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塵官邸。


    沙沙的雨聲打在屋頂的瓦上,敲擊的聲音密集,配合唿唿的風聲,緊湊得讓人喘不過氣。


    風吹不進這屋子裏,桌上的燭火也在震動中顫抖,不時有雷聲響起,燭火在電光的明暗中更顯飄搖。


    林塵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模樣蕭條,半死不活。


    這位從前驍勇矯健的少將軍似乎是生了重病,唿吸看起來有氣無力,麵色蒼白,顯得皮膚底下的青筋分外明顯。


    他一隻手從床上垂下,露在外頭,白得不成樣子的手臂和精心挑選的白被褥恍如一色,任何人看了都會心裏一跳,感到心疼。


    站在旁邊的麵紗侍女看著也不太懂事,都不知道幫少將軍把手臂塞進被子裏,或許她是故意在欺負病弱的主人吧?這一幕就顯得格外淒涼。


    然後,看著和死人已經區別不大的林塵突然自個兒坐了起來,動作生龍活虎。


    “你說誒——”


    “你這妝會不會化得太誇張了?”


    他頂著一副病秧子的白臉,五官卻非常生動地看向旁邊的侍女說。


    “你能不能消停會兒?”


    麵紗下的褚司白皺著眉頭:“躺一刻鍾你起來三迴了。”


    雖然抱怨,但她還是耐心解釋道:“誇張些無妨,這是苦肉計,不誇張就沒效果了。”


    “好吧。”林塵點點頭,又躺下去,把胳膊露在外頭,腦袋無力地偏向靠內的一側。


    定計的那一天,他們二人對著這個連環計討論了許久,推演了其中每一個細節,算是敲定了出兵的中策。


    今天正是出計的時候。


    林塵躺下後過了一會兒。


    “我突然想到——”


    他又爬了起來。


    “司月她有沒有什麽能用的秘術啊?能幫助今天這個計劃的。”


    褚司白滿腦門黑線,如果不是帶著帷帽和麵紗,她真想抬起手捂在臉上。


    “司月她用完上一個秘術還沒多久,需要恢複。”她麵無表情地說。


    “好吧。”林塵又點點頭。


    遊戲中,使用秘術確實是要消耗“精神力”這樣的數值的,褚司月年紀又小,需要多恢複些時日也很正常。


    於是他再次乖乖躺下。


    又過了一會兒。


    “我倒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沒想到,這次開口的居然是褚司白。


    “今天這樣的天氣,你為什麽要堅持執行計劃?”


    “如果真出兵了,風雨中夜襲的效果會大打折扣的。”


    風雨中,火攻的選項被直接排除,而且敵人可能不會冒著雨亂跑,而是躲在帳篷中固守。


    敵人亂不起來的話,劫營就不能有多大的斬獲。


    夜襲劫營,以少勝多,其實還是要靠敵人自亂,發生踩踏,甚至慌亂中敵我不分,自相殘殺。


    “因為——”林塵還是坐起來了,他看著褚司白,神秘地笑笑。


    “後半夜雷雨會停。”


    “你怎麽知道?”褚司白不為人知地挑了挑眉毛。


    “為將者,豈能不知天文,不知地理啊?”林塵眯著眼睛,慢悠悠地說。


    他當然是靠當玩家的經驗知道的,別的時候姑且不論,這半個月內遼水城周圍的天氣變化,他真是在夢裏都能背下來。


    褚司白一眼就能看出他在不正經地說怪話。


    行軍打仗確實是要摸清天文地理,但她也沒聽說過這麽精準、這麽篤定的。


    按褚司白過往的個性,這時恐怕隻會冷冷的,不說話。


    但這次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迴事,林塵得意洋洋的嘴臉讓她突然有種不服氣的感覺,於是低聲嘟噥了一句:“哼,你高興就行。”


    忽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出現在外麵的走廊上,由遠及近。


    兩人都趕緊把嘴巴閉上,褚司白默默站著,林塵躺迴了那個潦倒的姿勢。


    遼水太守趙鳴大步走到房門前,神色關切,眉頭緊蹙,身後跟著兩名匆匆的侍衛。


    “賢侄?”他敲了兩下門。


    褚司白上前把門打開。


    趙鳴看見了這個陌生的遮麵侍女,有些驚訝,但沒多在意。


    倒在床上的林塵迅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時外頭恰好閃過一道雷,將屋裏的風景照得煞白,那個年輕人手無力地垂下,真像是病重得不成樣子了,讓人不由得緊張。


    那件誇張而沉重的鐵甲穿了幾天,趙鳴終於還是吃不消了,現在換成了牛皮甲,人也輕鬆多了。


    他快步走到床前,身上淋的些許雨水滴落下來,在地板上留下水漬。


    “賢侄?我聽聞你午後吐血又倒下了,可是又染上了什麽疾病?”


    他上來就握住林塵露在外頭的那隻手,所幸,這隻手雖然蒼白,傳來的感覺還是溫熱的,讓趙鳴心裏稍稍寬鬆了些。


    這個年輕人的身份畢竟不簡單。


    副將在軍中已經是一個不小的職位,更何況他還是大夏邊境名將林起峰之子,在如今的局勢下,地位更加特殊。


    “唉,是小侄身體虛弱,連累太守大人掛記了。”林塵緩緩把頭轉過來,露出那張蒼白、額頭又有些發黑的臉。


    他臉上流著虛汗,嘴唇幹裂,已經淡成了粉色,眼皮耷拉著,像是睜不開,雙眼也無神,看起來聚焦都費勁。


    趙鳴的心一下就揪緊了,手上也用力,牢牢抓住他的手。


    在趙鳴看來,林塵是個有家教的年輕人,對自己從來沒有無禮之處,軍事和武力方麵的能力又強,算得上是青年才俊。


    自己從來也不討厭他,更多的還是欣賞。


    實際上,連這個臉先靠內,再轉過來的順序都是林塵和褚司白商量好的。


    如果臉一開始就靠外的話,趙鳴在進門時就會將場景和林塵的模樣同時收入眼中,無非隻在那時隻受到一次震驚。


    可先讓他受到淒涼場景的震驚後,再看見林塵的模樣,就可以使用兩次遞進的震驚更好地影響他的情緒。


    “可有請醫官看過啊?”


    林塵將身子撐起來,有氣無力地說:“看過了,說沒什麽事,或許隻是小侄關心則亂,胸中有鬱結罷了。”


    關心則亂?


    胸有鬱結?


    趙鳴迴過味來。


    “賢侄還是為了出兵的事嗎?不是趙某軟弱,而是敵眾我寡,委實不能出兵啊!”


    “後來張平之將軍又和我說了,他估算的蠻軍兵力是絕不會錯的,或許是賢侄你中了蠻子的詐術吧?”


    “他當時可看了整整半天,不光是從蠻軍營地的規模判斷的,還有蠻軍做飯時炊煙的數目、蠻子每日……”


    “太守大人錯怪我了。”林塵搖了搖頭,打斷了他。


    啊?


    是嗎?


    難道你不是想出兵?


    趙鳴一時語塞,又有些訕訕:“那賢侄是?”


    “小侄今日午休時,有故人給小侄托夢……”


    他說著咳嗽了兩聲:“那是小侄熟識的一位將軍,上據城中郎將謝翼。”


    “他大概是已經戰死了吧,夢裏的他衣甲破碎,滿身是血,手上戰刀都已經殘破,雙眼都沒有了眼珠,隻是兩個空洞。”


    “他用力抓著我的肩膀,大力搖晃,說上據城已經危在旦夕了,你父親林將軍他用盡了策略也難以破局,怕是……命不久矣了……”


    “所以小侄醒來時,才在鬱鬱中吐出一口淤血……”


    林塵說著低頭抽泣了兩聲。


    當然沒有眼淚流下,把妝弄花了就完蛋了。


    褚司白適時遞上手帕,林塵低著頭裝模作樣地擦了擦。


    “賢侄……”趙鳴心情複雜地看著這個思念父親的年輕人,他自己也有遠在天燭的孩子,如何不能理解這樣一種心情呢?


    但守城的責任重於泰山,他還是不能將全城人的生命拿去冒險。


    “托夢一說,還是賢侄想多了。”


    趙鳴斟酌後,緩緩說道:“怪力亂神,子不語也。賢侄其實隻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太過思念林大將軍導致的。”


    “依我之見,上據城有林大將軍鎮守,必然是固若金湯,賢侄的朋友肯定也都活得好好的。”


    “隻消再守些日子,待到朝廷援軍一至,城內城外裏應外合,三城之圍可解,賢侄自可父子團圓。”


    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露,對局勢的分析至少在當下也頗有道理。


    林塵也隻是慘淡地點點頭:“太守大人說的是。”


    “可小侄實在是心中憂慮,惶惶不安。”


    “實不相瞞,小侄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幾道,也難以入眠,一來是心煩意亂,始終靜不下來,二來是怕在夢中再見到謝將軍,實在不知如何作答……”


    “於是,小侄想請太守大人賜下一件信物,再入夢時,便能以太守大人的信物去夢中為令,奮力殺賊,以答謝將軍。”


    他這番話說得淒婉又不逾矩,情真意切,讓趙鳴微微動容。


    他歎了一口氣:“賢侄心誠,實在是能感天動地。”


    “既如此,你便將我隨身的金刀拿去,望賢侄能安然入睡。”


    他將腰間佩戴的金刀取下,遞給了林塵。


    可林塵沒有伸手去接。


    他和褚司白的討論中,現在執行的這條計策可能的變化有數十種之多,能拿到金刀已是一種不錯的結果了。


    但他還想要更好的。


    “賢侄?”趙鳴唿喚他。


    林塵低著頭,作出不好意思的模樣說:“太守大人,請恕小侄無禮,其實想要什麽信物,小侄早已有了想法。”


    “哦?是什麽?”


    “希望太守大人能寫一條出兵的命令,贈予小侄入夢。”


    出兵的命令?


    趙鳴臉色微變。


    出兵的命令怎麽好胡亂寫?!


    他轉念一想,又有了主意,放鬆了些。


    “好!”他點點頭,“我便寫一條予你。”


    他走到房間的書桌前,鋪開紙,在沙沙的雨聲中揮毫寫了起來,不一會兒便完成了。


    趙鳴吹幹墨跡,端給了林塵。


    那確實是一條出兵的命令,寫得詳細,柳葉、虎行二營各出兩千人出戰。


    可問題是,右下角沒有蓋印。


    沒有蓋印的命令,就是一張廢紙,給林塵也無妨。


    甚至,他隻是拿去入夢,這樣更合適。


    趙鳴不知道的是,站在他們旁邊的那位掩麵侍女,此時已經將手按在身後的短刀上!


    在褚司白規劃的其中一種變化中,這張太守筆跡的命令已經夠用,接下來,可以使用武力搶奪印章。


    林塵會負責控製住趙鳴,褚司白會解決掉在門口的兩名護衛。


    她隻等林塵的信號。


    但林塵悄悄對她擺了擺手。


    用武力控製趙鳴應當是最後的手段,一旦那麽做,變數太多,風險太大了。


    他還是想搏一個最好的結果。


    林塵作出怔怔出神的樣子,望著紙張上空缺蓋印的右下角。


    “唉。”趙鳴注意到他的神情,歎了口氣,“賢侄果然還是想出城作戰,去上據城解林大將軍的圍。”


    “可是啊,我就是給賢侄蓋上這個印,賢侄也不要以為可以假傳軍令了。”


    “以張將軍那決絕的樣子,我估計就算這命令送到他手中,他也不願意出兵的。”


    說著趙鳴將紙塞到林塵手上。


    “賢侄便將此物拿去吧!保重身體,好好休息!”


    語罷,他就轉身想離開。


    可這時,林塵幽幽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張平之此人,若真是得了太守的命令也不出兵,太守大人難道不覺得有異嗎?”


    趙鳴一愣,腳步一下停住了。


    “我林塵一介將士,即使自己想出兵,終究還是聽太守大人的調度。”


    “太守大人讓我出兵,我就出兵,不讓出兵,我便不出;可張平之若是收到什麽命令都不出兵的話……”


    林塵抓住機會接著說:“其實我有收到一些消息,說,張平之其人可能已經在暗中私通蠻軍,想要降賊了!”


    “請太守大人細想,比起我林塵看錯了、受騙了,有沒有另一種可能,張平之從一開始就在欺瞞太守大人不可出兵,隻待和蠻族談好條件後,就獻城投降呢?”


    林塵說話間眼神明滅。


    離間。


    唯有離間,讓趙鳴按他們所想的方向去行動,才能完美實施林塵和褚司白的中策!


    趙鳴聞言,頓時思緒萬千,都沒注意病殃殃的林塵為何突然一口氣講出那麽多話來。


    他思考過當前岌岌可危的局麵下,可能會有人心生降意。


    但確實是沒有想過,那些勸說他不出兵的人,可能正是在為投降做準備!


    這年輕人的話有些突兀,但並非完全沒有道理!


    “嗬嗬,賢侄莫非想得太多了吧,剛才我也就隨口一說,張將軍戍邊多年,應當是不會做這樣的事的……”


    趙鳴想迴去再細細思考,隻是先敷衍道。


    可他一迴頭,卻看見這個年輕人居然掀開被子,搖搖欲墜地站起身。


    雷雨聲中,堅毅的青年將官單膝跪在地上,雙手抱拳,抬頭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


    “張平之究竟想法如何,林塵願為太守大人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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