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棠的小屋裏有一扇小小的窗,但她得空待在這屋裏的時候總是不見太陽。燭火悠悠燃著,照得紙卷發黃,她在燈下讀書寫字,時而就稀裏糊塗跌入睡夢。有一個模糊的人影總是站在遠處,遠遠瞟一眼都使她開心。可寶華寺的匾額那樣寬大那樣沉重,常常又壓得她抬不起頭。宮裏的床鋪軟和,可惜她貪戀不了多少時候,每晚的夢又這樣驚心動魄、稀奇古怪,早上被彌湘喊起來的時候她便總打著哈欠。今兒個她又倒迴床上犯困,想趁著彌湘擺吃食的時間多蹭片刻瞌睡。可聽著那頭問起一句:“你這字是‘木’還是‘柰’寫錯了?”她那瞌睡立時便清醒了。


    屋外還沉沉黑著,尋不見前夜馬廄裏的月光。


    “那是隨便亂寫的,是錯字!彌湘你別看!”她一邊嚷嚷,一邊蹬著小短腿掙起身,就穿著褻衣跑去將那張草紙一把搶了來。她扯得那樣急,草紙又被墨沁透,隻這一下登時就被撕成兩半。彌湘尚在發呆,木棠已將手中紙張揉成團扔下,推著她便向外走。


    “我沒學問你知道這又寫錯了不許笑話我、不許向外說!好啦迴去了我該收拾收拾幹活了。”


    “可這粥……”


    小碗都還是燙的,木棠卻仰脖子就灌,沒多時就喝個底兒掉,這就擦著嘴角吸著涼氣將小碗丟進食盒塞給彌湘,順道再搶了剩下半張紙迴來。


    “還有包子你沒吃呢!”


    “呀我不餓!得要趕不及了!”


    她一屁股將彌湘撞出門去,迴身堵在門上,喘了許久的粗氣才一點點展開手裏皺皺巴巴的草紙來看。這半拉紙上但隻抹了個碩大的黑球,木棠看著看著,嘴角卻漸漸上彎。


    她不說,沒人猜得出這畫的是榮王殿下。其實最開始她是畫了眼睛的,隻是越描越醜,最後就幹脆全塗黑算了,反正那晚上天黑,她在馬廄裏見到的榮王殿下就是黑糊糊一團影兒;她不敢寫“晉”字——一來不知要不要避諱,二來怕叫別人認出,便拆開來寫了滿紙。可亞日亞日,為何要當第二個太陽呢?她順手再寫下幾個“大”字,略作端詳,忽然又覺著自個兒的名字跟大字長得很像,便在下方添了個“木”字,再於底下打上兩個點兒——那可不是一“大”一 “小”麽。


    她就這麽鬧了許久,最後躺在被窩裏翻來覆去睡不著,又把那晚上和榮王殿下的對話想了一遍,越想越覺得自己厲害,幾句話的功夫就說動了榮王殿下,要不是殿下有急事要做,肯定要誇她的!正心花怒放,她又突然想起刺駕,又想起宜昭容那許多算計,登時嚇得縮成一團。上次是忠文公的葬禮是榮王殿下遇刺,寶華寺前頭是郡主,這次京郊甚至是陛下,馨妃娘娘至今還未迴宮呢!她從前隻當自己為俎上魚肉,現在想到連皇家都如此朝不保夕,更是惶惶不可終日。而且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藥方裏藏著步步陷阱,上元節有血光之災,漆木盒又處處殺機,她驚懼非常,最後是蒙著腦袋,另抱著一床被子才敢合眼入睡。這夜夢裏寶華寺前的假士卒又舉著大刀追著她跑,她跳下一級級田壟,繞著五佛山跑了一圈,醒來時甚至累得氣喘籲籲。


    如今清醒了,她倒覺著自己好笑。寶華寺前那已經被自己打敗的敵人,有什麽好怕?她不曾落入宜昭容彀中,又有什麽值得畏懼?她氣宇軒昂地挺起胸脯,馬上卻又被嘩嘩拍響的門扇嚇得一縮身子——她貽誤了時辰,眼下是駱姑姑親自來催。木棠洗漱打扮匆匆忙忙,哪裏顧得上注意駱姑姑已撿起地上的紙團展開看了。等良寶林午間歇下,她便專門被找去問話。


    “你寫下這些東西,莫不是對榮王殿下……”


    “榮王殿下是好人!”木棠急聲分辯,“我就是貪玩兒,胡寫來著。姑姑別氣我,我今晚上不了,一定好好溫書!”


    “……你知道便好。”駱姑姑將那張紙重新展開,麵上竟多少帶了些笑意,“不過說起來,你這一頁紙的字寫的都不錯。”


    “真的?是與我以前的比起來不錯,還是跟一般人比起來也不錯?”


    “還得再練。”駱姑姑無意助長她驕傲自滿的歪風邪氣,囫圇將此事揭過,又皺了眉頭端了嚴肅神色道,“隻是一樣……你寫榮王殿下名諱作什麽?”


    “我其實……自己也不知道。”木棠略一遲疑,老老實實作答,“就覺得,榮王殿下又厲害、人又好,但感覺他老是不太開心,都沒見著他笑。我其實,覺著榮王殿下挺可憐的,他不開心的時候,邊上都沒人哄他。然後我就老想這事,然後就想到《千字文》裏的“晉楚更霸”,然後本來是想練字來著,寫著寫著就感覺還挺好玩的就、就這樣了。”


    連木棠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心思,她隻是本能地覺得害臊,因此不敢讓彌湘知道,但駱姑姑大抵是不同的。駱姑姑畢竟見多識廣,一定明白怎麽迴事,她當下便據實說了。可駱姑姑哪裏知道她與榮王殿下那些故事,隻怕她想當然要去淌了渾水,便故意打擊她:“你攏共見過榮王殿下幾麵,操心倒不少。”木棠本想分辯,但寶華寺的事荊大哥不讓說,昨晚上又是她闖的禍,也不好說出口,於是便懨懨地閉了嘴,旋著腳尖垂著腦袋,老大不樂意地聽駱姑姑數落。駱姑姑瞧她聽不進去,幹脆將榮王說得無比可怖,以為可以唬住她。木棠聽了再憋不住話頭,當下駁道:


    “幹嘛都說榮王殿下可怕,他雖然裝得嚴肅,但其實一點都不可怕。他心很好的!一個兩個的都不信他。駱姑姑說我與他不熟,那姑姑你也與他不熟,憑什麽中傷人家?”


    見她如此冥頑不靈,駱姑姑幹脆把話說開:“我雖與他不熟,但身邊曾有與他相熟的人,清楚他的脾性。你隻看到他好相與的一麵,不知轉臉他是何等的心狠手辣。不怕嚇到你,在你這個年紀,殿下已親手殺過人了。你這種小羔羊,可不得讓他生吞活剝了去。往後躲他遠點!”


    木棠看出駱姑姑油鹽不進,便幹脆將這寶貴消息悄悄記下,然後假裝嚇得要哭,好好謝了駱姑姑一番,將此事敷衍過了。等再過幾日,她便趁著去開益閣還《太平廣記》的機會,跑出露華殿去找駱姑姑所說的那位“身邊人”,非要問個清楚不可。也是巧合,她正和桃灼說著話,抱怨了幾句駱姑姑管得也忒多。附近漸聽腳步聲響近,桃灼探頭一望,馬上腳底抹油開溜了,留下木棠愣在原地無所適從。那人站得遠,屋子裏燈火暗,她倆方才都未曾注意。但人家在開益閣當值久了,眼睛雖不好使,耳朵卻靈敏得很,竟是把她們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


    “你就是木棠?”


    木棠看她年紀,猜出她就是桃灼口中那個“可嚇人”的夏姑姑,忙福身作禮。


    “背後嚼人舌根,實在沒有規矩。就是讀了聖賢書,也是枉然。”


    夏姑姑咬字幹脆,一聽就在氣頭上。木棠最怕姑姑一怒之下不許她再來借書,連忙喊起冤枉,說了與駱姑姑爭辯那一番來龍去脈,還有意渲染一番,將自己講得無辜可憐極了。夏姑姑聽罷提了燈台照照她,懷疑道:“你為何為殿下抱屈?莫非關係不淺?”


    “不敢不敢!奴婢哪來那麽大能耐,隻是……仗義?不是,奴婢沒那個本事,就是憑直覺,覺得他是個好人。”


    夏姑姑聽了她這話,心下已了然幾分:“你說中他的心事,他在你麵前哭了?”


    “那沒有,隻是快了。”木棠說漏了嘴,接著才反應過來什麽,當即激動道,“果然就是姑姑你!駱姑姑說的人就是你!你真和他熟識?他到底……”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夏芳澤轉過身,“你隨我來。”


    原來這開益閣二層還有個隱蔽的所在。那看似是貼牆的書櫃,其實是扇暗門,內裏更是幽深黑暗。木棠心下害怕,在門口踟躕不前,等夏姑姑點上了燈,磨磨唧唧走進去,才發現此處是別有洞天。房間雖不大,無甚裝飾,樸素至極,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但那遍地堆至屋頂的書籍,卻給木棠一種上了琅琊閣的錯覺。她呆呆地站在門口,不知該從何處下腳,等聽見夏姑姑的聲音從書山後傳出來,才提起裙子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從縫隙裏貼身側過。沒幾步身子一歪,她卻正正好倒進椅子裏去。


    四周騰起一陣飛灰,嗆得木棠連連咳嗽。夏姑姑彈落床上的積灰,環顧四周,悵然落寞:“原來這地方是殿下最愛來的,這群小女娃不知道打掃,竟讓灰就落成這樣。”


    “殿下常來這裏?那姑姑你與殿下很熟了?所以駱姑姑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唬你呢。殿下又聰明又善良,要不是太後娘娘逼他太緊……”夏姑姑歎聲氣,再望向木棠,言辭懇切,“好好護著他,這麽些年,他不容易啊。我老了,做不了什麽了,還好老天爺把你送來了。好好、好好地看著他,別讓他什麽苦都自個兒往肚子裏咽。什麽皇上不皇上的,做個瀟灑王爺快快活活的不成嗎,拉他去外麵走走,一天到晚忙得,飯都吃不到點上。還年輕,不能把身子糟蹋了。”


    木棠瞧著她越說越離譜,自己麵上就越燒越紅。她不過是個小小丫鬟,與殿下有過幾麵之緣罷了,哪裏這般大膽,敢去越俎代庖?夏姑姑卻隻慈愛地看著她,拍拍她的手背:“沒錯的。我不會看走眼。別的話我也不好多說。慢慢,你自己就明白了。”


    就為這最後一句話,木棠又糾結了好幾天。到底明白什麽,幹嘛還非得“慢慢”明白?她怎麽都猜不出夏姑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最後索性不想了,反正夏姑姑說了慢慢來。當務之急還是得好好溫書,不多學些墨水,在殿下麵前說話顛三倒四的,定要惹他不痛快。她已背完了《千字文》,下一本是《幼學瓊林》,對於她而言可是更難了個台階。尤其地輿那章,她哪都沒去過,猝然知道那麽多新鮮有趣的地方,是既好奇又生氣——這樣大好山水,自己卻沒福氣親自去一趟,可不得生氣麽。小丫鬟馬上重新算了一筆帳,想著省吃儉用,出宮以後帶娘一起去玩玩,錢不富餘那就近遛遛,去看場華山的廟會就好。她隻看過村口新年的廟會,兩三場戲,遊龍王爺和祖先娘娘。駱姑姑說華山的廟會比那大十倍,有數不盡的好吃的好玩的,全都是她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呢。


    如此定了心思,木棠便不再覺得那些地名難記了。日子一天天熱起來,陛下關心榮王殿下身體批了他半月的假,這事兒讓她開心了一陣。沒多久,吳采女有了身子,皇上很是高興,各宮都得了賞,木棠更覺快活。但闔宮的娘娘宮人們卻沒有一個笑臉,尤其是太後娘娘,臉青得像羅刹一樣。不知馨妃娘娘得了這個消息,是會開心,還是生氣呢?


    上午木棠路過空蕩蕩的正殿時這麽想,晚間馨妃娘娘便迴宮來了。她是平安無恙,雪苕卻遭了大罪。不愧是忠仆,她為了救馨妃可生生是舍了隻手臂去!木棠打心底裏佩服她,自己賠上月例換了些補品私下裏送去。盡管知道馨妃娘娘對雪苕關懷備至,壓根用不著她鹹吃蘿卜淡操心:


    這不,等雪苕的身子好些,能走動了,馨妃娘娘還特地在招喜台辦了場小宴呢。各宮的主子們都前去赴約,一時間格外的熱鬧。不同於往日,這次馨妃從宮外請來了川劇的名角兒。大夥兒平日裏聽慣了秦腔,還從未聽過這南方的曲子,個個都覺得好奇,桌椅挪得近了三尺又三尺。頭一場唱的是《秀才賣水》。看到尚書公子遭劫落難,在座的哪個不是捏帕拭淚。正愁雲慘淡之際,李彥貴一挑水擔,陡然變了張紅臉關公出來。座下列位皆是長安附近生養,何曾見過“變臉”這種把戲,俱被駭了一大跳。尤其林懷敏,前陣子上巳節的驚嚇還沒過去,又被刺駕一事鬧得惴惴不安,如今忽見這般兇神惡煞,登時嚇得竄起身,右腳一崴,撞得身後桌子一晃,竟將後席吳采女撞得跌下地去——


    霎時間,四周亂成一團。有的急忙向後避去,有的快步向前搶上,驚唿尖叫此起彼伏。蘇以慈怒喝一聲鎮住四方,撥開礙事的眾人上前查看。那頭萃雨早飛奔去扯了太醫來。等內侍將吳采女就近送入教樂局,空蕩蕩的地上隻剩血跡明晃晃得刺眼。


    林懷敏瞪直了眼睛,往後擠著步子,撞到誰人身上。


    林懷思記得她抬起臉來,說的最後一句話:


    “姐姐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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