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正元殿上燭火晃晃悠悠,映出一張張變幻不定的麵容。皇帝親自走下玉階,拍著戚晉雙肩好一陣打量:“皇兄氣色不錯,可是已大好了?”他朗聲笑說,一肚子虛情假意。戚晉拱手謝恩,滿嘴阿諛奉承。殿上群臣跟著吹捧起他二人手足情深,說什麽實乃江山之幸萬民之福,兜兜繞繞好半天,才終於讓戚晉得空將這關切一一謝迴去,尤其與那中都督王綬往來寒暄了好幾句。


    “記得三年前父皇壽誕之時,小王的賀禮正是一株野山參,足費了三百兩銀子。”他說到此處,看一眼對方麵色,笑著連連拱手,“中都督那株五形六體均遠勝小王,必定價值千金。小王,可得好好謝謝中都督啊。”


    誰都聽得出榮王話裏有話,立刻個個都三緘其口。王綬更是不自在地連連賠笑:“不妨事不妨事,隻是一點心意,何足掛齒,榮王殿下抬舉微臣了。”


    “是嗎?”榮王一挑眉,“中都督年俸四百石,家中上下近百口,操持家業已屬不易,還舍得為小王如此破費,小王實在是感懷非常。說到這兒,唐禮部,你是不是也得好好謝謝中都督慷慨解囊呢?”


    唐泉“哐啷”跪了身,頂著滿身冷汗咬死不知榮王所指為何。戚晉冷冷一笑,迴身自袖中掏出一本奏折:


    “臣,參禮部尚書唐泉,私受中都督王綬賄賂,殿試舞弊,貽誤良才!”


    朝中一陣騷動。王綬叫的最是高聲:“榮王殿下莫是受人蠱惑,誤聽讒言!殿下在家休養,昨日方才殿試,如何突然有此一說?”


    呂嚐趁機插上一嘴,要請榮王拿出真憑實據,當殿對峙。他畢竟早知唐泉手腳不幹淨,卻苦無把柄,現下見戚晉竟願出麵檢舉,自然樂得隔岸觀火。事發緊急,戚晉哪有心思幹等著真拿到十成把握再檢舉揭發。現下他雖手頭空空,卻並不慌忙,隻施施然道:“昨日禮部門前舉子鬧事,想必諸位朝臣皆有聽聞,正是殿試不公以至群情激憤。昨晚臣已考較了幾人才學,經緯之才臣猶愧不能及,殿試當日卻隻得二三甲之名,其間必有冤屈。陛下如不信,大可傳一甲三人與會元劉深、及其同窗李延瑞、董漸圖上殿,由陛下當麵出題,腹中墨水一試便知。”


    楊珣急聲喊出聲“不可”。柳仲德馬上替他找補:“榮王說笑了,便是有真才實學,也不一定就能勇奪魁首。臨場發揮、福報運氣,都可能影響名次。就算今日一甲有個意外閃失,難道就能認定其為雞鳴狗盜之輩?況乎昨日已經唱名賜第,陛下金口玉言,豈可草率收迴成命?”


    “柳禦史所言甚是。既如此,隻能請中書令恕侄兒不孝了。”戚晉裝模做樣衝楊珣一揖,接著整整衣服,對皇帝跪拜下去,直稱有罪,“臣雖清楚應當主持公義,護我大梁清正廉潔,但也不得不顧及倫常孝義。臣方才所言的確有所隱瞞,煩聽陛下聽罷再治臣包庇之罪。此次新科狀元丁繆之父原是名遊方術士,妖言‘狀元非丁姓,江山禍不寧’,舅舅受其蒙蔽一時糊塗,這才鑄成大錯,望陛下看在他虔心為國的份上,從輕處罰!”


    戚晉說得誠懇,實則卻根本是謊話連篇。他隻字不提那老道與國璽乃至黔中道之間的關係,反倒撿了一心為國的高帽先給舅舅戴好。那邊楊珣初時抄起笏板就要去教訓這小子,結果被身邊秦秉方緊緊扯住,愣是動彈不得;等戚晉言畢,他卻馬上換了態度——全因他腦袋空空,還真以為戚晉是心懷坦蕩瞞不住事,又見做侄子的如此努力迴護自己,一時反倒感動不已,竟然欣欣然認了這套說辭。按照以往的情形,這會怕又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就在這關頭,萊國公楚弘忽然橫生枝節,說生怕那老道所言非虛,涉及國運茲事體大,一定要拿上殿來說清楚方可安心。滿朝文武皆是讚同,於是提老道到案。他所述原委雖與戚晉相差無幾,但此人迴話時支支吾吾、眼神躲閃,分明是有所隱瞞。呂嚐眸中精光一閃,大聲喝道:


    “正元殿上,由得你戲耍!那預言究竟是誆騙還是確有此事,還不如實道來!”


    秦秉方也湊上前去耍了好一通威風,那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得老道跌倒在地說不出話來。戚晉出言勸阻,少不得又與秦秉方夾槍帶棒糾纏了好幾個迴合。正爭吵不休之時,曹沆忽然出班進言,直指自己清楚老道隱瞞實情,隨即請上李氏一家。李吳氏抱著孩子,哭哭啼啼說了半日依舊講不出個分明。但其實事情發展到這份上,朝中必然要徹查下去,她說不說都已經沒有什麽要緊。為免得落個瀆職的罪名,柳仲德正要及早跪下身去叩頭請罪,哪知被那老道眼尖看見,竟截了前去。


    這老道經戚晉授意,故意將私自尋寶說成是為了皇帝為了大梁才采挖國璽,深怕前朝遺毒趁機作祟才不敢伸張,末了還信誓旦旦保證方位絕對無誤,找到國璽隻是時間問題。想當年,世祖皇帝身為前朝舊臣卻擁兵自重,逼得順帝攜傳國玉璽逃出宮庭。那據說是受命於天、王氣所歸的國璽自此下落不明。國璽一日不歸位,梁朝帝位一日不正。故而建朝以來,此事一直是朝野上下一塊心病。也無怪乎呂嚐等人在請求皇帝即刻下旨賑災之餘,依舊試圖說服皇帝繼續在原址上深挖下去尋找國璽蹤跡。


    皇帝卻一拍龍椅,龍顏震怒:


    “為這一塊勞什子,已經賠進去多少人命,多少庫銀?爾等居然還執迷不悟!若國將不國,拿那受命於天的國璽,不過就是個自欺欺人的孤家寡人!此事休要再議。賑濟一事,戶部,袁圭,你與柳仲德即刻著手,一月之內下放到各家各戶不得有誤!大理寺!即刻捉拿付萬堂一幹人等到案。還有科舉舞弊一案。暫免唐泉禮部尚書之職,移交大理寺待審。楊珣……”皇帝頓住話頭,遲疑著向下掃去,但見朝中跪倒一片,卻並無人出聲,於是他袖中的雙拳終於放心攥緊,“革職禁足候審,非詔不得出府。還有殿上這故弄玄虛的老道,即刻拖出去,斬首示眾!夷滅九族!”


    楊珣雖氣得鼻子噴氣,但念及僅是禁足待審,自己鑽空子的機會多的是,朝中上下又無人為他說情,這便隻能敷衍著謝了恩。而戚晉從老道吐露真言開始就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驚異樣子,把自己從國璽案裏拔得幹幹淨淨,還免於攤上不孝的罵名。這會兒他更是來勁,痛心疾首責怪自己沒有早些知悉舅舅的糊塗事,主動請求連坐,暫交雍州牧職,並自願罰俸三年,以充賑濟之資,甚至說出願自削爵位為郡王之語。這番請罪做足了樣子,但內容卻實則半虛半實——雍州牧本就隻有閑職並無實權,奪了也無礙;剩下的,便仰仗萊國公楚弘救場了:


    “國舅爺畢竟也是為朝廷著想,再說榮王殿下不知者無罪,何況還有出保之功。如此重罰,豈不令朝中人人自危?”


    楚弘言畢,有人馬上連聲附和。原是呂嚐清楚榮王已經做了如此大讓步,必是得給他個台階下的。何況他實在洗得清清白白,找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懲治——若要認真說起來,皇帝或許還得謝他大義滅親呢。於是他主動幫戚晉減了責罰,請陛下僅罰俸半年即可。但戚晉確也實打實地心懷歉疚,想替舅舅補些銀兩,於是堅持添至兩年。皇帝顧著自己心懷仁德、手足情深的名聲,金口一開隻允了一年。至此君清臣賢,兄友弟恭,這場大戲好像終於能唱罷。此時已過正午,皇帝放吵了一上午的眾臣迴去填飽肚子,獨獨喚柳仲德一人去昌德宮伴駕。悠遊自在用了午膳,晾了這禦史大夫足足半個時辰,皇帝才懶聲道:


    “知道朕為何單單沒有罰你,還依舊派你去賑災麽?”


    原以為是皇帝糊塗,不想他竟另有計算。柳仲德立刻伏低了身子,噤若寒蟬。


    “楊珣說黔中道旱災是因為驚擾了神龍,愛卿以為呢?”


    “微臣以為……似乎言之有理。”


    皇帝向前一探身:“那就是說,那老道所卜之處確藏有國璽?”


    柳仲德略挺直了脊背,做出一臉的恭謹:“迴陛下,或許已經出土也未可知。”


    “這樣最好。”皇帝意味深長地笑笑,馬上又板正了臉,“但不論如何,工得停了,勞民傷財之事再做不得。”


    柳仲德連連應承,又歌功頌德了一番。哄得皇帝是龍顏大悅,賜下禦酒一杯。那酒色淺綠,麵上還浮著層白沫。柳仲德粗嚐一口,已忍不住皺起眉頭。常福又燒滾一杯,雙手奉上。皇帝還要放在鼻下輕嗅一陣,方才慢慢呷啜。


    他閉上雙眼,等酒已滾落喉頭,這才滿足地勾唇而笑:


    “這是朕自釀的綠蟻酒。不夠純,入口生酸,酸後轉澀,但再慢品下去才能覺得出味道。比起那什麽琥珀光的甘甜,可要更熱烈、更有力、更尖銳。”


    他漫不經心地玩弄著玉杯,轉過頭去的那一瞬,嘴角分明扯起一個淡淡的輕笑。


    柳仲德的諂笑瞬間僵住,手中玉杯掉下地去。


    方才那一瞬,他恍惚似看見了先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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