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


    暈暈乎乎。


    隱約能聽見淘氣的聲音。


    “姐~我都說了幾遍了,他單純就是太久沒睡覺熬的,別的一點毛病都沒有!”


    “別別別,那些庸醫開的藥不如不喝!”


    ……


    “哎呀,這本是《傷寒雜論》、這本是《拈花醫經》、這本是《練兵實紀·醫篇》……不信你自己對著症狀看……”


    “別再讓我摸了,他頭上稍微有點燙是正常的!”


    ……


    “啊?又怎麽了?我說我的好姐姐,你能不能讓我睡會兒?”


    “好好好,小聲就小聲……”


    ……


    林塵皺了兩下眉頭,才把眼睛張開,有安神的沉香味淡淡地縈繞在鼻尖。


    他花了好幾秒,才迴想起睡著前發生的事。


    現在已經是晚上了,屋子斜上方的頂窗沒有關,能看見明亮璀璨的繁星。


    今夜星光似乎極盛,即使是那些關著的窗戶,也隱約有淡藍色的光芒透進來。


    我是睡了一整個白天?


    應該不至於睡到第二天的晚上吧?


    林塵從前都是個作息比較規律的人,一覺醒來,來到了漆黑的夜裏,讓他頗不習慣。


    還有一點讓他不習慣的是,有什麽東西枕在他的右手臂上。


    並且,有輕微的唿吸聲傳來。


    很近很近。


    近到他能感覺有溫熱的氣流從對方的口鼻中唿出,一次次擦過他的臉頰,像是貓尾巴上細嫩的絨毛在他皮膚上輕輕地來迴掃動。


    癢癢的。


    呃……應該是我想多了吧?


    林塵心想。


    肯定是個醫生,一直留在這。


    林塵在心裏這樣對自己說了兩遍,然後側過頭——


    看見了那個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孩。


    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隨唿吸一顫一顫,每一根都在星光下反射出光滑的色澤。


    小巧的鼻尖玲瓏可愛,臉上的肌膚軟玉般潤澤。


    小巧的嘴唇在小巧的瓜子臉蛋上抹了一縷紅色,幾乎像是技藝最精湛的畫師勾勒上去的,紅唇晶瑩剔透……


    等等?


    為什麽都是“小巧的”?


    疑惑湧上心頭,林塵自然地唿吸,體香從女孩身上透出來,讓人幾乎能隔空感受到她的體溫,那是小孩特有的奶香味……


    停!


    小孩特有的奶香味?


    停停停停!


    中計了!


    林塵用盡全身的力眨了眨眼,終於看了個仔細——


    這特麽是銅礦啊!


    怎麽會是褚司月這個小妮子?!


    什麽紅唇晶瑩剔透?


    她根本就是在流口水!!


    全流我胳膊上了!


    大概是感受到了震動,褚司月皺了皺眉頭,終於還是沒醒,她迷迷糊糊地抓起林塵的衣袖在自己嘴邊擦了擦,翻了個身繼續睡了。


    林塵無語地扶額。


    他把右手收迴來,輕輕撐在床板上,想悄悄坐起來,卻突然聽見清冷的聲音。


    “你醒了?”


    他循聲望去,窈窕的少女坐在床尾的凳子上,靠著旁邊的床柱。


    似乎也是才幽幽醒來,眸子半張,體態慵懶——


    傾倒眾生。


    她現在穿著一身侍女的服飾,卻已經足以讓她看起來像一位絕世的公主。


    墨一樣漆黑的長發紮成了流蘇髻,從兩肩垂下,她的頭發順滑得沒有半點散亂,修長的脖子得以完整展露。


    她身上的宮裙並不像王公貴族那樣寬大而華貴,在她身上卻獨有一份簡約而雅致的美。那件宮裙是柳青色的,襯著她的肌膚白淨,和白色的抹胸沒有區別。


    褚司白靜靜地坐著,讓人恍然間分不清,星光到底是從天上照下來的,還是從她的身上發出來的。


    “嗯。”林塵輕輕地應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仿佛忘記了唿吸,陡然有些缺氧。


    他坐起來,褚司白那雙黑眼睛看著他,似乎是想要開口說話,又像是在等著他說話。


    林塵先開了口,他想打破尷尬,但是馬上又後悔了,他覺得自己還需要斟酌一下要說什麽。


    “你……呃,我……呃……”


    最後他指著睡得跟頭豬似的褚司月說:“她怎麽會在這?”


    “不是你說的嗎?”褚司白一側腦袋。


    “我說什麽了?”林塵一愣。


    “‘睡覺大不了可以擠一擠’,你的原話。”


    我怎麽會說這麽不要臉的話,你不要憑空汙人清白。


    嗯……仔細迴憶一下,我好像還真說過……


    “嗬、嗬嗬……”林塵尷尬地笑了笑,“但實際上房間應該是夠的……”


    “她一個人去別的房間睡覺,我不放心。”褚司白平靜地打斷了他。


    那你跟她一起去別的房間不就好了?你不覺得現在這個場麵非常之奇怪嗎?我和你妹妹睡在一張床上你在旁邊看著?林塵在心裏嘟噥了一聲,沒說出來。


    又是沉默。


    “那,你們……那個……”


    “我們可以留下來。”褚司白突然說,她這句話說得莫名的快,像是在掩蓋她一拉長就會顫抖的語調。


    她的聲音不大,但林塵覺得自己耳朵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


    他覺得自己睡了那麽久,就是為了能精神飽滿地聽見這句話。


    “但要約法三章。”她接著說。


    “你說。”林塵點了點頭,盡管空間狹隘,也盡量正襟危坐。


    “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是關於司月的。”


    褚司白望向她年歲尚小的妹妹,輕聲說:“其實隻要你能答應這一條,剩下兩條都好商量。”


    “你也知道,司月她腿上有跛疾,自己一個人連走路都做不到,更不像我們一樣有武藝傍身,即使是一名手持屠刀的孩提,對她而言都是致命的。”


    “所以,我希望你能鄭重地答應我,我們同行時,即使在最危難的關頭,你也不會選擇放棄司月。”


    她那雙漆黑的眼睛幽幽地看著林塵,像是在期待著什麽。


    林塵意識到他和褚司白之間有不同尋常的事正在發生,遊戲裏招徠褚司白從沒有這麽複雜,隻是單純的發工資和打工。


    他看了一眼床邊的小司月,看了一眼認真望著他的褚司白,又抬頭看了一眼漫天繁星。


    林塵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他胸膛裏膨脹,他無論怎麽吸氣都填不滿它,又無論怎麽唿氣都吐不幹淨。


    他想起了他穿越前在這個世界的馳騁。


    他曾經練武練到天下第一,在這個世界行俠仗義無數,即使他封劍老死在深山裏,每一條街道上依然流傳著他的故事。貪官們白天行了惡事後,夜裏也會渾身冷汗地突然驚醒,害怕那個白衣的劍客踏著月色而來。


    他也做過從不失手的刺客,隻要他百無聊賴間從彤雲山巔扔下一張紙,就有無數人沸騰著將價格喊到幾十萬金銖,隻求他出手一次。


    他經商成了難以想象的巨富,數不盡的金銖在他身後流淌著,幾乎像永不枯竭的瀑布,他指間漏下去的錢如果被常人得到,足以讓他們狂喜到猝死。


    他也曾登上最高的那個位置,滿目都是金色的大殿裏,每一個人都匍匐著,沒有人敢抬頭看他。


    ……


    林塵感覺到這些形象一個個匯聚到他身上,在他心中嘶吼咆哮。


    他忽地笑了笑。


    “我以我的靈魂向北宿之神、天大將軍起誓——”


    林塵右手按在胸前,迎著褚司白的目光,眼底像是有火焰熊熊燃燒:“我林塵即使站在天崩地裂的中央,也絕不會放棄褚司白和褚司月獨自逃亡。”


    “如有違背,在戰場上將有一千支箭穿過我的心髒,萬名騎兵會將我的屍骨踏成碎泥!”


    因為不想吵醒在睡覺的褚司月,他們都壓低了聲音說話,但即使如此,此時也仿佛有鐵騎馳騁的馬蹄聲在這間屋子裏迴響。


    褚司白的身形定住了。


    她確實在暗示林塵發誓,在問時她就想好了,如果對方隻是不輕不重地說“嗯,我答應你”,那她將會十分失望,認為自己是看錯人了。


    但她沒想到林塵竟然如此坦然地、發出了如此莊重的誓言,而且將她也拉入了這個誓言之中。


    他的誓言沉重而磅礴,褚司白覺得這個青年認真地說出那些話時,傳說中北宿之神的重劍像是真的掃過屋子裏每一個人的靈魂。


    她怔住,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


    林塵說完,長唿了一口氣,卻看見褚司白一動不動,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是時間靜止了,然後,他就看見對麵的少女做出了和他相同的動作。


    她的聲音從前都是清脆的,這時卻堅定得像一塊鐵。


    “我褚司白以自己的一切向紫薇帝星、萬數之主起誓,一定會竭盡全力,幫林塵渡過他遇到的所有困局。”


    “如有違背,即請以漫天星光,化作寒針。”


    她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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