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闕悼亡詞雖情真意切,但此時由柴宗訓吟誦出來,破綻還是很多的。


    先是千裏孤墳,其實符皇後的陵寢離汴都並不遠。


    塵滿麵,鬢如霜,塵滿麵勉強可以夠得上,但柴宗訓不過一個青少年,何來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柴宗訓的家就在這裏,何來還鄉之說?


    柴宗訓有些心虛,但錢俶和李煜仍沉浸在這闕詞營造的氛圍中細細品味。


    “好。”錢俶忽地大叫一聲:“太好了。”


    柴宗訓一震,錢俶急忙跪下:“皇上,臣品到妙處,不由得失態,懇請皇上恕罪。”


    “哦?”柴宗訓心虛的問到:“妙處?何妙之有?”


    錢俶對到:“迴皇上,若論悼亡,自《詩》便有,最著名者當為晉潘檀郎和唐元微之,然其多用七言,以長短句悼亡,皇上當屬史上第一人。”


    柴宗訓的語文早還給了老師,他此刻隻想壓過李煜,打擊他的自信,史上第一人他可不敢當:“王上謬讚也。”


    “迴皇上,臣乃據實直言,”錢俶說到:“此闕詞開頭三句,排空而下,真情直語,感人至深。”


    “十年生死兩茫茫,生死相隔,太後對皇上現狀一無所知,皇上亦不知太後泉下如何。母子情深,撒手永訣,時間倏忽,轉瞬十年。”


    “不思量,自難忘。太後雖逝,然母子之情皇上怎能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太後與皇上陰陽永隔,豈止千裏?”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若太後忽地在世,當是一眼認不出皇上了吧,畢竟十年過去,皇上已經長大。以太後高壽,亦當鬢發皆白,含飴弄孫了吧。”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當年皇上出生時,太宗文皇帝亦尚在潛邸,皇上是夢到了繈褓之中的情形?此句最是令幼齡喪母之人傷心。臣之生母亦是在臣幼齡薨逝,臣現時記憶中的殘影,正是生母於窗前梳妝。”


    “皇上…”錢俶逐句解釋至此,竟然大唿一聲哭了起來。


    連柴宗訓都沉浸在錢俶解釋的意境中,難以自拔,忘了撫慰他。


    李煜亦正有所思,滿臉哀傷之情。


    好一會,錢俶才忍住哭泣,仍是一抽一抽的說到:“皇上,臣因皇上之詞,一時沉浸在於亡母思念之中,以至於咆哮廟堂,懇請皇上降罪。”


    柴宗訓反應過來,深吸一口氣:“王上孝感動天,何罪之有?”太監萬華忙過去扶起錢俶。


    柴宗訓想起方才錢俶的逐句解釋,哈哈,這吳越王倒真是個神助攻,原本說不通的地方,經他一釋意,倒真的情真意切。


    李煜也終於從哀傷中自拔,眼神黯淡,一臉慚愧的跪下:“皇上此句,‘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臣即便再讀十輩子書也難望項背,方才臣班門弄斧,懇請皇上恕罪。”


    ‘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有知識的人評論就是不一樣。


    柴宗訓神在在到:“非是朕精於尋章摘句,隻因念起宣懿太後,才偶有此句。國主才堪當世大才,朕每每出巡,無論街邊,亦或堂前,都在吟唱國主之句,國主迴朝後當多作佳句,不使我朝無新歌。”


    原來皇帝沒想過要扣留,李煜稍稍輕鬆了些。


    可引以為傲的詞作能力,在皇帝麵前卻黯然失色。


    李煜在心裏歎了一句,這天下,該是周室的,文治武功不如,連尋章摘句竟也不如。


    晚些時候,柴宗訓這闕江城子傳遍汴梁,教坊排曲後,唱頌者無不肝腸寸斷傷心落淚,感歎太後與皇上母子情深。


    而此時所有人才發現,原來皇帝除了武功計謀,於詞作上原來也有天賦。


    早上去太後寢宮請安,太後說到:“聽說皇上一闕長短句感動整個汴梁?姐姐若泉下有知,定是老懷安慰。”


    柴宗訓說到:“迴母後,兒隻是想起宣懿太後,所以有感而發。”


    太後笑到:“皇上不必解釋,哀家不會吃醋的。皇上至誠至孝,哀家亦甚感欣慰。”


    “兒多謝母後十年教誨。”


    “你我母子,無須如此客氣,”太後說到:“隻是前日說起迎娶符昭信之女的事,皇上考慮得怎麽樣了?”


    柴宗訓忙說到:“迴母後,眼下大軍正在攻伐後蜀,將士們在前方拚命,朕怎能在後方成婚享樂?”


    “糊塗,”太後說到:“皇帝成婚,乃是穩固國本之事,怎能說是享樂?”


    柴宗訓可不願娶個素未謀麵的女人:“太後,此事待攻蜀結束後再說吧。”


    說到攻蜀,楊業率背嵬軍一路穿行小路,準備自陰平小道直奔蓉城斬首孟昶。


    而曹彬率大軍大張旗鼓準備由興州、劍閣一線進行掩護。


    後蜀皇帝孟昶聞警,亟命王昭遠為都統,韓保正為招討使,率兵拒周。


    臨行前,孟昶特地於郊外與王昭遠、韓保正踐行。


    因先前被王昭遠搶白要送一塊‘世修降表李家’牌匾的宰相李昊,仍在力勸孟昶:“主上,王昭遠與韓保正不過諂媚小人,素不知兵,而周兵來勢洶洶,須得調派穩妥善戰之將方可。”


    這話恰好被王昭遠聽到,他舉著酒壇大喝到:“李昊,你欲作甚?實與你說,我此行不止打算克敵,便是進取中原,也如反手一般。”


    李昊不理,隻奏到:“主上且看,如今大軍壓境,王昭遠卻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若以他為帥,蜀中危矣。”


    王昭遠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把鐵如意:“李昊休要危言聳聽,昨晚我遇諸葛孔明托夢,他已授計於我,此行我當直搗汴梁,活捉那偽周皇帝,給我主專事端夜壺之用。”


    在場諸人聽到這話,都大笑起來。


    孟昶頗為滿意,舉起酒杯:“王都統豪氣,寡人便以此杯,敬祝你一路得勝,直搗汴梁。”


    王昭遠本是享樂之輩,哪裏習慣軍營。等他走走停停到羅川時,曹彬已連拔蜀軍萬州,燕子二城,正奔興州而去。


    興州若下,一路再無險阻,周兵便可直達劍閣,震動蜀中。


    見此情形,王昭遠急忙派韓保正率兵前去迎敵。


    韓保正帶著大軍,才至三泉寨,便與曹彬大軍狹路相逢。


    韓保正副將李進舞戟出戰,僅兩迴合,便被曹彬活捉。


    無奈,韓保正隻得親自掄刀出戰。


    曹彬挺槍接戰,鬥了十餘迴合,殺得韓保正氣喘籲籲。


    韓保正正欲迴馬逃奔,不想曹彬一槍正朝中心刺來。


    韓保正慌忙用刀遮攔,曹彬長槍一抖,將他挑下馬來,身邊親兵急忙上前,將韓保正活捉。


    主將副將皆被生擒,蜀軍一時打亂,曹彬率兵衝進陣中,直如砍瓜切菜一般亂砍亂殺,蜀兵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逃命不及,紛紛做了刀下鬼。


    此戰大獲全勝,恰好三泉寨又是蜀軍糧寨,裏麵存有糧米五十萬石。曹彬命人全部搬空,一粒不留。


    除三十萬石用作軍糧外,竟然有二十萬石無處存放,幹脆運迴汴梁。


    以往攻伐皆是頗耗錢糧,沒想到這次打仗竟然還有糧食賺,柴宗訓樂得合不攏嘴,連忙下旨嘉獎曹彬及全軍將士。


    第一次迎敵便丟了前鋒,損失慘重,王昭遠不敢再輕敵,在羅川擺開架勢,準備迎戰曹彬。


    曹彬連下三陣,士氣高漲,也不耽擱時間,率軍直奔羅川。


    一路行軍至江邊,江對岸便是蜀軍營寨。


    王昭遠先前打算韓保正若勝,便渡江而去與他會合,所以江上搭了浮橋,並未拆去。


    王昭遠雖不輕敵,然他卻以己度人,他率軍一天不過行進幾十裏,以三泉至羅川的距離,他根本沒想到曹彬會這麽快到江邊。


    眼見蜀軍無備,曹彬大唿:“此時不過橋,更待何時。”話音未落,他已飛馬而出,踏上浮橋。


    將士們眼見主帥身先士卒,紛紛大受鼓舞,蜂擁往橋上衝。


    蜀軍此時方醒悟,連忙在橋頭阻攔,卻擋不住曹彬神力,左一挑,右一刺,都被他殺落水中。


    周軍紛紛隨上,霎時間衝到岸上,與蜀軍對戰起來。


    王昭遠遠遠的在營寨上看到一員大將,頭戴金盔,身上鐵甲被鮮血染遍,在陣中左衝右突,妨者即傷,擋者即死。他驚問到:“此乃何人?”


    部下答到:“此乃周軍主帥曹彬。”


    王昭遠訝然到:“主帥不該安坐營中,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麽?怎地周軍主帥還親自上陣?”


    部下不知該如何答他,紛紛埋頭看著腳尖不說話。


    “不行,不行,”王昭遠來迴走了幾趟:“曹彬如此驍勇,這羅川擋他不住,必須馬上後撤至漫天寨,依著高山方能阻住他。”


    “都統大人,”部下勸到:“漫天寨後便是興州,若此寨有失,興州不保,周軍直逼劍閣,我等將退無可退。”


    “退什麽?”王昭遠說到:“本都統方才不是說了嗎,在漫天寨擋住周軍。”


    “可…”


    “沒什麽可不可的,你是主帥還是我是主帥?”王昭遠喝到:“速速退兵。”說罷他便不管不顧騎上馬,直奔漫天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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