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蕾蕾眼睛看著擋風玻璃,輕輕抬了抬下巴說:“開車。”


    許星野鬆開刹車,踩下了油門。下山的路有些顛簸,再加上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她把車速壓得很慢。


    方寧這個名字讓她覺得很熟悉。在把尋豆師和方寧這個名字擺在一起的時候,許星野終於想起來她是誰了。她在最近看的資料裏聽過方寧的名字,她是全國咖啡師大賽至今為止唯一的女性冠軍。


    秦柚柚低著頭在後座翻動著手機,時而會摁下語音按鈕,迴複幾條語音消息。秦蕾蕾抬起頭,從後視鏡裏看著秦柚柚,她臉上的表情很複雜。


    秦蕾蕾現在就像是一台被調了靜音的滾筒洗衣機,可許星野還是從她緊咬的下嘴唇裏,能聽見很多髒衣服在她腦子裏不停翻滾的隆隆聲。


    這些髒衣服來自她曾經淋過的雨,她想清潔它們,柔順它們,把它們烘幹,然後再把暖洋洋的它們穿在身上。


    從前她僥幸地認為,這朵烏雲根本不會飄到山南來,可地球是圓的,太陽和月亮以天為單位東升西落,山南的天氣陰晴交替,今天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下得不由分說,猝不及防。


    甚至用不上暴雨,幾滴細雨就能讓她無比狼狽。


    她的皮膚是防水的,但是她的衣服不是。


    跟腦子裏的轟隆聲同時出現的,還有從開始蔓延的夜色當中逐漸升騰起來的漆黑的陰影,這片黑色的陰影就籠罩在秦蕾蕾的身前,緊緊握住她的喉嚨,讓她陷入了近乎窒息的沉默當中。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秦柚柚以為秦蕾蕾可能沒有聽清這個名字。


    秦柚柚抬起頭,看了一眼秦蕾蕾,又低頭看向了手機,“叫方寧,短頭發,高高瘦瘦的,大夫說是認得你。她是做咖啡的,在這個產季前就聯係了你姐夫,說是要打什麽比賽。如果能用山南的咖啡豆贏得比賽的話,對咱們山南咖啡有很大好處。”


    “世界咖啡師大賽。”秦蕾蕾說,她的聲音聽不出來情緒。


    “對對對,就是這個比賽。”


    秦蕾蕾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終於做好了決定,她轉過頭,看著秦柚柚的眼睛說:“姐,我有事情想跟你說。”


    “怎麽了蕾蕾?”秦柚柚的眼睛裏寫滿了擔憂,把還在不停震動的手機放在了一邊。


    許星野把車停了下來,秦蕾蕾看向了她。


    “蕾蕾姐,那個……我用迴避嗎?”許星野說。


    “那我也……”池斯一說。


    “你們倆都不用迴避。”秦蕾蕾說。


    八目相對,車裏的空氣溫度都因為緊張變高了一些。


    許星野的肚子突然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緊張的氣氛被輕輕劃開,大家低頭笑著。


    “不好意思。”許星野說。


    “你中午沒吃飽嗎?”秦柚柚關切地問。


    “其實我也有點餓了。”秦蕾蕾說。


    “那,要不邊吃邊聊?”池斯一建議。


    十五分鍾後,她們拎著從餐廳打包的餐食和兩瓶葡萄酒,走進了池斯一的套房。她們需要一個絕對私密的,不會被打擾的私密空間來交談。


    這個房間跟許星野的想象不同,這裏並沒有像那頓漂亮飯一樣飽含山南當地的特色,而是一些中規中矩的裝飾,淺棕色的皮質雙人沙發,暗黃色的大理石茶幾,灰色的窗簾和拚色的地毯。


    唯一具有山南當地特色的在茶幾左右兩側對稱擺放的兩個單人沙發,座椅的框架是用藤條編織的,上麵蓋著厚厚的沙發墊。


    “池總還喜歡嗎?”秦柚柚問。


    “很喜歡,”池斯一環顧了一圈房間,把視線落在了茶幾上擺著的一套蓋碗茶具上,蓋碗上了深藍色的釉,隨意勾勒著一些花紋,看著隻是精致,但並不名貴,“特別是這套茶具,很有新意。”


    “喜歡就好,還有我專門從家裏拿來的茶葉,有白茶有普洱,我們這裏喝普洱喜歡喝生茶,所以拿了兩種生茶給你,看你自己喜歡。”秦柚柚指了指茶台上的幾個小茶罐。


    “謝謝您。”


    許星野一邊聽著兩個人聊茶葉,一邊彎腰在茶幾上拆著打包盒。茶幾太矮了,她彎腰彎得腰痛,直接盤著腿坐在了地毯上。秦柚柚坐在沙發上,也加入了許星野拆打包盒的行列裏。


    池斯一則是用剛才從酒櫃裏找來的一個笨拙的蝶形開瓶器開酒。秦蕾蕾看著房間裏的幾隻水杯,打了聲招唿就又跑去樓下拿紅酒杯了。秦柚柚跟許星野拆好了餐盒,見秦蕾蕾還沒迴來,也起身走出了房間。


    房間的門被輕輕合上,現在房間裏隻剩下她們兩個人。


    許星野在地毯上伸直了腿,胳膊肘搭在雙人沙發上,托著腦袋,抬起頭,看著站在茶幾旁邊舉著酒瓶看酒標的池斯一。穿著白t恤外搭西裝馬甲的池斯一看起來慵懶隨性,頂燈照在她的背後,給她披散在肩膀上的栗色長發鍍上了一層黃色的暖光。


    發覺了許星野的目光,池斯一抬起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她。


    她們用眼神互相親吻著彼此,從眼睛到鼻尖再到嘴唇。


    “屋裏好熱。”池斯一放下酒瓶,把自己本來就隻係了兩顆扣子的馬甲解開,隨手扔在了沙發上,隻剩下一件寬鬆的白t恤。


    許星野放下托著腦袋的手,“怎麽不繼續了,我還沒看夠。”


    池斯一攥著t恤的下沿往上拉,春光乍現又立刻消失。掃了一眼許星野熱烈的眼神,池斯一低頭笑著,拿起另一瓶酒撕著酒帽上的塑封。


    “你又瘦了。”


    “有嗎?”


    “你的腹肌比原來更明顯了。”


    “有沒有可能是我最近的健身效果更好了。”


    “那你最近有去健身房嗎?”


    “沒有。”


    走廊裏傳來人聲,然後是咚咚咚的敲門聲。


    許星野起身,向門口走去。


    在她路過池斯一身邊時,聞到了她身上的味道,那個味道像是一條鎖鏈,立刻拴住了她,讓她隻想吐著舌頭在地上打滾。她的臉紅到了耳根,她的皮膚想要靠近她,想到血液快要沸騰。


    池斯一左手握著酒瓶,右手扶著她的肩膀,擋住了她的擁抱,低聲說:“寶貝,今晚還沒開始。”


    然後池斯一就轉身去開門了。


    許星野捂著自己滾燙的臉躲進了衛生間。在她合上衛生間門的時候,聽見了房門被打開的聲音,緊接著傳來了她們的交談聲。


    許星野扶著洗手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拉開水龍頭,捧起冰涼的水灑在自己的臉上。


    再走出衛生間的時候,酒和菜都已經準備好了,秦蕾蕾和池斯一各自坐在單人沙發上,秦柚柚挨著秦蕾蕾坐在中間的雙人沙發上。


    “星野坐過來吧。”秦柚柚拍了拍她身邊的沙發。這個座位麵前擺著一杯氣泡水。


    池斯一伸出手臂,示意她可以從自己麵前過去。在從池斯一麵前走過的時候,她看到她黑色的寬鬆牛仔褲褲管下藏著好看的藍粉拚色長襪。


    許星野把腿抬得很高,害怕自己的帆布鞋會踩到她沒穿鞋子的腳。池斯一張著手臂護著她,她怕她摔倒。


    “餓了餓了,先吃飯吧!”秦蕾蕾說。


    她們埋頭吃著飯。


    顯然,跟中午的精致菜肴相比,這幾道外帶的食材常見的菜色更為適口。


    “蕾蕾姐,”許星野夾起一筷子薄荷牛肉放進碗裏,“您別光吃啊。”


    “哦,”秦蕾蕾停下筷子,“這菜炒得是真不錯,有點兒像小時候在柴火鍋裏炒的菜,很有那種煙火氣。”


    “這個就是用柴火鍋炒的。”秦柚柚說,“是不是比家裏還好吃?”


    “那比不上,”許星野搖了搖頭,“您昨天晚上在家裏做的是最好吃的。我不是說中午的不好吃啊,我的意思是說,這些都沒您做得好吃。”


    “真的啊?池總,那要不明天你們三個都上家裏吃吧。”秦柚柚說。


    “好啊好啊,好久沒吃過家裏做的菜了。”池斯一從米飯裏抬起頭說,“叫我斯一就可以,斯文的斯,一二三的一。”


    “斯一,”秦柚柚叫著池斯一的名字,“你名字真是好聽,一看爸爸媽媽就是文化人。”


    “謝謝。”池斯一沒再繼續展開聊了。


    “你經常出差哦?”秦柚柚問。


    “嗯,”池斯一點點頭,“最忙的時候一星期飛了四次,而且都是跨時區的飛行。”


    “你不得了啊,你幾歲了?”


    “今年剛滿三十。”


    “年輕有為。”


    “談不上。”池斯一笑著說。


    “你就是做投資?”


    “是的,風險投資。 ”


    “風險投資就是字麵意思?搞風險很大的投資?”


    “嗯,可以這麽說,”池斯一想了一下,“其實您說得很精準。因為從曆史數據來看,每投五十筆,大概有一半都是失敗的投資,可能有大概,十筆投資表現還算可以,這個表現還可以不是說掙很多錢,而是不會虧錢。這當中可能隻有一兩筆,收益會非常好,好到不光可以把其他投資失敗的錢賺迴來,而且還能獲得遠超預期的迴報。”


    “那你這麽說的話,豈不是大多數時候都在白忙活?”秦柚柚問。


    許星野聽了秦柚柚的發問,辣椒皮一不留神嗆進了鼻子裏,惹得她連連咳嗽。她沒想到秦柚柚如此直白又如此深刻,甚至讓人一下子找不出像樣的理由來反駁她。


    “慢點兒吃。”池斯一放下筷子,輕輕拍著許星野的背。


    “我沒事兒。”許星野擺擺手。


    “迴看曆史數據的話確實是這樣,”池斯一笑說,“做賺錢的項目花的時間和不賺錢的項目花的時間幾乎是一樣的。但對每個項目都盡全力仍然是必要的,因為在這個項目賺錢之前我根本也無從知曉能不能賺到錢。說到底,我想在五十筆投資裏成功一筆的前提是,我需要先審慎地投出去這五十筆才行。”


    “原來是這樣啊。”秦柚柚點點頭,“那您們做投資決定最看重什麽啊?”


    秦蕾蕾突然開始咳嗽,她捂著嘴,放下筷子,伸著胳膊抽了張紙。


    “這個辣椒挺辣的。”許星野說。


    秦蕾蕾點了點頭。


    外行看內行,有的時候總能找到清奇的角度。秦柚柚年紀稍長,擅長按自己的邏輯理解世界,池斯一文縐縐的商業精英的措辭在她麵前沒有任何蠱惑力。


    在其他人看來,池斯一是一顆紅透了的咖啡櫻桃,果皮靚麗,果肉甜蜜,果核價值連城,人人渴望,人人垂涎。


    但已經跟咖啡樹打了三十多年交道的秦柚柚,不可能被鮮亮的果皮和果肉蠱惑,她看池斯一時看到的是一顆咖啡生豆。她問池斯一的問題,直接暗示了她對池斯一說的話的粗淺而直白的理解。


    池斯一謙虛的表達,在秦柚柚的理解裏可能是這樣的:你忙活半天,也分不出來哪個能賺錢,哪個不能賺錢,那你不就是在瞎投?瞎忙活?賺錢了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沒賺錢就是沒碰上死耗子,隻能在路上晃悠著繼續找死耗子。那我現在問問你,你找耗子的標準是什麽?


    “是這個菜的辣椒嗎?”秦柚柚用筷子指了指茶幾上的一盤菜,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這辣椒你吃都辣?”


    秦蕾蕾擦著被辣椒嗆出來的鼻涕,點了點頭。


    “咦……”秦柚柚失望地搖了搖頭,“你在外頭時間太長了。斯一,你吃這個菜了嗎?”


    “吃了。”池斯一說,“但沒直接吃辣椒,我不太能吃辣。”


    “哦。”秦柚柚看著池斯一米飯邊上的一小撮紅辣椒,“挑在蓋蓋上吧。”


    秦柚柚把米飯蓋子放在池斯一麵前,池斯一把紅辣椒撥到了蓋子上。


    “風投的最終投資目標永遠是人,好的創業者和優秀的團隊才能創造財富,評估人是我花最多時間做的事情。對人的評估標準會因為投資者的偏好發生微調,通常來說優秀的創業精神和能把事情做成的能力是最基本的。”


    “這樣啊。”秦柚柚說。


    “柚子姐,別擔心,在我看來這兩點您都已經具備了。”許星野說。


    秦柚柚笑得很開心,她的生活裏似乎不太經常聽到直白的誇讚。


    “該你了蕾蕾姐。”許星野看向埋頭吃飯的秦蕾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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