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毒月,規矩紛雜:姬妾媵侍俱迴門,修身養性禁殺生。戚晉由是慣愛這忙裏偷閑的時節。可今年五毒之月、卻過得甚不太平。舅舅的事鬧得雞犬不寧,求情的責難的趁人之危的不懷好意的各路心思蜂擁而至,以使他目不暇應。楚國老太祖連發三道親筆禦書,質問自家使臣究竟為何而死;燕國據說國內動蕩愈甚,阿史那修書隻有求情拖延;戚晉一麵要敷衍,一麵得迴護,是忙得俾夜作晝,三不五時還得去慶祥宮聽訓。直到這晚終於借著酒勁,一覺在協春苑東廂房酣眠到天亮。


    一整晚,他隻夢見木棠。


    就像山那頭飛過來的野鳥,風霜雨打的,濕透藏汙了潔白的羽毛。在隴安縣泰生鄉李家村常被人誇美人胚子的木棠一腳踏進長安滿城春色,輕易便暗淡無光——身量不過五尺高,皮膚粗糙暗沉,打眼看去就隻瞧見那小雞嘴略凸、山根低平、眼距偏窄、眉毛又短又淡;她又時常俯首帖耳,沒長毛的小雞仔般顫顫巍巍,簡直與河溝裏的碎石子兒沒什麽兩樣——所以林懷章哂笑她“沒有長相”,總要提一嘴這丫頭難登大雅之堂。


    可越過那滿身泥濘髒汙,戚晉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個木棠:豐潤圓滿的唇時常半咬著抿起,惴惴不安下其實藏著股不肯將息的韌性;鼻子山根雖低但寬窄合宜,搭配上小巧的鼻尖,倒顯得質樸又不失機靈;偏窄的眼距使她定睛時愈發炯炯有神;短而淡的眉毛似春風化雨,溫順而格外平易近人;最妙的當屬那雙圓溜溜的杏仁眼,當她抬首時,總一刻不停、迸濺著生命的熱力。


    還有太多太多,不可言說的複雜思緒。


    循循善誘、鞭辟入裏或許憑依的是學識才智,但那丫鬟的道理分明句句發自肺腑、從心而出。感同身受和對症下藥可不是輕易就能擁有的能力。長夢自此乍醒,他怔怔良久,終於記起四月小之代筆寄給她娘親的信函好像尚無迴音。還有,今日五月十五,是小之生辰,亦是她生母宣清公主的忌日。他躲了數日,今兒總該好好去看看她。


    屋外天光大亮,日上似已三竿。“郡主已乘車入宮。”門下近身親事如此提點,“親王府遞了病假奏請。但殿下也當啟程了。”


    他誤了早朝,還恐怕要遲到自己表妹的壽宴。木棠所言不差,沉溺杯中之物果然不該。他甚至沒那個精力騎馬,就連馬車顛簸都擾得他頭痛不堪。他隻盼著母親當真信了自己之前李代桃僵那番謊話,尚未將舅舅收監待斬的判決告訴小之,否則……


    她已經失去了母親,自己焉能坐視她再失去父親。


    他並非未曾動過找個替罪羊的念頭,可吳惑言案腥風血雨不是作假,興龍幫眾人家破人亡不是作假,黔中道餓殍遍地更非作假,呂嚐所陳十條罪狀件件當誅,他已非黑白不分的垂髫稚子,身為大梁親王,怎能縱此等惡徒繼續逍遙法外。


    可他卻已經如此聽之任之了近十年。


    而當今天子,已忍氣吞聲了近十年。


    他拐去昌德宮為誤了早朝請罪時候,皇帝就頻頻說起楊珣。戚晉波瀾不驚一一應過,又對上首那位拐彎抹角提起的整飭吏治一事保持充耳不聞。皇帝不過是說說罷了,世家坐大,他初登大寶多的是無可奈何,自保尚且不易,怎會有閑情逸致自找麻煩?


    “可皇兄,你畢竟姓戚。”


    千言萬語化為一聲輕歎,戚亙坐迴禦座後,再不贅言。可便是這短短一句話,卻在戚晉心中攪起波濤洶湧,令他明明走到慶祥宮宮門前,卻生生住了步子繞迴來。


    他並沒有進殿。皇帝卻已經看到了他,還讓常福追出來將給新豐郡主的生辰禮奉上。寶匣上附有一封禦筆親書,寶匣內盛的是聖旨,戚晉無需拆看,便知道其上寫的是什麽。


    他到底得進殿去謝恩了。


    “請陛下收迴成命。”


    “朕送與表妹的賀禮,何需勞動皇兄來婉拒?”


    “新豐郡主不過十三歲,現在非常時候,住在榮王府上臣好歹能有個照應。秦秉方強闖入府時她正在家中……怎能讓她再返故地?”


    “朕隻是將湖興郡公府賜予她,讓她有家可歸,也維護了皇姑姑故居。至於她願不願迴去,那是她自己的決議,如何倒成了朕強迫了她了?”皇帝說到此,放了禦筆親自去扶了戚晉起身,“她亦是朕的表妹,朕如何會害她?她上午曾來求見,當時朕忙於政事,無暇他顧,因此心懷有愧,特意寫了這封家書,煩勞皇兄轉交。”


    他一氣說罷,也不給戚晉辯駁機會,向常福使個眼色就是要送客:“時候不早,慶祥宮應該已經開了宴,皇兄別讓太後久等。朕還有要事,就不去湊熱鬧了。常福,代朕送送皇兄。”


    常福卻一路跟他到慶祥宮,擺明了就是要看著他宣旨。今日楊綽玉穿的乃是昔年禦賜宣清公主的一身牙黃金寶地襦裙,可惜她不本比她母親身段婀娜,略顯富態的小身板塞進那堆衣服裏本就違和;何況今日喜事,她卻喪著一張臉,聽了聖旨閱了家書愈甚,這席間氣氛就愈加尷尬難堪。


    “別怕,還有你表兄在呢。”太後柔聲勸道,“隨便向大理寺打個招唿,再不行私下裏運籌一番,你爹爹會沒事的。放心,你表兄應下的事,何曾有做不成的?到時放了你爹爹去外做個小官避避風頭,過個一兩年也就安然無恙迴來了,咱們小之別怕,啊。”


    太後探尋的目光正向此望來,他應點頭附和,便是裝也得裝得胸有成竹,可他隻一偏頭,半晌不敢去看小之。


    “可惜了今天你生辰,你爹爹卻不在,等他出來了讓他給你補上。晚上迴去再讓你表兄好好為你慶祝一番……”


    桌椅哐當,腳步淩亂,那襲黃衫在他餘光中倏忽遠去。瘦小的貼身丫鬟最先追出門,而後是馬姑姑,連太後都動了身,隻有他依舊坐在原地。


    他不知自己要說些什麽,不知自己還能說些什麽。口幹舌燥,腦袋愈發沉重,他實在想要再睡一覺,好好睡一覺,躲個五毒之月的清閑。可他沒有,他站起來在走。後院梨樹下他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聽著那珠釵首飾搖晃撞響,零零碎碎的,愈加使人心浮氣躁。


    “……郡主若要迴郡公府,奴婢也一同……”


    他皺起眉頭。小之厲聲尖叫:


    “我哪都不去!”她漲著臉迴身,隻一瞬便盯住了戚晉。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眼神,滿滿當當隻寫了兩個字:


    失望。


    “沒聽母親說麽,一切無虞。”他向前一步,強打起精神,硬撐起個笑臉,“你且在王府安心住著,舅舅不會有事,表兄答應你,過了這一陣,表兄帶你去……”


    “表兄的意思,就算爹爹罪惡滔天,也可以不受懲罰是嗎?”


    他在廊下站住。


    “如果是這樣,那表兄從小教導我的公正道義算什麽?善惡有報,難道隻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謊話?隻要大權在握,便可以不辨是非、指鹿為馬?”


    大梁新豐郡主乜起紅腫的雙眼,一字一句卻端得擲地有聲:


    “如果表兄一意孤行,願為小節失大義,那從此以後,休怪小之看不起你!”


    木棠說的不錯,他的小之,早就長大了啊。


    “我去效仿管寧割席,從王府搬出去,睡大街睡荒郊野外全是我罪有應得!郡公府郡公府,那是他的府邸,我也不要沾染!”她一麵抬手擦著眼淚,一麵氣鼓鼓就要向外走。木棠一步滑跪,依舊截在她先頭:


    “咱們不去郡公府!國舅爺做錯事與咱們小之、與郡主並沒有關係。郡主不是好幾次都替他行好事、積德的嗎?郡主知道是非,郡主並沒有錯。郡公府咱們不去就是了。郡主沒必要自己懲罰自己餓肚子吧,何況那還是生辰的長壽麵。咱們先迴去吃飯,吃飽了,有力氣了,再慢慢說好不好?”


    “可我不要這些!”小之晃晃腦袋,又伸手把滿頭珠翠拔了個幹淨,“皇帝表兄說的不錯,他到底是我爹爹,我周身榮華富貴,不全是他搜刮的民脂民膏?我有何顏麵頂著這郡主名號,在王府上養尊處優?他欠了債,我合該幫他還的。何況他下在獄中,我為人子女,哪還有心思慶什麽生!”


    “胡說什麽。” 戚晉歎一聲,走近前來曲了膝,與她視線平齊,“你母親是宣清公主,你是皇親國戚、金枝玉葉,本就是無上尊榮,與舅舅所犯之事何幹。表兄少頃再去向陛下請道旨,將湖興郡公府改迴了宣清公主府就是。你是我皇姑姑的女兒,是我的表妹,表妹來表兄家中暫住有何不妥。”


    他再猶豫片刻:


    “你今日過了生辰便是十四,是明事理的大孩子了。既然如此,表兄有個秘密,請你幫忙保守,不許告訴任何人,包括你姑姑。”


    在楊綽玉十四歲生辰這天,他到底告訴了她,她即將失去父親。十四歲的小郡主淚雨滂沱,終於撲進他懷裏縱聲大哭:


    “我其實……我不想爹爹死。”她努力申辯,“可是、但是……表兄,我隻求你一件事,你讓我再去看爹爹一眼。我先前生他氣,沒和他說話。我總得和他、再說句話……”


    “表兄答應你。別怕,有表兄在,表兄會一直護你無恙。”


    戚晉此時說得真摯,午後卻並不曾與她同行。這還是木棠出的主意,說是該將預備要送的金銀珠寶收起,去集市上買些平民喜愛的小玩意來,一是圖個新鮮有趣,二來平易近人些,免得小之不肯接受。“而且,殿下能不能親自去。”木棠看一眼被太後、靜禾、文雀圍住寬慰的小郡主,迴頭來憂心忡忡道,“郡主這會兒哭累了,一會迴去肯定得睡一個下午。殿下也不用陪著。所以能不能煩勞殿下去集市上走走,也算是散散心?”


    “她近來日日如此?”


    “沒有,隻今天特別兇些。但本來夏天午後就容易犯困,她本來就是得午睡的。”木棠說罷,似是見他還不放心,又加上一句,“有這麽多人陪著,郡主也很勇敢,她能挺過去的。之後還是得殿下準了,許她經常出去走走。如果殿下有空的話,也多陪陪她,實在不行和她一起吃個飯也好,這種時候,是很容易沒有食欲的。”


    戚晉記著她最後這句,額外相中了一套鬆下老虎的碗碟。那碗碟瓷胎雖非上品,但繪像生動可愛,正好小之肖虎,興許能哄得她多吃幾口。瓷器店一旁是家首飾鋪子,他閑步路過,打眼突然就看上件項鏈。珊瑚的珠串,綴著一個羊脂玉雕的牛頭,一紅一白,煞是好看。戚晉記得小之說過木棠比她大一歲,那便該是屬牛。這丫頭已救了他多次,尤其是刺駕那迴,他早該送她份謝禮。


    “但、木棠曾被勒傷。”


    荊風欲言又止,等出了店門才冒出句掃興話。戚晉迴眸看他一眼,沒多說什麽,隻徑直去街對麵買了幾張燒餅。她們剛用過午膳便驅車迴府,想來木棠還餓著肚子,再說興許小之也會對這新鮮玩意感興趣。熱氣騰騰的餅子包在油紙裏遞過來,他嗅著芝麻的香氣,忍不住揭開咬了一口。雖外酥裏嫩,但因是豆麵製成,嚼在嘴裏總覺得有些粗糙。他昨日醉酒,今兒一貫口渴得緊,卻到底不願浪費糧食,非得遣荊風討口茶來硬咽下去再說。


    “可似乎何時,曾嚐過這般滋味……”


    “京郊農戶會以豌豆磨麵。”荊風提點道,“城外操練時,殿下曾說不喜歡。”


    戚晉斜眼刀他。知道自己不喜歡還不攔著,非等吃到嘴裏才做事後諸葛。貼身親事卻笑笑,好像很得意似的,或許想要激他與自己酣暢淋漓好好打一架。


    才要抬起的手卻停在半空。


    豆麵。


    這幾日朝堂上下正在為賑災款項犯難。京郊和黔中道俱急著用錢,邊境不寧亦需留足軍備糧餉,可今年國庫緊張,就算搜刮了楊珣貪汙的銀兩也隻是杯水車薪。但說來正巧西北豐收,豌豆玉米等雜糧倒是富裕得很,價格也便宜得多,不如就用這些雜糧麵粉暫代替了稻米小麥,權作應急,待局勢平緩下來再從長計議。


    他想及此處,匆忙躍上馬背,拽迴馬頭,急著要入宮去找皇帝,可接著又勒住韁繩,喚來仇嘯:


    “去請周府尹,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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