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60年代中期,是皖西第三醫院真正的大發展時期。自然災害結束了,生產恢複了,大別山又是姹紫嫣紅,農村人民公社興修水利,大搞農田基本建設。皖西城雨後春筍般的多出了許多工廠,如機械廠、化肥廠、毛紡廠、造紙廠、拖拉機廠等,城市人口不斷增加。


    舒南城在50年代中後期的政治運動中,作為一個地方資本家,受到了一定的衝擊,在皖西工商聯的會議上做了幾次檢查。但當時的運動主要是針對黨內幹部,舒南城是民主人士,經陳向真書記和地委巧妙保護,沒有被劃到右派行列。此後,舒皖藥行逐漸減退個人股份,多數並入皖西專區醫藥公司。到了60年代初,舒南城對皖西醫藥事業的貢獻被重新宣揚,當選為皖西****會議副主席。此時的舒南城,已經是三世同堂兒孫繞膝,舒家老宅裏差不多可以辦一個托兒所,有肖卓然和舒雲舒的大女兒舒薔薇、小女兒肖豆蔻、兒子肖川芎,汪亦適和舒雨霏的龍鳳雙胞胎大兒子汪茯苓、小兒子汪琥珀、女兒舒銀杏,鄭霍山的雙胞胎老大舒當歸,老二鄭柴胡,還有一個老小鄭天麻,一共九個孩子,除了舒薔薇已經讀小學了,其他均不超過六歲。


    舒南城老兩口豁達,女兒們的孩子,全部放在家裏,老太太說,你們都是公家的人,有大事要做,我一個老太太,閑著也是閑著,把孩子都交給我來帶,也算我對革命事業幫了忙。


    當初鄭霍山提出讓每家的第一個孩子姓舒,肖卓然和汪亦適都很反感,認為鄭霍山這是曲意討好老丈人。特別是汪亦適,那時候幾年不孕,正在惶恐不安,就連自己能不能有孩子都難說,鄭霍山居然提出這麽個問題,哪壺不開提哪壺,簡直居心不良,簡直用心險惡。但是後來慢慢也就想通了,舒家二老膝下無子,閨女一個個離巢嫁出,晚年勢必淒涼。鄭霍山這麽個很沒有人味的人,提出這麽個想法,其實還是很有人味的。


    對於給孩子取名字,最初不僅汪亦適和肖卓然對鄭霍山的餿主意嗤之以鼻,舒家幾姐妹都一片聲討,說這簡直是胡鬧,把孩子的名字都取藥材了,像個什麽樣子?蹊蹺的是,在舒家姐妹亂哄哄聲討鄭霍山的時候,舒南城老先生則微笑不語,若無其事地吸他的水煙。說一次老人家沒有態度,說兩次老人家還是沒有態度,最後大家就明白了,老人家沒有態度其實就是態度,老人家默認了,看他那笑眯眯的樣子,沒準還讚許呢。這以後,用中藥名稱給孩子起名字,就成了這幾家的慣例,而且多數都是鄭霍山越俎代庖的。


    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幾姐妹的肚子都相繼開張了。爭先恐後,就像種熟的地,不長莊稼則已,一旦播上種子,唿啦啦就長出一片了,一發不可收拾。每家平均三個,有男有女,人丁興旺。而且看這架勢,如果不關上閘門,每家再生三個五個也不是個問題。


    這個時期,肖卓然的事業如日中天。他才三十五六歲,精力充沛,思維敏捷,不僅領導醫院開展業務建設得心應手,就是應付各種政治活動也是遊刃有餘。醫院建立了各種規章製度,包括人才引進和培訓、業務考核和職稱評定、考勤和獎罰,包括醫療方案的批準權限、大病重症會診標準,等等。


    肖卓然在大會小會上說,人民醫院為人民,這不是一句空話,待病人如親人,不能隻喊口號,在我們第三醫院這裏,隻有病大病小,沒有官大官小,隻有病急病緩,沒有錢多錢少。隻要是病人找上門來,我們第三醫院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收下來,我們力所能及的就由我們來治療,我們不能治療的,也要為他們諮詢,幫助他們找到最合適的醫院,幫他們找到最合適的醫生。老百姓進城兩眼一抹黑,看個病不知道要走多少冤枉路,不知道要花多少冤枉錢,我們既不能讓他們病急亂投醫,也不能讓他們有病沒法醫。


    肖院長有了這個態度,第三醫院就門戶大開,皖西地區都知道皖西城裏有個菩薩醫院,菩薩醫院裏有個青天院長,所以到第三醫院看病求醫的人就要比其他醫院多得多。


    那時候沒有公費醫療這一說,也沒有實行合作醫療,國家幹部和職工住院看病可以報銷,農民就得自己掏腰包。在第三醫院還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對於患者,無論是幹部還是群眾,能看中醫的,不看西醫;能院外治療的,不住院治療;能保守治療的,盡量不做手術。這一切都是為了節省。有些幹部病號對第三醫院的做法很不滿意,反正自己的醫療費是公家報銷,為什麽不給開好藥?為什麽不給開補藥?為什麽不讓住院?


    當然,有這種想法尤其是有這種說法的,在當時是極少數人。那時候提倡大公無私,厲行節約蔚然成風,對於第三醫院堅持麵向普通老百姓持不滿態度的聲音很微弱。直到幾十年後,第三醫院仍然保持了這個傳統,從而成為江淮地區家喻戶曉的平民醫院。到了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有相當長的時間,在皖西地區後來的皖西市,除了重大隱患或疑難雜症需要汪亦適或鄭霍山以及他們的學生出麵操刀把脈,縣處級以上的幹部,如果需要小病大養或者私病公養,再抑或是開補藥開特種藥的事情,那是斷斷不會找到第三醫院門下的。盡管那時候肖卓然早已不當院長了,但是他訂的那套規矩還在雷打不動地執行著。


    第三醫院堅持底層關懷,又大包大攬地為病患承擔了很多義務,固然是件功德之舉,這樣做也帶來一些問題,那就是錢。**每年補貼非常有限,肖卓然又堅持實行最低收費標準,那麽錢從哪裏來呢?在這個問題上,肖卓然采納了鄭霍山的建議,在醫院南邊辦起了一個小型製藥廠,最初是炮製中成藥,多數是鄭霍山研製的產品。鄭霍山在皖西中醫界已經聲名大振,求醫者絡繹不絕,僅他屬下中醫科的患者對於中藥的需求量就已經相當可觀,其他醫院包括下麵縣級醫院和鄉鎮衛生所,多數中成藥都是從第三醫院製藥廠購買。這件事情用鄭霍山的話說,皆大歡喜,病人有了廉價的藥,醫院有了額外的錢。


    後來,隨著科研人員的引進,肖卓然又讓程先覺給地區衛生局和工商局打了個報告,製藥廠注冊了幾種技術含量較低,在農村要普遍使用的西藥,藥廠生產規模進一步擴大。第三醫院雖然堅持平民風格,但是在資金方麵,比第一和第二人民醫院要富足得多。


    現在,第三醫院終於迎來了它的春天,製度建設、人才建設、業務建設都已經走向了正規。但是肖卓然還有一件很重要的心思難以釋懷,那就是康民大廈的問題。


    當初丁範生降職之後,在康民大廈被遺棄的工地上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話,這些年始終縈繞在肖卓然的心頭。丁範生是犯了“左”傾錯誤,那是在一個特定時期犯的特殊錯誤。丁範生文化程度不高,對於事業的理解有局限性,但是丁範生當初提出的要為皖西人民建設一座現代化的住院大樓的動機並沒有錯,甚至可以說有長遠眼光。遺憾的是,他的想法提得太早了,行動的時機更是早了。肖卓然記得他在幾個場合都說過,一年兩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準成。屈指算來,從這個想法最初提出並奠基,現在正好是十個年頭。皖西的工農業建設已經步入到一個理性的秩序的階段,人民生活水平穩步提高,那麽,改善老百姓的醫療條件,把第三醫院的建設推向高峰,也就勢在必行了。


    續建康民大廈,終於提到了議事日程。


    08


    這年秋天,肖卓然主持院務會,分析了醫院建設的方方麵麵,同時拿出確鑿的數據。肖卓然指出,按照當前第三醫院所承擔的醫療任務,根據現在醫院的資金實力,康民大廈的建設時機已經成熟。當年丁範生同誌主持的設計方案,經江淮省重新論證,仍然具有可行性。


    黨委副書記李紹宏發言說,目前政治學習任務很緊張,而且上級一再提倡艱苦樸素。本來其他醫院就對我們辦藥廠有看法,我們掙了錢,還是應該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多考慮國家的困難。這個時候大興土木,是不是合適?


    肖卓然反感地說,我們建設醫院,改善老百姓的醫療條件,就是從根本上為國家分憂。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的話以後再也不要提了,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不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就是要讓老百姓過好日子。


    李紹宏愕然地看著肖卓然說,肖院長,你這樣說有問題,我們不能丟掉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


    肖卓然說,我說過要丟掉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了嗎?艱苦樸素是我們領導幹部的事情,我們不能老是讓老百姓艱苦樸素。十年前,當丁院長提出要建設十八層醫療大樓的時候,我也是持反對意見的,因為我認為那時候時機不成熟。我記得我跟老院長說過,一年兩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準成。從老院長提出這個設想,打了根基,到現在已經十個年頭了,是該我們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李紹宏說,肖院長,當初方案基本上是丁範生個人提出來的,說十年八年準成,是你個人提出來的。現在看來,這件事情,從始到終,都是個人意誌。個人的承諾不等於組織上的承諾,我覺得我們還應該征求廣大群眾的意見,不能感情用事。


    肖卓然終於火了,拍著桌子說,征求群眾意見?群眾懂什麽,群眾吃不飽飯,看不起病,說不上話,報紙電台怎麽說,群眾就怎麽說。怎麽能過上好日子,群眾就怎麽說。如果都要征求群眾意見,要我們領導幹什麽,要我們黨委幹什麽?我們今天坐在這裏,就是代表群眾!


    肖卓然一拍桌子,大家就不吭聲了。肖卓然當了幾年院長,別的把持得還算有分寸,就是養成了拍桌子的習慣。


    這次會議形成決議,再次成立基建領導小組,由副院長程先覺牽頭,盡快完成續建康民大廈的籌備工作。讓肖卓然始料不及的是,這次會議也給他埋下了一個禍根。


    決定康民大廈續建之後不久,肖卓然帶領一個醫療隊兼調研小組,前往壽春、梅山、蓼城、舒霍等縣農村進行巡迴醫療。主要的任務是解決流行在皖西農村的血吸蟲病和肝炎病,次要的任務是進行流行病的防疫知識普及。


    在蓼城縣的橋頭公社,肖卓然和丁範生進行了一次徹夜長談。


    丁範生已經在四年前申請辭去第三醫院副院長職務,主動要求降低行政級別,從十四級降到十九級,帶領全家下放到橋頭公社,當了一名鄉鎮衛生院的院長。雖然丁範生沒有受過係統的醫療衛生教育,但是多年在醫院工作,耳濡目染,常識知道了不少,加上降職之後,隱居鄉間,潛心苦讀,對於農村常見病和一般的傷病處理,還是積累了一些經驗。


    在丁範生的農家小院裏,肖卓然向丁範生介紹了第三醫院這幾年的變化,丁範生說,我都知道了。第三醫院的每一個變化、每一個進步,我都知道。我在這裏,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是第三醫院的院長,也很少有人知道我是一個老革命。這裏的老百姓都喊我老丁,在他們的眼裏,我就是從外鄉調來的一個農民土醫生。


    肖卓然說,當年您設想建設一座康民大廈,作為皖西最大的住院部,那時候情況不允許,現在我們有了資金,有了政策,有了技術力量,時機已經成熟了。程先覺同誌在負責籌備,我希望開工的時候,老院長能夠親自迴去看一看。


    丁範生聽了,心裏一熱,眼窩也就熱了,吸了幾口煙說,肖院長,我給你添麻煩了,留下那麽大個屁股讓你擦。


    肖卓然說,老院長您千萬別這麽說,現在迴過頭來看,您的想法並沒有錯,僅僅錯在時機。那時候我們做事隻能走一步,而您帶著我們走了兩步,錯就錯在多出的那一步上。上個月,經過專家論證,您當年打下的根基,承重在二十層以上。可以說,您是以您的錯誤給我們打下了基礎。康民大廈能夠建成,您還是首功。


    丁範生沉默了半天,看著肖卓然,兩行熱淚滾滾而下。過了很長時間丁範生才說,沒想到你肖卓然這麽有胸襟,你能這麽看問題,我老丁就感到安慰了。我們的康民大廈如果能建成,我死也閉眼了。


    肖卓然說,關於康民大廈的使用,我們以前就有過討論,我希望它能為皖西最底層的老百姓提供體檢。


    丁範生說,給農民體檢,而且每年複查,想想心裏都是熱的,都是火辣辣的,這是功德無量的事情。可是,這也是一件有天大的困難的事情!


    肖卓然說,我記得您當年跟我說過,想到而暫時做不到,以後還有機會做到;連想都想不到,那就永遠也做不到。困難是有的,別說資金,把農民從農忙中解脫出來體檢,都是一件很費力的事情。但是我們不能不做,我們要一點一點地做,哪怕一寸一寸地往前。


    丁範生說,陳書記那句話說得好啊,天地之間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滿天的星星都在看著我們啊!皖西的老百姓不會忘記好人的。


    肖卓然說,我這次帶醫療隊下鄉巡診,很有感慨。皖西地區七個縣,現在人口已經由解放初一百多萬增加到將近四百萬,增長速度驚人。這麽多人口,真正從健康的角度來說,光靠醫院醫生,光靠吃藥打針,是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


    丁範生不解地問,那你還有什麽招數?


    肖卓然說,這就好比一條河,上遊路過一個毒源。我們僅僅從下遊消毒,永遠也消不完,還是要從上遊掐斷毒源。我已經跑了四個縣,一直有個疑問,為什麽皖西地區的血吸蟲和肝炎發病率那麽高?而且曆史上就高,我很懷疑是吃水的問題。皖西群眾吃水來源有兩個,一個是史河和史河支流,水質相對還算好的。但是進入鄉村,多數是小河溝,人畜共用,一到下雨天,糞便流淌,細菌繁殖。還有很大一部分群眾的食用水是井水,多數是土井,離地麵不到十米,水質看似清潔,其實也有很多細菌。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們就是再建一百所醫院,也解決不了問題。


    丁範生突然笑了說,肖卓然,你講這話,我想到了一個說法,你知道棺材鋪的老板最希望的是什麽?


    肖卓然說,他希望人死得越多越好。


    丁範生說,那麽醫院呢,當然是希望病人越多越好。不同的是,我們的醫院是人民醫院,是希望老百姓健康的。你的想法讓我很受教育,你考慮的問題是大問題。事實再一次證明,你是個有責任感的人。


    肖卓然說,我已經讓人抽樣了,迴去化驗,有了結果我要向專區匯報。改善群眾的用水條件,改善老百姓的生活習慣,才是保證人民健康的根本。


    丁範生說,這應該是地區衛生局和國家衛生部做的事情,你就不怕給你扣上多管閑事出風頭的帽子?


    肖卓然說,老院長您看我像瞻前顧後的人嗎?在這一點上我跟您一樣,心底無私天地寬。


    丁範生說,肖老弟,我現在真的很後悔,當初我們第三醫院,不,當初我們榮軍醫院成立的時候,我就應該把領導權交給你,讓你放手大幹。如果你當家早十年,我們的醫院今天是個什麽樣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肯定比今天要好得多。


    肖卓然說,那也不一定,那時候我還年輕,隻有一腔熱血,經驗還是不足,看問題也沒有今天這樣實在。


    丁範生說,不過有一句話我得提醒你,最近你注意到上麵的形勢沒有,好像又在搞什麽運動。報紙上說,山雨欲來風滿樓,樹欲靜而風不止,我也不知道是個啥意思,總覺得哪裏不對勁。過去我對你有看法,就是鋒芒太盛,過於好強。今天我還是要勸告你,這個時候,你要注意,幹什麽事情都要留有餘地。老話說,槍打出頭鳥,做事要走一步看兩步。


    肖卓然說,老院長,您是了解我的,我堅持真理,也堅信真理。我不能因為個人得失隱瞞我的觀點。


    丁範生說,戰爭年代有一句話,叫保護自己消滅敵人。你保護不了自己,怎麽能消滅敵人?在和平時期,你保護不了自己,怎麽能做成大事?


    肖卓然說,老院長,我記住了。


    09


    就在肖卓然帶領醫療隊下鄉開展巡迴醫療的時候,舒雲舒接到一個電話,老四舒曉霽又捅紕漏了。


    舒曉霽捅的紕漏,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看怎麽說了,就看誰來說了。


    自從下放到壽春廣播站,舒曉霽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老老實實地工作了半年。這半年她隻迴了一次皖西城,運了一堆吃的東西,買了一個特大號的便盆迴壽春。她提出讓家裏給她在壽春廣播站的宿舍裏安上抽水馬桶,實在不行安一個衝水便池也行,這當然是異想天開,因為當時皖西城裏根本就沒有抽水馬桶,衝水便池從省城倒是可以買到,但是壽春廣播站的宿舍裏,根本沒有下水道。


    原先在皖西人民廣播電台工作的時候,她對公共廁所幾乎讓人暈厥的氨氣深惡痛絕,好歹還是堅持過來了。隻要有空閑,她就會騎自行車或者搭乘公共汽車跑迴自己的家裏方便。但是到了壽春,這裏的廁所更是惡臭衝天,糞便流淌,根本下不了腳。最開始的時候她采取了一個極端的辦法,那就是盡量少吃少喝,這似乎並不能減少上廁所的次數,更不能減少上廁所的痛苦。


    後來她發現了一個竅門。整個壽春縣,隻有縣委招待所裏有衝水便池。舒曉霽為了方便,經常去縣委招待所。不了解內情的人,還以為這個舒曉霽有來頭,不住廣播站的宿舍,居然住在縣委招待所裏。


    為了廁所問題,她進行過許多次戰鬥。有一次甚至在會上向廣播站閻站長提出,文明單位應該有文明的廁所,廣播站亟須建造一個能夠衝水的廁所。


    閻站長說,我們的廁所大家都能用,你為什麽就不能用,你對勞動人民是什麽感情?


    舒曉霽一急,就說了一句不恭敬的話,閻站長你對勞動人民有感情,你天天去廁所辦公,行不行?


    閻站長當時就拍了桌子說,豈有此理,一個共青團員,居然天天為上廁所找領導,太資產階級了!如果大家都用衝水便池,怎麽積肥,沒有肥料,你吃什麽?


    舒曉霽脫口而出,我喝西北風,你吃屎!


    這一下,就把閻站長徹底得罪了。得罪了閻站長,舒曉霽一點兒也不在乎,工作照樣吊兒郎當。讓她播音,她老是無精打采,把好人好事表揚稿念得像致悼詞。讓她采編,她對大好形勢視而不見,專門采訪最貧困的地方,把“吃不飽飯”“沒錢讀書”“看不起病”這些話都錄下來了,要不是分管領導把關細致,差點兒釀成政治問題。


    閻站長還算有度量,找她談話,要她改正錯誤,她不僅不認錯,還振振有詞地說,他媽的什麽新聞自由?在咱們壽春縣,什麽話都讓說,就是不讓說真話,這難道就是新聞?就因為這句話,廣播站裏有人寫信反映舒曉霽是現行反革命。她再一次蒙混過關,完全是因為大姐舒雨霏起了作用。


    就在那次事件之後,舒雨霏帶著舒雲舒和舒雲展,三姐妹一輛車子趕到壽春縣。舒曉霽下鄉采訪去了,舒雨霏先是找到了閻站長,幾句話一說就跟人家吵起來了。因為舒曉霽說的最嚴重的話沒有來得及被錄音,隻有閻站長一個人聽見了,不能作為證據,舒雨霏就抓住了這個薄弱環節,像一個潑婦那樣同閻站長展開了英勇的戰鬥,拍著桌子指責閻站長造謠中傷,是借舒曉霽之口流露自己的反動思想。


    閻站長沒經過這個陣勢,一來怕跟這個女人胡攪蠻纏搞不清楚,二來也知道舒曉霽是舒南城的掌上明珠。舒南城前些年一直是地委和專區主要領導的座上賓,舒家在皖西有很高的聲譽。跟舒曉霽和舒雨霏過不去,即使他占了上風,也是兩敗俱傷。閻站長把聲音低了下來,一直和顏悅色勸說舒雨霏,這件事情有誤會,不再提了。


    舒雲舒也說,既然閻站長說有誤會,我們也就心平氣和地解除這個誤會,把老四叫來,我們當麵澄清。


    閻站長想了想說,舒曉霽同誌對我成見很深,如果當麵澄清,也就等於當麵打架。我這個當領導的,不想跟下屬吵得滿城風雨,尤其是不想在廣播站裏吵架。


    舒雲展說,那我們找個地方,到老三你婆家也行。你們肖家不是在壽春嗎?


    閻站長說,要不這樣,爭論歸爭論,不傷和氣,你們舒家三姐妹還是革命同誌,麻煩你們做做舒曉霽的工作,晚上我請你們吃飯,讓她作陪,她稍微講兩句客氣話,大家也就都有麵子了。


    舒雨霏說,你是說讓老四認錯?那恐怕不行。


    舒雲舒說,大姐,閻站長既然這樣說了,我覺得也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不過不要太破費了,說到底是我們老四不懂事!


    舒雨霏說,你不要這樣講,老四有什麽錯!老四根本就沒有說那樣的話,別人栽贓,你也相信?


    閻站長一看這兩姐妹也吵起來了,幹脆和了一把稀泥說,算了算了,今天就讓我老閻請你們幾個同誌,我對舒先生、肖院長、汪主任、鄭主任一向敬重,我今天就算請舒先生行不行?別的什麽也不提了行不行?


    舒雨霏不依不饒地說,你是什麽意思?你是看我們父親的麵子還是看我們丈夫的麵子?你這個輕視婦女的思想要不得!難怪我們小妹在你手下受欺負!


    閻站長一看形勢又不妙,舒雨霏氣勢洶洶的,好像她占盡了天下的道理,跟她是扯不清楚的。閻站長說,好好好,我的姑奶奶,我就是請你們舒家四姐妹行不行,我賠禮道歉行不行?


    舒雨霏說,這還差不多。


    在往舒曉霽宿舍去的路上,舒雲舒埋怨舒雨霏說,大姐你也真是好鬥,人家已經讓步了,你還胡攪蠻纏。這件事情本來就是小妹理虧,能夠息事寧人就謝天謝地了,你幹嗎那麽橫?


    舒雨霏說,胡扯,我不相信小妹會糊塗到那個地步,小妹是我們姐妹中最聰明的人,也是工作最積極的人。就算她說了一些錯話,誰聽見了?一人為私,他個人說了也不算!


    舒雲展笑著說,其實我看這樣也好,大姐唱黑臉,老三唱白臉,軟硬兼施,老閻那個人還真是說不清楚。


    舒雨霏說,就是,該橫的就得橫。我一眼看見那個閻站長,就不是什麽好人。我們皖西地區還有很多人衣食不保,他為什麽肚子那麽大,不是多吃多占他哪有那麽大的肚子?


    當天晚上,廣播站的閻站長當真在壽春的鼓樓酒店擺了一桌,打電話把舒曉霽也叫迴來了,還叫了縣委宣傳部的一名副部長和廣播站的兩個人作陪。


    在飯桌上,舒曉霽飯照吃,酒照喝,煙照抽。舒曉霽抽煙的水平很高,很有獨創性,玩魔術似的,能把兩支煙接在一起抽。三個姐姐都驚訝於舒曉霽變成了這麽一副樣子。舒雲舒說,老四,你怎麽抽煙了?酒量居然還這麽大。


    舒曉霽說,我平時哪有占公家便宜的機會?不吃白不吃。


    閻站長苦笑著說,幾位姐妹有所不知,舒曉霽同誌在單位不爭糧票布票,但是煙票酒票她總是第一份。


    舒曉霽斜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後旁若無人地扯起一塊雞腿,扔到舒雨霏的碗裏說,壽春燒公雞,江淮名菜。


    舒雲舒用胳膊肘碰了碰舒曉霽說,低聲說,注意形象,還大家閨秀呢。


    舒曉霽說,狗屁!糧食吃不飽,管他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酒肉麵前,一律斯文掃地。


    舒雲舒苦笑一下對閻站長說,小妹年輕不懂事,還請站長海涵,該教育的要教育,但是一些賭氣的話,不能上綱上線。大家都是為了工作,何必要你死我活呢。


    站長說,我又何嚐想這樣?可是舒曉霽同誌她到處放炮,影響很不好,批評她還不接受,群眾反映很大,我也不能總是姑息養奸吧?其實我批評她也是為她好,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同誌,前途還長著啊!


    舒曉霽啃完雞腿,把骨頭往桌子上一扔,吧嗒吧嗒嘴,又抹抹嘴巴,突然站起來說,姑息養奸你媽的頭!老閻我告訴你,你下次再刁難我,我就把你半夜敲門企圖強奸我的事實披露出去,我讓你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舒曉霽一語既出,舉座皆驚,大家齊刷刷把腦袋偏向閻站長。閻站長麵紅耳赤,抓耳撓腮,脖子上青筋直冒,唿啦一下站起來說,舒曉霽,你血口噴人!你在壽春縣廣播站犯了那麽多錯誤,我一再替你捂著,你不但不領情,反而造謠中傷我。你,你太過分了!


    舒曉霽說,誰讓你捂著的,你捂著別人的錯誤是什麽動機?你不是口口聲聲講黨性講原則嗎?你捂著我的錯誤,就說明你有不可告人的動機。


    閻站長氣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衝著舒家三姐妹說,各位大姐,不,各位同誌,你們相信舒曉霽的話嗎?這完全是栽贓啊!我怎麽這麽倒黴啊,我在壽春縣廣播站當這個站長,簡直就是架在火上烤。舒曉霽你太過分了!


    舒雲舒和舒雲展也被舒曉霽的話搞蒙了,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舒雨霏卻抓住了時機,站起身來說,好好,老閻,我現在總算明白是怎麽迴事了。你以為我們舒家是資本家,你以為我們老四是下放的,就好欺負啊!你等著,這件事情沒有完!


    說完,把碗筷一扔,踢倒椅子,轉身出門,揚長而去。


    事後舒雨霏問舒曉霽,姓閻的當真半夜敲過你的門?


    舒曉霽說,可能吧,反正有人半夜敲過我門,不是他,也是他的狗腿子。


    舒雨霏說,你沒有證據是他,為什麽在公開場合說是他?


    舒曉霽哈哈一笑說,這有什麽?反正他又不是什麽好人。


    舒曉霽的事情最後還是舒曉霽自己解決的,她的辦法隻有一個,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在此之前,舒雨霏也出了個主意,但不是什麽好主意。


    那次三姐妹去壽春,第二天把舒曉霽也帶迴皖西城了。三姐妹連哄帶騙,讓舒曉霽到第三醫院做了個體檢,體檢的結果,除了血壓有點低,其他一切正常。但舒雨霏說,咱們醫院的設備有問題,檢查不精確。我看老四肯定是精神有問題,她有精神病。


    舒曉霽當時就在旁邊,一個結巴沒打就迴了一句,你才有精神病!


    後來舒雨霏瞞著舒曉霽同舒雲舒和舒雲展商量,要給舒曉霽製造一個假病例,證明她有精神病。舒雲展說,老四都快三十歲的老姑娘了,連個對象都還沒有著落,你把她弄成神經病,那她以後怎麽找對象?


    舒雨霏說,我跟你說,她如果不是神經病,隨時都可能捅紕漏。咱們先造個假的,一旦出事,就拿這個當擋箭牌,精神病胡言亂語不負責任。想當年我在朝鮮戰場上假裝神經病,美國鬼子都不敢惹我,我比別人不知道多吃了多少稀飯。


    舒雲舒說,那不行,假的就是假的,以後暴露了,性質更加嚴重。我看這樣,老四不是血壓低嗎,我再去一趟壽春,跟那個閻站長好好談談,給老四請假養病,然後我們再慢慢開導她。


    舒雨霏和舒雲展想想,覺得也隻能這樣了。舒雲舒和肖卓然參加革命早,在壽春有不少戰友同誌。舒雲舒在壽春又奔波了兩天,閻站長終於表示不再跟舒曉霽一般見識,但是有個條件,那就是盡快把舒曉霽調離壽春廣播站。


    後來舒雲舒跟舒曉霽說,可以幫她聯係個工作,辦調動。舒曉霽說,開玩笑!我又沒有犯錯誤,我生是壽春縣廣播站的人,死是壽春縣廣播站的鬼,我哪裏也不去!


    三姐妹都一起開導舒曉霽,說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不能一棵樹上吊死,革命青年誌在四方,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何必留在這破地方跟他慪氣?


    舒曉霽說,我偏跟他慪氣。他已經快五十歲的人了,我還不到三十,我就不信我熬不過他。你們別管了,我哪裏也不去,我休假完了照樣迴去上班,他能開除我?我的關係在縣委組織部呢。


    舒曉霽在皖西城舒家老宅舒舒服服地享受了德國進口的抽水馬桶,十天之後,又大搖大擺地迴到壽春上班了。閻站長果然沒能把她怎麽樣。


    10


    導致李紹宏和肖卓然拉開鬥爭序幕的是一件小事。有一次肖卓然到黨辦交代任務,無意間發現黨辦多了一個女孩。肖卓然一見這個女孩就不喜歡,隔著老遠就能聽見她在笑,咯咯咯咯,好像是一隻剛會調情的小母雞,幸福得直想下蛋。


    肖卓然說,嗯,醫院怎麽多出一個人來?


    李紹宏和程先覺當時都在場,程先覺介紹說,女孩叫劉雅芝,剛從師範學校畢業,借調來負責醫院的新聞報道工作。


    肖卓然當時沒有表態,背著手走了。


    過了大約半個月,在黨委會上,黨辦提交了一份人事安排報告,其中有一項內容就是正式調動劉雅芝到第三醫院工作,擔任宣傳幹事。


    肖卓然說,我了解了,那個女同誌是師範學校畢業的,現在我們皖西地區缺的就是教師,她應該到學校工作。我們醫院的宣傳幹事,最起碼也應該懂醫。這個同誌不合適,我不同意調動。


    肖卓然表了這個態,就等於把這件事情逼上了死胡同。李紹宏萬般無奈,隻好把底交出來了。原來劉雅芝是地委宣傳部副部長邱山新的內侄女,邱副部長希望她留在皖西城工作,而且要找個最好的單位。


    地委宣傳部主管文教衛,邱副部長分管醫療衛生係統,而且是地區“抓革命促生產”辦公室的副主任,握有人事上的升降大權,這一點肖卓然並不是不知道,肖卓然很惱火這件事情居然被李紹宏大包大攬了。


    肖卓然說,第一,我們現在不需要宣傳幹事,我們第三醫院目前正在建設當中,紮紮實實地做事,沒有什麽值得宣傳的。第二,這到底是不是邱副部長本人的意思,我還不知道。邱副部長沒有跟我談過,我們不能給領導幫倒忙。


    李紹宏說,人事工作,曆來是黨委分管。


    肖卓然說,我是一院之長,又是黨委書記。第三醫院就是調進一條狗,也必須經我同意,否則一律無效。


    劉雅芝最終沒有調進第三醫院,在這裏實習了三個月之後,又卷鋪蓋迴到了蓼城縣,當了一名人民教師。


    邱副部長對此很不滿,事後把李紹宏叫去,抑揚頓挫地說了一通。李紹宏說,邱副部長,不是我辦事無能,確實是肖卓然太霸道。沒有權力就沒有地位,沒有地位就沒有作用啊。


    邱副部長說,你是分管黨務工作的副書記,也可以說是專職副書記,你怎麽就沒有地位?地位要靠作用決定,你說你沒有地位,就說明你在第三醫院沒有威信,沒有群眾基礎。


    邱副部長這樣一說,李紹宏就分外緊張。邱副部長不光是地委宣傳部的副部長,還兼著醫療衛生係統“抓革命促生產”辦公室的副主任,其分工又主要在抓革命這一塊,促生產的事情由另外一名副主任負責。而邱副部長分管的所謂抓革命,其實就是“抓人”,不是把人抓進監獄,而是抓人的思想和言行。


    李紹宏說,我跟肖卓然當然不能比,他在第三醫院一幹十多年,在院長位置上盤踞了五六年,許多幹部都是他的老戰友老同事,盤根錯節,錯綜複雜,他在那裏簡直實行家長製,比當年丁範生有過之而無不及。事無巨細,全由他說了算,就連別人穿什麽鞋子,他都要管。第三醫院有人管他叫肖霸天,胳膊擰不過大腿啊!


    邱副部長過去也聽說過一些對肖卓然的反映,大都對肖卓然不利,比如剛愎自用,比如獨斷專行,比如管理苛刻,那時候他沒有切身感受,反而認為這個同誌有魄力,工作作風紮實。這次他的內侄女安排工作,是李紹宏主動請纓要把她安排在第三醫院的,沒想到肖卓然這麽不給麵子。邱副部長覺悟再高,也不能忍受別人輕視他啊。


    邱副部長對李紹宏說,肖卓然同誌既然不同意,必然有他的道理,我們不能因為個人問題鬧不團結,你說是不是?


    李紹宏說,首長站得高。


    邱副部長又說,不談私事了,我們談談工作。現在運動正在開展,階級鬥爭的新動向要時刻把握。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考慮一個課題,那就是我們為什麽要革命。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革命也是有目的的。有些人參加革命是為了解放全人類,有些人參加革命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問題。尤其是那些出身在剝削家庭的人,從理論上講,中農以上家庭出身的人,能夠投身革命,都存在投機的可能性。


    邱副部長的這番話,李紹宏當時不是很明白,他那時候關心的是邱副部長的另外一番話。是啊,地位是由作用決定的,沒有作用就沒有地位,反過來說,沒有地位,要有作用,談何容易?


    就從這個時候開始,李紹宏的心裏就埋下了一顆種子,隻要肖卓然還在當院長,他永遠也不會有作用,更不會有地位。肖卓然就是壓在他頭上的三座大山,他的出頭之日,隻能等待肖卓然滾蛋的那一天,他盼望肖卓然早點離開第三醫院,哪怕肖卓然升官,當局長也行,當地委書記、當省長也行,隻要肖卓然不再鉗製他。


    11


    肖卓然帶領醫療隊在皖西地區的七個縣巡迴醫療搞了一圈,迴來後起草了一個報告,名為《關於皖西地區醫療衛生工作的調查報告和幾點建議》,陳述了他在皖西農村調查的所見所聞所思,並對改善農民用水條件和改良農民生活習慣提出了具體的建議。


    這個報告受到了地委宣傳部副部長邱山新的重視。邱副部長後來在一次會議上說,這個肖卓然好像有點右傾傾向,至少也是有模糊認識。到農村轉了一圈,大好形勢視而不見,為什麽總是揪住問題?這個報告把人民公社的形勢描述得一塌糊塗,這是什麽動機?這是向黨進攻。


    邱副部長在宣傳部會議上提出來,要對肖卓然進行調查,家庭背景、現實表現,等等。會上做出了決定,邱副部長把這個秘密的政治任務交給了他的老部下,第三醫院的黨委副書記李紹宏。


    李紹宏對肖卓然早已滿腹意見,有了上方寶劍,自然格外積極。找了一個特殊的理由,啟動了特殊的程序,調來了肖卓然的檔案。剛看了兩頁,就有了重大發現。肖卓然過去在國民黨陸軍江淮醫科學校做過地下工作他是知道的,問題的蛛絲馬跡是,在皖西城解放前夕,在發動進步同學起義的問題上,他為什麽要采取利用舒雲舒寫信的方式,而不是直接和這些同學談?雖然肖卓然在檔案中有文字解釋,說是當時因為情況緊急,他身負重任,他的身份不到最後一刻不能暴露,所以對於幾個可靠的同學,他采取了一種特殊的感召方式。但是這個解釋顯然不能自圓其說,因為事實證明,他的這個工作效果並不佳,因為在接到舒雲舒動員信的三個人當中,隻有程先覺一個人是起義的,另外兩個,一個是投誠的,一個是俘虜。這至少說明肖卓然在發動起義這個問題上有失誤。這是表層的問題。


    李紹宏後來幹脆把程先覺、汪亦適和鄭霍山的檔案也調出來,花大力氣對這幾個人的那段曆史進行重新研究,結果又發現了深層次的問題。汪亦適投誠的時候,身後有人開槍,過去的結論是鄭霍山走火,這個結論疑點更大,如果從相反的方向思考,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汪亦適的投誠是個誘餌,鄭霍山的開火才是他們的真正意圖。而他們如果是假投降真反抗,那麽肖卓然後來為什麽不遺餘力地為汪亦適奔走,還曾經一度企圖顛倒黑白,想把汪亦適定性為起義?對於鄭霍山,肖卓然似乎也格外關照,早在鄭霍山在三十裏鋪農場勞動改造的時候,肖卓然還膽大包天地組織大規模的探望,簡直就是向新政權挑戰。


    如此分析推理加上想象,李紹宏的腦子裏突然產生了一道閃電般的火花。肖卓然表麵是地下工作者,誰能擔保他在做地下工作的時候沒有暴露?因為當時江淮醫科學校的特務組織具有很強的滲透性,在江淮醫科學校做地下工作的並非肖卓然一個人,而其他幾個同誌都先後被特務發現,慘遭殺害或秘密失蹤,為什麽獨獨肖卓然逍遙法外,而且還受到特務頭子馬庚河的信任?這背後隱藏著什麽?


    “四條螞蚱”?李紹宏突然想起了這個時隱時現的傳說,這個傳說馬上又使他聯想到了“三家村”、“四家店”、“五人黨”,等等。李紹宏茅塞頓開——


    陰謀、變節分子、叛徒、反革命小集團……這一連串的名詞就像音符一樣在李紹宏的腦海裏跳躍。完全有可能啊,他們全是剝削階級家庭出身,對於新政權有著刻骨銘心的仇恨,他們怎麽會輕而易舉地甘心失去他們的天堂呢?就算他們後來為新政權做了一些工作,那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投機革命,偽裝進步,隱藏自己,隻不過由於革命形勢的鞏固發展,他們才沒有輕舉妄動罷了。


    李紹宏為自己的重大發現激動不已,跑到地委宣傳部向邱山新如此這般作了匯報,邱山新把一堆材料翻了幾遍說,老李,你的調查下了很大力氣,但是方向搞偏了,說肖卓然是叛徒特務搞小集團都沒有證據,“四條螞蚱”的問題早就被否定了。但是,你的調查也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思路,那就是他的革命動機。我跟你說過,凡是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人,都有投機革命的傾向,你從這個角度調查他,一搞一個準。


    邱副部長拿出這個態度,李紹宏的激情雖然受到冷卻,但是有一點他搞清楚了,邱副部長對肖卓然已經非常反感了,他並不反對自己調查肖卓然。


    李紹宏苦思冥想幾天,終於對邱副部長的“一搞一個準”心領神會了,決定采取恩威並施的策略,先從汪亦適身上撕破口子。從表麵上看,汪亦適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在政治上不敏感,而且汪亦適在皖西城解放前夕的表現,有很多可以做文章的題目。


    李紹宏找汪亦適談了一次話,這個時候他當然不會把汪亦適劃到階級鬥爭的對立麵上,因為時機沒有成熟,他需要利用汪亦適。李紹宏首先肯定了汪亦適在外科主任崗位上的貢獻,然後他給汪亦適講了一個故事——皖西城解放前夕,幾名傾向革命的進步青年積極向組織靠攏,但是江淮醫科學校的地下工作負責人卻視而不見,因為這個負責人是個革命的投機分子,他怕過早地接納這些進步青年會暴露自己,直到皖西城解放前夕,這個負責人才在倉促間讓他的情人以私人的名義寫信號召這幾個進步青年起義。為什麽要用私人名義,除了技術性的考慮以外,這裏麵也摻雜著個人的不可告人的動機,就是把起義工作的成績歸功於他個人。由於個人主義在作怪,導致了這幾個進步青年行動遲了一步,結果是,投誠的投誠,被俘的被俘。這就是投機革命的後果,而你本人就是直接受害者。


    汪亦適靜靜地聽完,半天沒有吭氣,臉上也沒有表情。


    李紹宏說,動機決定方法,方法導致結果。如果不是肖卓然私心作怪,敢於承擔風險,早一點把大家組織起來,那麽你們就會順利起義,斷不至於最後落個被俘的下場。這個結果讓你背了半輩子黑鍋,要不是組織上挽救,你現在是個什麽命運,還很難說。


    汪亦適說,李書記,你想讓我說什麽?


    李紹宏說,我想讓你再迴憶一下皖西解放前夕地下工作的情況,肖卓然同誌有沒有在同學之間開展策反工作?


    汪亦適說,我看不出來,他隱藏得很深,我們那時候都以為他是國民黨信任的人。不過,我認為他這樣隱蔽自己是對的,因為皖西城解放前夕,江淮醫科學校內部白色恐怖特別嚴重,地下工作的同誌特別謹慎,如果他過於活躍,暴露了身份,不僅策反工作失去領導,可能還會危及其他工作。他是在引導城區遊擊隊抓獲馮百善和馬庚河之後才暴露身份的。


    李紹宏說,你這樣看問題不對,我們應該從另外一個方麵看。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我們不能因為怕自己暴露犧牲就龜縮起來,放棄對策反工作的領導,導致策反工作行動遲緩,收效甚微。


    汪亦適說,李書記,你認為肖卓然在危險麵前龜縮起來了?你怎麽能這麽看問題?這太荒誕了。


    李紹宏說,事實就是這樣。我們清楚,你那時候是非常積極要起義的,就是因為肖卓然遲遲沒有采取措施,才在皖西解放前幾個小時倉促組織,像你這樣能夠迴到革命隊伍還是幸運的。在江淮醫科學校裏,不知道還有多少像你這樣的進步青年,由於沒有跟地下工作者取得聯係,也就是說,被我們某些地下工作者放棄了,而被國民黨軍裹脅到台灣,現在還在過著暗無天日的悲慘生活。


    李紹宏說著,眼圈都紅了。


    汪亦適驚訝地看著李紹宏說,難道你認為肖卓然可以動員整個江淮醫科學校全部起義?那是不可能的。


    李紹宏說,你自己的起義行動被影響,沒能成為起義人員,至今背著投誠的黑鍋,在政治上一再受挫,你就從來沒有想過這是誰的責任?


    汪亦適說,我想過八百遍了,是我自己的責任。老實說,我接到那封動員信之後,並沒有馬上行動,也是猶豫再三。如果我能當機立斷,我應該是第一個到風雨橋頭的。在這個問題上,肖卓然一點兒也沒有做錯,他的每一個步驟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李紹宏不高興地說,這麽說,你當初起義還動搖過,那你最後投誠是什麽動機?


    汪亦適說,從根本上說,是為了保命。


    李紹宏說,你這樣說太沒有覺悟了,難道你沒有想到這是棄暗投明,是追求進步,是獲得新生?


    汪亦適說,如果我在那時候能清醒地認識到這些,我就加入中國共產黨了。那時候我想的就是活命。


    雖然在汪亦適這裏李紹宏沒有得到什麽東西,但是邱副部長那個關於“中農以上家庭出身的人,能夠投身革命,都存在投機的可能性”和“中農以上家庭出身的人,都有可能是階級異己分子”的觀點,還是給了李紹宏巨大的理論支撐。


    這年秋天,李紹宏殫精竭慮,搞了一份《關於肖卓然投機革命的情況反映》,材料不僅對當年皖西城解放前夕策反工作成績重新評估,把汪亦適等人起義未遂歸罪於肖卓然,同時,還把肖卓然寫的《關於皖西地區醫療衛生工作的調查報告和幾點建議》附上,作為肖卓然汙蔑大好形勢的證據,佐證立場決定思想亦即“屁股指揮腦袋”。這種一葉障目,專門挑剔社會主義的毛病是由“剝削階級腐朽的價值觀”決定的。


    這個材料後來到了陳向真的辦公桌上。陳向真把宣傳部和衛生局幾名領導召集在一起,聽取了他們的匯報,聽了半個小時,不耐煩了。陳向真說,我們做工作要深入,不能抓住一點不及其餘。肖卓然家庭出身有問題是不錯,但不等於他個人就是剝削階級,恩格斯還是大資本家呢,但他是革命領袖。說肖卓然明哲保身,在關鍵時候龜縮,策反不力,這不是事實。皖西解放前夕,他們三十二個地下工作者,是我親自布置的任務,暴露的時機、策反的時機都是我確定的。不能動不動就無限上綱,動不動就上升到階級鬥爭的高度,動不動就說自己的同誌是階級異己分子,是投機革命。至於說他對當前的大好形勢有看法,那是認識問題。我們應該允許我們的同誌表達自己的觀點。至於朝鮮戰場的問題,更加站不住腳了。你說他靠前是不惜犧牲戰友,是為了撈取政治資本,我認為那恰好是為了解救更多的戰友不惜犧牲自己。


    陳向真有了這個態度,邱副部長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肖卓然後來是從陸小鳳的嘴裏知道這個情況的,陸小鳳的消息不知道怎麽這麽靈通。陸小鳳說,好鞋不踩臭狗屎,你不光踩了,還踩了很大的一泡。


    肖卓然說,我踩誰了?


    陸小鳳說,皖西地區最大的整人專家,你把他的內侄女攆走了,他差點兒給你扣了個投機革命和階級異己分子的帽子。倘若不是陳書記對你知根知底,倘若不是陳書記堅持立場,遇上一個二百五領導,你在政治上就完蛋了。就這樣還不算完,不聽我的勸告,你以後還要倒黴。


    12


    此後不久,陳向真把肖卓然叫到地委他的辦公室,並沒有提及組織上對他的調查,而是又親自聽取肖卓然匯報了一次他在農村調查的情況。陳書記聽得很細,對於肖卓然報告裏提到的事例,譬如說用河溝水的是哪些村莊,食用地表水的占多少比例,抽樣調查的化驗數據,等等,不厭其煩地詢問,肖卓然則有根有據地迴答。


    匯報完了,陳書記背起手在辦公室裏踱步,踱了很長時間,然後問肖卓然,卓然同誌,你認為我們當前的工作重點是什麽?


    肖卓然迴答,報紙上說,是社會主義政治建設和經濟建設。我認為,最根本的還是衛生建設。如果我們的群眾不能擁有良好的生活環境,沒有健康的體魄,一切建設都是空話。


    肖卓然這番話說得有些唐突,似乎也不太合時宜,他看見陳書記的眉頭倏然皺了一下。陳書記踱了半天步子,笑著問肖卓然,卓然同誌,關於第三醫院的將來,你有什麽設想?


    肖卓然說,我們醫院現在已經成為一個中型綜合醫院,宗旨還是麵向基層,麵向普通百姓。皖西地區多發肝炎、肺結核、腸道疾病,我想在醫院成立一個皖西農村病原研究室,一方麵分析皖西水土和常見疾病的關係,另一方麵有針對性地開發研製常備藥品,防疫先行,預防為主。這樣也可以為專區醫療衛生係統提供決策依據。


    陳向真坐下來,沉思片刻說,好,你把你的關於成立農村病原研究室的想法詳細寫一個報告,你過去搞的那個調查報告也再充實一點,裏麵不太確定的東西刪除,完全舉實例,靠事實和數據說話。調查報告修改之後,連同成立病原研究室的設想,直接送到地委來。


    肖卓然說,我盡快完成。


    陳向真問,還有什麽問題?


    肖卓然說,第三醫院的老院長丁範生同誌,在皖西解放的時候,他是榮軍醫院和705醫院的創始人,也可以說是第三醫院的創始人。我這次下鄉見到他了,身體不太好,在鄉村衛生院,工作量大,營養跟不上。他的工資雖然不低,但我聽說很多都捐給貧苦患者了,還主動承擔了兩個農民病號的醫療費。組織上能不能對他的問題進行重新結論?我個人希望恢複他的副院長職務,迴來給我當顧問也行啊。


    陳向真撫著額頭想了想說,啊,你說丁範生啊,這個同誌總的看來是個好同誌,知錯就改,改得徹底。但是重新結論沒有必要,組織上本來就沒有嚴重處理他,是他自己堅持降級的。我去年到蓼城縣,也見到他了,談過一次話,給我的感覺是,他有贖罪心理,而且還很堅決。他跟我說,他在50年代犯了多吃多占的錯誤,特別是犯了好大喜功的錯誤,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了不可原諒的損失,違背了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有損共產黨員的形象,他要用自己的一生,擦掉曆史上的汙點。你看,他把問題上升到這樣的高度,我還能怎麽說?我的意見是,就讓他留在農村,成全他的願望。再說,我們的基層也需要這樣的共產黨員。什麽是公仆?現在的丁範生就是真正的公仆。


    肖卓然說,他當年搞的那個康民大廈計劃,在當時確實是不切實際,現在看來,這個計劃並沒有錯。我們的社會總是要發展的,我們的醫療衛生條件總是要改善的。現在專區已經批準了我們續建康民大廈的計劃,我很想把老院長請迴來,請他負責康民大廈的工程。


    陳向真說,你的想法很好。但是此一時,彼一時,他丁範生現在的心思不在這裏,搞基建也不是他的強項。我主張他仍然留在農村,做一個紮根基層服務人民的優秀的共產黨員的典範。


    肖卓然說,那我就沒有什麽問題了。


    肖卓然告辭之後,走到門口,陳向真又把他叫了迴來,說等一等,還有一件事情。


    肖卓然迴身,重新落座。


    陳向真並沒有馬上說出還有什麽事情,而是看著肖卓然,又親自把肖卓然的茶杯重新放到他的麵前,然後才說,你嶽父最近還好嗎?


    肖卓然說,身體還可以,老人家現在深居簡出,家裏一堆孩子,天倫之樂不缺了,心情也很好。


    其實肖卓然講的不完全是真話。自從舒家老四被下放壽春之後,就成了老爺子的一樁心病。老爺子擔憂的還不僅僅是舒曉霽被下放的事情,而是舒曉霽的性格。舒曉霽下放到壽春廣播站工作,並沒有吸取教訓,又惹出了一連串事情,差點兒把舒先生的心髒病給氣犯了。但是這個情況,肖卓然沒有向陳書記匯報。


    陳向真說,你嶽父是個非常開明的人物,對皖西人民是有重大貢獻的。解放初期,皖西複蘇經濟,你嶽父不遺餘力協助新政權,運用他的號召力,團結皖西工商界的中堅力量,幫助**度過了最困難的時期,**不會忘記他,我們也不會忘記他。你見到他老人家,向他問個好,我也會抽空去看他。這段時間運動多,我也是顧頭不顧腚,好長時間沒有跟他坐在一起聊天了。其實,對於皖西的建設,他老先生還是有很多好主意的。


    肖卓然說,我一定轉告陳書記對我嶽父的評價,也代表我嶽父謝謝陳書記。


    陳向真說,最近社會上又有一股歪風,一會兒批評這個,一會兒批評那個,我很擔心我們皖西也會出現思想動蕩。你跟你嶽父說,隻要我陳向真還在皖西工作,我就絕不會讓他受委屈。


    當前的形勢其實肖卓然也知道一些,他能體會出陳書記講這番話的深長意味。肖卓然說,謝謝陳書記,您也多保重。


    陳向真說,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你們第三醫院,誰當院長最合適?


    肖卓然頓時愣住了,因為他現在當的就是院長,陳書記這樣問是什麽意思,是說他這個院長當得不稱職該換人了,還是覺得他當院長不合適要調整?


    陳向真見肖卓然遲疑,又說,我可能沒有把話說明白。肖卓然同誌,我跟你講,現在形勢很不好,意識形態裏有好多問題,我都感到困惑,有時候連是非判斷都出了問題。這也許是好事,也許是壞事,我們都得有所準備。萬一你離開了第三醫院院長的位置,你覺得還有誰可以挑起這個大梁,那個程先覺怎麽樣?


    肖卓然此刻的心情很複雜,沉思了一會兒才說,程先覺同誌工作積極,當領導也有一定的水平,但是主見差一點,不適合當一把手。


    陳向真說,李紹宏同誌怎麽樣?邱山新同誌和你們衛生局的羅局長對這個同誌好像看法很好,幾次向組織部門推薦。


    肖卓然說,關於李紹宏同誌的政治素質,今天不是匯報的時候,我隻想表達一個看法,醫院是業務機構,李紹宏同誌對此一竅不通,他當院長,說不過去。


    陳向真沉吟片刻說,啊,是啊,李紹宏同誌是個完全的門外漢,是不適合在業務單位當一把手。不過,現在提倡政治第一,他不懂業務,並不等於不能領導業務,我們都是從戰爭年代打出來的,很多具體的技術性的工作我們都不懂,不是照樣領導?


    肖卓然心裏一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想了一會兒,還是堅持說,外行領導內行,那是特殊時期的特殊現象。如果我們有了既懂業務,又善於管理的同誌,我們為什麽還要選擇純粹的門外漢呢?


    陳向真說,那你認為誰最合適?


    肖卓然說,要說合適,我認為汪亦適同誌比較合適。


    陳向真說,這個同誌我也聽說了,業務能力很強,但是好像對做領導工作不感興趣。


    肖卓然說,我個人認為,醫院是個業務單位,現在的第三醫院,不像過去那樣,動不動都要靠領導決策,動不動就要領導拿主意,動不動就要領導親自出麵解決。第三醫院已經建立健全了一整套的管理製度,已經做到了這樣的程度,離開哪個領導都可以照樣運轉。所以我能夠經常帶領醫療隊下鄉,三個月五個月,醫院的工作都是照常進行,沒有出現任何問題。汪亦適是江淮省內著名外科專家,他擔任院長,主要是在業務上加強領導力量,而且在集體領導下實行院長負責製,這樣的工作他是能夠勝任的。但是我有兩點說明,一是我本人,我雖然認為他合適,但是我並不讚成他當院長,可以到第三醫院當院長的人很多,而汪亦適這樣的專家隻有一個,我擔心當了院長會影響他做學問。二是汪亦適本人也有可能不同意出任院長,他現在擔任外科主任,行政上的事情全是副主任和科室支部書記在管,但是當了院長,總會多一些行政事務,據我所知,這是他不願意做的。


    肖卓然說完,靜靜地等待陳向真的反應。


    陳向真又踱起了步子,一圈,兩圈,然後在肖卓然麵前停下來說,好,肖卓然同誌,謝謝你的調查報告,也謝謝你提供的情況。我剛才提的問題,僅僅是我個人的隨意想法,不代表組織,沒有任何背景。有一句話我要對你說,有備無患,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句話也同樣適用於我。對於突然來的情況,我們都要有思想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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