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三月十三,子時,在京城西華門附近的豹房中的一件內室裏,朱厚照閉著眼睛,麵如紙色地躺在病榻上,身邊的兩個太監正殷勤地伺候著湯藥,其中一位年紀較輕的,竟控製不住自己,偷偷抹起了眼淚。


    朱厚照緩慢地睜開雙眼,白了那個叫蘇進的小太監一眼,一句話都不說,氣氛瞬間就凝重了起來,小太監立馬不敢出聲了。


    用吐魯番進貢的紅瑪瑙製作而成的珠簾外邊,正跪著一男一女兩個人。瑪瑙的顏色如火焰一般鮮豔。因為不用害怕被朱厚照的雙眼凝視,所以此刻二人都不約而同地流露出異常憂慮的神情。然而,他們擔心的不是朱厚照的病情,而是皇帝駕崩後,自己未來的命運。


    朱厚照繼續用眼神指示那位更加成熟穩重的名叫陳敬的太監,嘴裏隻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個“彬”字。陳敬立馬會意,即刻對著簾外的兩個人,道:“朱彬,上前聽話!”聲音不急不徐,不輕不響,恰如其分。


    跪著的男人“唰”地一下起身,身體的起伏帶起了一陣風,在顫栗的燈火映襯下,昔日因箭傷造就的左耳上邊的窟窿始終令人膽顫。他一邊走近朱厚照,一邊為自己換上一副諂媚中足以彰顯自己“赤膽忠心”的嘴臉,“撲通”一聲跪在皇帝榻前,用洪亮的嗓門迴覆道:“謹遵聖上號令!”


    朱厚照雖然已經病入膏肓,但他仍舊放不下曾經和自己出生入死、一同玩命享樂的夥伴們,願意在臨死前給他們最後一點恩賜。於是,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說道:“太醫說過我沒多久的壽命了。”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麽。


    江彬搶白道:“陛下洪福齊天,一定會長命億萬歲!”


    朱厚照不理他,而是提高了音量,道:“晴雨!你聽得見我在說什麽嗎?一同過來!”


    珠簾外跪著的女子聽見後,立刻換了副安之若素的表情,起身走近。江彬見她過來,眼神中閃過一絲由衷的厭棄。


    等人齊後,朱厚照才放下地開口說道:“等我死後,朝廷裏那幫人一定會找你們的麻煩,屆時,你們,以及豹房中的其他人都不會再得到我的庇佑。”


    聽到此處,晴雨絕望地蹙起雙眉,嘴角往下耷拉,像是沒有了靈魂一般。江彬則淚如雨下,扼腕嚎啕,以表示自己對皇帝即將離世的不舍。


    朱厚照接著說道:“為了避免那一天的到來,我為你們準備了兩份特別的禮物。”


    兩人一聽,頓時來了精神,連蘇進、陳敬二人都不由自主地瞪大瞳孔、豎起雙耳,認真傾聽。


    朱厚照:“我早已命人將它們分別藏在豹房中兩處秘密的角落。我先將一處地點告訴朱彬,你先去,拿到後就從最近的門離開豹房,將它收藏於府邸之中,今夜不用再迴來見我了。等一炷香後,晴雨你再去。”二人齊聲道:“臣等謹遵聖命!”


    然後,除了江彬的其餘三人各自退後,齊刷刷地側過臉,堵住耳朵。江彬一人提著耳朵湊到朱厚照嘴邊,聽他嘰裏咕嚕說了起來。嘴上露出了無比得意安心的笑容,就如他第一次得以麵見皇帝時的表情。


    月華如水,杏花紛紛如雨,晴雨提著宮燈走在精致華美的殿宇之間。在這子夜時分,還是有不少屋宇內傳出星星點點的燈火和連綿不絕響聲,那是知道自己前路坎坷的人們在貪婪地享受著為數不多的歡愉。


    晴雨的心髒抑製不住地砰砰跳了起來,她用袖子擦了擦額上的冷汗,但又顧忌著那些隨處可見的侍衛,生怕撞見哪個是自己敵對一派的,不敢拔腿用跑的,隻能故作鎮定地快步前進。


    自從朱厚照病倒以後,晴雨就開始設想使自己脫險的辦法。事實上,往日裏,她為了避免重蹈正德初年八虎的覆轍,盡量避免使自己引人注目,從不像江彬等人那樣明目張膽地給朱厚照出餿主意,成為文官們的眼中釘。但就目前的情況而言,一旦皇帝駕崩,像她這種身份,即使逃過一死,也定會被送到教坊司裏,任人淩辱。所以她和江彬一樣,都迫切地需要一根救命稻草。


    輾轉間走了許久,晴雨終於到了目的地,位於豹房東南角的護國寺。此時四周已是黑黢黢的,晴雨雖然害怕極了,仍不敢耽擱半刻,忙不迭地熄滅宮燈,放置在路邊,拿出火折子,靜悄悄走進護國寺,踮著腳尖走進主殿,生怕吵醒了正在禪房裏唿唿大睡的番僧們。


    待走進正殿,晴雨小心翼翼地合上大門,她的臉上滿是恐懼和緊張,因為她知道自己所處的地方在黑夜有多麽嚇人!晴雨哆哆嗦嗦地在大殿中的金漆造像間挪移,這些佛像大多來自烏斯藏密宗中的噶舉派,間或會出現一些裝飾精美的匣子,有些匣子大開,露出裏麵存放著的真假莫辨的佛骨、佛頭。牆壁上掛著充滿神秘色彩的唐卡,手邊微弱的火光正如墳墓邊的磷火,指引著迷失道路的人通往地獄。待數到右手邊第十七具雙修佛造像時,晴雨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咽了口口水,目光如炬地盯著佛像本身,表麵灰塵的數量比起周圍的要少,像是最近被人動過的模樣。於是,她連忙將火折子立在一邊,按照朱厚照提供的方法,雙手各執男、女佛的頭顱,用巧勁一掰,“哢擦”一聲,佛像中間裂開一道縫隙,從裏麵彈出了一個小盒子。晴雨伸手將盒子取下,再用力將佛像合上。她將盒子打開一看,隻見裏麵是一顆黑不溜秋的圓滾滾的藥丸。


    晴雨眉頭一皺,氣憤地鼻孔翕動,內心大唿上當。心想,八成是朱厚照在耍弄她。這件事一開始就不靠譜。當下,她下了個判斷,覺得朱厚照是要她將丹藥帶迴去給他。興許再替他做幾件事後,便可以得到夢寐以求的新戶籍,然後就此在風雲巨變之前,遠離豹房。於是她決定趕緊迴房休息,等天亮了再去問朱厚照是怎麽迴事。


    她急匆匆出了護國寺,正提著宮燈走到花園假山中,還沒走遠,就聽見護國寺內一陣騷動,霎時間,背後一陣光亮。她急忙躲進假山背後凝神觀察,隻見寺內陸續有喇嘛提著包袱出來,咿咿呀呀地說著藏語。其中有一些假扮喇嘛的漢人,依稀聽見他們在說:“快走吧,晚了,好東西都帶不走了!”這時,一隊巡邏的護衛充當起了更夫的角色,他們一邊從假山前經過,一邊整整齊齊的高喊道:“龍馭賓天,留神腳下;帝方崩殂,小心火燭!”晴雨這才明白事情的始末:皇帝駕崩了!因為豹房眾人早已暗中商量過,隻要朱厚照一駕崩,就即刻派人通知其他人,以便讓大家有機會在豹房被封鎖前離開。


    要不要先迴去收拾包袱呢?晴雨像個無頭蒼蠅似的,朝她臥房的方向衝去,差點就撞到了後麵一塊假山。來不及了吧,說不定此刻她的房間已經被眼疾手快的人洗劫一空了。那跟著那群喇嘛一起從東門離開?晴雨細細一想,就這麽夾雜在人群中間,出了豹房以後,那群喇嘛一定會以為自己身上藏了許多珍寶,被打劫之後,說不定還會被他們賣到青樓……總之,這主意不甚可行,還是走另一條路更合適。幸運無比的是,她曾經聽朱厚照說起過,這兒附近有一處通往外麵的秘密通道。趁著現在,消息還沒傳入皇宮,即刻就走的話,哪怕做個黑戶,也不是沒有一線生機!


    頃刻間,晴雨一掃剛才的頹喪,開始尋找假山之間的暗門。為了避人耳目,她直接滅掉了所有光源,直接依靠月亮的光芒識別道路。幸好當時差不多月上中天,是整晚月光最亮的時候。這裏沒有,那裏也不對,急得那叫一個焦頭爛額,心想還不如趁早隨大流呢。錯亂間,晴雨一個不小心踩了個趔趄,臉朝下重重地摔倒在地。等她頭暈眼花地爬起來時,就發現了一處極為隱蔽的地方,按照園林的布局,那個地方多了一塊硌腳的大石頭。於是乎,晴雨使勁搬開那塊石頭,下麵果然露出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隨手扔塊小石頭下去,很快便聽見了迴音,著地的聲音也不是特別清脆,說明下麵用柔軟的東西墊著。為了自己的前程,晴雨一鼓作氣,縱身一躍。下麵果然鋪著厚厚一層錦緞。她站起來,摸著牆壁,朝前走去。頭頂上時不時地滲下水滴,格外滲人。由於過度緊張,晴雨已經意識不到自己走了多久。對未知的恐懼使她異常後悔自己的決定。她寧願呆在房間裏,烤著爐火,準備束手就擒。


    突然,她的細腰被一條手臂攔腰抱住,不等她反應過來,就已經被拖入了一間不知道橫亙在哪兒的房間。等她察覺到自己暫時擺脫控製後,轉頭一看,隻見是陳敬,驚得下巴快掉在了地上。


    陳敬道:“大膽!你在這裏幹什麽?”


    晴雨側過身體,一邊環視四周,一邊含糊其辭地說道:“求陳公公放我一馬。留在豹房不走,難道要替大行皇帝殉葬不成?”


    這個時候,陳敬袖子裏抽出一道聖旨,單手舉高,道:“這道聖旨是陛下特意為那些在他駕崩之後棄他如敝屣的人寫的。你猜他打算怎麽處置你這忘恩負義之徒?”


    晴雨聽到這裏,求生欲簡直要衝破了天靈蓋,連忙求饒道:“好公公,我錯了,我不該在這個時候隻顧著自己逃跑。我現在就向你負荊請罪。這是我臥房的鑰匙,隻要你大發慈悲放我出去,我所有的財物任你挑選。”一邊說,一邊將鑰匙雙手奉上。


    隻聽陳敬悻悻地說道,“噯,真沒意思!”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嗓音變了個人似的。


    說罷,他毫不理睬晴雨,竟自走到榻上,豪邁地坐了上去,駕輕就熟地抽出架子上的一層抽屜,掏出一個錦盒,開始無精打采地吃起了存放在裏麵的可以保存很長時間的牛肉幹。


    這間房間的裝修風格就跟豹房中朱厚照往日裏喜歡的那些一樣,四周多是些胡人玩意兒。除了家具的色澤比較暗淡,看上去不經常使用除外。在看到陳公公行為處事的儀態,和他原本那副謹慎莊重的樣子差了十萬八千裏後,晴雨心中已然明白了一二。按道理,她現在應該立馬跪在皇帝麵前,痛哭流涕地乞求原諒。但這次,情況非常特殊,早已超出了可掌控的範圍。因為沒有人會拿皇帝駕崩這件事來開完笑,包括皇帝自己。所以,在宣布皇帝駕崩的那一刻,朱厚照就喪失了大部分特權。晴雨一咬牙,竟完全不理朱厚照的,開始毅然決然地尋找起房間裏的機關,因為她相信,隻要觸發開關,就能找到通往剛才那個地下通道的門。


    “晴雨,你真的不過來陪我聊聊天嗎?”朱厚照的聲音還是一樣那麽虛弱,有種想發力卻怎麽也提不起勁兒的感覺。


    晴雨找了一圈無果後,無奈地走到“陳敬”身邊,垂下頭,一言不發。


    朱厚照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立刻像個玩累了的孩子似的,鑽進了被窩,道:“我的臉好癢,快幫我把上麵這層皮扯下來!”


    晴雨像個提線傀儡似的,迅速完成了工作。然而,麵具粘得太牢,撕的過程中發出了“嘶”的一聲響聲,一定弄疼了朱厚照,但他卻一句牢騷也沒發。興許是困了?


    朱厚照,道:“我叫你取的東西,在你身邊嗎?”


    晴雨迴道:“在!”一邊說一邊掏出了小盒子,送到朱厚照麵前。


    朱厚照道:“喂我服下去吧!”說罷,“啊”的一聲張開大嘴,像是要吞進一個雞蛋。


    晴雨撇了撇嘴,不情願地說道:“陛下,這東西現在還是不吃為好!”其實她在心中默想,要是朱厚照這時因為縱欲過度而死在自己身邊,那她以後鐵定百口莫辯了,就等著被淩遲處死吧。


    朱厚照也不反駁,閉上嘴,不再說話。晴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腳底下像被一千根針紮著。


    將吃儉,朱厚照道:“快把燈滅了,上來陪我睡覺!”


    晴雨撅著個嘴,眉頭皺在一起,心裏頭不是很願意耽擱逃命的時機。但問題是,既然朱厚照並不是真死,那麽,事情一定還有轉機。並且,隻要她還在朱厚照的勢力覆蓋下,就沒有說“不”的權利。於是,她隻好乖乖聽從命令。


    那一夜,如同參星與商星同時在空中出現,格外地詭譎而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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