦的嬌姑娘於是哭得更兇。同處一宮的蘇以慈就愈發坐不住。一天十二個時辰,她得有十個時辰泡在長豐台,於是外間說起便是宜昭容忽然轉了性子,終於曉得妒忌露華殿那風頭正盛。卻好像沒人在乎長豐台前朝勤政之所,原是她不該來。


    更是她不能來。


    蘇以慈實則也沒有真上三層那禦書房去——皇帝近來煩心,她才懶得搭理。何況等到日中午後,人自然會勞動大駕親自下樓來請她見教。這日天低雲重,她格外添了盞燈火,就窗捧著本不知什麽書看得津津有味,連皇帝在身後站了半晌恍若未覺。“所以昨日端午,您這皇帝到底怎麽過的。”待對方終於問起,她隨意將那詩集一拍,仰身懶懶橫倒在臥榻之上,張口隻岔開話題,“當真去了朱府,陪新豐郡主一道折柳慶賀?”


    “楊綽玉沒有赴約。或該說,是榮王婉拒了太尉美意。”戚亙理整衣袍,規規矩矩在憑幾那頭坐下來。蘇以慈卻還要向旁一側身子,渾像是避之不及:


    “所以您這陛下親臨的榮光,轉手就賞了馨妃娘娘。”蘇以慈偏支起頭,淺淺笑起來,“露華殿鬧得半夜不休,妾自然聽得見、也望得見。唉,可惜、可惜呐。連老太尉都還念著這門親,記著那新豐郡主怎麽算都還是他妹妹的外孫女。您倒好,姑父收了監,表妹孤苦伶仃,您還有空夜夜歡歌,溫柔鄉裏快活呢!不怕太後一個惱火,扒了你這身皮!”


    她說著向前一揪對方衣領,笑得竟有幾分像禍國妖妃,再加之那語調婀娜,連戚亙都一時看呆——然而這不過是片刻的事。她好像一個鯉魚打挺,立刻就坐起身來,還盤起腿渾然又是大將不拘小節的風範:“不過倒是很對。太尉顧念血脈親情要迴護郡主,太師卻恨極了楊家。你夾在兩頭誰都不敢得罪,去露華殿假裝荒淫無道、也算是個解法,雖然很蠢就是了。”


    她自顧自發表罷高見,抄起那什麽詩集又低頭琢磨起來,好像全將皇帝置之腦後。宜昭容太過聰慧,慧極則驕,驕則刻薄,這還沒搭幾句話,就原型畢露將堂堂九五至尊貶謫一通,教戚亙如何能不惱不怒?


    他伸手、要搶過她的詩集:或許是想要撕毀一泄怒火,可那將門虎女比他動作還快,左彎右繞逗鳥似的與他你追我趕罷一大圈,末了全無風度地將書蓋在自個臉上,還長吸一口氣。也直到這個時候,皇帝才終於偏著頭,看清了那蝴蝶裝的詩集封皮:


    “《秋蟲集》,李玉善。這又是何人?身在曹營心在漢,你婦道何在?”


    “妾是在認真學習。”蘇以慈拖長音,擋在書頁之後還撅嘴狠狠吹口氣,“李玉善李成,‘京城四大才子’,綽號‘小李白’那個李成,沒聽過?朱家端午盛宴,結果新豐郡主沒去、你也沒去,人開了詩會自己樂得自在呢。後來風流傳出來,京城裏頭有依題和詩的,好像那些學生什麽的最推崇這小李白的作品。有一個算一個,都說朱家都是武將,正好缺個能代筆、拽點文章的食客。”


    “你是覺著,文武必有一爭,這些學生是受太師之意。無論詩會、還是李成,都是個跡象?”


    蘇以慈一把揭了詩集,大眼瞪小眼瞧他半晌,末了忽地“撲哧”笑出聲來:


    “胡想什麽!”她甚至拿那詩集拍他,“我是野著大的,經史子集囫圇學了個大概,正被萃雨念叨著說要好好長點文采,是專門求了他這詩集來看。你呀,人生不隻是朝堂上你來我往那幾鬥子事,自己總還得有些喜好、有些興趣。哦對、你該是有的,不管是假戲還是真做……瞧這麵色白的,除了吃飯時候就沒離開露華殿的床吧?”


    她這該又是句幸災樂禍的譏諷,可偏那音調不知為何軟了幾分;雙眉微蹙,又似乎真有些關切樣子。戚亙的怒意瞬間就滅了,隻那滿腔煩悶是掃也掃不幹淨:他當真取了《秋蟲集》來,卻不過翻看幾眼又放去一邊:“文人墨客,最是無用,最是可惱。哪及燕國火拔支畢……卻有個指鹿為馬的周庵。”


    蘇以慈一挑眉毛:“怎麽,有證據了?刺駕和襲殺楚國使者的,真是火拔支畢?”


    “人都死了個幹淨,難道要去閻王殿裏問個究竟?楚王急著要個答複,可汗又親書致歉。燕楚皆是我大梁合盟,你讓朕怎麽辦?”


    “和稀泥唄。”蘇以慈一眨眼睛,“不管怎麽說,火拔支畢他們主戰派的心思到底是落了空。這啞巴虧我們就算吃了,邊境也不會再有戰火。隻是他未必、甘心,會就此罷手。如果燕國、阿史那一族鎮不住他,那麽早晚,和燕國的這場惡戰,還是得打起來。”


    戚亙聽她這樣說,卻是叫苦連天:“黔中道急著撥款救急,連京郊也是一塌糊塗。去年這天災本就要榨幹國庫,加上軍費……”


    “周府尹昧的那幾萬萬兩吐不出來了?”


    皇帝隻是歎息。


    貞禦女無罪開釋,周庵清清白白。他自然沒機會知道周家家私幾何,更不敢想京兆尹尚且如此,那呂嚐府上、範姓田倉裏還會有多少餘糧?楊珣落馬,其下貪官汙吏為求自保、賄賂朝中幾大姓的隻怕就有黔中道賦稅總和,再加上經年的囤積,放出去的閻王債……國庫吃緊,他世家做大,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可現下、卻還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他得等,得忍,等到榮王先沉不住氣,與世家魚死網破——若非如此,他去年年中便不會力排眾議,非要將在外守陵的皇兄開赦迴京,再許他參政議事,一切待遇封賞如常。所以他該當得忍,他現下仍舊在忍,即使在麵對著蘇以慈這貼身軍師:


    “國朝經不起風浪。不可無端揣測,引得朝臣互相參奏。榮王那日在殿上慷慨陳詞、一樁接一樁……朕已聽夠了。”


    憑幾上,推來一隻茶盞,而後是滾沸的熱茶、飛流而下。


    “陛下累了。”蘇以慈難得溫順一迴,獻茶時卻並不看他,“該喝杯茶,清清火……無論做什麽事,總得有個限度不是。”


    怪哉,這尋常關切體貼之言落在戚亙耳中,卻偏偏要變個味道:臨朝理政夙興夜寐,怎麽聽怎麽像巫山雲雨心動神疲。戚亙將那茶水一潑,登時大為光火:


    “汙言穢語……蘇以慈你心術不正、誹謗皇帝,論罪當誅!”


    “妾當誅,妾該死,妾惹陛下生氣……還惹陛下……吃、醋。”


    冷不防地、她湊到皇帝耳畔,吃吃笑著、要將那最後兩個字音咬得清脆而嬌俏。迴身再拿了《秋蟲集》,活像是有意要戲耍皇帝似的,蘇以慈幾步便跑掉。憑幾上她添的那株燈火被風撲滅了,戚亙望著她那大步流星的灑遝背影,摩挲著茶盞不覺坐了很久。


    很久。


    其後一連幾日,皇帝不曾詔幸露華殿。後宮諸人的日子一樣尋常地過,倒是年輕帝王快要憋悶出毛病來:他已做足了姿態,隻等蘇以慈乖乖上門示好,人卻不解風情,改去馴馬場成日的撒歡——這算什麽話!如不是因她宜昭容不待見露華殿……


    戚亙實在將蘇以慈臨別那句“吃醋”聽反了來。


    是她宜昭容、在吃馨妃的醋,連帶不喜林家姐妹,所以不安於室;抑或她惱恨林懷敏害死龍嗣卻逃脫責罰,連帶不喜良寶林,再順帶腳遷怒馨妃,所以東遊西逛向來都避露華殿而行。“虧您還是在興明宮裏長大的。”若是被蘇以慈聽到,她必定這般嗤笑,“令熙宮在露華殿以北,中軸線邊上,我這幾日逛禦花園也好、來前朝也罷,或是去馴馬場,哪樣都無需經過露華殿——哪裏是存了什麽心思,看她馨妃不順眼?”


    但皇帝依舊一廂情願——卻當然不會宣之於口,更不會望眼欲穿、等著那男人堆裏長大的將門虎女自己開竅。趕巧鹹和宮孫美人在這時節來問安:孫定這獨女入了趟審身堂,是愈發熱情如火、卻溫婉乖巧,最能撫平他求而不得那滿心焦躁。他也的確想念母親曾居住的鹹和宮。


    而去鹹和宮、總免不了得路過令熙宮的正門。


    所以孫美人一朝得幸,幾與傾國傾塵的馨妃娘娘平分秋色。鹹和宮更是忙碌起來,迎來送往熙熙攘攘,站在西麵開益閣三層樓上,看得更是清清楚楚。


    桃灼忙裏偷閑,總要憑欄望個不住。


    夏姑姑曾經冷眼瞧見,卻不說什麽,迴頭隻沒日沒夜給她派活。今兒個是將閣內裏裏外外連帶小密室全數清掃一邊;明兒又讓人撣去書閣飛灰;後天太陽正好,將一樓放久了的蒙書拿出去曬曬;大後天落了雨,按吸濕的方子配了藥盒、每間樟木櫃下層都整齊擺好。白天得為共事的宮女姐姐端茶遞水,夜來得為夏姑姑守夜扇涼。連那倆宮女姐姐私下都嘀咕,說自從出宮見了一迴榮王,如今夏姑姑也擺起威風、和以前無為而治時大不一樣。桃灼聽了愈發心下帶氣,卻半分不顯在麵上,做活隻管愈加勤謹,侍奉隻管愈加虔誠。夏姑姑看在眼裏,卻從不說什麽,隻在某個清晨望見她跪坐床畔昏昏欲睡的模樣時,淺淺歎了聲氣。


    桃灼卻立時醒了。


    “姑姑、有什麽要交代?”她立即擺正身子,“早飯奴婢方才去取迴來了,掐著姑姑您醒來的點,現下該還是熱的。一早開閣,錦玉坊昨天發的紗簾也都給換上了。原來那銅鈴不好拆,墜在紗簾上也嫌重,奴婢去套了幾個小小鈴鐺,拴在簾腳了。夏天了,就算一向開著門,隻要有人掀了簾子進來,閣裏麵也都聽得清楚。”


    才入宮的小宮女能如此踏實機靈、樣樣事情做在先頭,這本是該當稱讚的事兒。夏姑姑卻反而愈發生氣,她甚至要找了笤帚來,在桃灼手心狠敲一記:


    “第一下,罰你不請命令,妄自尊大、自作主張。”


    桃灼一閉眼睛,悶悶受了。


    “第二下,罰你邀功心切,急功近利,心術不正。”


    熬了近半月的小宮女眨眨眼睛,愣將眼淚咽迴去。


    “第三下!罰你不知爭辯,逆來順受。”


    才不過三下,桃灼那小手已然通紅。忍了多時的眼淚終是噴湧而出,她甚至歪身坐倒,再不顧什麽規矩儀態。夏姑姑便扔了笤帚,反扶她起來:


    “你才進宮,隻看著鹹和宮光鮮亮麗,卻不知這後宮處處是險地,步步有荊棘。你一個小小宮女,就算真覓得了機緣,也是鞍前馬後勞動的命!就像這幾日一樣!甚至比這幾日更勝!宮裏磋磨人的法子你不曾見著,惱了主家,隨便叫你掉層皮!”


    夏芳澤諄諄教導、苦心孤詣。桃灼滿耳朵聽著,卻實則不往心裏去——她卻還要在麵上裝出十二分的悔不當初,甚至抱了姑姑裝出犯錯的小女兒樣子來嚎啕大哭。所以其後不久,夏姑姑難得放了她半日短假。她不曾添補脂粉、憑欄算準了時辰,就這樣紅著兩隻眼睛出門行走——


    她的人生、就在這一日徹底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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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棠?”


    鹹和宮道旁有個哭紅了眼睛彎腰低頭的小宮女,直到險些衝撞禦駕才慌裏慌張埋頭跪倒。望著那顫顫巍巍的小身板,戚亙恍若迴到鸚鵡盤飛、桃花繽紛的那個春日,下意識竟脫口而出。迴應他的是更短促的氣息、更圓潤的腔調、更邏輯分明的求情、和更清麗嬌俏的一張麵龐。夏日炎炎,二等宮女的蓉粉色衫裙被風吹起,似一唿一吸,要將暑熱統統吹去。


    宜昭容桀驁不馴、自以為是,向來惹人惱火,他原以為孫美人當真謙卑柔和。可迴頭來,最懼怕他這天子權威的,還當是這等宮人奴婢,不是麽?


    望著上首伸來的龍紋衣袖,杜桃灼知道自己賭對了。夏姑姑那長篇大論的道理迂腐古板,哪比得上木棠姐姐曾說與她聽的無心插柳?所以如今夏姑姑還守著書冊長燈,李姑姑卻高升去了榮王府。而她杜桃灼膽大心細、活學活用,旗開得勝甚至行將壓過李姑姑一頭。


    目光向上,便是沒家世的小宮女又如何,她偏要做那最靠近太陽的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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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一,幸宮人杜氏。


    ——《彤史·昭景二年》


    六月初一,宮人杜氏因幸封選侍,賜號“如”。


    ——《昭和堂每日記檔·昭景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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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早些時候,楊綽玉再次入宮來,一時為昨日匆匆離去向姑母致歉,而是依戚晉的吩咐,要借機討個長公主封號。“皇帝那邊交給我,你隻管照我說的去做,撒嬌放賴由你。隻要說是為了日後出嫁考慮,母親不會不允。”


    “我才不會又哭哭啼啼。”小之如此認真強調,“昨天大好的日子,我本不應該鬧得大家都不愉快。今兒進宮去可得哄得姑姑開心些。因為爹爹的事,姑姑肯定也傷心很久了……我這就進宮去!”


    話雖如此說,可那慶祥宮裏原已有了兩位梨花帶雨的美人兒,她若是滿麵春風,那才像沒心沒肺的。馨妃跪坐東麵,孫美人錯兩個身位跪在下首,皇帝站在一旁,哄哄這個勸勸那個,忙得是焦頭爛額。所以小之立刻就哭了,或許是為了壯壯聲勢,或許是失望她這皇帝表兄有心流連花叢卻無心赴她的生辰之宴,又或許、是因少頃出宮後終於將去大理寺探監,總之她那豆大的眼淚說落就落,嚎啕恍若雷霆、震耳欲聾,輕易就壓過兩位妃嬪柔弱可憐的殷殷切切。她一麵擦著眼淚、一麵奔去太後懷裏,斷斷續續地訴苦,道有人因為爹爹的原因奚落欺負於她——何等可哀可憐!便是皇帝也皺起眉頭,太後更是氣紅了臉:


    “何人如此大膽?元嬰沒有替你出頭做主?是哪家的狂徒逆賊,什麽名?”


    “不怪表兄。”小之吹個鼻涕泡,軟著身子滑坐到地上,接了木棠遞來的繡帕,捧臉自己將眼淚擦幹淨,“本來也是爹爹不好……他不說,天底下說嘴的人多了去了,難道要一個個、都把人家嘴堵上不成。隻是,隻是這樣下去,我……”


    她又抽起鼻子,隻這一次雷聲大雨點小,全是裝出來的哭腔:


    “我怕是沒人要了!”


    尾音落地,她片刻不敢停,緊趕在太後開口讓戚晉娶她之前抱住人大腿、撅嘴嚷道:“皇姑姑你許我做公主罷,我現在不過是個郡主,沒了娘、又會沒有爹的郡主,算什麽呢?這麽多年,誰還記得我娘是宣清公主?以後日子長了,自然也不會有人記得我爹爹是國舅!小之不想連累表兄護著我一輩子,所以隻要我做了公主……那就都不一樣了,再不會有人欺負我、當著我的麵嘲笑楊家了!”


    小之字字句句說著父母親族,太後不能不認真以待:畢竟若小之當真晉封公主,她的子嗣隨之姓楊自也名正言順,楊珣何需再愁香火枉斷?何況眼下皇帝就在殿內,還有軟肋正握在她手中:


    “皇帝你若允了,這二位紅顏禍水究竟誰是誰非,哀家、都就不追究了!”


    這算是什麽話!


    最初聽到孫美人與馨妃起了爭執時,戚亙曾下意識激動不已,是連走帶跑趕到慶祥宮,裝著情深義重、左右為難,實則極盡煽風點火之能事,定要算馨妃個大失儀好好打壓露華殿、甚至慶祥宮一番。哪知不過片刻之間,卻竟被反將一軍:太後的表侄女如今變成他的愛妃,該為馨妃失儀連累的自然也變成他這“情種”,偏偏他還不好突然翻臉無情……哪有這樣的事情!都怪孫美人,好端端與馨妃較得什麽勁!還有蘇以慈……


    那罪魁禍首卻恰在此時安步當車忽然上得殿來:


    “不過都是些小事,太後娘娘何必放在心上,當心鳳體要緊。”她悠悠然跪倒,看也不看一旁鐵青臉麵、眼神做刀的皇帝,“孫美人雖然衝撞了馨妃娘娘,但她這不都哭成這樣了,肯定不是成心的。這雖有小錯、但無大過呀!馨妃娘娘處置是偏激了些,但什麽‘送去審身堂’,想來本就是氣話,孫美人不該當真的。而且馨妃娘娘對陛下,情深意濃,想來近日本就多有不快,就算是無故找茬,那也該在情理之中。欸呀,兩方說起來,都不過是對陛下拳拳真心。何必非要分出個善惡對錯呢。”


    “她二人視宮規於無物,這是作踐祖宗禮法!氣量窄小,因一點瑣事,就惹得闔宮不安!又在此哭哭啼啼,有失皇家顏麵。”太後冷哼一聲:“在宜昭容看來,她們倒是清清白白,反而是哀家這個老太婆、愚頑了?”


    蘇以慈口稱不敢,卻接著貌似關切,望著新豐郡主追問她何以滿麵淚痕——這便是駁斥了太後“哭哭啼啼便是有失皇家顏麵”之言之鑿鑿。接著話鋒一轉,她不再掰扯孫美人和馨妃是是非非,隻道自己父親在邊關拚命,新豐郡主為人子女的心情自己也能體諒一二:“所以為了不讓父親掛懷,自己的日子更該好好的過!依妾說,的確該加封公主,這樣朝野上下自然不會有人再為難……哦,等等。”


    她說著一頓,極為誇張地一拍腦袋。殿內無數雙目光便都盯緊了她。


    “妾忘了,這事還沒這麽簡單。大理寺的卷宗還沒審完,那正是非常時候。現在驟然提加封一事……”她皺起鼻子搖搖頭,“太師、左仆射……朝堂上,不知會怎麽吵!所以依妾說,不如這樣。就同年紀尚小、暫無封號的長公主一同加封,這樣就是國家的喜事,不是楊家一家的喜事。正好辦得盛大些,也祛祛毒月的晦氣!”


    她這看似是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實則根本是設了個太後避不開的圈套:長公主裏尚無封號的,除了勉美人唐傾姚的女兒戚曉還能有誰?唐傾姚弑帝大罪,太後恨其入骨,豈能認她女兒公主之身?可若是戚曉都不能加封,同樣罪無可恕的楊珣之女,又何來逾製晉封資格?


    太後要麽就坡下驢,忍著惡心許給唐氏之女榮光;要麽就徹底斷掉晉封楊綽玉的念想。怪不得她沒有申裁後宮嬪妃口角的心情,將馨妃和孫美人轟了出去。皇帝乖覺道了告退,卻在宮門外等著最後出來的蘇以慈:


    “好算計。”他冷笑著撫掌,“唆使孫美人招惹露華殿,一石二鳥啊,蘇以慈。朕可真謝謝了你!”


    他原隻為說這一句話,氣罷了便走,大步流星。“莫名其妙。”蘇以慈嘁道,“她真以為是我攛掇的孫美人不成,還一石二鳥。露華殿慶祥宮都在一條船上,怎麽就一石二鳥。”


    她說著轉迴頭,卻見吳萃雨正望著她,那神色足可謂古怪至極:


    “怎麽?”


    “你真的看不出來?”


    “我看出來他往西麵去了,但不知道是要去鹹和宮還是露華殿,這是要去關照哪一個。怎麽,你瞧出來他更喜歡誰了?不能是孫美人吧,馨妃那麽好看,連我喜歡……可孫美人,她父親是忠文公啊——誒,咱們要不要繞繞路,追上去看看?”


    吳萃雨攔住她,壓低了聲,實在恨鐵不成鋼:


    “兩隻鳥兒是孫美人和馨妃——皇帝以為你要同時打壓兩宮恩寵——因為吃醋!可你又不認,他生氣,所以才要去找馨妃——或是孫美人!”


    “他生我的氣?!”蘇以慈揚聲一叫,渾不知羞恥似的,“因為、因為我吃他的醋,我卻不認。當然!這種事情,怎麽當著大家的麵承認?”


    她說得敞亮而豪邁,卻沒有一分一毫的羞赧,她就是要慶祥宮裏裏外外都聽得清清楚楚。一廂情願的傻姑娘總比謀劃著家族前程的將門虎女好對付,讓太後以為她今日所作所為隻因吃醋總比以為她對楊家懷有敵意的好。所以她從來都專門做出副自以為聰明為所欲為無所的輕浮樣子:一來無拘無束的確痛快,二來她的敵人們會因此心生鄙夷、鄙夷然後輕蔑、輕蔑所以掉以輕心。


    可剛滿十三的楊綽玉卻看穿她的畫皮:


    “蘇家怎麽教的女兒!”出得興明宮,她在馬車上扭來扭去,憤憤不平到甚至坐不住,“果然是蠻荒之地長大的,滿肚子壞水!裝得大大咧咧、沒臉沒皮——這樣的人,有什麽底線可言!滿宮嚷嚷什麽當真在吃醋,豈是閨閣婦人所為?定是還揣了什麽壞心思……不行,我這就要迴府告訴表兄去!”


    木棠依舊坐著出神,文雀沒有攔著她,馬車卻也沒有聽她命令停下。


    “你都看見她今天那手段了!口蜜腹劍,一邊說什麽感同身受一麵挖坑下套。就這樣的人,姑姑發火趕了她出門,她照樣開心成那樣,肯定藏有後招。不定迴去要和皇帝表兄吹什麽枕邊風……皇帝表兄就是被她帶壞的!要不然,才不會和我爹爹、才不會……”


    她一屁股坐下,又抽起鼻子。


    她隻是很不敢真去大理寺見爹爹或許“最後一麵。”


    “我們迴去吧,五毒月去牢獄那種地方,陰氣重,不好的。”


    “今日已六月初一了。”


    楊綽玉含淚瞪文雀一眼,默默起身換邊挨著木棠落座:


    “我剛哭了一通,我困了,我要迴家睡覺。木棠姐……”


    她才要撒嬌耍起無賴,木棠卻驟然一個激靈、好像終於從什麽太虛仙境迴過魂來:“我知道了……我曉得……得迴府……”


    曹文雀眼神如刀,已在她身上開了數個窟窿眼。楊綽玉托腮堵在她麵前,彎著一雙新月眉得逞地笑:


    “我們迴王府!木棠姐姐你說的!”


    “我……”木棠四麵一望,悄悄吞下口水,“剛才、大家、在說什麽?”


    她不是從剛剛才開始走神,打從今兒從朝聞院出來,她就已然心不在焉了。在那之前,戚晉安頓了楊綽玉入宮討要晉封的行程,末了單請她留下,說是還有“要事叮囑”。榮王才表明自己並無迎娶小之之意,還能有什麽事比這更為重要?他就坐在案後窗邊,清晨的陽光斜斜地落了,將那身玄衣照亮一隅,卻使得他的麵目那樣模糊不清——可木棠知道他在笑,笑在心裏,就想這夏天的陽光一樣,刺刺的、火辣辣的,使她的心突突地跳。


    他抬起重瞳的眸子,將要開口。


    有人卻在此時闖入。


    “林文學前來參拜。”仇嘯通報。這之後不知榮王應了些什麽,木棠倉皇一迴首,忽然就對上位故人:林懷章褒衣帛帶、垂首告進,木棠不自覺腳下後退,直到跌坐進正位圈椅裏。


    戚晉看她一眼,竟是覺著好笑。他不僅不為她解圍,還煞有其事讓仇嘯去門口護衛,分明要堵死這丫頭逃跑的路。而後兩人對罷虛禮、你一言我一句當真議起正事,全當木棠不存在。林懷章殿試又點了探花,被榮王討個恩典要走、暫代親王府文學一職。其職責說是“讎校典籍,侍從文章”,實則倒不如說就是個謀士。這不,今日第一天參拜謝恩之餘,林懷章已迫不及待建言獻策:眼下雖多事之秋,但亦不可一味隻求明哲保身。皇帝的態度昨日已經分明,合該忠君之事,如陛下所願大刀闊斧糾貪反腐,以正風氣。殿下囿於朝中非議不能自拔,這是舍本逐末,萬不可取。單單這番話,已比從前親王府諸人加起來都大膽冒犯地多。戚晉卻不以為意,隻輕哼一聲。林懷章跟著輕笑,隨即將視線轉向木棠:


    “請問木棠姑娘,有何見教?”


    他如今不僅軟言溫語,開口居然還喚她“姑娘”。木棠方才竟還以為他不曾注意到自己,縮成一團往後挪個椅子,隻想見機溜號。可這下好,連榮王都要循聲望來。堂內四下寂靜,她聽得見自己咽口水的聲音:


    “奴……”她開了個口,又想起昨日榮王那番衷腸,立刻將謙稱統統咽迴肚子裏,“林、文學、大人!說得對。嗯、皇帝陛下畢竟是陛下,隻要和陛下一起做事,不就怎麽都對,不會有人再敢殿下的不是。”


    林懷章笑笑,迴身執手再勸:“便是呂公寸步不讓,朝中群情激奮,屆時殿下仍可說是代行陛下密令。但凡做足了姿態,至少舒國公會對您另眼相看。等舒國公開了金口,呂公作為晚輩,自然也沒有一意孤行之理。”


    “說得輕巧。”戚晉冷笑道,“皇帝不過是嘴上說的好聽,我要真入其彀中,隻能是替他受過,為他所累。等肅清風氣遂他所願,兔死狗烹,豈非鳥盡弓藏。”


    “殿下若要討得陛下允諾,眼下可正有一天賜良機。”


    “趙茂。”戚晉眼都不抬。


    木棠似乎聽過這個名字,卻怎麽都想不起來。林懷章退後幾步,壓低聲主動為她作了解釋。原來這趙茂乃是英宗時期禦史大夫,因迎恕宗迴朝大功,與舒國公範公靖、矩陽郡王朱戊豫、周庵之父靖國公周光實、前任禮部尚書王會德等人並稱“竟元五賢”。然而縱這般卓著功勳,隻因直言進諫觸怒先帝,卻到底還是落了個抄家流放的下場。彼時楊珣在其中可沒少盡冤屈構陷之能事。如今時殊事宜,國舅落馬下獄,範自華翻出當年舊案,老太師終於難得一次沒有與兒子唱反調。以他為首,接連數人上書,請陛下免去趙家罪責,準趙茂迴京修養。皇帝卻並沒有立刻允準。就為這事,今早朝上可起了不小紛爭。有人認為趙茂當殿拔刀行兇其罪不假,並非楊珣蓄意誣陷,如何能輕易赦免。老太師卻堅稱趙茂那是一心為國,走投無路下為鋤奸佞一時忘失禮法,情有可原。皇帝端坐禦座,看著朝臣又一次爭先恐後、吵嚷不休,末了卻隻推說容後慢議,急急叫了退朝。當時戚晉未作他想,此刻經林懷章提醒才覺出古怪——


    皇帝與世家向來同氣連枝,何以單單在此事上起了分歧?


    “除非……陛下清楚,當初先帝為何執意要流配趙老大人。”


    玄康之治後成宗耽於玩樂,連戚晉都已經忘記了父親意氣勃發的模樣。但那畢竟是他天資聰穎、勇冠三軍的父皇啊,冒天下之大不韙降罪功臣絕不會、更不該隻是意氣行事,這背後……


    他眼光一亮,豁然開朗。


    父親醉翁之意不在酒,並非是聽信舅舅讒言惱了趙茂,而是想借題發揮,殺雞儆猴,從趙茂開始拆散“竟元五賢”連橫,瓦解由他五人延伸出的世家勢力。可為什麽他後來不再繼續,是見太師太尉年老,經此一役已心生退意?父親未竟之業,皇帝、竟然要一力扛起,莫不是自己一向小瞧了他?


    林懷章識趣得很,見榮王陷入沉思當即站起身,自謙說一點愚見,惹人笑話了,言畢便作揖告退。身為謀士,第一要訣就是點到為止。太過聰明知會顯得咄咄逼人、不識抬舉。具體決策,畢竟得留主家自己拿捏。他步伐穩健,即將邁出門去,戚晉卻在此時猝然出聲:


    “有勞林文學。”他淡淡說罷,向木棠招唿,“代本王送客。”


    早就如坐針氈了許久的小丫鬟匆忙起身,就差沒直接跪撲到地上。她迎著陽光碎步出去,榮王兀自陷於沉思,再不曾看向她的背影。而她更是念著林懷章講了一半的謎麵,一路沉吟不語。直到除了朝聞院,曾經舊主突然停下腳步,卻被她徑直撞上來。


    木棠好像又變迴林府上的“四無丫頭”,膝蓋一軟雙肩高聳,就差要跪拜討饒。可她沒有,也不知為何,卻反而紅透了麵龐。林懷章煞有興致打量她幾眼,忍不住就笑:


    “也是,有了心上人了,就忌諱了。可不再是、原先那個不通人事的小丫鬟了!”


    “少……林文學大人、公子!林公子別胡說!”


    “我雖一貫愛胡鬧,這句話可是頂真的。”林懷章左右望望,又拍拍她肩膀,要她抬起眼來,“你若害怕,這花園裏四下無人,我可以實話實說了?知道我方才為什麽專要請你見地?”


    “不是、公子隨性慣了,一時又忘了規矩?”


    “你可少數落兩句罷。出來前父親還專門為這比天大的規矩說破了嘴皮哩!”林懷章一拍腦門,顯然是煩躁非常,“我早就收斂了心性,連雲香……嗐,不說這個。王爺讓你在旁聽著,就是想讓你跟著學學。我如今是親王府文學,自然要順著王爺的意思來。”


    他如此說罷,見木棠垂下頭去好像似懂非懂,隻能將道理說得更明白些:“王爺專讓親事退下守門,卻不認為你是無關之人。我進言之時他還頻頻向你投來目光。你在這榮王府上有做出了什麽大事,我是不知道。我隻知道,我不會看錯人。原還擔心禦女的事會牽連到你,沒想到禍福相依,峰迴路轉了。能與王爺做個伯樂……你以後的好日子,長著呢。”


    他拍拍小丫鬟的肩膀,再不耽擱,抬腳邊走。


    “可殿下……少爺您……”


    “少說兩句,嘴上把門。”他大剌剌一揮手,“記清楚你現在的主子是誰。榮王府的人,不許再叫我少爺,便是以後見了寶林娘娘……可惜了。”


    “可惜、主、寶林出事了?!”


    “她很好。母親已經迴家,她正得意……”林懷章快嘴應了,眼角瞥見小丫鬟瞬間古怪的神色,馬上改口,“她說曾去求過陛下,奈何陛下正在氣頭上,不願相見。本想送你出宮,又陰差陽錯、失之交臂。失了你這個好幫手,她也很是自責。你以後去宮中走動的話,得空不妨去看她一眼,她還是念著你的。”


    木棠悶悶應了一聲,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落寞。林懷章不比張祺裕,向來不願也不會哄人,便將話題一轉,自顧自道:“如今我再不是傷仲永,中了舉,現下是王府的文學。還有劉深也得償所願,點了榜眼,光宗耀祖呢。以後雖會常來,不過可不敢與你走得太近,你自己也惦記著分寸。”


    “嗯。”木棠乖乖應下,“那……但剛才你們說的那個奴婢真沒聽明白,您能不能,再多解釋解釋?幾句就好!”


    兩人這時正走到側門口,林懷章迴首望去,長歎一聲氣。


    “知道嗎,榮王府,就是從前的趙府。”


    “趙、是你們剛才說的那位……”


    “是。趙公一生清廉,宅子也不大,隻是很愛侍弄農事,因此還特意在後院開了方菜畦。”


    木棠恍然大悟,跟著也向後一望:“就是方才那片……就說怪不得,好好的親王府,怎麽會荒著塊菜地。而且地方也不大……所以呢?趙老大人的宅子、和你們方才說的那些有什麽關係?”


    “沒關係。就像所謂公正道義,向來最無關緊要。”


    林懷章嗤笑一聲,轉過身便走。


    “去問殿下,我要避嫌了。”


    木棠並沒有去問榮王。


    殿下著意留她旁聽,就是看重她、有意栽培。她便不能辜負,一定要自己鑽研出些門道來。小丫鬟性子死倔,認準了一件事,便一心撲在其上、不成功便成仁。迴協春苑時她在琢磨這事,啟程入宮時她在琢磨這事,慶祥宮裏哭聲一片給小之遞繡帕時她還想著這事,直到馬車顛簸著,使她終於看清了方才眼前上演的那出大戲。


    “我知道了……我曉得……”


    醍醐灌頂。


    今日慶祥宮裏這出原與她困擾之事如出一轍——先帝爺或宜昭容,是蓄意、挑起兩方爭鬥:馨妃名正言順處置孫美人,卻因私怨一時做的過火;正如趙老大人直言參奏楊珣,卻因在先帝袒護而氣急拔刀。蘇以慈是為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那先帝爺……


    豈非也是此意?


    先縱國舅無法無天,引趙老大人憤而參奏;再佯裝閉目塞聽,惹趙茂怒火攻心、“當殿行兇”;隨後雷厲風行、抄家流放,殺雞儆猴……如此手段,不愧是先帝爺!木棠如今想來,都覺透骨膽寒。原來聽多了街頭巷尾口耳相傳,隻道先帝沉湎聲色犬馬、任信佞臣,誰想他竟有這般深謀遠慮。可為何、後來……不理朝政亦確乎不假,玄康之治的確隻得十年。是他逐漸假戲真做,還是國舅欺上瞞下的本事實在高超?還有陛下,他既然能與先帝爺想到一處,怎會幹出過河拆橋的蠢事?世家明明處處相幫,他皇位未穩,原不該如此急切才是。這其中,莫不是還有什麽算計?


    “得迴府……”


    “木棠姐姐說要迴府!”


    小之虛著聲叫嚷,她總算是迴過神來:“可國舅……”


    “我爹爹才不在大理寺獄,他在家裏等我迴去呢。我不去那陰森可怕的鬼地方,迴家!”


    她沒有迴家。


    隻不過是說說罷了,她自己話音未落就又坐下來小聲啜泣。木棠抱住了她,吹噓不斷:“我才想通好些道理,才明白剛才是宜昭容在背後搗鬼,哪裏像咱們小之,火眼金睛!小之你今年十三,我的生辰還沒到,我也是十三,雖然大你幾個月做了姐姐,但好多事情,還要勞煩咱們小之教導呢!”


    她輕輕握住那小胖手。


    “小之這幾天好乖,今天慶祥宮裏也做得很好。我是很佩服的。待會我和文雀姐姐,會陪你一起進去。當然如果你真的害怕,我們今天就不去了,我們迴家。可是我們知道,總會有這麽一天……你願不願意再努努力、勇敢點,給我們做個榜樣?”


    小之抽抽鼻子。


    “一言為定,你們要陪我進去。”


    她們並沒能陪她入內。


    範自華親自鎮守,八字眉毛一撇,並不許她倆小小婢子、無關人等擅入。木棠跪著才求了一句,是小之自己做了主、請範廷尉關照隻領她一人前去。文雀尚且懼於此地陰暗潮濕、蕭肅恐怖,坐立不安。木棠卻再次陷入深思、全然不顧。後來過了不知多久——反正還沒等她想出頭緒來——已是花甲之年的範廷尉親自攙著小之出來。方才木棠還有些怨他不予通融,這會兒見他待小之滿是長輩的慈愛體貼,同時又不失大理寺卿的威嚴剛正,卻默默改觀、敬了他三分。隻是她這心下,卻是疑惑愈生——如今看來,所謂“竟元五賢”,趙老大人清正廉潔;其後代統稱“世家”的,有範廷尉剛正不阿。隻有周家的女兒胡作非為了些,先帝爺和陛下卻何故偏生要與他們為難?


    不過現下她可沒那格物致知的閑餘,小之哭得厲害,她和文雀使勁了渾身解數卻依舊無濟於事,隻能盼著殿下解圍了。木棠因此不時催促著轎夫,可千盼萬盼好容易到了府門口,卻與別家馬車擠在一處——


    今日歸家的原不止她們一路。段孺人、段媵侍、薛娘子還有楊忻。榮王府餘下四位主子,一齊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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