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又至,伴隨地麵不斷的震顫,鬆哥家中又是一番鬼哭狼嚎。他這一次鬧得兇,不僅聲嘶力竭地大喊,還意圖跑上街,全家人合力才能把他壓到床上,沒有心思管屋外的巨響到底是怎麽迴事。


    “鬆鬆!鬆鬆!你看看娘,是娘啊……”他的母親心痛萬分,向他爹求救,“當家的,快想辦法,兒子再這樣下去會沒命的!”


    鬆哥的父親轉頭求救於大夫:“大夫,我求你快想辦法,我兒子的病怎麽辦啊!”


    那老大夫掙脫了夫妻二人的央求,在鬆哥的唿號聲中忙不迭地往外溜:“這是在地底遇上了陰邪之物,被附體了。恕我無能為力。你們還是找個大師過來看看……還得是胡人的大師……”


    眼看唯一的救命稻草沒了,女人絕望地抱住懷中掙紮個不停的孩子,向自己男人哀求:“當家的,快把城裏那個胡人女人叫來,多少錢我們也花,不能讓鬆鬆再這麽受罪了!”


    “可她上迴已經來看過一迴,都束手無策,還請她能有什麽用……”顯然,男人也絕望了。


    “她義父劉大夫是蘇州府最有名的大夫,去請她,再叫她去請她義父……無論怎麽樣都好,誰來救救我的鬆鬆……誰來……”


    她說著說著泣不成聲,而鬆哥仍沒有半點停歇的跡象。


    “警告!立刻!返航!”他翻著白眼,口中的聲音卻清晰而嘹亮,“警告——!”


    ……


    “警告,返航,警告……”


    她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從噴著渣土的地洞下傳來,聲音雖不清晰,但也不至於太模糊,反反複複就是這幾個胡人的詞匯。


    “救命啊!”


    地下,還有人在往外爬,一個個蠕動著從泥裏鑽出,個個灰黃一片看不清本貌,光顧著拚命求生。


    小鳳抓住了一個爬出地洞的人:“下麵發生什麽事了?”


    那個人眼皮一睜,被糊了一層泥土的臉上隻有一對招子還黑白分明:“好多人……還有好多人在下麵,快救人……”他哆哆嗦嗦地說,周遭嘈雜,他的聲音很快就被其他人的尖叫和地下的震顫蓋住了。


    負責在外圍看場子的木頭聞言就要衝進地洞,被小鳳一把攔下:“慢著!別進去!”


    此時,從地洞噴出的塵土逐漸減少,雖然還有些微震顫,但已非開始時的規模。這是一切變化即將平複的跡象,然而洞裏還有許多人沒有出來,一隻手伸出地表,這個人還有一步就能離開地底了……


    所有震顫戛然而止。


    靜默來得太過突然,所有人隻來得及詫異地杵在原地。小鳳第一個反應過來,輕輕試探著靠近了原本是地洞的所在——現下已經完全平複為土表,隻留一隻手突兀地搭在地麵。她深吸一口氣,彎腰拾起那手臂,嘿地一下,手臂離地而起,底下空空蕩蕩。那隻手的主人,終究沒能逃過一劫。


    她就這麽抓著一隻不知誰的手,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縣衙裏其他人的到來。


    “快挖,人說不定還活著!把人挖上來!”燕祁雲姍姍來遲,帶頭挖土。一群男人扛著鋤頭在不大塊地吭哧了半天,然而無論怎麽挖掘,土下再無任何深坑的痕跡,也無什麽被埋的活人,仿佛那個洞從未存在過一樣。


    小鳳把那條手臂丟給了前來幫忙的吳師傅,後者拿著放大鏡認真檢查,嘖嘖驚歎:“對了,就是這,平整如鏡的切口……這是怎麽做到的呢?”


    從地下幸存的幾個人整齊地蹲在牆角,小鳳走向一個人,細聲向他詢問:“你們在底下到底發現了什麽?”


    “沒有,我們沒有發現什麽,就在采集一些瓦礫的時候,突然洞頂發出聲音……然後……”這個人抹了一把臉,露出灰土下一張興奮的麵容,“洞頂發光了……”


    “洞頂發光?”


    他的神情不同尋常,剛才的九死一生並沒過去多久,那些死去的同伴就被他拋到了腦後,隻顧著讚美在地下看到的最後的景象。


    “洞頂……變成了一片星空……大家都看見了……”他憧憬地望向天空,沉醉在所見的景象中,“太美了……太美了,我從來沒見過那麽美麗的景象,簡直不像身處地底……頭頂那些星子比平時夜空裏看到的都要龐大、璀璨,明明遙遠,卻又那般近,我甚至能看見其上的山川河流,還有……我們自己?”


    “你……沒事吧?”小鳳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燙,還有點涼,不太像發燒的樣子。於是她換了一個人詢問,這一迴,這個人則是不斷喃喃自語。


    “天啊……天啊……老師在下麵自盡了!”他說。


    “有人自盡了?是那個老頭?他為什麽要自盡?”她問。


    “因為……看向洞頂的人都癡了……”他抬起頭來,猛地抓住小鳳,“他們都癡了……都癡了!都癡了!”


    她掙開他,聽他還在胡言亂語,沒有被泥糊住的一雙眼瞪得大大的,流露出的除了恐懼,便是瘋狂。


    “我也癡了,”他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種景象,壯麗……可怖……所有人都一樣,都是螻蟻,都是螻蟻!”


    那邊廂,地主高喊:“荀大人,挖不出東西,下麵是實心的,就是爛泥和水,根本沒有埋人的蹤跡啊!”


    “怎麽可能!繼續挖!”


    不遠,荀鶯板著臉,一直要他們把坑挖到兩人深才作罷。


    ……


    鬆哥家中,鬆哥的聲音突然停止。


    “娘。”他突然喚道,“爹。”


    “鬆鬆……”他的父母這才反應過來,喜極而泣,“鬆鬆,你醒了?!”


    “爹,娘,”鬆哥揉揉眼,“我肚子餓了,我要喝粥……”


    好似伴隨地洞的消失,鬆哥也恢複了正常。隻不過他依然不記得失蹤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麽,而阿龍也仍然沒有找到。


    這件事沒過多久,江寧府特派的學士到了木瀆,但地洞已不在,現場隻剩一個燕祁雲等人後挖出的坑,坑中盛了一汪水,是挖土的時候漫上來的。那學士搖搖頭,說蘇州這裏土質鬆軟,河道眾多,地下都是水,是不可能有一個幹燥的大空洞等著人們去勘察的。總之橫豎不信下去過的人們的所見所聞,便拍拍屁股打道迴府了。


    蘇州府白白損失了好幾個搞學問的,活下來的那些人事後也成了瘋子,可府衙上頭也沒法對荀大人發脾氣。原來她提前就讓那幾個執意下坑的學士和官員一人簽一張生死狀,縣衙比起府衙本就窮,已然提供了所能提供的一切資源來幫助下坑之人,是他們不許縣衙的人陪同下坑幫忙——這些,生死狀上都寫得清清楚楚,出了事,一概自己負責。


    後來,荀大人說:“這種地洞現在每年都能在全國各地發現個十幾個,最後能安然挖掘的十之有二。大多不是沒有價值,就是出現意外塌方,人一旦下去是非常危險的。所以他們叫我們縣衙不要碰,你們還說什麽上頭搶功勞……我當時心想著,不碰就不碰,這種事情沒什麽好搶的。”


    小鳳終於理解了她為什麽之前那麽淡定,自此之後也不得不佩服荀大人的遠見。


    江寧府的學士迴去之後,朝廷一紙文書下來,不予將路家的老宅認定價值,這塊地重還給了小鳳,她歡天喜地地開始在地皮上蓋房子,絲毫不因這塊地發生的詭異事故而有半分動搖。


    路少琛很是佩服這個小姑娘。如果是他碰到這種事,就算是把這塊地送人都不會再住了。但也說不準,畢竟……他沒錢。


    遠遠望一眼那座已不是他家的地皮,那裏已是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他搖搖頭,想要唏噓一番,奈何墨水不夠,歎不出幾個詞,隻得循著夕陽的餘暉迴到自己賃居的小屋。


    “少琛……”


    然而一到門口,有人拉住了他。


    “你是……”他迴過頭,對上一個蓬頭垢麵的老頭。


    “少琛,是我!”那老頭咧開嘴,張口道,“我是你爹啊!”


    “我……爹……”猶如天降霹靂,路少琛不敢置信地對他端詳了好一陣,“啊?!”他又是一聲驚叫,這才真正從這張邋遢的老臉上看出往昔熟悉的影子:“爹!真的是你?!”


    然而還不及喜悅或哭泣,他爹向他一攤手:“話不多說了,你身上有沒有銀子,我欠了些債,你得幫我還一些……”


    ——甚至連“兒啊我可算再次見到你了”或者“我可想死你了”之類的話都沒有說一句。


    路少琛一愣,忽然之間,所有的苦澀湧上心頭,自小到大受過的所有委屈一下子爆發!


    “你有沒有搞錯啊!你當年把十歲的我一個人丟在木瀆縣,自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二十年不見一迴來就又問我要錢還賭債!你知不知道我為你還了二十年賭債,我的人生都被你們兩個拖累了!我……”


    他向他爹高高揚起手,然而臨門一腳時,想到那是他爹。按照漢人傳統的孝字,他作為他兒子,是怎麽也不可以打下去的。路少琛的爹因路少琛的反應而破口大罵:“說什麽呢臭小子!你還想打老子?!翻了天了![嗶——]”不過他終究是個賭鬼,賭鬼都很實惠,迎著路少琛的巴掌就把臉貼了上去:“要打也可以,隻要你幫我還錢,我隨便你打,來,照這裏打,來。”


    “你神經病啊!”路少琛終是放下了那隻手,因他的厚臉皮而無可奈何。畢竟是他老子,還能怎麽辦呢?隻能從屋裏翻出一串銅板丟給他爹:“我現在就這麽多!你愛要不要!”


    老頭掂量了一下,果然嫌棄:“這麽點哪裏夠……我聽說路家宅子被朝廷認定為有價值的古跡,你肯定撈了很大一筆,快拿出來,別那麽小氣……”


    他終於切中了正題,原來就是衝那房子迴來的。


    路少琛怒道:“滾!我哪裏撈,撈什麽撈!房子在被認定為古跡之前就賣掉了!”


    “什麽?!”老頭大驚,怪責道,“你個白癡,幹什麽好好地把房子賣了!”


    “這要問你,當年是你把房子押給債主的,害得我現在隻能租在這裏住!不賣房子,我拿什麽給你還債!”


    “那我當年不是沒辦法嘛!後來你不是很機靈,又把房子押給童老板了,這麽多年不也沒被賣出去,怎麽被認作古跡前就被賣了呢?真是……”


    路少琛聽著不對路,狐疑道:“你怎麽知道那房子那麽多年沒被賣出去?怎麽知道我把房子押給了童老板?”


    老頭一噎,隨即就地往路少琛家的椅子裏一坐,語重心長道:“少琛啊,這些年來其實爹也不是不管你,隻是不敢太接近,怕被債主發現……”


    路少琛再次震驚:“什麽?!原來這些年你一直都在我附近?!”


    老頭嘬著牙花子道:“其實也沒這麽近,我一直躲在蘇州府,難得到木瀆縣裏來看你一眼……”


    路少琛一時啞然。這個本該是他爹的人,跑了二十年,即便明明就在附近,仍然沒有一天盡過當爹的責任,現在還能厚顏無恥地前來祈求兒子的幫助,簡直是豈有此理!


    他再也忍不住了,把老頭往外推:“我對你這個人真是無話可說啊!你給我滾!”


    “你叫你老子滾啊?!忤逆不孝!”老頭站在他門口大罵,引來許多街坊鄰居圍觀,“你們看看這個人,還當什麽公差,公然推自己的親生父親!畜牲啊畜牲!”


    路少琛反唇相譏:“你二十年沒管過我,要錢的時候想到我了?你們大家聽一聽,這是做父親的樣子嗎?簡直是……父中之恥!”


    “你說什麽,你個小棺材……”


    “我告訴你,如果今天來的是我娘,我態度都不會這麽差!畢竟小時候你也不管我,都是她管我!她人哪?也在蘇州府是不是?你讓她過來,我就能好聲好氣地說話了!”


    “……”


    然而這一次,路少琛的爹不吱聲了。


    他察覺了他爹的異樣:“怎麽了?你怎麽不說話?”


    “少琛,”老頭小心翼翼道,“你娘……老早被那宅子吞了,二十年了。”


    “你說什麽?”


    “二十年前……那天夜晚,我跟她一起晚歸,當時你睡著了,我和她商議要不要帶你一起跑路,誰知……”


    路少琛隻覺腦袋裏轟地一響,震顫比起日前那一聲地底的震動有過之而無不及,後麵隻聽他爹一個人在淩亂地敘述。


    “……就在我轉身的一瞬間功夫,她在我麵前活生生地消失……”“還不是全部消失,是消失了一半!就好像有張看不見的大嘴,從上往下把她整個人一點點吃掉了!我那時候才知道你高祖爺爺的祖訓,可是已經晚了!”


    “後來,我還支使了兩個牌友晚上進宅子看看,誰知他們也沒有再走出來……”


    老頭轉向路少琛,終於露出一絲悔恨:“少琛,別怪爹,爹當時心裏怕極了,沒有顧及那麽多……隻能撇下你一個人跑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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