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有朱厚照命令在前,但在這個當口,晴雨想睡個舒舒服服的覺卻比登天還難。她覺得自己卷入了一場設計好的陰謀。而她之所以成為這砧板上的一塊肉,一定有朱厚照自己的考量。這件事為什麽不找江彬呢?是因為他的臉太容易辨認,所以喪失了做這種偷偷摸摸的事情的權利?還是棋局早就鋪排好了,自己也隻是其中一環罷了?


    晴雨就這麽愁腸百結地再一次進入了夢鄉。在經曆了幾個光怪陸離的夢境後,於一片外來的嘈雜聲中,晴雨恍惚間迴憶起了正德九年正月裏那次逃離豹房的契機……


    那天是元宵佳節,夜裏,乾清宮正舉行盛大的宴會。為了彰顯節日的喜慶氣氛,裏裏外外都按照朱厚照的意思,掛滿了款式別致有趣的彩燈,那絢爛奪目的光芒將整座宮殿襯托得如同一隻全身發著熒光的巨獸,正精神抖擻地立在黑夜之中。


    朱厚照和三位後宮妃子狎昵地坐在席邊,他一邊暢快地飲著酒,一邊與其中一位姿色最為豔麗的妃子玩他最近沉迷的牌九。皇後和另一位被冷落的妃子尷尬地坐在一旁,為了掩飾心中的不甘,不約而同地佯裝出一副莊重肅穆的樣子來,好像她們根本不稀罕那種以自然的狀態便輕易獲得皇帝寵愛的本事。


    張太後坐在離朱厚照稍遠一些的席位,看著自己僅存的兒子如何視皇室禮儀如虛設。為了表明自己從未放棄過對皇帝的諄諄教導,她安奈下自己的怒火,好言相勸道:“吾兒,上元佳節何不好好欣賞這滿屋燈色,而要如此胡鬧呢?”


    朱厚照無視太後的規勸,堂而皇之地為自己辯護道:“母後,兒臣可是為了後宮生活和諧安康而煞費苦心呢!”說罷,他視若無人地把頭埋在寵妃的酥胸中,毫無避諱地隔著衣服作吮吸狀。


    太後不悅地皺了皺眉頭,把臉撇向一邊,她的表情好像在說,後世可千萬不能將皇帝頑劣不堪的緣由怪責在她頭上,她可是已經竭盡所能地教育皇帝了。


    這時,內閣首輔楊廷和像往常一樣,一逮住時機便向皇帝進言。畢竟,皇帝對待早朝的態度總是能免則免。難得有機會見到皇帝,他還不把這段時間中對朝政的看法一一稟報了。於是,他離開席位,正顏厲色地走到朱厚照麵前,向他作揖道:“臣聽聞陛下又和往年一樣,為了上元節置辦的燈具、煙火等所費不貲,雖然這些玩物著實為皇宮增色不少,但請陛下切勿忘記尚且處於疾苦的黎民百姓!”


    朱厚照道:“楊閣老,你也太過杞人憂天了吧。朕雖然貪玩,但從未有一天忘記自己的身份,何況李白有句詩寫得好,所謂‘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在這良辰美景之前,就不必再板著副麵孔,向我說教了。”


    然而楊廷和也和朱厚照一樣,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他從容不迫地繼續說道:“臣聽聞這樣一個故事,春秋時期衛桓公的異母弟州籲弑兄奪位後,不收斂性情、勵精圖治不止,還鼓動魯國、蔡國等國一同攻打當時國力雄厚的鄭國。魯國的君臣一致認為州籲這麽做無異於‘玩火自焚’,便隻是象征性地派了一小部分兵。州籲對外發動戰爭的國策使得衛國百姓無時無刻不生活在惴惴不安的恐懼之中,因而每天都怨聲載道,衛國國力因此日漸衰微。州籲在無計可施之下,隻能去找前朝老臣石碏討教治國之法,卻最終被石碏用計殺死,直應了那句‘玩火自焚’的讖語。”


    朱厚照聽完這麽一長串話,臉色“唰”地一下白了一大片,那位被她摟在懷中的寵妃見勢乖乖地正襟危坐,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朱厚照雖然有些難堪,但他為了保持風度,不為所動地“哼”了一聲,說道:“楊大學士,你這話裏有話的,不像隻是在嗔怪我的生活作風啊?”


    楊廷和道:“陛下擅自將京軍與邊軍對調已經一年有餘,自邊軍留駐京師以來,日夜操練,有違祖製,臣認為十分不妥!”


    朱厚照掏了掏耳朵,表示對這套說辭早已厭煩。


    楊廷和毫不氣餒地接著說道:“臣還聽聞陛下的義子江彬為人狡猾多詐,屢次借錦衣衛的身份罔顧法紀,為非作歹。萬望陛下謹記昔日八虎的教訓,切勿再寵信奸佞!”


    朱厚照擺了擺手,本來懶得搭理他的,但越想越氣,便斥道:“我說楊閣老,你怎麽越老越囉嗦了呀,這些話你講了不下千遍、萬遍,我又有哪一次真把它們當迴事兒了?你快下去吧,別叨擾了我過節賞燈的雅興。”


    楊廷和作揖答道:“微臣告退。”灰頭土臉地迴到席位上,心想,該說的我可都說了,以後要是闖了禍,我再幫這個小祖宗擦屁股吧。


    端莊、典雅的宮廷舞蹈表演完畢後,朱厚照已經因飲酒過量而臉頰通通紅,他借著五分醉意大聲問道:“接下來的煙火表演,翻來覆去就那麽幾樣,朕早就看膩了。不知各位愛卿有誰準備了新玩意兒,呈上來,許大家一起賞玩?”


    毫無準備的眾人錯愕地左顧右盼,想看看誰那麽有先見之明,早早地備好了博取皇帝歡心的籌碼。


    這時,從南京遠道而來的寧王朱宸濠自信滿滿地上前進言道:“陛下,微臣特意從南京帶來了一批別出心裁的燈飾,希望陛下莫要嫌棄地方工匠的手藝。”


    朱厚照一聽就來了興致,道:“好你個寧王,有好東西也不早點拿上來,難道是想等這宴會結束了,再帶迴去獨自欣賞嗎?”


    寧王諛媚一笑,道“豈敢。”然後轉頭對身後一早打過招唿的太監說道:“快把東西呈拿上來!”


    隻見太監接連搬上十來座高度不等的扁平狀彩色燈具,這些燈具即不同於一般的六角、八角宮燈,也和皇宮中已有的那些蟠桃、祥雲、寶塔等樣式的彩燈區別開來,而是全都做成了栩栩如生的人、獸形象。


    寧王自豪地說道:“且讓微臣為陛下一一介紹。”他指著一座以步態婉轉的女性為外形的燈具道:“這位是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洛神。”他又指著第二座以手持弓箭的男性為外形的燈具道:“這位是彎弓射日的後羿。”


    朱厚照不耐煩地打斷他道:“停停停,這些喜聞樂見的神話人物有什麽看頭,你快把放在最後麵的那三座燈具的出處說清楚就行了!”


    隻見那三座燈具分別被做成了猙獰的野獸狀,煞是惹人注目。


    寧王道:“這三座全都出自《山海經》,分別是六足四翅的帝江、魚形人麵的赤鱬和狀如獼猴的長右。”


    朱厚照聽了之後稍許有些失落,他原以為可以見到在他想象之外的事物,但他為了表示對寧王做出的努力的肯定,故作高興地說道:“嗯,我很喜歡這些,除了畫工有些差強人意外沒什麽毛病!”


    寧王聽到這番評價後表情立馬僵硬了起來,心想,朱厚照這小子是在奚落我寧王府沒有本事吸引能人異士做幕僚,還是在炫耀他手中有數不勝數的藝術珍品?但他為了將自己的進獻繼續下去,立即調整心態,和顏悅色地說道:“啟稟陛下,這些燈飾的厲害之處不僅在於它們的外形。”


    朱厚照道:“哦?”


    寧王道:“每座燈具背後都貼有特殊的材料,將它們粘在牆壁之上,配合燈內燭火的輝映,別有一番盛景!”


    朱厚照聽後,即刻下令道:“來人,按照寧王的意思,把這些燈飾都粘到庭院的外牆上麵。在場的諸位,隨我一同出去賞燈吧!”


    眾人移步後,一齊在樹影婆娑的庭院裏對著各式彩燈指指點點,猶如街上喜迎節日的尋常百姓。


    朱厚照左擁右抱地摟著後宮佳麗,在人群中一邊穿來穿去一邊高談闊論,好不愜意快哉。但在這不起波瀾的平淡時刻,朱厚照那不為人知的內心深處似乎湧動著某種捉摸不定的情愫,那是對超越尋常生活的強烈渴求,一種不可撼動的偏執。沒多久,他就厭倦了這種附庸風雅式的賞玩,他想盡快結束這場索然無味的宴會,順道把他中意的幾座燈具帶迴去給他的一眾親信們把玩。


    朱厚照騎著馬晃晃悠悠地正欲要出西華門,他的身後跟著一隊騎著馬的侍衛,馬拉著放在裝有車軲轆的木架上的已經熄滅了的燈具。


    這時,遠處突然火光衝天,匆忙趕來的太監慌慌張張地稟報說:“不好了!乾清宮走水了!”


    朱厚照一臉不悅,道:“怎麽起的火?”


    太監道:“寧王帶來的一座燈具突然從牆上滑落,裏麵的燭火不巧點燃了堆在院子裏的煙火,不知怎麽的,一下子整個乾清宮都燒起來了!”


    朱厚照撫著自己的額頭,良久不語,心想,哪個笨蛋亂貼亂放,一點防範意識都沒有,待自己不頭疼了定要將他揪出來打個一百大板,再充軍塞外。現在情況可尷尬了,這些人現在一定都在怪自己收了寧王的獻禮,才導致這飛天橫禍。也罷,既然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再去後悔也是枉然。於是,他索性開懷大笑,借著醉意對身邊人說道:“你們瞧,這棚煙火多麽的氣勢磅礴啊!”


    侍衛和前來報信的太監頓時冷汗蹭蹭,不知該表現出焦急的模樣好,還是表現出一副“欣賞煙火”的模樣好。


    豹房內,晴雨一個人驕橫地躺在大通鋪的中央,一邊翹著二郎腿一邊哼著旋律動聽的迴迴歌謠。這會兒她的室友們都在豹房的各處慶賀元宵佳節,時不時響起的鞭炮聲打斷了她一個人的神遊。


    突然,小秋神色慌張地推門進來,撲到晴雨身邊,梨花帶雨地說道:“晴雨,這迴你一定要幫我!”


    晴雨不以為意地說道:“怎麽啦?你不是和她們一道去迎紫姑了嗎,難道不小心被人推進了糞坑,想我幫你報仇?你先離我遠點!”說完,她一邊假裝要逃開的樣子,一邊忍不出嗤笑了起來。


    小秋沒個好氣,嚴肅地說道:“其實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晴雨道:“什麽事?難不成你偷了我的俸祿去賭博,然後輸了個精光?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要你連本帶利一分不差地還清,否則絕不饒你!”說罷,她伸出硬邦邦的拳頭,做出要揍小秋的樣子。


    小秋愁眉不展地說道:“我有身孕了。”


    晴雨聽後一怔,但她依舊以戲謔的語氣說道:“我可憐的小乖乖,那你隻能花點血本,去買副墮胎藥了。你知道,在這兒,可沒有人能一夜之間變成天上的鳳凰。”


    小秋歎口氣,不無自豪地道:“雖然我也是被陛下臨幸過的女人,可即使我想說我肚子裏的孩子是龍種,也不會有人相信。有的時候,我也很同情陛下的遭遇。”


    晴雨摸摸她的頭,道:“小秋真是善解人意啊,要不是進了豹房的話,一定會是個賢妻良母的!”


    小秋聽後,埋頭“嗚嗚”哭了起來,待她冷靜下來後,說道:“我來不是找你訴苦的!我可不想吃墮胎藥!”


    晴雨道:“那是什麽事?讓我猜猜,你該不會想偷偷生下這孩子,然後在豹房中養大吧!哇,太有勇氣了,佩服佩服!”


    小秋道:“才不是!是更厲害的舉動。我要逃離豹房!”


    晴雨:“咦?有什麽辦法,快說與我聽聽。”


    小秋道:“其實逃跑這事兒我籌謀論了有一陣子了。你還不知道吧,據說就在剛才,乾清宮走水了!宮裏現在忙得一團亂,豹房裏掌事的那幾位大公公都到宮裏指揮救火去了。宮裏的人手不夠,肯定會從豹房中抽走一部分,一來一迴的,耽擱不少時間。而陛下此時又正好心亂如麻,不會注意到手下的阿貓阿狗少了一隻。最關鍵的是,今晚守偏門的侍衛正好就是我腹中孩子的父親,你說這是不是天在助我!”


    晴雨聽後,一收剛才諧謔的神情,因為聽到這裏她已然明白小秋不是在和她說笑。她道:“那你是來和我道別的嗎?”眼神夾雜著些微的羨慕和嫉妒。


    小秋充滿自信地說道:“那怎麽可能?我來當然是問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離開這裏的!”


    晴雨道:“既然時間不多,那我就長話短說。你離開這裏以後,要靠什麽生存下去呢?”


    小秋深思熟路地說道:“這是個頂考驗人的好問題。我認為,雖然在外麵生存並一定比在豹房中更容易,但無論做什麽,起碼我都有機會過另一種人生。至於方法嘛,嫁人抑或是賣藝、賣身,都未嚐不可。你覺得呢?”


    晴雨抱了她一下,道:“出去之後要好好保重哦!我就不折騰了!”


    小秋失望地歎了口氣,她原本還想找個夥伴往後一起互相照料的,如今也隻好一個人啟程了。她對晴雨說道:“那你也要照顧好自己哦,千萬別被豹房裏的其他人吃掉了!我走了!永遠別忘記我!”說罷,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出抽屜裏早就準備好的包袱,頭也不迴地奪門而出。


    晴雨一個人悠悠地歎道:“真勇敢啊!”


    兩天後,在豹房地下陰暗潮濕的審訊室裏,晴雨以及一大幫子人正在接受廷仗之刑,行刑部位裝有鐵皮倒鉤的棍棒左一下右一下地打在他們嬌嫩的屁股上,痛苦的叫聲此起彼伏,令人仿佛身處人間地獄。


    朱厚照把腳翹在案上,手裏攥著的用來下旨行刑的令牌時不時敲擊著案麵,發出重重的聲響,他一臉怒氣地嘀咕著:“楊廷和寫奏疏罵我,王瓊也要寫奏疏罵我,一個個的都看不得我好!我都頒布罪己詔了,還不放過我,要我幹這幹那的,全都是混賬王八蛋!”


    待他叨咕到一半,金公公見縫插針地稟報道:“啟稟聖上,這些包庇同伴逃跑的禍首們已經全都行刑完畢了。”


    朱厚照緊鎖眉頭:“這麽快?那每個都再打二十大板吧!”


    金公公麵露難色:“這麽做……恐怕會傷及性命。”


    朱厚照道:“連你也要教訓我不懂分寸嗎?”


    金公公連忙跪地求饒道:“奴才知罪!請陛下責罰!”


    朱厚照一揮手,道:“罷了,那就罰他們扣光一年的俸祿好了。對了,那個收受賄賂,趁亂放出七名公職人員的侍衛怎麽樣了?”


    金公公道:“已經按律法處以絞刑了。”


    朱厚照道:“我再也不想看到這種事的發生,聽到了沒有?”


    金公公道:“是!相信經過這次的事件,所有人都會謹言慎行,學會夾著尾巴做人!”


    朱厚照白了他一眼,道:“那還差不多。讓這些不長腦子的都退下吧!”


    金公公兇巴巴地趕著晴雨他們,道:“去!趕緊離開這兒!去!去!”


    晴雨摸著被打得稀爛的屁股,艱難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審訊室,臉上的表情因過度疼痛以及屈辱,扭在了一起。


    她迴頭,意味深長地瞄了朱厚照一眼,隻見他正沉思著什麽,興許是在想如何修建被燒毀的乾清宮,或是在想幹脆聽了那些文官的建議,從此當一個克己守禮、勤政愛民的皇帝。總之一定不會是在想,如今她的感受!


    晴雨睜眼後,摸了摸臉上,發現上麵全是黏糊糊的淚痕和床印,她迅速整理儀容,和衣起身。


    頭頂傳來陣陣轟隆隆的腳踏聲,就像地震了似的。這也是晴雨停止休眠的原因。


    朱厚照道:“醒了?”


    晴雨道:“上麵是什麽聲音?”


    朱厚照道:“估摸著,是朝廷派人來遣軍隊離開。想必他們想盡快將豹房搬個底朝天。”


    晴雨挑著眉毛道:“究竟為何要這麽做?”


    朱厚照道:“你問是我,還是問下令遣散豹房的人?”


    晴雨故作泰然地說道:“自然是問陛下。若不是陛下詐死,也不會給了那些人機會,鬧成如今這般局麵。”


    朱厚照平靜地說道:“這樣的結局,早一些還是晚遲一些,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晴雨:“那麽,您說的‘兇手’,具體是誰,有些眉目了嗎?”


    朱厚照道:“你覺得會是誰呢?”


    晴雨聳了聳肩,道:“我對此事一無所知。”


    朱厚照一邊起身一邊說道:“時侯不早了,隨我出發吧。”說罷,他不緊不慢地走到床榻邊,翻開被褥,觸碰床沿邊一道隱秘的機關,床板隨即打開,露出下麵幽暗的通道。晴雨跟在他的身後,一同鑽了進去。


    在狹長的地下通道裏,晴雨跟著朱厚照走了許久,期間經過的好幾處地方地勢都不平坦,可以看出這條通道十分特殊。在這期間,朱厚照還因疾病發作而咳血不止,停下來休息了好一陣子,最後那段路程還是晴雨攙扶著他走完的。晴雨一邊走一邊低頭沉思著方位問題,想著這是通往哪個皇帝心腹的秘密宅邸,但卻沒怎麽想明白,連走了多久也在慌亂中沒有記清楚,也就索性不想了。


    最後,晴雨爬上連接出口的梯子,挪開密門,爬出密道後,再用力將朱厚照也拉了出來,然後他們兩個一起疲憊地癱坐在地板上。


    等晴雨緩過神來之後,環視四周,發現自己正身處一間醫館之中。但不同尋常的是,周圍除了他們二人之外空無一人,並且到處沾滿了灰塵,像是許久未有人來過的樣子。


    晴雨將朱厚照扶起來,走到一張椅子邊上,她用自己的衣裙將上麵的灰塵擦了擦,朱厚照沒等她扶,就一屁股坐了上去。晴雨的嘴輕微癟了一下,然後不動聲色地坐到朱厚照的斜對麵,問道:“我們這是到了城郊某處廢棄的醫館?”


    朱厚照道:“你去看看窗外,就知道我們在哪了。”


    晴雨篤定地站起身,向身後走去,反正她的命自始至終都攥在皇帝手裏,到了生死關頭反而沒什麽可害怕的了。她往窗外探去,隻見外麵是一條空蕩蕩的大街,然而這條街的布局著實有些局促,本不該毗鄰的建築全都平白無故地擠在一起,這其中有私塾、旅店、紙紮鋪、金店、打鐵鋪等等,還有京城內有名的燕子樓!除此之外,街邊還錯落有致地擺放了一些攤販,有賣幹花的、賣粗製首飾的、賣花瓶器皿的、賣字畫的,還有算命的。無一例外的,這些店鋪中沒有一個人不止,連一絲一毫的煙火氣都不存在,好似冥界的街市,許多肉眼看不見的幽靈鬼怪正穿梭其中,詭異得緊!


    晴雨打了個冷顫,轉頭對朱厚照道:“這裏是唱戲用的戲台子吧!”


    朱厚照道:“這兒是皇宮!你沒聽說朕……我剛登帝位時,在皇宮內差人搭建了一整條街市,命太監、宮女們裝作商販和路人的軼事嗎?”


    晴雨的內心抖了一抖,她覺得自己是徹底掉入了虎口,等著被吞咽、咀嚼。其實這個答案她已經猜到,隻是自己不願承認罷了。她失落地說道:“我們接下去要做什麽?”


    朱厚照道:“我們目前就躲在這條街市之中,連接這裏和豹房的密道十分隱蔽,短時間內不會被人發現。說罷,他從懷裏掏出了一封用蜂蠟封住開口的信,交給晴雨,道:“勞煩你將這封信交給吏部尚書王瓊,他此刻多半在宮中。”


    晴雨以怨恨的口氣說道:“做這種事,在皇宮裏多不方便啊!要是我們剛才直接從豹房中溜出去,到了晚上,我再將信送到王大人的府上也不遲!”


    朱厚照道:“如今事態瞬息萬變,我還是在皇宮裏,更易處理些。”


    晴雨揣摩著,對朱厚照來說是方便了,但像她這種沒正經身份的人隨意在皇宮內出入,被抓住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朱厚照接著說道:“你扶我到對麵的歡喜樓休息。”


    晴雨扶著朱厚照到了衰敗零落的歡喜樓大廳,隻見這裏的裝修豔俗,是個過了時的妓院,也許這麽做是故意和皇宮中雅致的風格有所區別。他們上了樓梯,走進拐角第一間客房,晴雨扶著朱厚照坐到床上。朱厚照指著衣櫃道:“這裏或許有幾件宮女和太監的衣服,你挑一件合身的換上吧。”


    晴雨挑了一件太監服,換好後,對朱厚照道:“現在我去哪裏找王瓊?”


    朱厚照向她憑空比劃著皇宮的地圖,還叮囑了兩三句避免被人發現身份的訣竅。臨行前,朱厚照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之前囑托你拿的藥丸可要保管好了啊!”


    晴雨竟然背著他迴道:“諾!”然後頭也不迴地走了。


    她一出歡喜樓,確定朱厚照沒跟在她身後後,立馬鑽進了剛才的醫館,翻找了一遍儲藏藥材的地方,試圖找出一枚和懷中藥丸大小、色澤無二致的替代品。不過,什麽也沒找到。她不敢耽擱時間,馬上走出醫館,朝朱厚照告訴她的右順門內便殿走去。


    一路上,晴雨見到的宮女、太監都形色匆匆,麵容沮喪,但是皇宮內還沒有為皇帝辦理喪事的跡象。她路過禦花園的時候,聽見在修剪花草的宮女們在小聲議論著皇帝突然駕崩前,有沒有立好遺詔定下誰當新君的話題。


    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宮女發現晴雨在偷聽她們說話後,拎起晴雨的耳朵,大聲責罵道:“哪裏來的小太監,敢偷聽姑奶奶講話?”


    晴雨一邊叫疼一邊迴道:“姐姐饒命,我就想找個人問問路,有誰知道右順門便殿怎麽走嗎?”


    宮女狐疑地問道:“你是哪個宮的太監,去那裏做什麽?”


    晴雨說道:“我是坤寧宮的,太後派我去給大臣宣懿旨。”


    宮女麵露奸笑,道:“巧了,我也是坤寧宮的,怎麽從沒見過你。”


    晴雨道:“好姐姐,你就饒了我吧,我真有急事去右順門。我給你跪下了。”說罷,她就以標準的禮儀向宮女磕頭請罪。


    宮女一驚,扶她起來,道:“其實我不是坤寧宮的。看你可憐,我就幫你帶路吧。”


    晴雨道:“謝謝姐姐!”


    晴雨到了右順門便殿旁的偏殿,隻見幾位大臣正在裏麵,有的在喝茶,有的在密談,有的在來迴踱步。她模仿著太監的儀態和語調,走近說道:“哪位是吏部尚書王瓊王大人?”


    王瓊朝她走來,道:“我是王瓊。你是哪位?”


    晴雨道:“太後派我來向你宣一道密旨,請隨我出來吧。”


    王瓊跟著她走到沒有旁人的地方,晴雨將信交給他,道:“請馬上打開來看!”


    王瓊看了好一會兒,一開始表情有些驚愕,仿佛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內容,看到後麵,又不自覺地抬頭看看晴雨。這不禁讓晴雨的內心犯起了嘀咕,朱厚照寫的內容,不會是讓王瓊將她抓起來吧?想到這裏雖然很驚悚,但手頭沒事的晴雨,還是趁機打了個哈欠。


    王瓊看完以後,道:“這的確是聖上的字跡,並且蓋有玉璽。但這一切屬實匪夷,容老夫好好消化一下!”


    晴雨問道:“信上寫了什麽?”


    王瓊猶疑道:“這恐怕不方便告知。但請轉告聖上,老臣定當竭盡所能,不辜負他的期許。”


    晴雨失望地說道:“好吧,我會將你的答複轉告給聖上的。”


    王瓊道:“等等,我手上正好有些禦膳房送來的糕點,你帶迴去,和聖上一起享用吧。”


    晴雨拎著食盒,如丟失了三魂七魄的鬼魅一樣在剛才路過的禦花園裏走著,她愈發覺得這一切異常的不真實,仿佛自己隨時會變成空氣飄走。此時周圍已經沒什麽人了。突然,晴雨在草叢邊看到一隻小貓,她靈機一動,想到一個鬼主意。


    她將食盒裏的糕點拿出來,取出一小塊掰開,又將藥丸取出,將它糅爛,將其中的一小部分和主體分離開來,夾在糕點中,放在小貓的邊上,想誘騙小貓為她試藥。


    就在她全心全意地投入這項不可見人的工作時,卻忽視了一隊巡邏的太監正從身後經過。領頭的太監朝她喝道:“什麽人在此?”


    晴雨一驚,趕緊將藥丸藏入懷中,道:“奴才剛剛領了賞,見小貓可愛,特意在這裏喂它。”


    太監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道:“你非常可疑!”


    晴雨尷尬地說道:“奴才這會兒還有事,得趕緊迴去伺候賢妃娘娘了。”


    太監一把拎起她的耳朵,道:“你這太監服的底部,用與底色同色的絲線繡著十二章紋,倒像是十多年前,聖上為假扮太監取樂而特製的服飾。小賊,快說,這是不是從你家娘娘殿裏偷來的?”


    晴雨哭笑不得地說道:“奴才真的不知道這不是尋常的太監服啊,這都是娘娘賞賜給奴才的。”


    太監道:“莫要再說謊!陛下剛剛……宮裏的奴才就見勢逾矩,成何體統?來人,快將她拖入天牢,聽候發落!”


    天牢內,晴雨心如死灰地坐在地上,玩弄著鋪在地上的麥稈。心想,早知道就挑宮女服穿上了。這時,蘇進帶著幾位位高權重的太監走到她麵前。


    晴雨一見是他,眼裏頓時有了光,朝他擠眉弄眼地說道:“原來是蘇公公,你一定認識奴才吧!”


    蘇進卻陰慘慘地說道:“此人不是真的太監,而是豹房內陛下的寵妾,不知何故混進了皇宮。太後和楊大人正為那件事煩惱,這人一定知道些內幕,可以將她直接交給太後和楊大人審問。”晴雨心想,當前的局勢是,太後他們已經發現了朱厚照假死,但皇宮內大多數人還不知道,並且,也沒有對外發喪。


    然後,蘇進對晴雨說道:“現在天色已晚,你先在此處休息,明早會將你直接送往坤寧宮,到時你必須將知道的一切全都向太後稟明,不得有誤,聽清楚了沒有!”


    晴雨有氣無力地迴道:“諾!”


    等到蘇進走後,晴雨躺在地上,仿佛天花板上掛滿了星星,她在無比美好的幻想中進入了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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